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自杀事件

2011-08-02于德北

小说林 2011年6期
关键词:包工头小吃店烟囱

■于德北

这个夏日的早晨有点闷。

由于头一夜没有睡好,夏春秋的大脑昏沉沉的。他躺在那里,用手背使劲儿揉了揉发硬的眼皮,终于强迫自己睁开眼睛,面对这个他突然感到厌倦的世界。

这段日子发生了许多事。

对于夏春秋来说。

第一件,他离婚了,在他五十岁生日这一天。协议离婚,没有纠纷,甚至没有争吵。儿子从就读的南方学校给他们发来一条短信,说:恭贺!他和妻子都明白儿子的意思,吵了半辈子了,终于安静了。当初,儿子一定要考南方的大学,究其原因也在此。所以,当他们分别收到信息时,却没有感到惊讶。

离了就离了。

他向妻子要三万块钱,环视一下满墙都是嘴巴的老式三居室的家,头也没回地走了。

离婚对他打击不大,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一下子就蒙了。

也就是第二件事。

离婚不久,他所在的企业黄了。换句话说,被人兼并了。再换句话说,他失业了。新企业一刀切,五十岁以上的,一次性买断工龄——原来一年的工资除十二个月,再乘上工龄,所得出的数字,就是你买断的钱。

夏春秋拿到了三万多块钱。

夏春秋有了六万多块钱,这是他一生中独自拥有的最大数目的存款,但他内心的悲凉告诉他,这也是他一生中最贫穷的时候。

接下来,发生了第三件事。

夏春秋感到自己的胸口疼,就到医院检查,检查了一个多月,也没有查出什么。一个大夫说,他的肺部有阴影,怀疑是癌症,需要进一步确诊;一个大夫说,可能是肺结核,要马上入院治疗;一个大夫说,是肺内感染,没什么大不了;最后一个大夫说,不管是什么,先挂上吊瓶再说。

于是,他住了二十天医院,每天稀里糊涂地打吊瓶。

离婚之后,夏春秋在西苑小区租了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算是自己暂时的安身之处。他很茫然,不知道自己今后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在原来的企业,他是文秘,失业之后,有一些老工人被乡镇企业返聘了,可他一旦离开了厂办,仿佛就失去了一技之长。

细想想,会写报告,也算不了什么一技之长。

他除了苦笑,只有叹息。

病一直没有确诊,这让他陷入绝望;可正因为没有确诊,又让他在绝望之中,产生了巨大的希望。他遵几个医生中的一个医生的医嘱,回家静养,以观其变。

吃饭,睡觉。

睡觉,吃饭。

这是他现在生活的全部内容。

夏春秋感到极度的无聊。

这天早晨,他犹豫了很长时间,终于咬咬牙,从床上爬起来,也不梳洗,只穿了背心和大裤衩,拖拖拉拉地往楼下走。

他租的这个房子的楼下就是一个市场,市场里有一家小吃店,经营馅饼、米粥、面条、馄饨等吃食,因为味道鲜美,所以顾客较多。夏春秋一个人,不愿意起伙,小吃店就成了他的食堂。他住进小区的时间不长,但针对于小吃店来说,他俨然是个老顾客了。

还说这天早晨,夏春秋出了楼门之后,径直往小吃店走去,他刚走到楼头,就看见一大群人在那里比比画画,吵吵嚷嚷,神情非常激动。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夏春秋往前紧走两步,顺着若干个手指头的指点,抬头向上望去,发现二十米外的大烟囱上站着一个男人。烟囱太高,看不清那人的脸,看不出他的年纪,只能看见他在上边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蹲下去。

“怎么了?”夏春秋问旁边的人。

“要自杀。”那人回答。

“为什么呀?”

“不知道。”

这时,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报响,那个男人不再犹豫,纵身一跃,如同一只笨重的大鸟,经过短暂的翻腾,“嗵”的一声落在地上。

地上迅速开出一朵鲜红的大花。

他死了。

毋庸置疑,死了。

整个清晨,小区的人都沉浸在这个意外的自杀事件中,有人说,那是个农民工,因为老板拖欠工资,想不开,自杀了;有人说,他之所以等119、120、110来,目的就是要引起社会的注意;还有人说,他被老婆抛弃了;更有人说,他得了不治之症,觉得生活无望,下了很大的决心,走上了这条绝路……

夏春秋坐在小吃部里,守着一碗馄饨,脑袋如同注水一般。

不知为什么,他对那个自杀的人充满了同情。

他想:他爬烟囱前,要是遇见我就好了。我会好好劝劝他,兴许他能放弃这个念头。我的生活又何尝比他好过呢,不管怎么说,生活要继续,咬牙也得挺下去。

这样想,就更加伤感起来。

好像自己有些对不起他。

第二天,报纸登出了消息,证实了他的身份。他不是农民工,而是这个城市的下岗工人。没离婚,有一个孩子,脑瘫。失业后,他组织了一个小包工队,在工地包木匠活,本来前景可观,谁知工程结束后,他上边的大包工头儿跑了。大包工头儿包木匠、力工和混凝土,和建筑单位结完款后,蒸发了。

下边的工人无所谓,包吃包住,一天八十元,一天一结账。钱全由小包工头儿垫付。苦就苦在几个小包工头儿了,原以为可以捞一笔钱,谁知竹篮打水一场空,该拿的没拿到,连自己原有的也丢失了。

那个人想不开,就跳了烟囱。

小吃店的老板娘说:“想一想,造孽呀,他一走了之,留下那孤儿寡母可咋活呀。”

服务员说:“可不是咋的,那孩子还有脑瘫。”

老板娘说:“给报社打个电话,看能不能给她捐点款。”

服务员说:“咱们这几个钱儿,能帮上她什么忙呀。”

老板娘说:“多少是个心意,咋说也是个安慰吧。”

就在这时,广播里突然播放了一首歌——《让世界充满爱》。

“轻轻地捧起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这颗心永远属于你,告诉我不再孤独……”

一瞬间,夏春秋的眼泪流下来。

也正是这一瞬间,夏春秋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送给那个可怜的女人和孩子三万块钱。

说干就干,夏春秋的精神好像一下有了支柱。

他给报社的记者打电话,说自己想要自杀者家属的地址或联系方式。记者是个女孩,问他,想干什么。他说,想送点钱。可以听出来,那边一下子就兴奋,问他,为什么要送钱呢?他说,没什么,只是觉得那女人可怜。记者更加兴奋了,说,你是一个好心人,我能采访你吗?我们可以做一个后续报道。夏春秋一听脑袋就大了,他只想干这么一件事,根本不想引起什么轰动效应。想一想自己的名字登在报纸上,那将是一件多么滑稽而可笑的事。

他拒绝了。

记者还试图说服他,可他的态度十分坚决。

记者想了想,说:“那好吧。”

记者给了他一个手机号码。

夏春秋按照记者留下的号码打电话过去,电话一通,那边就一连声地说:“谢谢,谢谢!”

夏春秋愣住了,自己还没说什么事呢,对方怎么就连声道谢呢?又一想,明白了,刚才挂电话挂了半天才挂通,敢情是记者在和她沟通情况呢。

想一想,笑一笑,摇摇头说:“没什么,我就是想送点钱给你们。”

“大哥,你贵姓?”

“我……就算一个好心人吧。”

有些话,电话里说不明白,当下约了时间,夏春秋去她的家里见面。

夏春秋去银行取了三万块钱,用报纸包好。他没有注意,他包钱的那张报纸,正好登有自杀者的相关消息。他把钱放进背包里,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死者的家里。

夏日的阳光是那么的充足,无论照到什么地方都那么耀眼。街树的绿叶极力地撑开身体,让每一片叶脉都展露在阳光之下。

偶尔,有飞鸟从枝杈间冲出,向着湛蓝的天空鸣叫。

“人活着,不容易啊。”出租车司机突然说。

夏春秋点点头。

“听说了吗,有一个哥们儿从烟囱上跳下来了。”

夏春秋点点头。

“都是因为钱呀。”司机感慨地摇摇头。

这一回,夏春秋没什么表示。

见他不言语,司机也失去了说话的趣味,便独自点燃一支烟,摇下半扇窗子,深深地吸了一口,向外吐出烟雾。

夏春秋所在的城市不大。他要去的地方说话间也就到了。他付了打车费,拎着自己的包下了车,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看太阳,看看天空,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上楼。

敲门。

然后,他要见的人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圆脸,微胖,有一粒虎牙。说话的声音沙哑,眼睛水肿,头发有一些蓬乱。

“是,是大哥吧?”女人问。

“是,是我。”

不知为什么,双方好像都有点紧张。

“快,请进吧。”

“好。”

进屋的时候,夏春秋本来要脱鞋,被女人制止住了,她说,这几天家里来人多,早不顾忌那么多了,不用脱鞋,快进来吧。夏春秋也不坚持,就进到了屋里。

这时,他才看清,屋里除了女人和那个孩子——大约十岁左右,头很大,正依在一个老太太的怀里——后来知道,老太太是女人的婆婆——还有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

女人介绍说,那个比她年轻一点的女人是她妹妹,而那两个男人是她的弟弟,一个是亲弟弟,一个是小叔子。

女人请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

夏春秋连忙站起身子,说:“不客气,不客气。”

女人说:“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也没有心思招待客人,一杯白开水,您喝点吧。”

满屋子的人都说:“喝吧。”

夏春秋点点头。

他从包里拿出那个报纸包,轻轻地放在茶几上,说:“大妹子,人已经走了,不能复生,你一定要节哀顺变,你看,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你要是倒下了,这个家可就真的垮了。”

听他这么说,女人的眼泪又落下来了。

夏春秋赶紧又劝:“别哭,别哭,多大的困难我们都能闯过去。”

女人停止了抽泣,问他:“大哥,您贵姓,留个名吧,我们不能收了您的钱,却连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不不,你们不用感谢我,我只是尽一点绵薄之力而已,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女人拉住他的衣袖,说:“大哥,留下个名字吧。”

夏春秋说:“不了,如果你实在想知道我的名字,就叫我好心大哥吧,真的没什么,没什么。”

夏春秋往外走。

女人突然问:“大哥,你认识张泰来吧?”

夏春秋愣住了,张泰来?他努力想了半天,在自己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一个人,张泰来?他把自己的亲戚、朋友、同事迅速地在大脑里过了一遍电影,确实没有。

女人又问:“大哥,这钱是张泰来让你送来的吧?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

“张泰来,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

这时,女人的弟弟中年纪略长的一个站起身,快步走到他面前,快速地出示了自己的证件。

他说,“我是公安局的,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这一回,夏春秋彻底糊涂了。

“公安局?我和公安局没什么关系呀。”

“请你协助我们调查。”

“我……”

“对不起,请吧。”

夏春秋连人带钱被押到了公安局。

在接下来的若干天里,夏春秋的生活完全乱套了。首先,刑警队的人怀疑他和张泰来是一伙的——到了公安局他才知道,张泰来就是那个携款逃跑的大包工头儿——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想帮帮那娘俩儿,他和什么张泰来根本就没有任何瓜葛!

可刑警队的人不这么认为,他们提出了一连串的质疑——他们调查了夏春秋在银行里的存款,他并不是什么有钱人,为什么会拿出自己积蓄的一半送给死者家属?他明明失业,自己的生活尚无着落,他有如此举动,实在不符合常理。

还有,怎么那么巧,他包钱的报纸竟然是刊登死者自杀消息那一天的,这仅仅是一个巧合吗?

刑警队的人告诉他,暂时不要离开本市,他们随时会找他。

事实也是如此。

说不定什么时候,刑警队的人就会找到他,向他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还有,他打电话询问地址的那个女记者真的写了一篇“后续报道”,而且,报纸上还登出一张他的照片,虽然只是背影,但认识他的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让人生气的是,女记者引用了刑警的话,“这个人的身上充满了疑点。”

最让夏春秋受不了的是,死者家属不知怎么找到了夏春秋的住处,一遍遍地来敲门,哭着喊着让他说出张泰来的去向。

死者的妻子说:“市里烟囱那么多,他为什么偏偏选你家门口的这个烟囱跳呀,你说你不认识张泰来,谁相信呀。”

夏春秋简直要疯掉了。

终于有一天早晨,夏春秋来到了那个大烟囱下,他仰头向上观瞧,心里想,如果此时我要是站在那上边,会不会有人来劝劝我呢……

猜你喜欢

包工头小吃店烟囱
找不到烟囱的圣诞老人
谁在偷懒
左西右东
提前练习
提前练习
为什么工厂的烟囱都很高?
较量无声
宫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