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安平的新疆游记
2011-10-13福建余巧英
[福建]余巧英
新疆新面貌
提起储安平,人们会首先想到他是一位文笔犀利、崇奉自由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他创办的《观察》周刊,曾在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创下惊人的发行量。当时,无论是工人、学生、公务员,还是国民党高层,都是这本周刊的读者。但是,储安平在上世纪50年代写的大量关于新疆的游记,却鲜有人提起。
准确地说,储安平对新疆的关注早在他主编《观察》周刊时便开始了。《观察》还出版过关于新疆的专号,对当时的西康民乱、北塔山事件等均有详细的报道,后来在观察社组织出版的《观察丛书》中,周东郊先生所著《新疆十年》也位列其中。这些举动,体现了储安平作为一位知识分子对民族问题以及边疆纠纷的高度关注,这种关注一直保持到1949年以后。1954年下半年,他以《新观察》特派记者的身份赴新疆采风,前后历时两年,他写的关于新疆的文章陆续在《人民日报》《新观察》等报刊上发表。1956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将储安平的一部分新疆游记结集为《玛纳斯河垦区》出版,1957年,作家出版社也结集出版了《新疆新面貌》一书。
储安平考察的地点主要集中在两部分,一种是类似石河子、克拉玛依的军垦新城,这些地方原是蛮荒之地,历史上有少量居民甚至无人居住,全靠部队进驻开发才得以发展;另外一种则是长期以来少数民族的聚居地,比如阿尔泰山、塔里木河下游等。这两类地方均是具有典型代表性的地区。新疆之行,不但要考察建设兵团军垦的成果,也要考察当地人民特别是少数民族的生活情况,在考察地点的选择上足见储安平的细心周到。
储安平去新疆采风的1954年,正是新疆军民投入建设新社会、新生活的大好年头。储安平所到之处,都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热火朝天的建设景象。震撼于大西北壮丽的风光之余,储安平也被军民开创新生活的勇气和热忱所感染。
储安平考察的第一站——石河子一带本来无人居住,历史上是茂木深林和泥淖草湖,是各种野生动物如梅花鹿、狼、野猪、野鸡等的天堂。驻疆部队大举开进天山北麓的玛纳斯河沿岸垦区后,石河子才作为一座新兴城市出现。储安平仔细考察了城市的各个角落,参观了面粉厂、铁厂,还观摩了战士们的娱乐生活——晚会。置身这座新城中,他发现当地人民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很丰富。
在这个新城里面,有水和电灯,有车辆和电话,有学校、医院、银行、邮局、合作社和书店,有油房、粉房、豆腐场、酱场以及糕点作坊。粮食、油料、菜蔬、肉食、牛奶、煤以及铁木家具这些基本的生活用品,已经完全能够自给。其他的一些生活用品如糖、茶叶、香烟、纺织品、皮鞋、文具、药品等,也都由外面运来,供应不缺。在这座城市里,有工作有休息,有生产有创造,有音乐、戏剧、书报、信件,这座城市里充满了美丽的理想和丰富的感情,人们既有充沛的精力,又有坚定的信心。人们生活在这儿,能够得到他所能够得到和应该得到的东西,同时又在创造着人们所希望得到的更多的东西。①
极短的时间内,在荒凉的西北边陲,一座新兴城市拔地而起,储安平显然被战士们顽强的战斗力和蓬勃向上的精神面貌深深震撼了。
鲜明的文体特点
长期的编辑生活使储安平在新疆地区采访时,完全以一个新闻记者的眼光观察发生在他眼前的一切。无论是交通便捷的城市工厂,还是路途崎岖的偏远地区,他都力求实地考察。落笔成文时,用的也是纪实性很强的通讯体,其中包括大量的数据引用,以及采访、聊天、实地调查分析。因此,这些文章带上了鲜明的文体特色。
通讯讲究新闻性、纪实性和时效性,当石油工业部宣布克拉玛依地区有一个储量丰富的油田时,储安平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那里,“就在这同一天,我从乌鲁木齐赶了四百多公里路,专程访问了克拉玛依”,可见他对新闻时效性的重视。在采访棉粮产地时,储安平还引用了一些数据,以便读者参照,对比前后生产情况。比如:
1953年,根据提托夫的意见,一般每亩都密植了6,000株,比过去增加一倍。刘学佛小组的高额丰产田,平均每亩密植7,236株,其中平均一亩产1,349斤的那一部分,一亩密植到7,687株。1954年,根据提托夫的意见,密植的株数又提高,一般是每亩至少7,000株,丰产地区为8,333株,高额丰产地应密植到9,000株。②
大量的数据引用,虽然有些枯燥,但涉及粮棉产量时,直观的数字要比单纯的叙述更能说明问题。除此之外,储安平在校稿时还在一些正文后附上了“加记”。比如《玛纳斯河垦区》一文,作者主要介绍了1949年到1954年玛纳斯河垦区的情况,在校稿的加记中,他加入了当地政府根据1955年的资料整理而制定的工作计划以及当时在建的工程项目。在《1953年的棉花大丰产》的加记中,他又补录了1955年玛纳斯河垦区再获棉花丰产的消息。可见,即便在该地区的考察活动已经结束,储安平仍然关注这些地区的生产情况,及时更新信息,加强了文章的时效性。
在《民族师资的培养工作——新疆学院访问记》③中,储安平除了考察新疆学院在建国以后的建设情况外,还“花了好几天时间访问了一些担任民族实习助教或教学翻译的汉族教师和被培养的实习助教和教学翻译”。从他们的口中,储安平得到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丰富了文章的内容。
对人物的采访,储安平采用了不同的方法。对那些本身故事多,表达能力强的被采访人,他扮演的是一个倾听者的角色;对那些讲述能力相对弱的采访对象,他则采取干预的手段,直接提出问题,让对方作答。牧羊功臣陆正安,纯朴忠厚,话也很少,新疆和平解放前,他在一个叫婼羌县的地方当兵吃闲饭,储安平对他的转变非常感兴趣。于是有这样的对话:“你说那时当兵就是吃粮,硬是啥也不做,可是为什么你现在干工作又干得这样好,这样卖力?”“这还不明白!现在的国家也有咱的一份啊!”④这一问一答,让读者读懂了陆正安内心的真实想法,比花笔墨渲染他在1949年前后的转变要来得更为直观有效。
有时,他到交通不便的农村考察,这些地方闭塞得几乎没有外人来过。这种时候,储安平没有刻意提问,而是先和当地老乡聊起家常,打消彼此的隔膜后,老乡们就畅所欲言起来,在无拘无束的气氛中,储安平再挑选有价值的信息。这样,他的文章读起来就细节丰富,故事引人入胜。
在特殊的历史时期,纪实性的通讯体裁更能发挥社会效用,刘白羽就曾形容这一文体“像轻骑兵一样,成为比其他文学样式都走得更远,更容易深入群众、深入社会生活的体裁了。它常常具有一种特殊的力量,一下子,像闪电一样,照亮了很多很多人的眼睛”⑤。储安平引用的数据和人物采访,为内地人民传来了祖国边疆的新讯息,即便放到今天,仍不失其史料价值。
民族特色和异域风情
新疆是多民族聚居地区,且境内荒漠戈壁、草原雪山等各种地理条件都具备,储安平的游记不乏描写少数民族风情的文字,叙述中充满鲜明的民族特色和异域风情。
比如在《阿尔泰山一带》中,作者对新疆北部阿勒泰地区牧民的居住、饮食、搬家等生活习俗进行了精细描述。
在《欢乐的库尔班节》中,作者亲身体验了伊斯兰教的传统节日库尔班节的盛况。他首先介绍了这个节日的来源和伊斯兰教独特的宗教仪式,包括净身、礼拜、宰牲等细节,而后作者又讲述了他和当地的汉族官员一起去拜访阿訇的情景,其中,有维吾尔族阿訇、回族阿訇、乌孜别克族阿訇。由于民族不同,家庭情况不同,这些阿訇的神态、穿着、待人接物、家里的陈设也千差万别,储安平的心思非常细腻,都会将它们一一描绘出来。储安平说:“(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既不能饮酒,也不能吸烟,而且主客庄端,仪礼甚重。”⑥随后,他还去拜访了当地的专员、厅长,吃羊肉、喝茶、吃糕点,和少数民族老乡一起享受节日的快乐。老乡们家里的陈设,带有浓郁的民族风味,有的屋里“铺着较好的地毯,挂着窗纱,放着长方形的西餐桌,桌上铺着美丽的桌布;而椅子的式样和质料一般都很精致”⑦。有的家里挂着印得很精致的俄文地图和和田地毯。“每家都有很好的大约一两亩大的果园,种的主要是苹果和葡萄,偶尔也有种梨和杏的。每家人家都有盆花。玫瑰花在这一带很普遍,而且长得好,又盛又香。”⑧
盛大的节日,大家载歌载舞,一片欢声笑语,全城都沉浸在热烈的节日氛围里,储安平说:“我一生之中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生动鲜艳的城市。满街来往着马车,上面坐着一车子一车子的穿着五颜六色的妇女和小孩。”⑨“这儿的女子,她们常常兼具东方与西方之美;既丰满而又窈窕,既活泼而又柔和,她们行走在树阴下,风姿绰约,一溜给人们以一种深长的记忆。”10这是储安平在新疆之行中,第一次花这么大的篇幅写少数民族女性,或许是她们给他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了吧。
无论是描写祖国的壮丽河山,还是歌颂边疆如火如荼的建设事业,甚至采访英雄模范人物,都能明显感觉到储安平笔下散发出的强烈的感情色彩。
采访石河子新城中的医院时,储安平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之情,解释了他这种感情的来源。
当我参观这些病房时,心中的确怀有一种混合着感激、喜悦和安慰的复杂的感情。我亲切地站在那些病员的床边,一面好像自己在代表着国家慰问着他们,一面又好像我在代表着他们感谢党和国家。当带领我的医师向病员介绍我是北京来的时候,有些病员就立刻说“党和毛主席真关心我们”,他们毫不思索地把一个从北京来的、来看看他们的人立刻看成就是毛主席派来看他们的人。当你想到在不久以前这儿还是一片荒地,而现在却出现了这样一座现代化的医院时,你就会了解他们当时的感情和这种联想是何等的真诚和自然!⑪
在阿尔泰山山顶采访采矿工人时,他被那些年轻的小伙子的精神感染了,以至于他发出这样的感念:
越是边域遥远、地方荒奥、山深岭高、风雪袭人,就越使人深切感到强大的党和强大的力量!在我们的国家里,在新生的时代中,最最深刻巨大的事情是这个强大的党强大的光芒在全国无所不达……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有党,就有英勇的斗争,就有创造性的劳动!在这个高山之巅,正因为有了党、有了党的领导和党的不断的教育,人们才能认清自己工作的价值和生活的意义。党不仅领导人们同自然搏斗,党还领导人们教育自己;党不仅组织人们生产,党还教导人们如何生活。⑫
这里,涉及储安平在20世纪50年代的心理变迁。长期的战乱和民族压迫把人民逼到绝境,中国共产党在一定程度上结束了这种局面,给人民提供了一个安居乐业的环境。特别是在新疆,亲眼目睹那些曾经遭受压迫的少数民族兄弟翻身做主人,生活经历巨变,看着驻疆战士们用火热的激情投入新生活的创造,战胜一个个困难,完成一个又一个工程指标,储安平被深深感动了。
赵一顺分析储安平在建国之前的情感变化时曾说:“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第三方面中储安平及其所代表着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最终选择留在大陆,与中共开始共同建设新中国,绝不是偶然的,也不能说是一种政治投机。事实上,这是他们爱国主义的一贯体现,同时也是中共和国民党执行相反政策的结果。他们在思想上,从长远看来是与中共有差距的,但两者在新民主主义这一阶段达成了统一。我们不能因为两者后来的差距而否认前者在当初选择的纯洁和真诚。”⑬这一点,从储安平参观石河子时的叙述中,也可管窥一二。为什么能在一片荒原上建设起一座新兴城市,他想到的深层原因主要是社会制度问题。
当储安平费劲地找到塔里木河下游的客拉切其小村进行采访的时候,这个村子沸腾了,“因为自有这个村子以来,就没有到过汽车,也没有到过专门去访问他们的客人。当他们知道我是从北京来的、是专门去访问他们的时候,人群里马上腾起了一片欢呼。人们争着涌上前来和我热情地握手,即使最年轻的妇女也不感到一丝害羞”⑭。在这个闭塞的村子里住了两天,储安平用耳朵和眼睛感受这个村子在1949年前后的生活巨变,随后发生的一件事更是让他久久不能平静。村里有一位叫贾马利的老人,由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扶着,一步一步摸索到储安平与村民聊天的屋子里。
他的眼睛没有瞎,然而他眼珠子里发出来的光,就像一个瞎子那样不集中在任何地方。他仿佛是在凝视我,但是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他有些颤动。他说话也仿佛很困难似的。他说:“过去乡保长来,骑大马,拿着鞭,见人先抽几鞭再说,要把我们抓到别的地方去做苦工。现在,再没有打我们的人了。我听说毛主席派了人来问我们好。我看不到毛主席,我只是要向毛主席道谢。”他这样说时,忽然一下子扑到地上叩起头来。他那严肃的、诚恳的、老态龙钟的表情,强烈地感动了我。他那突然的动作一下子使我紧张到极点。我立刻肃穆地跪下来回拜他,亲切地并带着一种晚辈的心情把他扶起来。这一带人民在旧时代里所遭遇的侮辱、灾难和苦楚,以及解放以后对党对毛主席从心底里激发出来的纯朴的恳挚的感激,都在这个肃静的、感人的、没有言语可以表达的场合中透澈地表达出来了。⑮
储安平的感情变化是一种纯朴自然的变迁,这种感动深深埋在他的心底,贯穿于他的新疆旅途中。
①②④⑪储安平:《玛纳斯河垦区》,中国青年出版社1956年版,第12-13页,第45页,第123页,第7页。
③⑥⑦⑧⑨⑩⑫⑭⑮储安平:《新疆新面貌》,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第180页,第94页,第95页,第96页,第96页,第96页,第83-84页,第107页,第116页。
⑤孟广来、牛运清编:《刘白羽研究专集》,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13页。
⑬金东吉主编:《张海鹏先生七秩初度纪念文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第3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