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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莲

2018-01-27贾新城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1期
关键词:马莲王霞

在繁花镇沉香街,一有风吹草动很快满城风雨,信息比天气预报准。

马莲回到沉香街的第二天,宋丽便在一个买豆腐回来的早上告诉了我:“老杜家姑娘回来了。”

不可能是别人,沉香街这一带就一家姓杜的。年逾六十的中医杜生堂举繁花县闻名,祖上世代行医——生堂的名字就很说明问题。杜生堂的媳妇二十年前去世,虽然守着名医,但她的病却被拒绝治疗,持续发烧两个月后一命归西。后来,当别人问起这事的时候,杜生堂解释说,王霞病根在心,属不治之症。说这话时,杜生堂的语气平淡,这没辱没他的声望。王霞生前生有一女,名叫马莲。关于马莲这个名字,取名的时候杜生堂表示异议,指着自己提醒她他姓杜。王霞反过来提醒他说马莲是花的名字,女孩起个花名好。杜生堂想了想说杜鹃也是花。王霞说杜鹃太招风,马莲好,素净。杜生堂就没什么说的了,虽然他想不通杜鹃怎么就比马莲招风。王霞去世的前两天,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十七岁的马莲离家出走,就此人信皆无。

事实上马莲比杜鹃更招风——假设杜鹃果真就招风的话。在当时的繁花中学,人们可以不知道校长是哪一个,但不可以不知道马莲是谁。在沉香街,就连那些三五成群的学龄前孩子们,无论正玩得多么投入,只要马莲一经过,他们立即相互传递眼色,先说预备齐,然后齐声欢诵:小皮球/架脚踢/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马莲生得人如其名,一朵花一样。那白得透明的肌肤,像花茎,又像一汪清水,让人看了就想掬之入口。我经常上课时溜号,想着到自己贪婪地舔着前桌马莲的脸蛋和脖子。为什么会这样,当时自己也解释不了。马莲喜欢穿淡紫色的衣服,衬衫啊,连衣裙啊,淡紫或草绿色的居多。人家条件好,当然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但我家的条件不好,基本上过年才能做一身新衣服。马莲总背地里偷偷地塞给我一只苹果什么的。但我毫无信心,或者说我更多的像是在欣赏一幅名贵的画作,用现在话说,顶多有些大胆的意淫而已。我从未想过我会有什么机会。但是,在马莲离开繁花镇的头一天晚上,她冲进我家,拉着我的手跑到那个公共厕所旁边的角落里,搂着我的脖子亲了我的嘴唇,吸吮了我的舌头。只一下,她就率先跑掉了。那一年我十六岁。

“马莲是回来给老杜头送终的。”宋丽下着定义。这样说来,父女俩是一直保持联系的,只是外界不知道而已。杜生堂肝癌晚期,这全沉香街都知道。大家反应基本正常,医生也会得病,就像警察也被人掏过兜一样。传言说,他是自己确诊并放弃治疗的。平常,杜生堂也极少主动跟我说话,而自从我从省城医学院毕业分配回县中心医院工作后,杜生堂就完全不理我了。我不想因此就说他是一个淟涊之人,也可能另有缘故吧。“这个老杜也够不容易的,”我说着,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祖传医术也断了捻儿。”

宋丽早有准备般趾高气扬地告诉我,马莲领回了一个大学生,说是学中医的。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看来马莲还真是见了世面,这棋下的,有步啊。可是,会不会是她请来给父亲治病的呢?宋丽不屑一顾地反驳说,谁都知道杜生堂已经在等死了,治哪门子病。“我只是个打酱油的,又不像你”。我倒吸一口冷气,打酱油,的确,别人似乎可以打酱油,但我这个当初的绯闻人物,怕是难以打酱油了。但愿这二十年的时光会是一剂洗涤灵,把我和马莲之间的那些东西都冲刷成一块白布,可别再浸淫些什么色彩出来。毕竟我也算一个公众人物。

到了单位,我换上白大褂,正准备去查房,马莲敲门进来了。她面带微笑,款款地向我走来。那样子似乎在说,怎么样,能认出我是谁吗?

如果没有早上宋丽的消息和我毫无由头的强烈预感,我显然无法一眼就认出她来。虽然皮肤仍然白皙,眉眼仍然清秀,但那丰满而性感的身体很难与当时修长甚至有些羸弱的身姿相吻合。而且,她现在的头发是暗红色,而当时是那么乌黑发亮。当我看到她的嘴唇时,心里还是一颤:“杜马莲,你是杜马莲。”

“瞧你,大名大姓的,”那原本浅红并有些发白的两瓣嘴唇,现在涂得血红:“你的记性真不赖。”说着,她笑着向我伸出了丰腴的右手,“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

“哪有啊,我这不是一眼就认出了你?”我轻轻握了握那手便很快松开,转而示意她坐在我办公桌前那张椅子上。“真是难以置信,”我像对待一个病人一样略带慈爱地看着她,“这不是在做梦吧?”

对于我这蹩脚的毫无新意的开场白,马莲抱以赧然一笑,随之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她表示整个沉香街的人都有理由如此惊讶,这再正常不过。她非常理解大家对她当初抛弃父亲、背离故土行为的厌恶,特别是从她父亲的角度,他任何的怨怼都不为过。“毕竟,人到中年而同时失去两个亲人,痛苦可想而知。”

我注意到马莲叙述中所运用的一些不俗的词语,加上她抑扬顿挫的语调,我感到這二十年她一定是读了很多书,登上过许多台面——她现在更像一个学者,或者从事教育行业的人士。这与她在校时的三缄其口,多数时候用点头或者摇头表达意愿判若两人。可是,她这么多年都做了些什么呢?“别太自责了,”我站起身,用一次性纸杯给她接了一杯开水,用一种很随意的口气说,“那么,这二十年你在做什么?”

马莲摇了摇头,扯了扯淡紫色长衬衫的下摆,调整了下浅灰色牛仔裤紧绷的一双大腿,把右腿压在左腿上,露出一只闪着亮光的高跟鞋,菲拉格慕。马莲说我应该能猜到她此行的目的,无非是因为时日不多的父亲。在他无法进食的第二天,他才拨通了她的电话。经过两天来的观察,他的情况非常不好,双脚已经浮肿,意识已经不清晰了。说到这里,她介绍了她带回的大学生——肖宇,说是肖宇跟她的意见一致,绝对晚期,手术、放疗、化疗已无济于事,中医的扶正祛邪、补气养血也属空谈。“杜冷丁。”马莲翘着长长的睫毛,“你得帮我,他太疼了。你知道,他是不会来住院的。”

“这个我可以想办法,不过我得去看看病人。”马莲见我答应得很爽快,脸上立刻绽放了笑容,露出那两个我再熟悉不过的酒窝。她站起身向我要了电话号码,一边记一边郑重其事地提醒我,她现在叫马莲,而不是杜马莲。“老同学,跟我想象中的一样,你一点儿都没变。”说着,再一次向我伸出那只丰腴的右手。endprint

马莲离开了,我才闻到室内飘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她的背影丰满而又凹凸有致,恍忽中我觉得我并不认识这个人。那晚,从那个公厕旁的角落跑掉的背影,是那样生涩而莽撞,那样的令人心生悸动。而眼前这个拧扭着的曼妙身姿,就像一块劣质橡皮,把那深刻记忆中的画面涂抹得一片模糊。

老同学,她这是在刻意拉远我俩的距离。我那么懵懂都记得的事情,她作为主动一方不会不记得。而她拒绝透漏她谋生的方式,则把距离拉得更远了。特别是她突出强调自己已经正式改名叫马莲,难道不是在暗示我,她已不再是以前那个姓杜的女孩了吗?

在去查房的路上,我接到了毕超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里,毕超说是向我发请柬的,他今晚要宴请几个人,我在被邀请之列。“你必须去,咱班一个久违的老同学回来了。”毕超神秘兮兮地说。

一天的工作我一直心不在焉,脑海里总莫名其妙地浮现杜生堂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的样子。当我正想给宋丽打个电话时,她的电话刚好打了进来。她在电话里一问一答地说:“晚饭回来吃吗?肯定不回了。马莲去你们医院了,那肯定得一起吃个晚饭。”她是从家里打来的电话,而我们医院并不在沉香街,看来整个繁花镇就没有秘密可言。

回到家,卧室居然关了灯。床上,宋丽展现给我一副熟睡的姿态。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微弱的光线下,她呼吸均匀。往常十一点之前,她是不会结束她的网上斗地主的。“别装死了,”我把目光从她因侧卧而高高隆起的髋部上移开,望向她一头蓬松的头发,“你刚在群里抢了你妈一个红包。”

话音未落,宋丽呼地翻过身来。“行,你经受住了考验。”她的眼神格外精神,闪着贼光,“快说说,你们都吃了啥?”

我当然知道宋丽关心的不是吃了什么,我也不想瞒着她。这次晚宴,毕超请来了不少人。除马莲外,我认识的只有两人:当时的班主任张老师和镇派出所王所长。县水利局的一个副局长、主管基础设施建设的一个副镇长我似乎有印象,而县教育局大局长、分管全县招商引资的副县长我则完全不知其人。还有几个人,散席了也没记住谁是谁。宴会甫一开始,大家就看出来了,这个副县长正是晚宴的牵线搭桥者。除了张老师、马莲和我是毕超介绍的以外,其他人都由这个副县长一一介绍给大家相互认识。很快,人们就搞懂了主题。在副县长带头连连敬毕超喝酒的话语中,很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意思:毕超这个繁花县的财神爷,已经决定在县里再投巨资,项目是建一所包括一栋教学楼、两栋住宅楼在内的学校。学校就建在镇中心地带的县第三高级中学旁边。新建的这所学校不担负教学任务,教学楼拿出五分之一用来改善三中的教学条件:一部分做高三年级的新教室,一部分做教职员工的办公室;另外五分之四用来办文化学校,至于住宅楼,则全部租赁给陪读的家长。只要出具相关证明,租金只收取市场价格的百分之九十,用毕超的话说,打九折。“这个大手笔,”说到这里,我坐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宋丽布满震惊的脸,“你没潜伏到吧?”

“马莲呢,”宋丽用一种心不在焉的语气说,“马莲啥表现?”

“马莲提前离席了,大家都可以理解。”我开始解扣子,“好像是。没太注意。”

宋丽踌躇满志地说她有一个大料要爆。作为条件,我得坚持住,保证她五分钟之后才可以达到高潮。这一次她显得很满意,果不食言,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她掌握了马莲在外二十年都干了些什么,她以性命作担保信息绝对准确:马莲前十年做小姐,后十年当小三。

我赶到杜生堂家的时候,他正注射着脂肪乳,牛奶一样的液体缓缓地滴着,我伸手调了调速度。他像一只虾一样侧卧在炕上,看上去整个人比以前至少小了一半。杜生堂坚持睡炕不睡床,他有他的理论。他家的平房孤零零地立在“沉香花园”小区侧门以外小路以里,于是他不仅坚守住了平房,也坚守住了一铺大炕。说杜生堂像虾米,不是对病人不尊重,其实从医生的角度,是带有一定怜悯和慨叹性质的比喻。这种情形我见得太多了,每一次都会在内心里萌生这样的概念。跟其他这个时期的病人一样,杜生堂似乎已经没有脂肪和肌肉了,各个关节处骨头凸起,支撑着干瘪的皮肤组织,壳一样,颜色乌青,恰如生虾,从某种意义上说光泽和水分还不及生虾。

我给杜生堂注射了半支杜冷丁,目前的情况他确实需要这个。假设他依然清醒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处于昏迷状态,我相信他一定是拒绝这玩意的。西医是什么?西医是农药,是化肥,而中医才是土地,是阳光,是雨露。杜生堂总是要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时机,对每一个找他就诊的人灌输这样的理论。现在的人,身上都带着毒呢,他一直这样下定义。然而此刻,他的嘴里只剩下了哼哼叽叽的呻吟,吐不出半个字来。

在杜生堂呻吟声突然加大的时候,没等我说,馬莲就迅速从地上拿起接尿器,轻轻掀起盖在他身上的床单,用她丰腴的手指捏起他那拇指大小的阴茎,将龟头对准喇叭口,嘴里喃喃着:“好了好了,有尿有尿,尿吧尿吧。”杜生堂便付诸努力去实现排便,但他没有成功。

“肾小球滤过率增加,排尿功能……”虽然我的声音很小,但马莲立刻打断了我。她放下接尿器,指了指耳朵。我连忙点头,对她抱以歉意的微笑。于是,我们就用喉前发出的气流声进行交流。正说着,一个戴着近视镜、皮肤白净的男孩推门进来,左右看了看仿佛正打着哑语的我们,把一塑料袋香瓜放到那张八仙桌上。马莲朝我点点头,我知道她在示意我:他就是肖宇。马莲口中喷着气流,用口型告诉肖宇守护好病人,然后拉起我的手走出屋子。

刚走出屋,马莲就转过身来,把头靠在我的胸前,两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有些不知所措,心砰砰直跳,平静片刻,才把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轻轻地拍打。很快,她就深呼吸了一下,抽出身来,走到杜生堂平时就诊的桌子后面,一屁股跌进那把藤椅里。我跟过去,缓缓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跟前一天调了个个,我变成了她的患者。

马莲叹了口气,掏出烟盒熟练地抽出两支,塞嘴里一支扔给我一支,啪地点着火,顺势将打火机贴着桌面滑到我面前,然后便两眼直直地盯着我,似乎想从我的脸上找到什么答案。endprint

“嗯,”我吐出一口烟,“他的自我诊断是准确的。”

又直直地看了我半晌,马莲突然低下头,说了声谢谢。我摇了摇头,宽慰她说失去亲人是最痛苦的,但必须坚强面对。马莲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打断我,说她事实上早就没有亲人了,二十年前她妈王霞死了就没了,现在已经无从谈起。

我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马莲笑了笑说,这个人对她有养育之恩,无论如何她必须回来料理这一切。她说对于她来说,这显然是很困难的,但她还是决定回来。她的声音很小,如同梦呓一般。见我暗暗摇头,她向我投来疑问的目光。

“没,没什么。”我急忙转移话题,小心翼翼地把谈话内容引到她的另一半上。这不完全是一种打探,某种程度上是想让她尽快回到现实中来。她没有回避。她苦笑着告诉我,那个人十年前就死了。“比这幸福多了,”她的笑容甚至绽放开来,“他都来不及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可能都没感觉到疼痛就走了。虽然当时还不到四十岁。”

那个人年龄比马莲大一轮,是一名装卸工。从她遇到他一直到他死去的十年间,他一直没能改变农民工的身份。那年冬天,在省城某外县采石场旁的一个农家出租屋内,十七岁的她与二十九岁的他非法同居了。在这之前,从农村出来打工的他一直吃住在采石场。实际上,在那之后半年多的时间内,他们的花销都出自马莲从家里带出的钱。这期间,他用他的薪水一笔一笔地还清了老家的债务。然后,日子就在平平淡淡中度过,一晃十年就过去了。“十年前的一个夏天,他死于采石场的一起生产事故。”说完,她再次点燃一支烟。

这样的介绍,时空跨度太大了。我注意到,她连他的名字都省略了。特别是关于他的死,只是一句话带过。而在之前的叙述中,王霞是如何积攒的钱,如何在临死前偷偷把钱塞给她的,却用了很大篇幅。“嗯?”我向马莲投去不解的目光:完了?

“好吧。”马莲抛出一句,然后继续她的叙述,“在卡玛斯货车车厢上负责平整装车碎石的他,被铲车一铲斗近三吨重的碎石压在里面。装车仍然在继续,直到装满了车厢大家才注意到他不见了。工头拨打他的手机,铃声在车厢里百吨重的碎石中响起……”马莲又点燃了一支烟,兀自贪婪地吸着。采石场、运输队与他的家属很快就达成了协议,采石场有这方面的规定,赔偿二十万;运输队工头念他人老实,听话,干活不惜力气,一次性赔偿五十万。她选择不看他的尸体,因为她想象不出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体组织。她也没能送他走,她没有被授予这个待遇。“事实上,”马莲又露出了那种诡异的微笑,“他的家人连一句话都没跟我讲。虽然他们都知道我是谁。”

想象着马莲离开采石场孤零零的背影,我唏嘘出了声。她站起身来,是的,即便不是屋里还有一个垂死的人躺在床上,就是在任何一个轻松的环境和时间段里,谈话也应该告一段落了。“十七死一个,二十七死一个,三十七又死一个。”马莲自说自话,“哦不,看来三十七应该是两个。”

两个?马莲向屋里走去:“这里没你的事了,没药我再找你。”说着猛地回过头,“你最好离毕超远点,他是个讨厌的人。”

被我婉拒了两次以后,毕超亲自到医院找我来了。他强调说没别的意思,就是在一起坐一坐唠唠嗑。前两次在电话里他也这么说。虽然这么多年来,这种聚会也有过几次,但自从马莲回来以后,他在我们中间表现得如此活跃,还是有点不同寻常。这一天,是杜生堂烧三七。并非刻意计算,我只是对这些东西很敏感。

这一次他还真没找别人,就我俩。毕超亲自驾车,开着红色揽胜。他的另一辆路虎是黑色的神行者,这两辆车我都认识,都坐过几次。在车上,我问他建学校的进展情况,他说相关手续正在批,这事他不亲自跑,他这段时间在忙别的事。从医院到他家的火锅店没两步道,说两句话就到了。

这一个多月以来我没有再去马莲那里,药都是在我的办公室进行流转的。见面话也不多,无非是我问病人什么情况,她回答老样子而已。我知道,癌细胞正在一点一点地吞噬着他的内脏,直到蚕食掉他的生命。那几天马莲刻意表现出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却难以掩饰神形上的疲惫。没想到,她在此期间盘下了火车站附近一栋新楼盘的商服门市,总面积接近五百平米,上至二层,下有一层地下室。如果不是毕超说起,我一点都不知道。

毕超对此颇有微词,说这个娘们不简单,那家门市他一直想盘都没盘下来。他正调查这事,想知道她到底什么来头。我哂笑他的精致利己主义,说他自己吃鱼,连汤都不让别人喝。毕超急忙解释说他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有点不服气。实际上马莲盘去了那三层门市,他心理还算平衡。“换成别人,那是吹牛逼。”说着,他端起酒杯敬我。

“这就是说,马莲她不走了?”我淡淡地問了一句,毕超点点头。“那她打算做啥呢?”我脑子里迅速闪过宋丽说过的话,又当小姐,又做小三的。

毕超接下来的描述大体跟宋丽讲的一样,失去了民工老公后,马莲做了小姐,后来当了小三。比宋丽更高一筹的是,他对马莲后来跟的这个人了如指掌。该人姓肖,是省某厅管文化的一个副局长。当时认识马莲的时候,肖还是个处长,但他有能力当即将她据为己有。不得不服气,马莲跟了比她大十五岁的肖,整整一年时间毫无风雨飘摇,一切相安无事,使肖成功做到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之后,肖的老婆卵巢癌去世,肖直接把正念初中的儿子送到马莲那里。没想到,两个人很快就磨合到一起,渐渐地好像一对失散的母子终于团聚。就这样,马莲做起了专职妈妈,把学生一步一步送进省重点初中、重点高中,直至大学。这期间,据说她把肖的所有藏书全部阅读了个遍。然而好景不长,今年五月份,肖在这次中央巡视组进驻省里之后的第五天,还没等被双规就自缢身亡了。“傻了吧?”毕超用酒杯顶着我的鼻子,“我刚听说时比你还傻,马莲这个人就是有魔力。”

原来马莲读了十年的圣贤书,难怪。这样一说,这个肖宇的来历也弄清楚了。这可是够戏剧性的。但马莲留下来我是万万没想到的,存在就是合理吧。“不说她了,”我扔给毕超一支烟,“你找我不是就为了说她吧?”endprint

“你不觉得马莲不正常?”毕超斜睨着我,“你觉得马莲很正常?”二十年前马莲对我如何,瞒得了别人,也瞒不了他。“我知道她多次来找过你。”他补充道。

“马莲太可怜了。”我说。就打击来说,我觉得杜生堂的病死甚至是次要的,肖自杀身亡的阴影也会渐渐消散,而那个装卸工的意外应该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是装卸工家属们的所作所为对于马莲的伤害,我相信将是她终生难忘的。那才是一种真正的人间悲凉。然而,这样的伤害再一次出现了,这一次,来自沉香街杜生堂的亲戚们。“她受到了太多伤害。”

毕超打断了我,他似乎并不认为马莲有什么可怜的,他眼睛红红地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直到现在她还拒绝我,”毕超吩咐他的员工又起开一瓶皇家礼炮,“只要她给个话,我他妈的这边立马就离。”说着,毕超站起来走到我旁边弯下腰一把抱住我的头,“兄弟就求你一件事,你跟马莲好好说说,啊,好好说说。我知道她就听你的。”

“你喝多了。”我推开他的头说。

马莲确实受到了杜生堂亲戚们的伤害,这显然更不会成为秘密。杜生堂病危,他的亲戚们在适当的时候出现了,宋丽一边包饺子,一边跟我讲,讲到动情处,把擀面杖都摔了。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她一边捡擀面杖一边说,她气不过,换成是她,非撕了那两个娘们的嘴不可。我说事情都有两面性,让她正确区分矛盾的根源,人家未必就不应该,马莲也未必都在理上。

我觉得我应该对宋丽表明一下我的这种立场,对她这样的人是不能掉以轻心的。最近一段时间,沉香街的话题都以马莲为中心,宋丽当然不例外,而且参与得更卖力。但她的情怀在我看来却又并非那么狭隘。好比一个为了糊口的兵卒,佩了把长矛就忘记了身份,完全为了攻陷敌人的城池而去拼命了。在抢遗产这件事上,宋丽确实是为马莲抱不平的。

杜生堂弥留在床上的时候,他的弟弟、弟媳和妹妹及时登门了。他们来找马莲谈遗产的问题。马莲几乎没怎么跟他们交谈——她几乎认不出他们了。但她做了一件谁都没想到的事,包括杜生堂的亲戚们。

马莲示意肖宇把杜生堂写好的遗书拿了出来:“之前老爷子趁着没糊涂,把家里的财产一条一条地列得很清楚,去向也写得很明白,你们自己看吧。”

遗书是用毛笔写的,是杜生堂亲笔所写毫无异议。房产、存款不说,剩余的药品、器材都列得一清二楚。在后半部分,杜生堂写道:“吾膝下有一女唤作杜马莲,当下于外地自谋生路。然其自小气血不足,经络不畅,加之离乡背井,廿载漂泊,殊属不易。为父者未尽抚养之义务,无颜面对小女归而服侍。此不赘言,惟忧其日后生计。今决意将上述财物尽数遗予小女,权作补偿此生对妻女之亏欠。吾丧葬等资费,亦由此出。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两个女人大致看得明白,顿时脸色铁青,但并未乱了阵脚。杜生堂弟妹伶牙俐齿,她说老头子这么做完全是这几年信佛的结果,练就了一副菩萨心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显然是老糊涂了。从马莲一方来看,她这么多年如何做的亏心事,自己心里最有数,人要脸,树要皮,是否好意思照单全收就看自己了。另外,马莲究竟是否有权利继承这全部的遗产,那得需要经过法律。杜生堂妹妹也是有备而来,她就着二嫂“心里有数”的提法进行了发挥。她说不但马莲要对自己的不孝心里有数,更要对王霞的不忠心里有数,说白了,这一对不忠不孝的母女只有亏欠老爷子的份,更不要说老爷子对她俩有什么亏欠了。关于遗产问题,不能光凭老爷子的遗书就生效。“不行就请律师。”她亮出了杀手锏。

马莲一直等她们把话说完,把棋下到真正将军的地步,才掐灭了烟头说:“说起来应该感谢你们,原来还真怕请不来你们呢。”马莲向三个人明确表态,她当初接到老爷子的电话曾经犹豫过,就怕人家误解她是奔着遗产来的。现在她正式宣布,老爷子写遗书她会铭记他的好,但她一丝一毫也不要。她回来就是给老爷子送终的,出殡的钱也由她出,但人场上需要靠大家帮忙张罗。“我真得谢谢你们。”

自那天起,一直到火葬場大烟囱冒出白烟,这两家人全员都停下手中的事务,大人孩子跑前跑后地张罗。

“我听说遗书最管用的。”宋丽很替马莲心疼那些遗产似的,“他们那两家人家……啥也别说了,掏上了。”

钱当然越多越好,但听了毕超的介绍我相信马莲显然已经不缺这些了。这些遗产累计起来,是无法跟肖留给马莲和他儿子的资产相比的。

只是,根据地这么快就建立下来,像毕超说的,她到底何方神圣?还有,她究竟要做什么?而跟我有直接关系的是,面对铁了一颗不死之心的毕超,我应该怎么办?

在我正想择机约马莲出来的时候,她的电话打进来了。宋丽坐在电脑前斗地主也不忘第一时间问我,谁呀?我把手机递向宋丽,你接吧,是马莲。宋丽头都没回,赶紧去吧,你们医院离了你就得黄摊了。“又是一夜吧?”宋丽扔出一句。“不能,只是一个急性阑尾炎。”说着,我快步下楼。

在小区大门口,一辆“辉腾”冲我闪两下大灯。我四处看了看,走近一看正是马莲。我急忙打开后车门钻了进去,副驾驶室上的肖宇回过头来朝我笑笑。我看了眼肖宇,然后摸了摸了鼻子问:“啥事啊,谁的车?”

马莲抿嘴一笑,从后视镜看了看我,说肖宇刚从省城开回来的,买了三年了。她说她得庆祝一下它的远道而来,出去喝点酒。我四下打量了下车子的内况,这种车还是第一次坐。马莲又笑了笑说,她跟肖宇商量了,在这种地方,开这种车最好。我知道她的意思。可是,庆祝没什么不可以,干吗拉上我呀。

马莲把车停在一家叫做“雕刻时光”的酒吧门前,繁花镇还有这样一家酒吧,我确实不知道。人不多,大厅个别角落里坐着三三两两的年轻人。马莲带我直接去了一间包房,进去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食物和酒。说是食物,其实无非水果拼盘,腰果、青豆、杏仁、鱿鱼丝、薯条什么的。“哈哈,潘诺,真没想到这里还真有它。”马莲拿起桌子上的两瓶酒,上下左右地看。

马莲先是谢绝了服务生接下来的服务,然后亲自动手起酒、醒酒,再为彼此的杯中斟酒,整个过程显得优雅而熟稔。这时我才发现肖宇始终没有进来,马莲说这种场合她不想让他参加进来,他也乐得回家去打他的赤月传说。“没错,是家。”她笑了笑说老爷子入土为安了,她也就净身出户了,她俩在“花城名苑”小区买下了一处房产,婚房,但并未入住过,婚礼上新娘偷着跟外地一个网友跑了。马莲说到这里咯咯地笑了起来,说先住着,应急。endprint

我便顺势问起肖宇的来历。马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估计全镇都知道他是我前夫的儿子,你应该不会不知道。我说那毕竟是传言,别人可以相信,但我不会。马莲说她回来后不可能跟任何人细数往事,但她瞒不住,也不想瞒,她非常了解这个世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人们,特别是不成功的人们,更喜欢谈论别人的糗事。“无所谓,我知道我在大家心目中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马莲喝了一口酒,解释说叫前夫是恰当的,因为他们登记了,但她想跟我说的不是这些。

刚说到这里,马莲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她看了看手机屏幕,朝我讪笑了一下,大声地接了起来:“您好蒋书记。”她听着电话,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点着头,“好的,我正巧在外面,这就过去。”按掉手机后,马莲对我表示抱歉,要我必须等她,绝对不可以走开。

潘诺是一种比较烈的酒,两个人一瓶酒还没喝光,我就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要知道,我可是一斤白酒的量。也可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我清楚得很,整个县里的书记不少,但姓蒋的只有一个。

我对服务员作了一番交代后,急忙去了趟医院,用办公室的电话通知宋丽,病人情况不好,叫她先睡,不要等我。返回酒吧没多久,马莲就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她仍旧一屁股跌进沙发椅里面,但这一次不是对着我,而是挨着我。她简单用手捋了捋头发,迅速端起她的酒杯,侧过身用力跟我碰了一下,将杯中三分之一的酒一饮而尽。我清楚地看到,她的唇红不见了,露出那种原本的淡粉色。瞄了瞄她的酒窝,我的心倏地一下,似麻非麻,似痛非痛。

“那一年,我必须离开繁花镇。”马莲大概很适应这种酒,看上去跟刚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熟稔地起酒,醒酒。她歪过头,四下打量着我的脸,我感觉到她看了看我的嘴唇,然后转过脸去:“有些事情的真相,不是谁都知道的。”

依杜生堂当时的诊断,王霞是极重的花柳病。但他尊重她的意愿,让她悄无声息地走。然而这是无济于事的,在沉香街,既无山雨也风满楼。那天夜里,王霞搂着马莲告诉她,她的生命已所剩无几,叫她一定记住,她并不是杜生堂说的那种滥货,她在外面只有一个人。得了这种病,她也说不清原因。

王霞的上辈是地主,土改的时候她家被残酷清剿,但小王霞被他家偷偷收留下来。他的父亲是老革命,这使她的性命得以保全。杜生堂将她娶进家门的时候,大家都相信她是一名孤儿,是他家收养的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她跟他从小生活在一起,两个异性孩童直到长大成人,跟其他故事一样,没有什么好说的。他深爱王霞,王霞也深爱他。她满含热泪地告诉女儿,即便杜生堂有生育能力,她也迟早会把自己的身体给那个人。在那个年代,做这样的事情是需要勇气的,但他们做得滴水不漏,包括杜生堂在内,谁也没能做出准确的判断。王霞告诉马莲,不久后她会选择恰当的时机让她离开,带着她多年积攒的钱远走高飞,越远越好。她要马莲必须学会勇敢,敢闯敢拼,敢爱敢恨,不留遗憾。

“所以离开之前我找了你,我必须那样做。”马莲擦干眼泪,长吁了一口气说,“虽然她详细地为我写好了出走路线,还画了图,但我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她整理了下衣服,眼圈很快又红了。突然她侧过身,伸出右臂搂住我的脖子,把嘴唇贴到我的嘴唇上。

我眼前金星一闪,出现了那个黄灰色的画面:昏暗的角落里,那个瘦弱的小姑娘搂着我的脖子,用她湿软的嘴唇含住我的嘴唇,然后把蠕动着的舌头伸进我的嘴里……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这一次,我毫不犹豫地含住了她的嘴唇,动情地亲吻起来。我吸吮她的舌头,就像当初她教会我的那样。我喘着粗气,马莲则微微呻吟着,我们泪水涟涟地共同品尝着彼此口中咸涩的味道。

马莲挪开我先是抚摸,进而伸进她胸前衣服里的手,阻止了随即就要发生的危险。她从我的拥抱中解脱出来,把脸转向另一边。“别这样。”她嗫嚅着,从纸抽里抽出很多的紙巾,递给我几张,然后兀自擦拭着眼睛和鼻子。

在后来继续饮酒的过程中,我忘了问马莲将来的打算是什么。凌晨时分,当我躺到医院值班室床上的时候,才猛然发现王霞那个“他”的名字又被马莲巧妙地避开了。事实上,从幽会一开始直至接近天明,多数都是马莲说,我听。她说了很多,有一些完全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接近结束的时候她告诉我,那个装卸工没有生育能力,而肖和她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不要孩子。她还知道,我跟宋丽不孕的问题是因为宋丽。“这似乎是一个无婚无育的年代。”这样说着,马莲瘫软地趴在了我的腿上。

再一次见到马莲,是一个月以后宋丽打电话叫我过去的。

马莲的地盘正在如火如荼地装修,这我是知道的,一方面是毕超的信息,另一方面我也曾经路过那里。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会接到宋丽这样的一个电话。路上我做好了摊牌的准备,如果你将我往死路上逼,那我只能闯出一条生路。

马莲的办公室提前装修好了。从房间相对封闭的格局,咖啡色调的桌椅沙发,加上一应俱全的包括手动研磨机、套装咖啡杯具,以及整体艺术性的装饰,看上去很像一间专业的咖啡屋。

当我看到马莲和宋丽的时候,她俩手拉着手,促膝坐在一张S形类似吧台的桌子后面。灰白的墙灯灯光下,两个女人的表情更像多年未见的亲姊妹。相比之下马莲略显平静一些,而宋丽则满面红光。

在马莲给我冲咖啡的工夫,伴着楼上楼下时而传来的电锯以及锤子的声响,宋丽很快就讲明了叫我来的目的。马莲要把这里打造成一个治疗不孕不育的中医诊所,而宋丽正是她的第一个顾客。宋丽没忘揶揄我,问我是不是吓坏了,说她以为我会满头大汗地赶来呢。

“莲姐说了,”宋丽夸张地双臂搂住我,乳房紧紧地贴着我的胳膊,“像我这种情况,未必没有希望呢。”说着一脸幸福地转过脸看着马莲,用马莲的口吻复述说,因为我俩太注重科学,太刻意,反而有可能刚巧每一次都错过了最佳排卵期,虽然精子毫无问题。“是吧,莲姐?”

我没好气地对宋丽说:“如果没什么事就先走吧,我正好找马莲有事要说。”宋丽嘁了一声,说她倒建议我届时来看看,她现在已经不相信西医了。马莲象征性地挽留了下,便站起来一直把宋丽送上出租车。她回到屋里坐下来的时候,我的心已经跳得咚咚作响了,我甚至觉得她都能听到那声响。endprint

马莲理了理鬓角的头发,将其放到耳后,然后点燃一支烟,长长地吹出一口烟雾,眼睛隔着那烟雾看着我。见我看着她发愣,她嘴角一动,将嘴里的烟夹出来,掉过来递给我,然后另抽出一支自己点上,眯着眼睛看着我:这回说吧。

我刚说出一个“毕”字,马莲立刻深埋下头,用那只夹着烟的手摆动着制止了我:“我对这个中医诊所充满信心,就像对正在筹建的绿色农业园充满信心一样。”

马莲对我的不适应视若不见,继续介绍着她的绿色农业园,那天蒋书记找她,就是跟她拍板的。她说,地址选在了浪花乡红旗村,之所以选在那里,是看中了那条流入千年河的小河。水,是冲刷一切脏东西的神物,今后她要么在这里喝咖啡,要么去小河边静坐,把剩的日子打发掉。“那将是非常美好的。”马莲说着,用手指点了我两下,然后兴冲冲一路小跑地出了屋。片刻工夫,她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花盆。花土很滋润,看样子不久前刚刚浇过水,黑黑地泛着潮气。花盆中长着一株翠绿色的花苗,叶片看上去像某种兰花。马莲看了看那叶子,又拧着眉头瞪大了双眼对着我,知道这是什么花吗?我回答应该是某种兰花。她突然来了兴致,把花盆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对着花盆提高了音调: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在说话/请你现在就开花。

说完,马莲自顾自在那咯咯地笑,花枝乱颤的。我一下子想起有一年在班级新年联欢晚会上,马莲就是先朗诵了这一段家喻户晓的口诀,然后演唱了电影《马兰花》的主题歌,当时我还觉得她太土气呢。

马莲在房间踱着步,说,对,这就是马兰花。马兰花一身是宝,花、种子和根都可以入药。花晒干服用可利尿通便,种子和根可以除湿热、止血、解毒。她笑着说,马兰花是一种神奇的花,这并不是电影里瞎编的。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果然马莲接着说,毕超学校的投资当然有市场,不过并没有什么可比性,他还郑重其事地请她做顾问,但她一口回绝了。“我并非他所说的见过什么世面,我还活在那部老电影里。”

马莲看问题还是非常有独到之处的。在杜生堂弥留之际,当我从医学角度描绘他当时身体的内部状况,并感慨人生不易时,马莲盯着正在倒气的老爷子说,医生能通过仪器穿透肉体清楚地看到人心,但实际上并不能看清一个人的真相。离得越近,看起来越没有分别。对于她这一哲学性的论述,我未置可否,当时没有心情探讨,也没往别的方面深思。直到有一天,宋丽又一次爆料后,我才猛然想起马莲当时所说的这些话来。

她的信息来自原街道办主任张老太太。老太太二十五年前开始主抓沉香街治保工作,近十年来已经很少能说出话了。我知道,宋丽自从嫁到这边,便与这些人打得火热——她炒裸体瓜子很拿手。但这次她并未说明她采取了什么有效方式,最终撬开了老太太的金口。信息确实很重磅,概括性地说,就是马莲十七岁那年夏天,被毕超猥亵了。

当我认真地跟宋丽核定日期的时候,她未产生任何怀疑,她明确告诉我那天是六月二十八日:老太太特意翻出了她的记事本,星期五。老太太说,那天是他们半天课,她的记忆清晰得不行,大概是因为太触目惊心,她的眼前完全出现了当时的情景。

沉香街有一家废弃已久的小型制鞋厂,厂房旁边有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地,每逢夏天都会开出一些五颜六色的花。当时是正午时分,老太太因为突然腹痛赶到了残墙边深草丛中,蹲下之后才发现马莲正背对着她坐在低草丛中,屁股下垫着她的书包,手里掐着一小把紫色的花朵发着呆。当时她一边解决内急,一边暗想,这真是一个纯洁美丽的女孩。但她没注意到毕超是什么时候来的,当她发现毕超趴到拼命挣扎的马莲身上,胡乱亲她身体的时候,路边一个跨在自行车上的中年男人正在大声地怒斥他们。两个人急匆匆地跑掉后,中年男人重新跨上自行车走了。

中年男人不是沉香街的,老太太很确定。而她则一直等到马莲跑远,才离开那里。“这件事,我死了以后,就你自己知道。”老太太最后对宋丽说。

这样说来,马莲就是在那之后第三天离开繁花镇的。我的记忆也突然好得很,因为马莲吻我那天是星期六。是夜我基本失眠。又一个谜面解开了。不能确定马莲迅速远离这里的决心是否因为这个,也不能确定她在这之前拽我出來与我吻别是否因为这个,但她无论如何不能原谅毕超显然是因为这个,虽然若干年以后,毕超的行为甚至可以理解为爱到疯狂。

针对吻这种东西,我又想了很多。毕超的胆大妄为不计后果,马莲的拼命挣扎,所以她当然可以用一生的时光来坚定她的判断:毕超是一个讨厌的人。而我呢?马莲二十年前和二十年后,两次把嘴唇压到我的嘴唇上,那么在她眼里,我至今仍然是一个可爱的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毕超趴在马莲身上的画面,就像一个死死纠缠我的影子,整个一夜的时间无论如何也甩不掉。于是我真心希望,我与马莲之间的故事应该到此结束了。

然而,故事并没有结束。半年后的一个夜晚,我在省城一家宾馆接到马莲的电话。当时我正在参加一个为期一周的培训。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去了她那个位于江畔的高档小区住宅。马莲第一时间告诉我,这是她用肖给她的现金买的,他从来不用卡。在我端着酒杯,带着深深的思考查看那一架又一架的书籍时,马莲在我身后搂着我的脖子说,肖是一个博学多识的人,虽然现在说起来已经毫无意义。她说她必须对得起小肖,要替他保管好他的一切财产,特别是要保证他长大成人,同样做一个博学多识并且不犯错误的人。

马莲再一次醉酒并用同样的姿势瘫软在我腿上时,我仍然正襟危坐,这时我确定我的酒量要超过她不少。我回味着刚刚她对我所讲的话,包括我已经知晓的诊所正式开张,农业园明年就能开满紫色的花朵。还有,王霞的那个“他”姓蔺,二十五年前举家迁进省城,他本人上调过来任一个不大但也不小的官职,很快即将光荣退休。调转来调转去,蔺目前变成了蒋的顶头上司,这一点繁花镇似乎鲜为人知。我同意马莲这一说法,关于蔺我确实印象不深,尤其是他的名字。马莲在说到蔺的时候,卖关子让我查一查马莲花的别称,我打算等她彻底睡着之后再做打算,这似乎无关紧要。至于毕超,我们整个晚上的话题都丝毫未加提及。事实上,他们好像并不配出现在这个故事之中。

马莲用了很大的篇幅谈了她的那盆马兰花,说它来自当年她离家出走的时候,王霞夹在厚厚一沓钱里的花籽。她说有了花籽,花的生命就永远不会泯灭,循环往复,直至无穷。于是,她恳求我与她一起种植出仅属于我们两人的一株马兰花。“就一株,说话算话。”马莲在瘫软之前吐字不清地说。

作者简介:贾新城,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哈尔滨铁路局作协理事,鲁迅文学院第23期高研班学员。小说发表于《中国铁路文艺》《山花》《小说林》《北方文学》《章回小说》《六盘山》《长白山》等。著有杂文集《不会说话》,短篇小说集《城里的月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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