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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德云微型小说(三题)

2011-10-09文丨侯德云

海燕 2011年2期
关键词:阿娇大舅小张

文丨侯德云

侯德云微型小说(三题)

文丨侯德云

侯德云丨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小说、随笔集8部。主编各种文集数十部。数百篇作品被《小说选刊》、《散文选刊》、《作家文摘》等各种选刊或选集转载。获首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等数十种奖项。近年来,在《文学报》、《文艺报》、《书屋》、《文学自由谈》、《博览群书》等多家报刊发表大量的散文、随笔和评论。

惩 罚

大舅突然打电话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看你看,我都让他气糊涂了。我是说,大舅劈头盖脸把表哥一顿臭骂。表哥不接大舅的电话,大舅只好骂给我听。大舅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他能这样做,已经是瞧得起我了。

大舅的骄傲由来已久。在我刚刚懂事的时候,我就知道,大舅瞧不起我。这不奇怪,他连我爹我妈都瞧不起,怎么会瞧得起我呢。那时候,大舅是工人阶级,是吃商品粮的。隔三差五,大舅家的厨房里,就会飘出商品粮的芳香。说详细一点,是大米饭的芳香。每逢这个时候,我都远远躲开。这是我爹为我指出的方向。我爹三番两次对我说:“小兔崽子,你要是敢靠近,我就打断你的狗腿。”我爹总是这样,一着急,一生气,就犯逻辑性的错误。他最常犯的一个错误就是,一个小兔崽子长了四条狗腿。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大舅身上的骄傲却有增无减。他摇身一变,成了我们村里的首富。他成为首富的主要原因,是他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姐,嫁给了镇长。这话还是不够准确。应该这样说,我的表姐夫,原先不是镇长,后来才成了镇长,就像我大舅,原先不是首富,后来才成为首富一样。为这事,我爹的心情很不好。他郁郁寡欢,经常走在田埂上,跟一只蜻蜓,或者一只蝴蝶,大发脾气。他其实是恨自己,也恨我妈,怎么就不能生一个女儿呢?

大舅的家业很大,一个养虾养海参的养殖场,一个育苗场,一个海产品加工厂,还有一个,用大舅的话说,“不争气的儿子”,也就是我表哥。其实我表哥挺好的一个人,爱好也广泛。小时候喜欢跳高、跳远、上树、打鸟,还喜欢偷张寡妇家的鸡蛋。长大以后,他的爱好就更广泛了。他看到大舅的钱多得花不完,就想方设法替他花花。我觉得这是优点。繁荣经济嘛,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嘛,是不是?反过来说大舅的缺点就是不舍得花钱。这很不好。

表哥在本质上不是一个坏人。大舅说他“胡作非为”,其实也就是吃吃喝喝唱唱跳跳而已。大舅说他“狼狈为奸”,也就是喜欢跟女孩子胡闹而已。他还没有杀人放火嘛,还没有打家劫舍嘛,还没有走私毒品嘛,是不是?我就是这样劝大舅的,大舅听了我的话,更生气了。

大舅说:“胡闹?有他这样胡闹的吗?今天这个怀了孕,明天那个又怀了孕,一年怀好几次孕,哪次怀孕,不得花钱?”

大舅说到这个份上,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我只能保持沉默。

大舅对我的沉默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慨。这是有钱人比较普遍的性格特征,我丝毫不感到意外。

大舅说:“还有你,巴巴巴,巴巴巴,你也不是什么好干粮!”

跟大舅的第一次通话就这样结束了。我以为噩梦醒来是早晨,却没想到噩梦醒来还是噩梦。从那时开始,大舅经常给我打电话,每次都是劈头盖脸对表哥一顿臭骂,以至于后来我开口就问:“大舅,谁又怀孕了?”

半个月前,大舅对我说:“你忙不忙?不管你忙不忙,你都得回来一趟,我得跟你好好说说那个畜生。”

我说:“大舅,过两天行不行?”

大舅说:“不行。你要是不赶紧回来,你就不是我外甥!”

我放下电话,心里一阵感叹,表哥闯祸,怎么拿我撒气啊,还讲理不讲理啦。但我还得给大舅这个面子。回去吧,回去。

为了给自己也捞点面子,我把单位的车开回去了。

离老家不远,才五十多公里,很快就赶回去了。连爹妈都没看一眼,我直奔大舅家去了。大舅家住两层小楼,在村子里,算是鹤立鸡群了。

大舅迎出门来,看了一眼我开的车,咕哝一句:“什么破车。”

进了客厅,没等我喘一口气,喝一口水,大舅已经开始演讲了。他义愤填膺,他慷慨激昂,他唾沫飞溅。但表达的内容,我都听过了,一点新鲜东西都没有。不管怎样,我总得说话吧,总得想办法让大舅消消气吧。奇怪的是,我一开口,客厅窗外拴着的两条大黑狗就会汪汪地叫起来,那个吵哇,吵得我耳膜都疼。无奈,我只好闭嘴。我一闭嘴,狗就不叫了。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王八蛋的狗呢。

我闭上嘴巴,听大舅发表演讲。大舅一口气讲了两个多钟头,嘴角泛起了白沫,像螃蟹一样。两个多钟头里,大舅的演讲内容,至少来回重复了三遍。我看得出来,大舅不是生气,而是愤怒。

已经到了晌午,看那意思,大舅根本没有留我吃饭的想法。我只好硬着头皮说:“大舅,走,我请你吃饭。”我一开口,窗外的大黑狗又汪汪地叫了起来。尽管很吵,大舅还是听清了我的话。他站起身,往门外走。

我用“破车”把大舅拉到镇子上,找了一家门脸阔气的饭店,请大舅吃饭。咱不能让有钱人笑话是不是?何况,那有钱人是大舅。

大舅一点都不客气,大口吃菜,大口喝酒。我心里充满了感激。大舅还真没拿我当外人啊。

席间,大舅的手机响了。刚一接通,大舅的脸色就变了。我能猜出来,肯定是表哥打来的电话。

大舅说:“你说什么?你再重复一遍!”

大舅说:“要五万块钱?你要五万块钱做什么?”

大舅说:“别问?我偏要问!”

大舅的手指头都在发抖。他挂了手机,喘着粗气地对我说:“我要好好惩罚一下那个畜生。他要是不告诉我要钱做什么,我坚决不给他。”

失 态

阿娇跟我的联系突然密切起来了。几乎每天都联系。一天一个短信,或者两个短信,最多的一天,五个短信。是些祝福的话,或者是小幽默,或者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开始的时候,我没太在意,一个星期以后,我觉得不对了。咱一个小老百姓,何德何能啊,值得人家天天祝福,天天幽默,天天莫名其妙。

我跟阿娇很早就认识了,是那种界限比较宽泛的朋友。男男女女的,一起吃个饭呀喝点酒呀,这种事也有过。彼此说话也比较随便。但平常的联系并不多。为什么出现了反常的症状呢?

我开始反省自己。从灵魂深处,一铁锹一铁锹地检讨自己的所作所为。很快就想起来了,某月某日,我跟一群朋友聚餐,不知不觉就喝大了。摇摇晃晃出了饭店,迎面碰见了阿娇。阿娇的身边还有一个男人,我不认识,那就不理他。我说阿娇你去哪儿。阿娇说到街上转转。我说阿娇我多长时间没见你啦,快把我想死了。阿娇笑了,还还还有了点羞涩状。我说阿娇咱拥抱一下吧。阿娇很听话,走上前来,让我轻轻地轻轻地抱了一下。不轻轻地也不行,周围好几个人都瞪着警惕的眼睛呢。

说起来,这也不算个什么事。东北人大多是这个德行,二两酒下去,就大大咧咧的。

问题是不是出在这里呢?我甚至想到,阿娇身边的那个男人,极有可能是她的丈夫。

我给阿娇打了一个电话,表达了自己的歉意。说实在对不起阿娇,那天我确实喝大了,酒后失态,你多多包涵啊。阿娇笑嘻嘻的,说,你说什么嘛。我再次解释,阿娇还是笑嘻嘻的,说,你说什么嘛。我说,那天你身边的那个人,是不是你丈夫?阿娇笑出声来了,说,你说什么嘛。

阿娇翻来覆去就这一句,什么意思呢?我急得汗都下来了。

最后,阿娇说,我晚上请你吃饭,见面再谈。口气很严厉,都像是下命令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这样也好,好好谈谈,把话说清楚,省得心里七上八下的。

阿娇像是变了一个人。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了,看着还行,有点美女的意思。更要命的,好像性格也变了。以前从来不喝白酒,现在开始喝了。以前说话细声细语的,现在嘎巴溜脆的。我一阵阵地犯迷糊,难道,地球真的要毁灭吗?

阿娇满了一杯酒,说:“哥,我敬你。”

为什么要敬我呢?

“你喝了,喝完我告诉你。”

好吧,干!

又满了一杯。阿娇说:“哥,我再敬你一杯。”

怎么又敬呢?

“你喝了,喝完我都告诉你。”

好吧,干!

连喝三杯,阿娇说:“哥,我离婚了。”

我吓了一跳,想起拥抱那档子事,又特别的不安。

看见我火烧火燎的样子,阿娇开心了,嘎嘎地笑。

阿娇说:“哥,我离婚,跟你没关系,一年前就离了。”

听了这话,我悬起来的心,才慢慢地放了下来。他二姨的,吓死我了。

阿娇说:“哥,谢谢你那天拥抱了我一下。”

我眉头一拧,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阿娇喋喋不休地开始了她的倾诉。她的倾诉里夹杂了不少形容词和感叹词。有点乱,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不过大概的意思我还是听出来了。阿娇离婚以后,一个男人总缠着她。阿娇不同意,男人却步步紧逼。把阿娇逼的,脑袋都大了。就在这个时候,我踉踉跄跄地出场了,在大街上拥抱了阿娇一下。那男人一再追问,你俩什么关系?阿娇说,什么关系你看不出来?你眼瞎啊。就这么,那男人死了心,从此不再纠缠阿娇了。

我笑了,说:“这就好这就好。”

阿娇也笑,说:“好个屁,我连敬你三杯,你咋不敬我?”

这要求不过分。我端起酒杯敬阿娇,一杯,两杯,三杯,干!

阿娇好像有点喝多了,脸颊绯红,站起来,晃了两晃,晃到我身边。

阿娇说:“哥,你抱抱我。”

我慌张起来,说:“这可不行,那天我是喝大了,现在……”

不等我说完,阿娇一下子扑到我身上了。她双手勾住我的脖子,对我的后脑勺说:“哥,我也是,酒后,失态。”

房 子

人要是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人要是走运了呢?

人要走运了,好东西噼里啪啦从天上往下掉。馅饼算什么?连黏豆包呀,火腿肠呀,三鲜饺子呀,什么什么的,也往下掉。偶尔,还能掉下一碗红烧海参。

我最近算是走运了。走了鸿运。首先,公司里的两位美女,小张和小王,频频跟我约会。其次……等会儿再说其次,先说首先。

一个周末,小张给我打电话,说,忙吗?回答,不忙不忙。

一个单身男人,接到美女的电话,说自己忙,肯定是最大的傻瓜。

小张说,那你陪我散散心吧。我说,好啊好啊。

我得承认,我跟小张度过了浪漫的一天。我们逛公园。我们中午还一起喝酒了还。到了晚上,我们都累了。累了就休息一下吧。我打算找个软乎乎的地方跟小张一起休息。小张矜持了,说,不了,我想回家,我有点头疼。

另一个周末,同样的故事在我和小王之间重新上演了一次。只是结尾稍稍不同。小王说,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这话我不爱听。男女凑在一起,转弯抹角地扯那些哩哏愣,归根到底,不就是为了那个啥嘛。稍稍铺垫一下,有点意思就行了,干吗非得整出一部长篇小说来?什么时代了还整长篇?我看微型小说就挺好。

尽管如此,小王还是经常跟我约会。小张当然也不例外。但时间上从来没有发生冲突。就是说,小张出现了,小王就会消失,连个电话都没有。反过来也一样。我还纳闷呢,怎么这么巧啊。

接上面的话头说,其次,总经理答应给我一套房子。

事情是这样的。浪漫了不到两个月,总经理找我谈话了。经总经理的暗示和点拨,我终于明白,小张和小王,都是总经理的情人。也就是说,总经理约了小张的那一天,小王就会约我。反过来也一样。小张和小王,都是拿我当道具跟总经理怄气呢。

我非常懊恼,非常恨自己。我郑重地向总经理道歉,我说我充当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以后肯定改,以后肯定做一个让总经理放心的螺丝钉。

总经理点点头,把话题岔开了。他说,你也该成个家了。

我一脸的苦笑,说,我连房子都没有,成什么家呀。

总经理说,房子算个屁,你要是能在三天之内结婚,我送你一套房子。

我心花怒放,但头脑还算清醒。我说,多少平米呀。

总经理想了想,八十,怎么样?

我赶紧点头,说行啊行啊。心里却在嘀咕,不是耍我吧?

我的小心眼儿一下子让总经理看穿了。说你不相信是不是?来,咱们签一个协议。

总经理来真的了,真就跟我签了一个协议。甲方乙方,签字盖章。但有一个刚性的条件,就是三天之内,必须把结婚证拿来。就三天。如果做不到,协议自动作废。而且,我还要自动从公司里滚蛋。

我跟总经理请了假,揣着协议,跑到大街上去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公司里的女人,除了小张和小王,都已经结婚了。倒是有一个寡妇,可那寡妇,给我当妈比较合适。我除了到大街上去找,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在大街上跟踪一个年轻女人,跟踪了将近一个小时。我从正面、侧面、反面,上上下下地观察了一番,嗯,还不错。

我做了两次深呼吸,快步走到她面前,说,对不起,请问,你结婚了吗?

女人愣了一下,说,没有,怎么啦?

我说,咱们结婚,好不好?我有房子。

那女人还在发愣,说,你说什么?

我拿出那份协议的复印件给她过目。我多了一个心眼,把协议复印了几张。我怕一旦遇上脾气暴躁的女人,把原件给撕了就麻烦了。

那女人很认真地看完协议,笑着问我,你不是神经病吧?

我觉得有门儿,也笑,你看我像神经病吗?

接下来,那女人开始摸情况了,摸我的情况。包括:我的收入情况,婚史情况,家庭成员及主要社会关系情况,身体情况,等等。摸清了情况,那女人要求我带她到公司看看。她说,我到门口看看就行。到了公司门口,她把我支开,跟门卫老头嘀咕了好长时间。

女人笑眯眯地走到我面前,说,你还挺诚实的,第一,你确实在这家公司工作;第二,总经理确实叫刘大山。

我很庆幸,我遇到了一个精明的女人。

我跟那女人去领了结婚证,然后又一起去吃了午饭。吃饭的时候,女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我说,有一件事情,我忘了告诉你。

我说,什么事?

女人说,我怀孕了。

我心里瓦凉瓦凉的。不过说起来,这也不怪人家。我只顾考察外表了,谁知道里边不达标呢。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没关系,房子才是最重要的。

女人说,对,房子才是最重要的。

责任编辑丨 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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