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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废名的诗与文

2011-10-13湖北

名作欣赏 2011年25期
关键词:诗情小孩子镜子

[湖北]眉 睫

《妆台》与“镜”

深夜读书,翻出废名先生的诗文,一翻就翻到了《妆台》,而这正是我现在要谈的。中国新诗,以现代派诗最令我神往,特别是卞之琳与废名的诗,总是能让人生出许多感慨来。中国有这样的诗歌福地,后来者算是有福了。

读第一句,很为废名感到高兴,这样的句子真见他的性情了!“梦里梦见我是个镜子”,该是如何的新奇活泼。废名自云“梦之使者”镜里偷生,“梦”与“镜”是废名诗文里最美的背景,这样的句子实在也只有废名才写得出来。但读到“沉在海里他将也是个镜子”时,我便觉出隔膜了。我没有沉在海里的经验,废名应该也没有——尽管他是爱海的,还在青岛待着不愿回来。但这“隔膜”又让我感到喜悦,它给我带来新的感觉。前面还用了“因为”,于是我做了这样的推测:沉在梦里与沉在海里当是一样美的感觉。我想起废名的《海》来,其实是想起荷花女子和她的美丽聪慧。接下来是“一位女郎拾去”了镜子,女子出现了!看来我刚才的遐想没有白想。女子总是美的,看到镜子,“她将放上她的妆台”。温庭筠词,“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女子轻放镜子于妆台,爱美之心可见一斑。至于是否有“鬓云欲度香腮雪”之姿,是次要的。废名之喜欢温庭筠词,似乎在此也可窥见一斑。这一路写来着实自然,诗人的诗情是自然完成的。“因为此地是妆台/不可有悲哀”,据说诗人林庚觉得诗情到这里已经很悲哀了,十多年后及至废名重读此诗也觉得悲哀了。莫非“不可有悲哀”之“悲哀”也可以生出悲哀来?其实女子是美的,悲哀没有袭上她的心头,只是读诗的人心境不同吧!废名说写女子哭不好看,当时只注意到一个“美”字。“梦之使者”废名总是在冲淡悲痕,幻化些美丽来。

说到林庚,我很觉得他的“一盘清丽的脸水”有废名诗的味道。诗人在洗脸时,诗情已然存于心中,即是说这首诗已经作好了。诗情也是自由的,带些惘然,只是废名比林庚多些安然。

这首诗里的“梦”、“镜”、“海”、“女子”,都是废名诗文里出现得最多的意象。当我得知“镜”还是他的自编诗集的名字时,我是如何的慨然。废名做文章做到这时,真是做到最好了。废名说,“因为此地是妆台,不可有悲哀”是他写《桥》时的哲学。于是我返观《桥》,真感到神奇了。我敢说,《妆台》与《掐花》是《桥》的最好注解,再也不需要什么多余的话了,还有谁比废名更懂得他自己呢?

“厌世者做的文章总美丽”,我并不是说废名是厌世的,而我要说废名是爱人生的。正惟其如此,他才在“梦”里写女子的美,儿童的真,这又真是一面返照社会的镜子。《桥》正是他做得最好的镜子,也是可以让“女郎”放上她的“妆台”的。《妆台》与《桥》体现的作者本意是一样的,他写的是“美”和“真”。说到儿童的“真”,我想起的是废名的《雪的原野》,它与灵魂和诗是连在一起的,这真是对纯真最美的赞颂了。废名的诗是最能见废名的真性情的。他本来就是一个诗人啊!小说也是诗的,骨子里的精魂与他的诗的艺术是一致的。他这个天真率直的性情中人也是一首诗,他还为我们留下这么多的性情文字,如果失却了,对于废名倒没什么,却是文学的一大损失,我们也很可感到遗憾了。

这篇小文写到这里,忽然想起我曾将此诗抄予诸同学看,有一个说,里面有三角恋爱。我起初一惊,及至现在一想,她是把废名拉进《妆台》里了,不觉莞尔。

《五祖寺》的“夜之神秘”

废名在《〈五祖寺〉附记》中说:“我想自己写些文章给小孩们看,总题目为‘父亲做小孩子的时候’。”这个总题目不妨可作为我们欣赏《五祖寺》的立足点。《五祖寺》是“一个小孩子”的心灵美文,“要小孩子喜欢读,容易读”。若抛开这个立足点不顾,单看标题,自然很容易误会为“废名留给后世的风景散文”。

《五祖寺》通篇没有谈到五祖寺的历史掌故和风景名胜,而废名“喜欢这个题目的原故”有两个,一是五祖寺于一个小孩子有“夜之神秘”,二是“恐怕还因为五祖寺的归途”。废名在文末也坦白承认:“我真要写当时的情景其实写不出,我的这个好题目乃等于交一份白卷了。”

废名的风景散文不在《废名文集》里,而在《桥》等小品美文之中。《桥》却又是小说,所以废名散文里头并没有风景散文,而是以说理见长。止庵在《〈废名文集〉序》中说:“他(废名)写散文则是讲道理的。”讲道理则未免容易流于晦涩,而废名散文兀自写得坦诚、自由,也就是马力先生所说:“用笔从容,像无结构可依,很悠闲,很家常,随处有一种任率之美在。”周作人说好的散文要有“简单味与涩味”,废名散文正是循此一路。不过周作人只注意到《人间世》《明珠》时代的废名散文,而《父亲做小孩子的时候》(冯健男先生称之为废名的《朝花夕拾》)他恐怕没有读到。这未免有点可惜。上世纪30年代中期,废名转入散文创作和新诗理论研究,这些作品固然最能代表废名散文的最高成就(《谈新诗》不是学者论文,而是作家论文,可算做散文),而《父亲做小孩子的时候》和“黄梅同学录序”等又是废名散文的另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一批散文以1939年作的《五祖寺》为代表,是废名创作生涯中十年间一块空白的弥补。这些散文让我们看到废名对故乡黄梅的热爱,这是“一个小孩子”对家乡的感情。

废名在《五祖寺》开篇就比较了大人、小孩的心理,一方面“同情于小孩子”不得自由,另一方面又羡慕“小孩时的心境,那真是可以赞美的”,“那么的繁荣那么的廉贞”。废名如此地爱惜儿童心理,珍视儿童感受,“一个小孩子”的他乃对五祖寺感到“夜之神秘”。这个“夜之神秘”由来有三:幼稚的心灵向往五祖寺的有名,“五祖寺进香是一个奇迹”,以及悬空的“一天门”。儿时的废名对五祖寺有一种宗教的膜拜情结,也就是所谓的“夜之神秘”。这个情结成为废名文学作品里的一种灵魂。

且看废名是怎样描写这个“夜之神秘”吧!六岁时一次五祖寺之行,他感到“做梦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走到了“心向往之”的五祖寺山脚下。而在山脚的茶铺里等候,他又感到有点“孤寂”了。这是多么切实的感受!望着外祖母、母亲、姊姊下山,仿佛从“天上”下来到人间街上,又感到“喜悦”了。一个“始终没有说一句话”的男孩在细细品味这些奇妙的变化。这一步一步写来,是多么的细致、自由、从容、切己。而现在回味这次经历有所悟道:“过门不入也是一个圆满,其圆满真仿佛是一个人间的圆满”,“最可赞美的,他忍耐着他不觉苦恼,忍耐又给了他许多涵养”。“一个小孩子”,在这“忍耐”里,自由联想,自己游戏,长大后也就在这忍耐里生出许多别人所没有的美丽的记忆。简单的追叙与深刻的领悟就这样自由穿梭与完美结合!废名文章的生成,是自然生长的结果,行乎当行,止乎当止,如同儵鱼出游般从容。这其中感觉的连串,曲折的思绪,值得读者细细把玩、思索、体味。马力先生说得好:“废名文章约似山中野衲怀藏着秘笈,不是一眼能够看透的。”

不过,用评价废名小说的论断来谈废名散文似乎不怎么适宜。“以冲淡为衣”,“平淡朴讷的作风”,是谈废名《桃园》以前的早期小说;至于“下笔如学唐人写绝句”,则是评价《菱荡》和《桥》等田园诗化小说了。再把这些观点拿来笼统地形容废名散文,则显得不够精确和仔细。

儿时的五祖寺对废名的影响不可估量,以为“一天门只在我们家乡五祖寺了”,而且“一天门”这三个字似乎只写在悬空的地方。这真可谓感受深深,以后游玩、读书很容易想到儿时的记忆了。而儿时的记忆又都是“夜之神秘”,真仿佛一个夜了。譬如五祖寺的归途,“其实并没有记住什么,仿佛记得天气,记得路上有许多桥,记得沙子的路”。

所以,这篇《五祖寺》其实是写“儿时的五祖寺”,通篇写一个小孩子长大后对五祖寺怀有美丽的记忆和感情,其美丽若“一天的星,一春的花”。我读了《五祖寺》,也就只留下这么一个印象:“一个小孩子,坐在车上,他同大人们没有说话,他那么沉默着,喜欢过着木桥,这个桥后来乃像一个影子的桥,它那么的没有缺点,永远在一个路上。”这个小孩子后来成为中国著名文学家并写下了不朽之作《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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