从库勒草原到深南大道
2011-10-21周文刚
■周文刚
一
巴丁这条街,罩在淡淡的斜阳里。
暮色降临时,巴丁街走进昏黄的气霭了。喧嚣拥挤的街,临着深南大道。街上排满小摊的当儿,房间亮起暗淡的灯了。
老彭坐在灯下,问我,你说,先有男人还是先有女人?我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如果我说先有男人,那么,没有女人,怎会有男人?如果我说先有女人,那么,没有男人,怎会有女人?于是,我所问非所答地说,人是由猿变的,你应该去问猿。老彭又问,那你说,先有公猿还是先有母猿?见我回答不上来,老彭随手画了一个〇,问,你说这是“圆”还是“零”?我想,这是两道选择题,一个是正确的,一个是不正确的。我刚想作出选择,吴敏哭着闯进房间,说:“李纯锋跳楼自杀了!”
听了吴敏的话,我和老彭愣在座位上。过了一会儿,我走到吴敏跟前,拍了拍她漂亮的额头,说:“你脑袋里没进水吧?”
吴敏打掉我的手,哭唧唧地说:“这种玩笑我能开吗?”
当确定吴敏不是开玩笑后,我和老彭拽着她,从昏暗的居室冲出来,打的赶往出事地点。
现场目击者说,李纯锋从维士康十四楼跳下来时,是一个美丽的自由落体运动。那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他穿着红色的衣服像蹦极一样在空中呈弧形非常漂亮地飘下来。
可这不是蹦极,是维士康公司震惊全国的第十跳啊。就因为这人命关天的一跳,我损失了近十万元。也因为这愚昧的一跳,我在深圳危难关头,见到了库勒草原的表弟。如果不是表弟,我那一劫难逃了。
因为这一切都是由李纯锋引起的。
我是深圳人数的千万分之一,是非常非常渺小的一个分子。李纯锋震惊全国的落地一跳和我没有直接关系。但是,不能说没有关系。因为他是吴敏的同居男友。确切地说,是同居了十天的男友。而吴敏是我的同事,是我和老彭在深圳打拼的并肩作战的生死战友。
我和吴敏赶到现场时,李纯锋的尸体肉饼似的摔在水泥地上,血肉迸裂,细碎的肉末儿溅得四处都是。我的心好像被攫住了,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着我的心脏,使我喘不过气来。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一个星期前我们还在一起喝酒,还在一起策划大项目,可七天后项目策划的主角就消失了,人说没就没了,让人猝不及防。
李纯锋的死因很复杂,有人说他是跳楼自杀。也有人说,他知道了公司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是被人推下楼的。公安机关始终没有查到破案线索。
李纯锋是维士康公司生产线上的一个拉长。吴敏在一次酒会上和他邂逅。当她听说李纯锋和维士康的宣传主管是亲戚时,就主动和他接近,想让他帮忙做一大单。因为这个宣传主管手里,每年掌管着几千万的宣传经费,能把他攻下来,这一单就可以在深圳买房买车了。在深圳发财,有时就是一夜的工夫。昨天你在街上见他还是穷小子,可第二天他就有房有车了。你不相信这是真的,可这就是真的。
吴敏和李纯锋认识没几天就同居了。深圳男人女人从相识到同居的速度,就是深圳速度。这种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其实吴敏不爱李纯锋,她就是利用他做一大单。而李纯锋喜欢吴敏。他说,你和我处女朋友我就帮你做大单。吴敏对我说,切,在深圳女人可以搞男人,为了你和老彭,我让他给我当鸭子。
为了两个战友,吴敏悲壮地和李纯锋同居了。这让我和老彭很感动。
他们搬到一起居住的第二天,请我和老彭去喝酒。喝酒的时候,李纯锋说,先帮你们搞一个一百万的单。这是一个大单,有三十万的业务提成。他说他不参与我们的分成,他的那份给吴敏,也就是吴敏拿十五万,我和老彭拿十五万。但前提是,我和老彭每人先拿一万元的公关费。吴敏说,这样吧,三十万业务提成我们仨平分,前期的公关费就你们俩出。于是,我和老彭各拿了一万元给李纯锋。现在他死了,没处要钱去了。冲吴敏要,她说我被李纯锋骗钱骗色也是受害者,哪有钱给你们呀。再说了,你们两个大老爷们儿也是山炮,就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的战友,一个美女战友受骗,也不帮把把关?我被骗色的损失谁给补偿?说完,就嘤嘤嘤地哭。
听了吴敏的哭诉,我和老彭很自责。两个大男人保护不了一个美女战友,且依靠她去勾引男人做单活命,这不是吃软饭吗?我觉得我俩太卑鄙了,这和人渣有何区别?
所以,李纯锋在维士康的落地一跳,给我带来间接损失近十万元。其实直接损失只有一万元。
我、吴敏和老彭,我们仨在××社编写一本叫《名城纪事》的报告文学集。给政府和企事业单位写报告文学,然后让被采写的单位订书,三万元五万元十万元的订,订的越多,我们的提成就越高。在深圳发财靠的不是工资或底薪,靠的是业务提成!
由于被骗,我们仨身上的钱都已告罄,十元钱的盒饭都已经断顿了。
“五一”节那一天,我和老彭过得很悲惨。我们的宿舍在巴丁街,住在旧城老村的亲嘴楼里。俩人在宿舍聊了一上午的《易经》。老彭业余时间研究《易经》,他的六爻测得很准,深圳的几个老板经常找他测卦。老彭说,欲学易必先学六爻。 《易经》学到最高境界就有神通了,预测者的神识,可以在第四维空间穿行和神灵沟通交流。所谓:六爻一动鬼神惊。佛教传入中国后,很快融入中国文化,儒释道三教本来是一家,是一不是三。我被老彭渊博的玄学理论所倾倒。同时,又怀疑他玄而又玄的神通学说。
我说:“李纯锋骗咱俩你咋没测准呢?”
我的发问,老彭很尴尬。他嗫嚅着说:“是……女人干扰啊。都是吴敏惹的祸。”
中午的时候,我下楼买了两个馒头。因为我翻遍了全身所有的口袋,就摸出一枚一元的钢,刚好是两个馒头的钱。我和老彭两个人都已经弹尽粮绝了,在深圳我们没有同学和朋友,只好硬挺。
巴丁街的老鼠胖嘟嘟的很肥大,但不笨拙,技艺也很高,能顺着拇指粗的电线噌噌噌地在空中穿行。我和老彭聊天的时候,房间里溜进来一只老鼠,在屋里转了几圈没找到吃的,想从窗户跑出去。老彭脱下皮鞋嘿的一声打过去,把没有思想准备的老鼠打了一个趔趄。
老彭说老鼠肉好吃,脱下另一只鞋还想乘胜追击。我急忙拦住他,说你别恶心人了,做善事放生吧。老鼠气愤地翻了一个身,见第二只皮鞋没打过去,急忙蹿上桌子从窗户跑了。
傍晚,吴敏颠着小步悄无声息地进来了。她不知从哪儿借来的钱,给我和老彭送来了一百元钱救急。老彭接了钱下楼买菜去了,屋里剩下我和吴敏。她去了一趟洗手间,然后裸着上身出来,冲着我坏坏地笑。她的美丽的胴体一览无余地展示在我面前。我就像欣赏一尊雕像,没有一丝的欲望。我的胃一阵一阵地痉挛着,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饥饿是压制欲望的最好办法。饱暖思淫欲呀,我现在明白了,佛家为什么有过午不食之说。和尚一天只吃一顿饭,靠念经咒来转移饥饿,而用饥饿来消除欲望。
老彭回来的时候,吴敏走了。
我是唱着《国际歌》 把吴敏送走的。她说:“你应该把歌词中的‘真理’改成‘金钱’,我们要为金钱而斗争。”
老彭好像看出了我和吴敏的暧昧,自言自语地说:“年轻人办事就是快,要是我和我老婆得预热一小时。”
我说:“饥饿阻止了我们,啥事也没办。”
老彭有些不相信,但欲言又止。
老彭说他是孤儿,和老婆是青梅竹马的姐弟恋。他的老婆比他大三岁,是岳父岳母把他养大的,所以他很爱他的老婆。他对巴丁街的娼妓和嫖娼的男人深恶痛绝,而我和吴敏的暧昧他却很感兴趣。时常问一些让人难以启齿的细节,令我尴尬。其实我和吴敏是纯洁的,只是俩人都爱开不着边际的玩笑,老彭就觉得我们被压抑的肉体接触是当然的了。
于是,我就给老彭编造一些床上的细节。他就津津有味地听,末了咽一口唾液,关切地说,注意安全,可别得病哦。
有一次,吴敏请我俩到她宿舍喝酒,我下楼买酒回来,吴敏在厨房炒菜,老彭在阳台上看风景。他不知道我回来,我看见他拿着吴敏的胸罩在鼻子上闻着,很陶醉的样子。我轻咳一声,老彭尴尬地把手里的胸罩丢掉,脸红红地转身出来。
我假装没看见。吃完饭回到宿舍,我笑着问他,老彭,想女人了?
老彭结结巴巴地说:“没有,我站在阳台上闻到奶香,不知道哪儿飘来的,后来我证实是胸罩上的。”
吴敏是贵州大山里的女人,潮湿的雾气把她熏蒸得如煮熟的鸡蛋清那样白嫩湿润,身上没有一丝的尘土气息,干净得脚趾弯里也没有一丁点儿尘泥。她是西南大山里带着露珠的鲜花,耐不住寂寞,撇下当公务员的老公跑到深圳来发展了。她想把鲜花的根扎在深南大道上,要在深圳绚丽地绽放。
我没有再难为老彭,都是在深圳孤独漂泊的男人,不容易呀。虽然他很爱他的老婆,可他也是男人啊。我急忙把话题转到了《易经》和神通上,避免了老彭的尴尬。
过完“五一”,我接到了龙华镇老金的电话,他让我去一趟龙华,说有事和我商量。老金是龙华镇的一个包工头,是我采访时认识的。这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其实在深圳大街上走着的男人女人都有故事,就连扫大街的保洁员都有故事,甚至他背后有着令人高深莫测的故事。可是,因为老金发财了,并且当上了高科技企业的老板,所以他的故事就显得与众不同了。改革开放之初,老金从浙江温州老家口袋里揣着三块钱,坐手扶拖拉机走了七天七夜,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来到了深圳淘金。后来他靠着承建台湾人的厂房发财了。
我和吴敏坐302路汽车去了龙华。龙华是深圳的革命老区,这里的一山一水有着讲不完的革命故事。老金在龙华创业扎根,就是因为这些革命故事。因为他是革命后代,他的爷爷当过村里的民兵营长。
老金见到吴敏时,起初还道貌岸然,装出斯文相,后来不小心就露出一脸的馋相了。
老金的牙很黄,向外龇着,有点像动画片里的米老鼠。聊天的时候,他一个劲儿地向吴敏献殷勤。吴敏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悄悄地对我说,这么丑陋的人都能发财,咱俩不发财是老天爷眼睛长成了屁眼。
我说那我就把你嫁给他当二奶。吴敏捶了我一下,说求求你还是杀了我吧。
老金找我来是想让我帮他讨一笔债,龙华的深台公司欠他一笔款,他让我用新闻单位以采访的形式压一下。他说台商胆子都小,怕新闻单位曝光,你们去肯定能把钱要回来。
我断然拒绝了,说那绝对不行,社里知道了就得通报开除我们。
吴敏是胆大女人,啥事都敢干。她说,这是一个小策划,既然台商胆子小,不如我们以黑社会讨债的身份出现。
老金说,只要能把钱要回来就行,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中午的时候,老金请我们吃了一顿饭。我和吴敏海吃了一顿,老金不眨眼地盯着我俩的吃相。他看着吴敏,嫉妒地说:“美女都喜欢和靓仔在一起?咱仨相比,我长得最丑。”
我说:“上苍是公平的,况且男人无丑相。你长得丑,但你有钱啊。”
老金听了,欣慰地点了点头,说“也是啊。我也要找一个漂亮女秘书。”过了一会儿,又担心地说:“可……我老婆不能同意喔。”
我说:“那你就别找了,让你老婆当你女秘书。”
老金摇摇头说:“我老婆不认字,只认识钱。我要找一个能给我写发言稿的女秘书。”
“用不用陪你上床?如果不用陪上床就让吴敏给你当女秘书。”我指了指正在闷头吃饭的吴敏说。
老金贪婪地看着吴敏,说:“那……就不好说喔,女秘书哪有不陪老板上床的道理呢?”
吴敏说:“那你还是让你老婆给你当秘书吧。”
听了吴敏冷冷的话,老金龇着大黄牙下流地嘎嘎嘎笑了起来。
回到办公室,我对吴敏说:“我是文化人,不能干这种下三滥的活。”
吴敏听了,嘴一撇,不屑地说:“你别装牛逼。你摸摸口袋里还有多少钱?在深圳这个城市,十个手指都要会捞钱,只要你不贩毒不拐卖妇女儿童,能赚来钱就是你的本事。在深圳捡垃圾的都发财了,可作家和诗人都饿死了,你说为啥?就因为清高。现在没有人请我策划大项目,我就帮你策划这个讨债的小项目,我假装黑社会大姐大,配合你这个大哥。”
我摸了摸瘪瘪的口袋,努力寻找说服吴敏不去讨债的理由。可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于是,我无奈地说:“也好,你不用练就是一个黑社会大姐大的形象。”
吴敏不高兴地说:“我是那么下贱的形象?”
我说:“不是,是你咄咄逼人的气质像。”
吴敏叹了口气,说:“如果李纯锋不死,那一单搞成了,咱也就不用干这下三滥的活了。”
由于饥饿,我和吴敏接下了老金讨债的这单活。
二
深圳六月的日头毒,刺眼的阳光从空中瀑布般地泻下来,砸在身上火辣辣地疼。
深台公司门卫保安像晒蔫的花草,没精打采地躲在门卫室里喝茶。见我的奔驰车停在厂门口,立马像喷了水的花草精神起来,从门卫室里小跑出来,啪地一个标准敬礼,也没检查盘问,打开电子伸拉门,就让奔驰开进厂了。
老金公司员工多次来深台公司讨债,门卫保安连门都没让他们进。我这次来是借了一辆奔驰以壮声势,保安果然没拦,并且敬礼立正恭敬地放行了。
深台公司是一家台资企业,欠老金公司五十万工程款。十几年了讨了十几次,讨债的人连门都没进去。五十万对老金公司来说是小钱,就像是他身上的毛票。但老金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十年前老金是一个小包工头,台资老板的厂房能给他建,是他的福气。那时台资企业的老板骂他就像骂孙子,他点头哈腰把怒气吞到肚里。可现在不一样了,老金公司上马了高科技项目。老金在深圳已是小有名气的高科企业老板了,再不能低三下四地装孙子。他要扬眉吐气一把,要风风光光地把欠款要回来。所以老金请我帮忙,他说你是搞写作的,坏点子多,肯定有办法把债讨回来。且说事成之后,给我和吴敏百分之三十的提成。
天啊,百分之三十就是十五万。我和吴敏的嘴都张成了O型。吴敏说,这笔钱去掉被李纯锋骗的二万块,剩下的十三万我们仨平分。为了十五万的业务提成,我和吴敏硬着头皮接下了这单活。
经过半个月的仔细调研和精心策划,吴敏还是让我以黑社会讨债大哥形象去深台公司讨债。她假装是我的马子陪着我。她说黑社会大哥身边不能没有女人。如果身边没有漂亮MM,那就不是大哥,是街上的打工仔。当然,背下深台公司董事长和老总的姓名,是必须的。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看了几部港台电影,模仿电影里老大的言行,置了一袭黑衣理了寸头,买了巴掌大的黑皮包夹在腋下,戴上黑墨镜对着镜子练了几天。当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镜子里的脸上有了横肉,且善良之气一扫而光时,才觉得可以上岗了。吴敏看了我的表演以后,建议我再看几部孙红雷的片子,说他演的黑社会比香港的像,况且东北人模仿东北人学得快。
为了稳妥,我向道上的一位朋友咨询讨债事宜。他笑了,说:“世界堕落了,写字的不写文章去讨债了。”接着又说:“深圳是法制社会,没有黑社会,现在的清债公司都是律师带着保镖去清款,当然,那是要智慧的,要软硬兼施,随机应变。”末了,他又说:“你可以去一下,写字的不是需要生活吗?你就当体验生活了。如果真出事,你不是有××社的工作证吗?拿出来好使,能镇住人。”
我和吴敏来到深台公司二楼的办公室,接待我们的是一位热情的如花美女。当她知道我们来意后,脸上笑容立时冰冻了,且急急忙忙喊来办公室主任。在美女面前我举手投足文质彬彬的,没敢装出黑社会的样子,怕吓着她。美女是无辜的。我是一个怜香惜玉的儒士,如果让美女花容失色那是我的耻辱。
办公室主任吵吵嚷嚷地进来了,“门卫保安怎么搞的,把讨债的怎么放进来了?”
他气势汹汹地指着我问:“我们公司欠你什么钱?有凭据吗?”随后不屑地说:“阎王爷能欠小鬼钱?”
假装黑社会的我被他恶劣的态度激怒了,脸上的横肉立马跳了出来。我模仿着孙红雷的神态和腔调,慢吞吞拉着长音说:“兄弟,讲话注意点,小鬼生气了晚上要跟到你家去睡觉的。”
办公室主任被我脸上的横肉吓住了。
吴敏挽着我的胳膊,嘴里嚼着口香糖叭叭地打着响。
我说:“把你老板喊来,你的级别不够。”
“那……那你得让我知道是哪笔欠款啊,我得向上汇报。”
我把一张讨债函递给他,说:“把这张函交给你老板。”讨债函是以老金公司名义写的,《关于追讨深台公司欠我公司工程款的函》,简单地叙述了欠债的经过,最后一段威胁说:“如果不还钱,我公司将组织由东北人、河南人、潮州人、湖南人等帮派组成的保安队伍对贵公司堵门封厂,同时报告公安机关现场维持秩序,以免发生流血事件。届时将请新闻单位现场报道贵司的无赖行径。”
办公室主任拿着函出去了。一会儿进来一个胖墩墩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那张函,进来后礼貌地和我握手。
我点上一支烟,问:“你是吴总?”
“是的,是的。这笔债我不是很清楚,我再问一下。不过,据我所知老金是靠我们董事长起家的,这点钱用这种方式来讨合适吗?”
“我也是受人之托,没办法呀,我的兄弟们也要吃饭呐。”
“那是那是,你们也不容易。”
“我限你们三日内给予答复,否则我将请你们董事长去东北库勒草原放羊。库勒草原好啊,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我的神态很悠闲,已经完全是孙红雷了。甚至我觉得此时的我比孙红雷还孙红雷。
“我尽快答复,我尽快答复。”
“你们马董事长车号是粤B×××吧?他每月来深圳两次,喜欢到金利达去K歌,对吧?”我很文明地恐吓他,言外之意是他们董事长的事情我都清楚。
吴总听了一愣,忙说:“这点小事不烦董事长了,我来处理,明天就答复你。”
当天晚上,吴总打电话来,约我明早去帝王酒店帝王厅喝早茶。
深圳是一个夜生活繁荣的城市。人们好像都不喜欢睡觉。晚上十点钟,刚开始约朋友去玩,去K歌、桑拿、宵夜、玩牌、泡温泉……到早晨三点钟,玩累了玩够了,夜晚才真正结束。所以,深圳的夜晚和早晨间隔很短,两三个小时的样子。觉虽然睡得很少,可白天从人们的脸上看不出困倦和疲乏。人们脸上写着的都是精精爽爽的朝气。那朝气是支撑他们追求崇高理想而打拼的精气神。深圳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城市,如果你身上没有了这种朝气,那你就是衰老一族,你的精气神儿可能泄得太多了,你就别在深圳混了,还是回老家种地去吧。
我是早晨三点钟睡觉的,八点钟爬起来就和吴敏打的往帝王酒店跑。
喝早茶是广东的一种文化。对这种文化东北人总是不屑地说:“广东人的喝早茶不就是吃早饭吗!嘁——吃早饭不叫吃早饭,叫喝早茶!能整事。”其实这一点东北人就不懂了,喝早茶和吃早饭是两码事。早饭吃饱就完了,而早茶是要喝到中午的,约三五好友或生意伙伴,边喝茶边吃点心边聊天。早茶的点心很丰富,有上百种之多,让人眼花缭乱。
早茶喝完了,事情也谈完了。或者是生意上的事,或者是朋友之事,亲戚之事,家庭之事,都在喝早茶时处理利索了。然后,各自回公司处理事务。老年人则开车回家抱孙子去了。
帝王酒店在龙华镇民治路,背靠羊台山,在牛栏前村地界,是一家四星级酒店。帝王酒店早茶生意火得不得了,过了八点钟就没有茶位了。客人要坐在大厅里排队等,有茶客走了,服务生就按号叫,这样一直持续到中午,连上了午餐。
我和吴敏径直来到了帝王厅,深台公司办公室主任早早就候着了。见我和吴敏进来,热情地起身打招呼。
“吴总呢?他怎么没来?”我皱着眉头问。
“吴总一会儿来,一会儿来。”
我吃到半饱的时候,进来两个人坐在了主任身边。
我问:“吴总怎么还没到?”
其中一个额上有疤的人说:“吴总不来了,他委托我来处理这件事。”随后,从身后抽出一把二尺长半寸宽的西瓜刀放在桌上,恶声恶气地说:“兄弟,这笔款你不太好讨,我老大是东北人,不是很高兴。”
我抬起头盯着那两个人,心里发毛了。
妈的,完喽!原本以为能顺利讨回这笔款,谁知半路杀出了程咬金,李鬼撞上李逵了。真的黑社会来了。这是出乎我和吴敏意料的插曲。讨债前策划时,我们忽视了这个环节,以至弄得我在酒桌上猝不及防。我拿着筷子的手在抖,夹起的猪肚掉到桌面上。我努力稳住颤抖的手,脑子以光速旋转寻找着应对方案。
我看了一眼吴敏,她很镇定。事后她对我说,她突然想起家乡一个相声演员教她的黑话,他说旧社会说相声属于吃开口饭的,都要学一些行里的黑话,在吃不上饭的时候,讲黑话就有人能帮衬一下。
功不唐捐啊。她那时学黑话学对了,在危难之际派上用场了。
吴敏镇静地看了一眼那两个人,说:“金瓶彩挂横葛蓝荣是一家,两位兄弟能转吗?”
金、瓶、彩、挂、横、葛、蓝、荣是旧社会下九流的八个行业,转是黑话,意思是你能说行里的话吗?
两个人听了吴敏的话愣住了,他们不懂。
见他们不懂,我和吴敏的心里稍微镇定了一下。
于是,吴敏又和蔼地说:“两位不能转?哦,那还不在行里,是刚入道的?”随后指着我说:“我老大也是东北的,是库勒草原的,外号叫周扒皮,在红桂路一带混饭吃。”
这两个人被吴敏镇定的气势唬住了。这种气势是经过无数次风雨洗礼历练出来的,就像文人的书生气,是书香熏蒸的。吴敏身上的流氓气是练了半个月练出来的,之所以如此速成,可能是她骨子里原本就有流氓因子。她说她从小到大都有犯罪的欲望,只是由于胆小,没有表现出来这种流氓品质。后来她说,那一刻她忽然被自己身上的这种流氓品质吓住了,觉得自己很卑劣。但为了活命还得硬着头皮走下去呀。
“你把那小片刀收起来。现在都是用真家伙的时代了,再用这个让人笑话。”吴敏以不屑的口吻说。
办公室主任的脸吓白了,他哆哆嗦嗦地说:“周总,吃菜,吃菜。”
我脸一沉,说:“这早茶咋他妈喝呀,你们拿道上朋友来压我了!”
随后我又谦虚地对那两个人说,我来深圳十几年了,刚来时做小生意,由于道上的人总来收保护费,我就两把菜刀闹革命,在红桂路打下了一块地盘。
我的谦虚似乎使气氛变得紧张了,四男一女对峙在包厢里。吴敏嘴里的口香糖叭叭地响了几下,打破了沉寂的空气。我想乘胜追击打掉对方的嚣张气焰,让他们知难而退,我刚想讲话,背后一个炸雷般的声音传来。
“谁他妈在我地界收账,活腻歪了?”一个粗门大嗓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是背门而坐,不知道啥时进来人了。
我对面的三个男人见帮手来了,气焰嚣张起来。额上有疤的男人说:“妈的,和我装牛逼,我老大来了,看你还装不装!”
完了,今天这顿胖揍我是躲不过了。我感觉小肚子一阵一阵发紧,尿憋不住了,感觉裤裆已经湿了。
我起身扭头见一个铁塔似的汉子站在我身后,白皮鞋白西裤白西服,扎着一条红领带。没等我再往上看,被人一把按在座位上。“想跑?没门。”
“我要去洗手间。”我分辩说。
“你去可以,把这女的留下。”
我再看吴敏,脸上已经没有血色了,嘴里的口香糖仿佛粘在了上牙膛上,嚼不出一点声响。我不小心碰到了她坐的椅子,已经湿了一大片。她吓出尿来了。
我脑子极力转动着,可就像磨上饿了三天的瘦驴怎么也拉不动那磨盘。实在不行我就要亮出××社的牌子了,虽然社里知道要受处分,但总比挨一顿胖揍强啊。
我把手伸进西服贴身的口袋,工作证在那里,有钢印和照片的。是真的。如果拿出来,他们就不敢动武了。
我对面的男人见我手伸进怀里,“噌”地一下站起来,把西瓜刀按在我的脖颈上,刀刃冰凉。我的颈动脉一下一下有力地弹着刀刃的寒气。“妈的,你想拿家伙?”
后边上来两个人,把我反扭胳膊押到老大跟前。为了尊严,我努力挣扎,犹如困兽。其实,我挣扎的目的是想掏工作证。只要拿出工作证,就能镇住他们。可是,他们不给我这个机会。那两个人的力气很大,反扭胳膊把我腰背压弯到九十度。我使劲挺了挺腰,说:“哎,哎,你让我拿一下工作证。”
“嘿嘿嘿,他还有工作证,是公安局的吧?”背后的人嘲笑着说。
“不是,我……我是……作家。”我被押得喘不过气,断断续续地辩白。
“哈哈哈,你就说你是公安局长得了。”
我彻底瘫软了,努力思考应对方案时,对面大哥说话了。“放开放开,让我瞅瞅这个人,声音咋那么熟呢?”
我腰背被压弯九十度,只能看见老大膝盖以下的白裤白皮鞋。
“这酱块子脑袋咋那么熟呢?好像是表哥。”老大自言自语地说。突然,他在我头上方叫:“大哥,大哥,讨债的咋是你呢?”声音是从我后脑勺传过来的,亲切而熟悉,带着草原青草的气息。
我扭头看见押我的两个人,听见老大叫我大哥,神态立马恭敬起来。
我愣怔地站在房间里,脑袋晕晕乎乎的。吴敏上前推我一把,“人家叫你大哥呢,还不快答应。”
我抬头往上一瞧,一袭白衣之上,是一张二人转的脸,也就是本山的猪腰子脸型,黑且亮。
我使劲儿眨了眨眼睛,再次认真地看了一下那张脸。没错,那张猪腰子脸黝黑黝黑的,是熟悉的一张脸,可猛丁懵住了,一下子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大哥,你傻了。不认识我了?”猪腰子脸拍拍我的脸,提醒我说。我从懵懂中挣脱出来,眼里就有了泪花。
“兄弟,兄弟,你咋来了?”我一把抱住了那个一袭白衣的大哥。
“这是我大哥,你们都出去。”猪腰子脸把屋里人都轰出去了,只留下我和吴敏。
我忙向吴敏介绍,“这是我表弟,毕力扬。”
“就是库勒草原大萨满的儿子?”吴敏兴奋地问。
我说:“是,就是他。”
吴敏听了,唉呦一声,说:“刚才可吓死我了。”她摸了一把我的裤裆,笑了。
“尿了?”
我脸红了,使劲儿拍了拍她坐着的湿漉漉的椅子。她也笑了,是羞涩诱人的那种女人笑。
过后,吴敏对我说,你应该感谢李纯锋。如果他不死,咱俩也不会接讨债这个活。如果不接这个活,你也见不到你表弟。
三
前年回老家库勒草原参加亲戚的学子宴。酒宴上和表弟毕力扬相遇。酒至半酣的时候,表弟很牛气地对我说:“昨天我是屯老二,今天我进城当二大爷了。”
表弟现在发财了。他承包了库勒草原一万多亩的甸子,养了五百多只羊,二百多头肉牛。现在他进城很牛气,以前瞧不起他的城里下岗的亲戚,在他面前都低下了头。
见到踌躇满志的表弟,我忽然想起小时候老师教授《成语考》里的一句话,“沧海桑田,谓世事之多变。”世事变化太快了,被众亲戚蔑视的表弟眨眼间就发财了。亲戚们有时嫉妒地怀疑,这是真的吗?可看见满甸子肥壮的牛羊,就对自己的怀疑气馁了。表弟原本是库勒草原打架出了名的二流子,因娶了一个能干的媳妇,夫妻俩大搞养殖业,一贫如洗的日子气吹似的发了起来。
现今的社会变复杂了,不管是城里男人还是乡下男人,腰包鼓了人就变了,原本猥琐的男人被钱一撑,腰杆挺直,走在街上就敢大胆地干坏事了。所以说,金钱是万恶之源,一点也不为过。
表弟是俗人,发财了就不能免俗地享受一下城里灯红酒绿的美好生活。听说表弟现在很花,经常到城里上歌厅下桑拿,而且还养了一个城里女人。
我家所在的建四居委会主任来敬酒时,表弟没站起来,并且把我刚站起来的身子拉坐下,说:“她敬酒你不用起来。”
社区主任叫马莲,三十多岁,像库勒河里的水葱,白白嫩嫩的。她是嫩江大学毕业的自费生。嫁人生完孩子后,社区招聘主任,她考上了。
我对表弟说:“她是社区领导,不站起来不礼貌。”
我刚要站起来,表弟又把我拉坐下,说:“她是你弟妹,如今我搞女人就搞大学生。”
马莲听了他的话,脸羞得通红,低头敬一杯酒走了。
酒宴结束后,表弟请我去吃烧烤。几个亲戚都跟来了,在一家烧烤店围了一桌。
马莲也来了。她不避讳亲戚在场,紧紧依偎在表弟身边。俩人一黑一白,一丑一俊,可谓相映成趣。更有意思的是,表弟的亲连襟也在场。见了这场面他好像无所谓。
几杯酒下肚,表弟开始吆喝上了,“快吃快吃啊,吃完了我还要去干大活。”
大家听了就笑。
马莲捶了表弟几下,对大伙儿说:“我俩都有通行证,都离婚了,我是认真地和他好。”说完了,轻啜一口酒,说:“因为他,我和娘家都闹掰了。”说完,瞟了表弟一眼,眼里就有委屈的泪花飘在睫毛上。
县城里的夜色是氤氲的,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的烧烤味,和化工厂飘出的臭苯味一混合,有一股小孩子臭脚丫味。
空气污染了。我觉得这味不对,和我小时候闻到的家乡香甜的空气味不一样。同时,我觉得表弟和马莲俩人身上的味更不对。我把表弟连襟拉到一旁,悄声问:“毕力扬真离了?”
“真离了。没事,他玩够了还得回去。他离不开草原。”
“那……他媳妇咋办?”
“我姐不管他,昨天他回家三万多块钱都被我姐给下来了。他现在花的是那女人的钱。”
“那……马莲就干?”
“那女人傻逼,三十多岁白白嫩嫩的大学生,偏爱上了四十多岁的丑农民。毕力扬也就是和她玩一玩,过不了几天就得分开。”
吃完烧烤大伙儿各回各家了。表弟对我说:“走,我带你去库勒草原。”
“那你……今晚不干大活了?”
“明天干。”他笑着拍了一下马莲屁股,“你打车回家吧,把那地方给我喂好了,我明晚来吃草。”
我说:“太晚了,还是别去了。”
表弟一拍摩托车后座,说:“我告诉你弟妹杀了一只羊,现在肉都烂在锅里了。你的几个小学同学都在俺家等你呐。”
我歉意地向马莲笑一笑,“那……我俩就走了。”
“你们去吧,他离不开草原上那几间狼洞似的破草窝。住在楼房里浑身像长了刺,好像只有倒在草原上打几个滚才能把那刺磨掉。”
马莲先于表弟离婚。他俩是在一次会议上认识的。那次会议开了三天,表弟挨着马莲坐,见这个女人很漂亮,就献殷勤。起初,马莲不理表弟,觉得他粗俗。会议进行到第三天结尾的时候,表弟上台介绍了肉食牛的养殖经验。马莲知道了表弟是库勒草原的养殖大户和灭鼠能手,对表弟的态度就变了。她说,她弟弟也养肉食牛可就是养不好,出肉率低。表弟说那好办,他去教几招保她弟弟养的牛出肉率高。后来,他俩经常往来,成了朋友。
有一次,表弟在街上遇见马莲,见她脸上青一道紫一道。他就问是被谁打的,马莲说是不小心碰的。表弟邀请她去吃午饭,她不去。表弟又邀了几次,她就去了。吃饭时喝了点酒,马莲喝到第三杯的时候,嘤嘤而哭。她说,她的脸是被她老爷们儿打的。马莲的老爷们儿是钢铁厂的电工,爱喝酒,喝多了就回家打媳妇。以前马莲开美容院,经常接触各界朋友,晚上应酬多。时间长了,她老爷们儿怀疑她有外心,就打她。她忍受不了,离了。表弟听了,要去教训马莲前夫,被马莲拦住了。说:“你别去了,去了反而把事情闹大,他肯定又造谣说咱俩有不正当关系。”
表弟说:“我毕力扬在县城里有点坏名声,以后你就说咱俩好了,他敢再打你我就废了他。”
有一次,马莲病了,表弟在医院里照顾了三天。出院后,马莲请表弟去她家吃饭,她说:“毕力扬,你人看起来挺粗,其实你很会关心人。”
听了马莲的表扬,表弟羞涩了,挠挠头,说:“我那是装出来的。”
马莲说:“即使是装出来的我也喜欢。”
那晚表弟没走,留在了马莲家里。
表弟离婚的时候,表弟媳不同意。马莲跪到表弟媳跟前哭着说:“大姐,你就成全我俩吧,我实在离不开毕力扬。这辈子欠你的,我下辈子还。”表弟媳叹了一口气,说:“傻妹子,你一个城里水葱一样水灵的丫头咋就喜欢上一个丑农民呢?”末了,她扶起马莲,也就默认了他们的关系。
摩托车开了半个小时,小孩子臭脚丫气味渐渐被甩在了身后,草原上花儿草儿的清香扑面而来。
繁星点点,月儿弯弯。摩托车灯光把草原的黑夜犁开,在狭窄的光亮的缝隙间穿行。我和表弟来到了库勒草原深处,远远见到萤火虫似的摇曳的草原人家的灯火,温馨的犬吠声和羊肉的香气随风飘来。
达斡尔族人是大辽国契丹人的后裔。元代蒙古人建立横跨欧亚大陆的蒙古大帝国时,连年征战,频繁征兵,能征善战的契丹族人被征召殆尽,分散到各地,有的保持较大的族群。达斡尔族作为契丹民族续存保留下来,在嫩江流域沿江扎下十三个哈拉(部落),世世代代喝着嫩江水繁衍生息。不过,曾经金戈铁马的生活习惯已经退化,慢慢地和汉人融为一体了。这个马背上强悍民族的种族还能延续多久呢?看着呜咽的就要干涸的库勒河和沙化的草原,我的心颤栗了。
摩托车马达声在一堆篝火旁戛然而止。我的几个小学同学都在地窨子里抽烟,表弟媳早就把两大盆手把肉弄好,就等我和表弟回来了。
表弟媳一见我,就说:“表哥,他是不是和马莲那丫头在一起?”我尴尬地不知如何回答。随后她又说:“他可把人家那丫头坑惨了,一朵鲜花插在他这滩牛粪上了。”表弟媳讲话不避讳人,当着我的同学粗门大嗓地讲了一通。
我的几个同学听了就笑,说:“老牛吃嫩草了,毕力扬。”
表弟听了嗬嗬嗬地笑。笑完了就骂一句:“快点用羊肉堵住你们的屁股眼。”
弯月飘到中天的时候,同学们打着酒嗝驾着小四轮在草原泥泞之路上晃晃悠悠地开走了。
送走了客人,表弟光着膀子到羊圈巡夜去了。
表弟媳边收拾碗筷边和我唠嗑。
我问:“你们真离了?”
她答:“离了,就那么一张破纸,他愿开就去开。”
“可……他城里有女人啊,你不担心?”
“他是草原上的野马,在外疯够了就得回来,城里马路上不长草。除非库勒草原不长草了,那个时候我在不在世间了还不知道呢。”表弟媳性格爽朗,说完就咯咯咯地笑。她说:“省城一家大公司请毕力扬去驯蒙古马,给的工资高得吓人。可是他不去,他说他要留在草原上治理沙化和鼠患。”
这时,草原上传来表弟悠长的歌声。
听了歌声,表弟媳忧郁地说:“草原要封了,鼠患和沙化严重,政府马上就要限牧了。”她的神情戚戚然,接着又说,“库勒草原上没草了,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无所不能的萨满能拯救草原吗?毕力扬异想天开地治理草原呢,为了治理鼠患,他把家里的钱都花空了,马莲的几万块钱也让他花了。可……他已经力不从心了。”
我走出地窨子,迎面吹来香甜凉爽的夜风。抬眼而望,草原仿佛被一口缀满星星的大锅罩住,黑的天空眨闪着微弱的星光。羊圈旁,表弟可能喝多了,趴在茂密的芨芨草丛里,双臂拥抱着草原,双手像抚摸母亲的秀发一样,抚摸着一缕一缕的青草,嘴里呜咽地哼唱着一支古老的民歌:
契丹家住云沙中,
耆车如水马若龙。
春来草色一万里,
芍药牡丹相映红。
……
表弟的声音低沉浑雄,他是趴在草原母亲的怀里,用这首千年前的契丹风土歌,把蒙古草原的壮美,契丹民族的豪迈,草原儿女对母亲的依恋,用嘶哑的歌喉尽情地唱出来。歌声在夜空里飘着,弥漫四野。那歌声,是赤子从心底抒发对大地和草原无限深情的爱。在他的歌声里,我仿佛看见,黄烟四起,铁蹄尘踏;箫鼓聒野,旌旗猎猎。伟大的契丹民族,千年之后,草原依旧,契丹人的后代还在,他们仍在耕田、牧羊、放马、高歌……
姑爷是库勒草原最后一个大萨满。他活着的时候,草原水草丰沛,牛羊肥壮,库勒河像银色的飘带,弯弯曲曲地镶嵌在草原上。他咽气前,对表弟说,你是在马背上出生的,你是库勒草原的儿子,你血管里流淌的是库勒河水,你身上的皮毛,是草原丰沛的水草,草原消失了,你也就消失了。
表弟记住了姑爷的话。
第二天,我离开草原的时候,看见阳光下车道旁一簇簇的马莲花正在怒放。放眼而望,广阔无垠的库勒草原像长了斑秃,一块一块的盐碱和沙化地散落在草原上。
我为表弟媳担忧,为库勒草原担忧,更为一个民族种族的延续而忧。
四
早茶喝了几口就连上了午餐,和表弟也没来得及细聊。
我问表弟:“刚才你没看到我脸,咋就认出我了?”
表弟笑着说:“你那酱块子脑袋走到哪儿我都认得,还用瞧脸?”随后又说:“去吃东北菜吧,南方菜吃不习惯。”
在一家东北酒楼坐稳后,表弟看着吴敏,一脸坏笑地问我:“大哥也腐败了?行啊,能腐败也是本事。不过,你得给翠花嫂子寄点钱回去,再不寄钱她就要卖大炕了。”
我忙说:“你别满嘴跑火车瞎白话,这位是我同事。”
吴敏灿然一笑,对表弟说:“我愿意给你当大嫂,你大哥敢要吗?他是一个假和尚你不知道?”
吴敏的调侃和直截了当,把表弟造了一个尴尬。
“你们说谁是假和尚呢?”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马莲挎着小包浪着步从门外进来。“表哥在深圳发财了,泡上小妞了?翠花嫂子在家里没粮吃了,你阿妈都没柴火烧了。”
马莲的口无遮掩,臊得我脸通红。深圳改变一个人真快,几个月的工夫,就把东北边城社区的小主任熏染成了孙二娘。我在吴敏面前面如鸡冠。
表弟见状,忙打岔说:“我把东北的马莲移栽到深南大道了,让她在深圳开放,如果有老板买,我就把她卖掉,然后揣钱回库勒草原去打耗子。”
我不知道如何给吴敏介绍马莲,她表弟媳妇的身份我在心里还没有认可。
表弟指着马莲对吴敏说:“这傻娘们是我马子,缺心眼儿,她的话你别当真。”
吴敏说:“我能理解,你大哥是好人。男人在深圳活得不容易。”
几杯酒下肚,马莲和吴敏就熟得快成干姐妹了。
深圳潮湿的空气真养人,马莲皮肤比以前更白嫩了,酒精在身子里一燃烧,白嫩透着红润。她想把吴敏灌倒,左一杯右一杯地敬吴敏。一会儿的工夫,她自己先喝高了。喝高了以后就向吴敏表白,她是多么多么地爱毕力扬,一天看不见他,她的心里就发慌,怕他把她甩了。为了毕力扬,她和娘家断绝了关系。亲戚们说她疯了,都不和她来往了。
听了马莲的酒话,吴敏恨恨地瞪我一眼,说:“我不如马莲,你也不如你表弟。”说完一仰脖把一杯白酒灌进肚里,随后又和表弟干了一杯。她也醉倒了。
中国一南一北的两个女人,不管是因酒还是因情,这晚都醉倒在深圳这块土地上了。
看着两个轻酣的女人,表弟奇怪地问:“这娘们儿对你挺痴情,你可别跟我学啊。老房子着火——难救啊,你要是陷进去了,家就散了。翠花嫂是草原上最好的女人,你在深圳没挣到钱没关系,可别把嫂子再弄丢了,那你损失可就大了。深圳这地方,天上没有星星,地上没有爱情啊。”
听了表弟的感慨,我解释说:“你看走眼了,我俩就是同事关系。”
表弟没听我解释,奇怪地问:“你咋给人讨债了?你不是在搞新闻吗?家乡有人说你在深圳搞传销,把翠花嫂的钱都骗来了,说你在深圳骗了很多人。”
“一言难尽啊……”我把一杯酒灌了下去,那酒是苦的,像喝了一杯胆汁。这些传言,我的媳妇——翠花打电话都告诉我了,她说是开小诊所的王龙田讲的。她问我是不是真的,并且说咱穷死也不能骗人;她还说,拿耗子肉当羊肉卖烧烤的袁小伟也这么讲,还四处散布说你不养你阿妈。
我不怨家乡的父老乡亲,是我辜负了他们。我在深圳颠沛流离,没有大把地挣钱。在他们淳朴的思想意识里,深圳是一个弯腰捡钱的地方。我没有大把地往家寄钱,那一定是干了坏事。坏事之一是养女人,在深圳又成家了。经过分析,这个坏事被排除了,因为翠花还在家安安静静地养猪,如果我在深圳另立家庭了,她会跑来用杀猪刀杀了我和那女人。最后再深入分析得出的结论——我搞传销了,并且是传销组织的领导。
“大哥,她……给你生儿子了?”表弟一指吴敏,问。“家乡人说你在深圳和一个女人生了一个儿子。还让翠花嫂拿杀猪刀来抓你,把你押回库勒草原。”
我的心在哭泣。我在深圳艰难地活着,容易吗?我招谁惹谁了?当初我来深圳就是想多挣点稿费,回家把文化馆买下来。可谁想深圳的稿费太难挣了,比他妈的家乡还难。家乡县文化馆的稿费虽然低了点,可我写的稿子邮去就发表,并且还发头版头条。来深圳以后,一篇小说也写不出来了,写的都是骗钱的低劣的商业报告文学。我给翠花寄回一本书,想显示一下我在深圳不凡的业绩。翠花看了我编撰的《名城纪事》,笑了。她给我打电话说那样的文章她也能写,气得我真想通过电话线踹她一脚。
我无法向表弟解释,更无法向库勒草原敦厚的乡亲们解释。现在相信我的只有三个女人——我的母亲、媳妇和女儿。
看着我痛苦的表情,表弟说:“在深圳混不下去就回库勒草原吧,你是草原上的雄鹰,乡亲们盼着你回去呢。”
我咬牙切齿地说:“就是深圳河干枯了,我也不回去。狗日的深圳,我看我能不能在这里饿死。”我的声音像断流的河流,喑哑得发涩。
待我情绪缓过来了,问表弟,“说说你,怎么来深圳了?为啥不通知我?”
表弟长叹一声,说:“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呀。”
库勒草原的斑秃越来越多,政府已经禁牧了。村里引进一个高科技项目,生产玫瑰花香精油。由于生产原料供不上,村里在草原上开垦了三千亩地,种植玫瑰花。表弟见村委破坏草原,就到乡里去告状。乡里说,这是县里引进的高科技项目,他们也没办法。表弟又到县里去告状,县里答复他,让他回去等待处理消息。
由于禁牧,表弟租了村里三百亩机动地种玉米,按租赁合同规定,表弟要拿出一百亩地种玫瑰花。因为,村委要求家家户户种一定数量的玫瑰花。可种玫瑰花每亩要赔二三百元,表弟一百亩地得赔几万块。所以表弟就没种玫瑰花,三百亩地都种了玉米。当玉米苗长到二寸高时,村里强行把那一百亩地耙了。看着地里一棵一棵被烈日晒干的玉米苗,表弟的眼泪流出来了。他说:“毁青苗要断子绝孙的呀!”
第二早,他去找村长理论。村长说:“这是村委决定,你爱哪儿告就去哪儿告,告赢了是你毕力扬的本事。”
听了村长的话,表弟的肺气炸了。他一拳打掉了村长两颗门牙,说:“我毕力扬打你了,你爱哪儿告就去哪儿告,告赢了是你村长的本事。”当晚,表弟又把村长家开的饭店砸烂,然后带着马莲跑到深圳来了。
库勒村一个村民在深圳龙华一家夜总会打工,表弟是扑奔他来的。表弟说,种地赔了十几万,家里已经没钱了,他来深圳想赚点钱,赚到钱就回库勒草原,继续治理沙化和鼠患。
“那你……媳妇知道你来深圳吗?”
“知道。她说我在深圳待不长,因为草原上还有草。”表弟说着说着就哽咽了。他又说:“她说男人出门在外身边要有女人照顾,你带马莲去吧。你可别丧良心,在外边要对人家好啊。”
表弟媳妇比表弟大三岁,她对表弟的爱就像天空对云朵,大地对草原。她是草原上善良的女人,胸怀像草原上的天空,宽广博大。
此时此刻,谈到家乡的女人,两个对饮的东北男人,泪湿衫襟。
我的媳妇——翠花曾经来电话鼓励我,说:“你是草原上的雄鹰,飞到哪里都是吃肉的。你就在深圳闯吧,我在库勒草原给你守着三间草房的家。”
我的善良的库勒草原的女人!我是放飞在你博大的天空里。我在深圳闯,是为你而飞,为你而歌,更是为了草原母亲在深圳放歌呀。
表弟说,他在龙华汽车站一下车,马莲就被四个人抢了包。他抓住两个打了一顿,没想到,跑的那两人找来二十多人围攻他,手里都拿着铁棍。表弟一看,乐了。随手抓小鸡似的抓起地上的两个人当武器,南方的小偷真不扛打,表弟三下两下一胡噜,十几个人就被打倒了。
马莲也捡起地上的铁棍帮着表弟打倒了四五个男人,觉得不解气,又狠狠地踹了几脚躺在地上呻吟的人。
表弟在龙华一战成名。他被请去了酒楼。库勒村在夜总会上班的老乡也来了,座中的人都认识他,见了他都怯怯的。他冲着这些人说:“你们找死啊,敢抢他?他就是我请来帮我的。”
表弟在一片恭维声中,连干了三茶杯白酒。
他和马莲留在了龙华。
表弟说,他要把马莲栽到深南大道的花坛里,让她和紫荆花一齐绽放。
我和表弟一直喝到天黑。我俩的酒量让服务员犯嘀咕,她们说,就是喝白开水也喝不了这么多呀。
夜晚,深南大道像一条流动的星河,喧嚣而繁华。夜生活开始的时候,我和表弟一人扛着一个喝醉的女人,趔趔趄趄地走了,把笔直的深南大道走得歪歪斜斜。
五
我在邓小平画像前抽了两支烟以后,见表弟和马莲从大剧院汽车站走过来。
表弟来到花团锦簇的画像前,冲着画像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躬。见马莲四处张望看热闹,踹了马莲一脚,说:“赶快鞠躬,没有他老人家的改革开放咱俩能到深圳?”
马莲鞠完躬,我们仨走进了新闻大厦。当迈进新闻大厦的一瞬间,表弟的神情变得严肃了。他被那种浓郁的文化氛围镇住,仿佛身上的野性和粗俗被这种氛围洗得一干二净。进电梯的时候,他看了几眼镜子里自己的影像,直了直腰,努力把自己装成文化人。
我看着笑了,说:“装是装不出来的,那要书香熏十年八年的,把那香气熏到骨头里去,自然就有了这种气质。”
表弟默然,神情更拘谨严肃了。
老彭和吴敏在办公室门口迎接了表弟和马莲。
吴敏拉着马莲的手,说:“我们的马莲真要在深南大道绽放了,人越来越漂亮了。”说得马莲脸羞红,人显得更加妩媚。
老彭和表弟聊起了东北的风土人情,聊了好一会儿,老彭说:“会宁府是金文化的发源地,离你的老家库勒草原不远。”表弟听了愣怔地问:“会宁……府在哪儿呀?”
老彭说:“就是哈尔滨的阿城市,有八百多年历史了,是中国大金的首都。”
表弟听不懂老彭的话。老彭很失望。表弟竟然不知道会宁府就是阿城,太出乎老彭的意料了。
我送表弟走的时候,他悄悄对我说:“大哥,在这里上班真牛逼。”随后告诉我:“深台公司的吴总让你明天去拿支票。”
送走表弟,老彭对我说:“你表弟在深圳待不长,那个女孩能待下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是感觉。
吴敏不解地问:“马莲怎么就爱上你表弟了呢?”
我说:“爱就是爱,没有‘怎么’一说。马莲是俄罗斯混血儿,敢爱敢恨。不过,我也不知道这种爱能持续多久。”
第二天,我和吴敏坐302路公交车去了深台公司。门卫保安听说我们找吴总,打电话核实后,让我们进去了。
吴总热情地把我们让进办公室,客气地解释了那天的误会,然后冲吴敏说:“小姐你很有胆量,鄙人佩服。”
吴敏不高兴地说:“你老婆才是小姐呢,会不会讲话呀?”
吴总忙说:“说错了,说错了。应该叫美女。”随后又献殷勤地说:“哪天可以请你吃饭吗?”
“可以呀,就是鸿门宴我也敢去。”
从深台公司出来,我对吴敏说:“那个吴总在打你鬼主意。”
吴敏说:“我是黑社会我怕谁,巴不得他钓我呢。”
我和吴敏把支票送到红桂公司。老金不在。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把支票交到了财务部。
回来的路上,我和吴敏很兴奋。三个月没进单了,这回抓了一个大单。真所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只要胆子大,深圳赚钱不是很难。
十五万人民币啊,几年的工资都出来了。在深圳干啥都比写文章卖字来钱快。
吴敏问我钱收上来给她多少,我慷慨地说:“兄弟见面,一人一半。去掉被骗的二万,给你分六万五。”
吴敏说:“不行,不行,太多了。给我四万就行了,你表弟还要拿一份呢。”
第三天,吴敏有采访任务,我一个人到老金公司拿业务提成去了。
老金见了我,龇着黄牙笑着说:“东北人大大的厉害。”随后表扬我说:“写字人坏点子多,我说的没错吧?”
说完,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给你的红包,一万块。”
“你不是说给百分之三十吗,应该是十五万啊。”我疑惑地问。
“我说过吗?你记错了吧!”
“你说过,这一万我不能要。”
“我说过?你有录音和合同吗?”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我拿老金当朋友,没有跟他签讨债提成的合同。他开始耍无赖了。
老金说:“咱俩是朋友,我能玩你吗?我是一个高科技老板,说话能不算数?就一万块,不要拉倒,以后不做朋友也可以。”
“老金,你在玩我。我能从深台公司把这笔债讨回来,也能从你这里把欠我的债讨回来。”
“你搞错了,我不欠你的。”
晚上,我接到吴敏从海南打来的电话,她说她和吴总飞海南旅游了,问我老金公司的钱拿回来了吗。我说,老金耍赖不给。
吴敏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真不爷们儿,不就几万块吗,至于你撒谎?”说完挂断了电话。
吴敏不相信我,她一定以为我独吞了这笔钱。
我咬牙跺脚指天说:“老金,我不讨回这笔钱是你儿子!”
第二天是农历十五,我和表弟去了老金公司。
老金公司在龙华镇政府对面,是一幢旧楼。一层二层是老金的办公楼。进门时保安拦着我和表弟不让进。表弟一巴掌把保安扇到一边,一脚踹开门进去了。
一进门,前厅里烟雾缭绕,见老金撅着腚很虔诚地带领员工拜黄大仙。
表弟一看,乐了。“妈的,你高科技企业还讲迷信,你拜佛拜菩萨也算说得过去,可你偏拜成了精的黄皮子。”说着上去一脚,踹在老金的腚眼上。老金一个狗吃屎,大龇牙啃在了大理石地面上。
见老金被打,员工们都不拜了,纷纷爬起来躲到一边捂嘴窃笑。
老金气愤地爬起来,看见铁塔似的表弟,吓得直抖。他连连跟我说:“老周,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
表弟还想打他。我忙拽住表弟。“别打了,看他怎么商量。”
老金气恼地看了一眼周围窃笑的员工,骂了一句:“笑,笑,我他妈养了一群猪。”
来到办公室,老金苦着脸说:“拿回来的钱我都给那群猪发工资了,高科技产品卖不出去,为了讨回五十万欠款又得罪了台商,所有台商的工程都不给我做了,我惨了。”
我问:“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你承认不?”
老金恐惧地看了一眼表弟,忙答:“我承认,我认账。我老金吐口吐沫就是钉。”随后又犯难地说:“不过公司现在真没钱,你看咋办?”
表弟听了,眼睛瞪起来:“咋办?我把你‘凉拌’。”
这时,老金老婆来了,她说:“小弟,公司真没钱,你相信大嫂。”老金老婆是和他一起打拼出来的,人善良也讲理,和我吃过两次饭。
我说:“大嫂,这笔业务提成不是我一个人的,如果是我一个人的,不给也就算了。可……现在几个朋友以为我独吞了,都不理我了。”
老金想了一会儿,说:“你看这样好不好,广州的一个教授欠我二十万,你讨回来都给你。多出来的五万就算是给你赔礼道歉的钱。”
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合同书,说:“对方违约了,没按时拿出科研成果,应该赔我公司二十万。”
我看了一遍合同,确实是教授方违约,按合同也应该赔二十万。可讨这样的钱,也是没屁眼儿的事情。
无奈,我又接下了这单讨债的活。
老金派车送我和表弟去广州。开车司机说:“这笔款老金带着财务经理和法律顾问讨了两次,都被教授骂出来了。要是好讨他能让你们去?”
车路过三元里的时候,司机说:“三元里一带收保护费的都是东北人。”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都是东北人?”
他说:“我哥在这儿有铺位,每月都要向几个东北人交保护费。”
汽车开进××大学,我来到了畜牧专业的办公室,和欠债的郑教授见面了。
表弟迈进教学大楼时,神态变了。好像心里很虚,样子也变得谦恭起来。他的鼻子使劲翕动着,好像在闻着什么。
我问:“你闻什么呢?这里又不是厕所。”
表弟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在闻粉笔和书墨香味,真好闻。”说话时,表弟的神情像天真的孩子。
我郑重地对表弟说:“咱俩要配合好,我现在就指望这一单活命了,你也指望这一单拯救库勒草原。你是大哥,要拿出大哥的威严。”
表弟裸着身子穿了一件黑西服,脖子上套了一条小指粗的金项链。听了我的话,他正了正脸色,敛了笑容。
来到郑教授办公室,同室的人说他不坐班,在家里,并且告诉了我们郑教授的家。
沿着弯弯曲曲的巷子来到了郑教授家。来的路上,表弟买了一兜烂苹果。
郑教授是一位耄耋老人,已经满头白发了。见来了两个不速之客,警惕地问我们是谁,找他有啥事。
我向他叙述了来意,简述了清理这笔欠款的前因后果。且说这笔欠款现在就是我们的。我们不是黑社会,是在为自己讨债。闲聊的时候,我想起了司机在车里说的三元里一带收保护费的都是东北人。我就有一搭无一搭地告诉他,三元里一带的烂仔都是我东北小兄弟,他个人有难事可以找我。
郑教授听了,说:“你好像是在恐吓我。”
我说:“不是恐吓,我咋能恐吓教授呢?我说的是真事。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表弟铁塔似的坐在沙发上,见郑教授七八岁的孙子在客厅里玩,他站起身抚摸着小孩子的头,对郑教授说:“这孩子真可爱,在哪儿读书啊?”随后,到厨房拿来菜刀给烂苹果削皮。之后,递给孩子吃。
孩子吓得躲到郑教授怀里,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表弟。
看着粗鲁的表弟,郑教授气愤地说:“我不欠你们钱,请你们出去。否则,我就打110了。”
表弟皮笑肉不笑地说:“走可以,你要保护好你的小孙子呦!”随后把讨债材料丢到桌上,声音一沉,说:“希望你三天后给予明确答复。”
回深圳的路上,表弟问我:“教授是研究啥的?”
我有一搭无一搭地说:“治沙子和老鼠的。”
表弟听了,沉默不语。
第三天去广州的时候,表弟换了一身衣服,浅色西服里穿上了白衬衣,脖子上的金项链也不见了。
我奇怪地看着他的装束,调侃地说:“今天咋变成人样了?”
表弟挠挠头,说:“那身衣服洗了。”
郑教授见到我俩,表情很尴尬。他倒了两杯水,我见端水杯的手在抖。
他找来课题组所有人员,当着我和表弟的面说,老金公司派人来要钱了,按理说我们理亏呀。前两次来追款都让我挡回去了,这次不好再推了。现在课题组把这笔经费用完了,如果要还钱我个人掏腰包用养老钱来还。
课题组成员都愤怒地看着我和表弟。
表弟低声下气地向课题组成员述说讨债的因由,因为老金欠我们钱,他把这笔欠款抹账给教授了。这笔钱是要拿回东北拯救库勒草原的。他说他是为了家乡的草原才来讨这笔债的。
我对表弟的态度很不满意,对他的装束更不满意。
“这是科研合作,上法庭谁输还不知道呢。”一个教师说。
“你忍心拿郑教授养老钱?”
我和表弟沉默了。这本来就是一笔说不清楚的欠款啊。
我说:“按合同你们是应该赔偿的,我们不是无理取闹来了。”
郑教授对我和表弟说:“我不怕你俩,也不怕黑社会。不过,我们确实有愧呀。”
“要还钱课题组成员平摊。”一个女教师说。
“这笔款我个人还,课题组我工资最高,家里没负担,就老两口,每月有点钱就够花了。”郑教授对课题组成员说。
听了郑教授的话,我心里有点不落忍。这是在向一群知识分子逼债,而这笔债又是强行转嫁到他们头上的呀。表弟探着身子虚着声问:“教授,有没有人欠你们钱?如果有可以抹账,把你们的债务转到那家,我们再到那家去讨账。”
“我们是科研学术单位,没有三角债呀。”郑教授说。
表弟思索了一会儿,把我拽到走廊里,悄声对我说:“郑教授比我阿妈岁数都大,咱咋忍心逼他还钱?再说这钱又不是他个人欠的。”
“那你说咋办?”我问。
表弟想了一下,坚决地说,“这笔钱我们不要了。”此时,我觉得表弟神经好像错乱了,这么大一笔钱说不要就不要了?在深圳挣钱容易吗?表弟不等我说话,又说:“回去我找老金把账抹平。”
我诧异地看着表弟,他的样子很悲壮,那钱有一半是拿回去给他拯救库勒草原的呀。
我着急地说:“你……你不救草原了?我在深圳饿肚子,就指望这笔钱活命了,我……我他妈容易吗?”
表弟想了想,说:“以后再想办法,放心吧,有我在饿不死你。”
我简直疯了,就像饿狼见到肉而同伴阻止他吃一样,和表弟在走廊咆哮起来。
见我疯狂的样子,表弟生气地说:“你急啥急呀,实在不行……你那份钱我给你!我给你打欠条行不行?”
争吵声惊动了郑教授。表弟对从办公室走出来的郑教授说:“我回去和老金说一下,钱我们不要了。”
郑教授诧异地看着我俩。
从广州回深圳的路上,我和表弟一路无语。
表弟找到老金,说和郑教授的账平了,不要再找郑教授麻烦了,让他安心搞科研。
老金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我郁闷地回到办公室,忽然想起老彭说的〇。我对老彭没好气地说,那个〇就是“零”。
老彭告诉我,说吴敏来电话了,她向我赔理道歉,并且说晚上请我和老彭吃饭。
我说:“她没错,是我和表弟没要那笔钱。”
晚上,吴敏和吴总请了我和老彭。
吴敏敬我酒,说:“你挺爷们儿的。”
吴总说:“吴敏错怪你了。”
我笑了笑,把吴总的左手抓过来,给他摸了摸骨。说:“你骨骼清秀,掌纹清晰,一生有桃花运有官运。”
六
深圳的夜晚是喧嚣的,男人女人们在酒吧或夜总会里,尽情释放身体里最后的一丝能量,当嗓子喊嘶哑了,把一白天的喜悦或不喜悦尽情倾泻在歌厅里,人才瘫软着爬上大奔宝马或是桑塔纳出租车回家睡觉,以积蓄能量第二天再继续战斗。
深圳生活着的男男女女都在打拼,包括夜晚在夜总会K歌,那也是打拼的一部分。打拼就是战斗,战斗就会有流血和牺牲。客人不陪能行吗?不行,再苦再累再穷也得掏腰包陪,否则明天的单就签不成了。
我请一个公司负责宣传的经理唱了半宿的歌,第二早醒来时,已八点多钟,慵懒的太阳早已爬上了半天空。站在窗前抬眼望,深圳河对岸香港新界的农民已经在田里劳作了。
插图/张金武
我匆匆洗漱完毕,下楼吃早点时,接到了广州郑教授的电话。他说他要来深圳,专程请我和表弟吃饭,并且说中午准时赶到晶都酒店。
晶都酒店坐落在深南大道和红岭路交叉口的东南,和新闻大厦直线距离三百多米,是深圳最早的四星级酒店。
我到办公室给表弟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郑教授要请吃饭,约他十二点准时到晶都酒店大堂等。
表弟惊喜地问:“郑教授请……请吃饭?咱咋能让大教授请呐,我买单行不?”
我说:“不用你买单,人家是专程从广州来请咱俩的。再说晶都太贵了,一顿饭要几千块。”
表弟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觉得还是咱买单,钱由我出,大教授来了就是给咱面子。”
我说:“在深圳作家教授都不值钱,你不用崇拜他,你崇拜我就行了。”我觉得郑教授很狡猾,省下二十万请我们吃顿饭就了事?我不想去,但又想见见郑教授,心里揣着一丝莫名的希望。
我在办公室喝了两杯茶,和老彭有头无尾地聊了一会儿相面摸骨,也就近午了。我起身刚要走,孟主任喊住我:“老周,你先别走,有点事和你谈一谈。”
“啥事,我中午约人了。”我抬腕看了一下手表,有些不耐烦地说。孟主任和我都是××社临聘人员,他是湖南桂东县农村的一个文学爱好者,就在市级刊物上发表过一篇小说,我从心里瞧不起他。
“老周,有人反映你下去采访收红包,这是违反社里规定的。我今天就是想核实一下,有没有这事。”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绝对没有。我虽然不是党员但我是团员,虽然退团了可团性还在。绝对没拿。”
“没拿就好。记住了,社长找你也这么说。你小子喝点酒啥坏事都敢干,我得对你负责。”
和孟主任对完话,我匆匆赶往电梯间,边走边想:“妈的,不拿红包早饿死了。”
当我赶到晶都酒店时,见郑教授和表弟在大堂火热地聊着。表弟坐在沙发上,翘着半个屁股恭敬地听郑教授讲。见我来了,郑教授打住话头,赶紧起身和我握手。
“聊什么呐,这么热火朝天的?”我笑着问。
“聊草原的风沙和鼠患治理。”郑教授答。
吃饭的时候,表弟对我说:“我要回库勒草原了。家里来电话,说乡里把村长撤了,让我回去继续种地。同时,乡里要建一个肉牛批发中心,让我回去继续发展养牛事业。”
“好事啊,是好事。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是好事,可中央的政策一到地方就走调了,为了发展地方经济,有些地区严重地破坏自然环境。”郑教授感慨地说。
“你哪天走?”我问表弟。
“后天和郑教授一起走,他去库勒草原帮我治风沙和鼠患。”
我疑惑地看着郑教授。郑教授笑一笑,说:“我很感激你和毕力扬,那天你们走了以后,我和课题组成员讨论了一下,你们说讨那笔钱是为了拯救草原,我们现在的课题就是草原沙化和鼠患治理,我们想到库勒草原去调研,同时还带去一笔科研经费。”
郑教授果然狡猾,用科研经费帮助治沙,他个人省下了一大笔钱。可能为库勒草原治沙,也是天大的好事啊。我忙举起酒杯,说:“我代表库勒草原的乡亲们感谢你。”
“我应该感谢你们俩呀,那天你们没有为难我这个老头子,我谢谢你们了。”郑教授站起来和我碰了一下杯,说:“感谢你,草原上的雄鹰。”又和表弟碰了一下,说:“感谢你,草原上的骏马。”
说完,把一个包递给我和表弟。郑教授说:“里面是二十万,你们点一下。”
我的心脏使劲踢了一下肋骨,趔趄着站起身接过包,紧紧搂在怀里。
表弟见状,着急地说:“我和表哥商量好了,这钱我们不要了。”
郑教授说:“拿着吧,你们不容易。这钱一半是系里拿的,一半是课题组成员平摊的。”
表弟看着我。我看着表弟。我担心他不要这笔钱,赶紧说:“恭敬不如从命。谢谢教授,谢谢教授。”
表弟剜了我一眼,没再言语。
拿到钱那一刻,我的心里很兴奋。可看了表弟一眼,我羞愧地低下了头。
原来,在我来之前,表弟把我和他的故事都讲给郑教授听了。表弟的大气和仗义感动了郑教授。
“马莲和你一起走吗?”我转移话题问表弟。
“她不愿意离开深圳,她说她要在深圳扎根,并且在深南大道上绽放。”表弟的话有些伤感。“我的马莲不在草原上开放了,要在钢筋水泥的深圳开花。我看啊,不等开花就得干枯了,水泥路上扎不了根啊。”
郑教授说,晶都酒店的老板是他的学生,现在正在寻找原生态旅游项目,他要把他带到库勒草原去,让他在那里投巨资建造一个大型的达斡尔族萨满图腾游乐园,把大批的广东游客带过去,看草原风光赏萨满舞表演,骑马射箭吃手把肉。这样既带动了当地的旅游业,又为当地政府招商引资带来好处。
我喝多了。郑教授的两只手仿佛是两个大蒲扇,在我眼前比比画画地晃动着。他眉飞色舞地和表弟演讲着他的宏伟的计划。
表弟走我没有去送行,他让马莲转交给我十万块钱,剩下的十万他还给郑教授了。他说,让我别惦记家,他会帮我照顾,只要我能写出好作品,家乡的人民就会为我高兴。
我的眼泪流出来了。那十万块钱沉甸甸的。
马莲把钱转交给我以后,就和我失去了联系。
吴敏和吴总结婚了,邀请我和老彭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在婚礼上,我看到了马莲。她挎着一个男人的胳膊,见了我,向那男人介绍我是她表哥。那男人冲我点了点头,说:“我去下洗手间,你们聊。”马莲消瘦了,皮肤也失去了往日的润泽。我劝她少去夜总会,说女人睡眠少衰老快。
不久,老彭要回湖北老家开旅馆去了。我请他吃了一顿饭。我知道他身上没钱,给他留下一千块钱,让他买点深圳特产带回老家,也不枉在深圳待一回。老彭说:“你回东北的时候在湖北打一站,我请你吃武昌鱼。”过了一会儿,老彭又说:“东北人实在呀,吴敏和李纯锋合伙骗了咱俩二万块钱,你知道就行了,谁让两个大男人在深圳靠女人吃软饭呢!这就是惩罚。”
我问:“你咋知道是他俩合伙骗的?”
老彭笑了,说:“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当时我就知道是骗局,碍于你的面子,也是我一时贪心,就被骗了。记住,在深圳别想占别人的便宜。如果有便宜让你占,那就是陷阱。”
老彭破例喝酒了。喝了两盅就高了,他愤愤地说:“你如果恨谁,就让谁来深圳当作家,妈的,饿死他。”
过了一会儿,老彭情绪缓过来了。他问:“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这是一个语言游戏,我没心情回答老彭的问题。说:“你问鸡去,鸡知道。”
这时,吴敏急火火地赶来给老彭送行。她拿出二万块钱,给我和老彭每人一万。她说:“李纯锋是好人,他没骗你俩。这二万块钱是我骗的。那时我家里急用钱,就和李纯锋合伙骗了你和老彭。”
吴敏说了真话,我的心里酸酸的。
我问她:“那你为啥不冲我俩借,而用骗的手段呢?”
她说:“在深圳不能冲朋友借钱,如果借钱,朋友就没得做了。”
听了吴敏的话,我沉默了。
吴敏说李纯锋的死是一个谜,公安局至今还没有破案。不过,维士康公司赔偿了他家属二十万补偿金。
老彭走了以后,我心里空落落的。
吴敏和吴总请了我一回宵夜。吴总真诚地说:“到我公司来吧,给我当助手。”
我婉言谢绝了,说:“我是一个无根人,穷命贱命,只能吃苦当作家。”
一个月后,我接到公安局打来的电话,说我的一个亲戚聚众吸毒被抓起来了。
当我在拘留所里见到马莲时,她就像枯萎了的鲜花,让人心痛。东北库勒草原的马莲没等在深南大道绽放就干枯了。
我强行把马莲送进了戒毒所。
在戒毒所里,马莲让我转告表弟,让他好好和媳妇过日子,好好治理草原的沙化和鼠患,她不会回库勒草原的,她一定要在深圳待下去……
表弟媳从库勒草原给我打来电话,说草原的沙化和鼠患已初步遏制,萨满图腾游乐园建起来了,每天游客有几百人。广东商会的一个老板要在这里建一个化工厂,已经和政府签了协议。表弟现在很忙,每天要表演五场萨满舞。有一天,表弟跳萨满舞的时候,他阿爸附体了,骂他引狼入室,骂游客是老鼠精。那天晚上,郑教授喝多了,睡在蒙古包里被老鼠肯烂了后脚跟。末了,她又问:“马莲那丫头现在还好吧?”
我支吾着回答:“挺……好,挺好的。”
过了几天,老金给我打来电话,邀请我去参加他的集团公司成立庆典。听完电话,在删掉老金手机号的瞬间,我想,〇是“圆”还是“零”呢?
我给远在湖北的老彭打了一个电话,问他:“那〇是‘圆’还是‘零’?”
老彭说:“先有男人还是先有女人?这个问题,是研究不明白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言以蔽之,皆由〇字那里来的。所以说这个〇字,是无始无终,无内无外。无大无小。把它缩小,为一粒微尘;把它扩大,就是一个宇宙。这个〇字,是生生化化之源,是无始无终的真空妙有。这个〇字放大是真空,缩小是妙有……”
我糊涂了。没等老彭讲完我就打断了他的话,说:“毕力扬回库勒草原了。”
老彭说:“我知道。人患猛于鼠患,库勒草原的灾难来了。患乃兽,其状如羊而无口,不可杀也……”我拿着手机,愣怔地站在新闻大厦下。
向西而望,深南大道走进如血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