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览闲抄(五则)
2011-10-09文丨周立民
文丨周立民
杂览闲抄(五则)
文丨周立民
周立民丨
1973年出生于辽宁省庄河县。1996年大学毕业后曾任职机关、报社;2002年至2007年攻读复旦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博士;2007年进入上海市作家协会工作,现为巴金故居(筹)常务副馆长、巴金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同时担任《巴金研究集刊》执行副主编,《点滴》、《巴金研究丛书》执行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和当代文学评论工作,有多篇论文发表,并著有《另一个巴金》、《冯骥才周立民对谈录》、《巴金手册》、《精神探索与文学叙述》、《巴金画传》、《<随想录>论稿》等,编有“老上海期刊经典系列”《漫画生活》、《文学季刊》、《文季月刊》等文献资料,以及《月月小说》、《大家文选》等当代文学选本多种。
风雪人间说过年
风雪过后,年也过了。清净下来可以乱翻书了。
读古人写过年的诗,最好笑的恐怕是那些为博皇上一笑的“奉和”之作,写的都是一片祥云瑞气,可见以文字拍马作为文人的拿手好戏自古而然。谢庄的《和元日雪花应诏》说:“委霰下璇蕤,叠雪飞琼藻。”雪下得这么美,要看在哪里看,在宫阙玉宇中与穷乡僻壤里感觉就大不一样。但过年说点吉祥话也属常理。“春光催柳色,日彩泛槐烟。”(虞世南《奉和献岁宴宫臣》)真是“愿得常如此,年年物候新”(卢照邻《元日述怀》)。白乐天“再把江南新岁酒”,还“被君推作少年人”,有点不甘老的味道,但苏东坡没有强装的欢颜,文字间常常掩不住那一丝愁绪:“白发苍颜谁肯记,晓来频嚏为何人。”(《元日过丹阳明日立春》)“白发门生几人在,却将新句调儿童。”(《和子由除夜元日省宿致斋》)在这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新旧轮换时刻,别说文人墨客,就是平头百姓也不由得不抚今追昔。
年是中国人欢乐的时刻,但这个欢乐也能反衬出落寞人的悲凉。
1958年的春节,北京多福巷丁玲、陈明夫妇的小四合院中就有着不一样的气氛。“现在这里离‘福’太远太远,一切可以令人高兴的思绪都已远远离去。我和陈明在繁华热闹、鞭炮齐鸣的北京城里,在摇曳的灯光下,度过了一个十分寂寞而凄凉的春节。”(丁玲《风雪人间》,《丁玲全集》第10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以下皆引自此书)在这一段文字中,丁玲一连说了两次“十分寂寞而凄凉的春节”,可见这个春节给她的印象之深。是的,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暴风骤雨,现在在等待着判决,等待着不可测的命运,这个时刻比任何尘埃落定的痛苦都难耐。昔日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小院现在门可罗雀,只剩下一个老保姆陪伴着这对夫妇。丁玲曾写道:“没有来客,用不着有人听门。电话机如同虚设,等着机关派人来拆走。剩下几盆花,寂寂寞寞自个儿开着。”这是心境的写照,也是写实,人如果不曾经历过那些喧闹,沉寂的日子本也是人生的日常,痛苦的是曾经沧海,一种落差使他(她)无法平静地去咀嚼平常。谁还敢与他们来往啊,1955年下半年起,丁玲已经不是那个风光的斯大林奖金获得者、《文艺报》的主编和中国作家协会的领导人了,而成为“丁、陈反党小集团”的头头儿了。一次又一次的批判会,一次比一次升级,1957年丁玲的申诉刚刚获得一点希望,又被无情地打压下去,《人民日报》在当年8月7日在头版显著的位置刊登了《文艺界反右斗争的重大进展,攻破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消息,丁玲的处境可想而知。
丁玲以前的公务员夏更起是从河北老解放区农村出来的年轻人,跟随丁玲六七年了,与丁玲一家很有感情,当丁玲跟他谈的可自己犯“错误”,希望他能够“一切要听党的,不要同情我们”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哭泣,有两天眼睛都肿了。”在那段上下批判丁玲的日子里,“这以后他每天小心陪伴着我们,悄声地亲切地说话。再过一阵,我明白,他可能有监视我们的任务,他不得不向组织上报告我们的一些行动。”而这些生活上的个人细节都成为批判大会上的重要材料。是愤怒,还是辛酸,抑或感慨?丁玲没有责怪这个年轻人,只能向机关提出不需要公务员,也让这个“忠厚朴实的年轻人”尽早解脱出来。
春节没过几天,陈明的“判决”来了:撤消级别,保留厂籍,下放到北大荒监督劳动;三天后去京郊农场报到,候命出发。在那些被批判的日子里,这对夫妇“作了充分的精神准备,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下火海、上刀山,我们都无所畏惧”,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现在是要把他们分开,是“生离”,“我们一时都呆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惩罚不仅对身体,夹带的精神打击恐怕令知识分子更难消受。还能怎么办?只能无条件执行。对了,多少年后丁玲在自己的一份回忆录的起首便写到了这个刻骨铭心的春节,这个回忆录的名字叫:《风雪人间》。大概她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古代的大臣们“和光仿佛楼台晓,瑞气氛氲天地春”的诗境……
古今多少事,尽付……也罢!还是让我们轻掩小卷,珍惜这平静的阅读时光,珍惜窗外的春光吧。那么这样一首诗倒不错:“故岁时光漏中去,新正甲子卷中开。迎新送故只如此,且尽灯前蓝尾杯。”(宋祁《甲申岁首》)
革命化的春节
按照我们老家的习俗,直到“龙抬头”的二月二,年才算过了。那么,现在还可以接着谈过年。这次是“革命化的春节”,这当然是特定年代的词儿了,至于什么叫“革命化”,我辈没经历过没有发言权。好在有当时的文字,那就从中嗅一点“革命”的气息吧。
沈从文先生1967年2月2日写信给在四川自贡的儿子沈虎雏、儿媳张之佩说:“今年过年不放假,凡事照常,十分好。我们每天学习毛选和政策文件,劳动照常,天气过冷,室外打扫园子已不常进行,只收拾毛[茅]房。”(《沈从文全集》第22卷第28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12月第1版)“革命”真的不是请客吃饭,而是要学习和工作,不过一代大文人沈从文的工作是什么呢?扫茅房!据说还是女厕所!忘了在哪里看到的,说沈先生曾严肃认真地说:组织上让我扫女厕所,这表明虽然在政治上不信任我,可是在道德上却绝对信任我……
沈从文的书信除了交换个人信息之外,还有大量对于社会状况的描述,无意中显露一位杰出小说家的本色。1967年的春节前后的情况在书信中也有描述:
全国各处都在搞夺权,北京自不例外。妈妈机关也在进行这个复杂工作,我们馆里也在搞,在过程中“保”字号且有忽然变得格外左的。是一种新的花招。争得相当激烈,还将有一个较长时期多次反复才会告一段落。妈妈办公处上月被外来单位占据,赶出到一民房办公。近日来那些外来被加压力成为“不受欢迎”的,分别走了,机关才又迁回大楼。近来终日大小会连续开,权是夺了,如何行使,还是问题。……受“经济主义”来到北京的各种职工,已约百万人,近日在陆续返回。但新来的还是大有其人。不少人都带了几百元人民币,争购日用品,因此百货大楼三楼出售手表等特种物资的,已由红卫兵把守,不再出售,东安市场东西也多入库。且有用大卡车把这种捣乱分子连同所购东东西西游街示众的,实在大快人心。
夺权,开会,串联,抢购物资……这是四十多年前的中国。又过了一年,1968年1月29日给沈虎雏的信上,这种乱糟糟的情况照旧。大约来北京“闹革命”的人太多了,实在吃不消,现在开始清理的政策了:“一、限期(廿)各省市革命组织办事处联络站撤消,各回本单位闹革命。新来有事的,也有一定时间,过时不许住招待所或旅馆。二、搜查各招待所旅馆,扣收投机倒把抢购的物资和凶器等物。三、上山下乡青年返京的,限期返原单位。加之恢复了回乡探亲假,因此车站热闹得很。”(《沈从文全集》第22卷第98页)这些材料在历史书里都是读不到的,但我想要写一本好的社会史和生活史它们都是必不可少的。沈从文还写到了各单位特别是文化单位在大量批斗人,还提了一句卞之琳:“文化部门知名人中,似有部分解放后又重新被揪斗的,和派系斗争有关,此放彼即揪。卞诗人是否又揪入,不得而知,他自己似不免担着一份心的。”不过,这样的斗来斗去老百姓大概早就厌烦了,沈从文提到群众对报上文章“相当厌烦”,那些小册子也不吸引人了,“多数人忙着买东西过年。”
大约生活安稳了些,这封信的开头,沈从文居然抒起情来,而且跃跃欲试想用文字表现点什么了:
天气很好,干冷、无风、而晴明。让我想起五十一年在内江乡下过的那个年,真有意思!我一生也忘不了。总觉得还要找个机会,来内江便民乡老式糖房住两个月就好。因为相去快廿年,乡村人事的变化和不变部分,只有我能注意到,可能用文字保留得下来。
这个闲不住的人,大约闲得久了,心痒手也痒,居然天真地想写文章,认为自己身体如果过得去,“万一还用得上我长处时,也将无条件接受新任务。”上我长处时,也将无条件接受新任务。”下面的话很自负:“因为比起来,始终即比老舍、巴金、茅盾、冰心等等懂问题,懂人,懂如何用文字去表现。也懂什么叫通俗化!也许或居然有那么一天,再来写,再来教!也许还居然有机会,去什么农村跑跑住住。”——这才是骨子里的沈从文。
沈从文的“也许”在一年后就变成了现实,1969年11月30日他被下放到湖北咸宁的文化部五七干校,在那里待了两年多。1971年1月22日春节前写给妻子张兆和的信中,谈的是下雨,天冷,吃的东西,还有他要做的工作。其中也谈到过年和有人被获准回北京了;“这里已有点像过年,菜柴均多了起来。食品店糖酒点心奶粉均有供应,布店闻每天有上千元售出,随时有牵猪到区的人。廿六、十三诸连日来均有大数目回京的人,如上路倒不寂寞。”(《沈从文全集》第22卷第422页)不过,即便来了农村,沈从文写没写出他理想中的文字,看看他这样的诗句就清楚了:“学习解放军,一心为人民,战胜大自然,起步共长征。”(《大湖景[三]》节选,《沈从文全集》第15卷第342页)“世界形势好,祖国面貌新。日出东方红,天下齐照明。”(《大湖景[四]》节选,《沈从文全集》第15卷第343页)“厨房周同志,岿然一巨人,灶前默默立,如‘大树将军’。案前有小耿,揉面手不停。打击帝修反,同样树标兵。”(《双溪工作点十连厨房》,《沈从文全集》第15卷第345页)看来沈先生也未必就比他的同辈人“懂如何用文字去表现”呀!不是,懂如何用文字去表现有什么用啊,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写什么也比怎么写更重要,它无形中就决定了怎么写的问题。我敢说,这个问题也一直苦恼着1949年后的沈从文。
开水都浇不死的草
一个八岁的孩子在双休日能够干什么?套用一句滥话:在上学习班,要不就是在去学习班的路上。钢琴班、国画班、舞蹈班、外语班、奥数班……常常是下了这班上那班。中国人真是富了,有条件也玩玩艺术了,这就有小小年纪的孩子被培养成琴奴、舞奴、画奴……艺术不但高雅,还有高收入,高知名度,各种各样的比赛不断燃烧着期待一朝成名的家长们的热情,让很多人疯狂地要把孩子逼上这条道儿。真累,孩子累,家长也累。
我奇怪人们都看到了艺术所能给个人生活带来光彩和实际利益,但是否看到过它不能带来光彩更不能带来利益这一面呢?这话我来说没有说服力,听一听年近九旬的吴冠中先生的一句话吧:“对报考美术学院的学生,老师和家长应该给他讲明利害,学美术等于殉道,将来的前途、生活都没有保障。如果他学画的冲动就像往草上浇开水都浇不死,这样的人才可以学。”这是吴先生最近接受《南方周末》的记者采访时所说的,大家关心的是他怎么“炮轰美术界”,我觉得“美术界”与咱们平民百姓关系不大,可孩子们的梦想却关乎每个家庭。当把这个梦想与艺术联系起来的时候,我们该问一句:他学艺术的冲动就像往草上浇开水都浇不死吗?还应当加上一条:他是那棵开水都浇不死的草吗?要知道艺术需要天分,相当的修养,机缘、悟性……反正,真正出类拔萃的人寥寥无几,而如不能出类拔萃那很可能就是一生心血白费,这是高风险投资啊!作为个人的爱好,当然不坏,想在这上面动点心思谋点利益,那还是清醒点好,而且,这个时候你的参照系千万不能是台上那些风风光光的人——成功者的经验每个都是不可复制,而失败者的教训则天下通行。
比方说看着韩寒、郭敬明靠写作拿了多少版税,你也要试一试,那可要当心了。伟大的作品常常都在不走运中诞生的,能否写出伟大的作品还不一定呢,如果再加上不走运,那可是玩火的事,真得有吴冠中先生说的“殉道”的精神才行。作为文学皇冠上的明珠,诗歌有着高贵的出身,中国古代诗文可以传世,而戏曲小说则是俚俗之物,难登大雅之堂。诗歌属于阳春白雪之列,但诗人却是生活在世俗社会中。一举成名而后荣华富贵的诗人我看并不多,普希金已算少年得志了,“莫斯科啊,亲爱的乡土!/在我生命的灿烂的黎明,/我在你怀里掷去了多少黄金的时刻,/不知道忧伤和不幸。”15岁的普希金以这样一首《皇村回忆》而深得老诗人杰尔查文赏识,才华使他顺利进入诗坛,这似乎是幸运的开始。可是,他并没有将这种幸运保持到终点,那些贵族们并不珍惜他的才华,在一片虚荣、矫饰中,他们折磨着诗人的心,诗人的生命被磨损,他不屈反抗,仍逃不出世俗的大网,终于死于决斗中。莱蒙托夫痛悼诗人之死,写下了《诗人之死》,这首诗使他名震俄罗斯,然而这诗也让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因此被流放高加索,在第二次流放中也死于决斗,年仅26岁。
对于诗人来说更不幸的莫过于他们视为生命的诗歌得不到人们的承认。惠特曼今天已成为经典的诗集《草叶集》,最初也销行寥落,他的上司认为这是一本不道德的书,作者还因此丢掉了工作。然而他也十分执著,他坚定地说:“在我的灵魂深处,我清楚地知道,一定要反叛一切,寻求自己的道路。”我欣赏这种自信,但我想这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需要融化许多痛苦。诗是彼岸世界的产物,诗人往往需要死后追认,这似乎成了定数。那么,企图在艺术的道路上大展宏图的人们,你储备够了相当的勇气吗?
顺便说一句,以上诗人们的故事是从《外国诗人成名作选》等书上看来的,这是当年上海文化出版社推出的《五角丛书》中的一种。手头这几册“五角丛书”还是1996年9月在大连大同街的旧物市场上买来的,那是个天气和心情都比较阴郁的星期天,我和朋友到汽车站送人,怅怅而归中几册新得的小书带给我不少慰藉。我想不少人都不会忘记这些薄薄的小册子,文学、艺术、生活、体育、娱乐各门类都有,我上中学的时候,曹明华《一个女大学生的手记》就曾一时风靡。每本书五角钱的价格更是让人垂涎,今天的出版者或许会担心赔钱,可是请看看它们的印数吧:曹明华《一个女大学生的手记》,88.5万册;韩刚、韩少功姐弟合译的《命运五部曲》,38.6万册;姜金城等编《外国爱情短诗萃》,46.3万册;裘小龙等编《外国诗人成名作选》35.6万册。薄利多销,此言不虚。中国向来没有“床头读物”,我觉得《五角丛书》这种轻松、短小、隽永的东西恰好能充当这类角色,不知当今的出版者为什么不着力开发一下?
老 派
“老派”这个词在今天也不知道是褒义还是贬义,《现代汉语词典》中说指的是“举止、气派陈旧”和这样的人,看不出有多少赞扬的意味。我想这个词在“五四”时代一定用得很多,那种接受了新思想有了新举动的“新派”一定对遗老遗少们的“老派”大大地瞧不起。可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昨天还风华正茂,转眼间成明日黄花,孰新孰旧,真也难说。生在一个“后后……社会”中,整天与“新新……人类”打交道,不知为什么居然怀念起“老派”来——大约,也正是自己渐老的标志吧?
“老派”是不用电脑的,也不会随便给人打电话,倒是习惯写信,常常每信必复;再讲究一点,用的是毛笔写在朵云轩的信笺上,规规整整的总是一页解决问题。“老派”总是与奢华无缘,但也总有自己奢侈的享受,小吃,点心,酒和茶,哪怕是写字的稿纸,不论日子多么清寒,总有一点不肯“大众化”的地方。“老派”做人行事从不肯随随便便,哪怕是理所应当的要求也总是客客气气地提出,至于随便要求别人怎样怎样那简直等于犯罪,他们在某些地方上的谦恭和谨慎甚至让人觉得大可不必……给“老派”画一幅像,我没有那个本事,很多事情不像“征婚条件”和“招聘启事”能一清二楚,但在具体的人和事中你还是能够体察出一二来。
董桥在《南山雨》一文中,曾经描述身处窘境中,所得到一位长辈申石初的心灵援助:
三四十年前我带着家小来香港谋生,白天做两份兼差的工作,晚上给报纸杂志写稿翻译,三口生计勉强应付,偶然碰到意外支出,变卖细软的落难举措还是有的。这样熬了两三年,老二出世的时候,我去应征一份工钱优厚的职务,连过三关,十拿九稳,竟然落空。眼下是儿女的哭声和笑语,前路是通俗文艺作品夜雨屋漏的灰濛景象……
那期间,石初先生辗转知道了我的境遇,有一天约我到莲香茶楼喝早茶。是农历腊月,天刚亮,楼上靠窗的茶座冷得很。他殷殷劝我多吃点心暖胃,尽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下楼道别之际,徐徐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给我,是他早年手抄的一些田园诗,喃喃说:“这些诗写得清爽,念起来舒服。苦闷的时候读读诗词,日子会变得漂亮些!(见董桥《从前》第70—71页,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这就是老派的人物,大有魏晋风度的人物!设想他如果拿着长辈的架子絮絮叨叨地讲人生哲学,那烦不烦哪!要是他从口袋里掏出美元或港币,那又俗得大煞风景。君子之交淡如水,却可以历经时间的久酿变得越来越醇。当然,石初先生也不是没有教导,那是润无细无声般地流入心田的语言,让人有如沐春风般的温暖:“那天晚上天更冷,石初先生打电话言归正题,要我宽心,用了‘事缓则圆’四个字劝我再碰碰机缘,说他一九五二年刚来香港也磕磕绊绊,困顿无助,天天晚上读诗抄诗解忧。”(同前,72页)这个故事的结尾也颇有余韵:
一九九〇年年尾,石初先生丧偶,万念灰濛,久久难释,人也苍老了许多。一天,我约他到莲香茶楼喝早茶,下楼道别的时候,我把二十五年前他给我的那本诗册交还给他。我握着他冰冷的手,一句话没说。申先生看看我,看看那本破旧的小册子,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踽踽走进晨曦里的小巷。(同前,77页)
还有一件事情虽然完全是另一种风格,但“老派”的作风却同样令人感叹。这说的是国民党元老叶恭绰,他是位大藏家,藏物甚丰,宣德炉、古尺、墨、印、砚等等,样样都有稀见的精品,但藏物却不役于物,该撒手助人则毫不犹豫:“一次启功母病,无医药费,乃以物质典,恰途遇恭绰,恭绰执启功手云:‘我亦孤儿。’言下泪为沾襟,立出资助之。”(郑逸梅《忆叶恭绰老人》,《艺海一勺》第30页,天津古籍出版社1994年3月版)如果说这样的事情是可见性格的常事,那么下面的事却不能不说是大显性情的豪举。这里关系到另外一位大名人张大千,他家传王右军的《曹娥碑》,“唐人题识累累”,但一次张大千赌局中大输,只好以此物易人。十年后,他母亲病重,忽然提出《曹娥碑》多时未见,想看一看。张大千一听叫苦不迭又不敢实告,遂找当年的接收者,接收者说早已出手了,张大千一筹莫展,在向叶恭绰等人诉苦时,奇迹出现了:
恭绰却笑指鼻,说:“《曹娥碑》
以现场推动、以点带面抓落实,时刻关注各地工作动态,深入现场指导、现场研究、现场推进,始终把落脚点放在出实招解决问题上,到基层一线找办法,及时总结经验做法,鼓励先进、督促后进,推动问题解决、工作落实。
恭绰却笑指鼻,说:“《曹娥碑》在我这里。”大千喜极,即拉王秋湄于屋隅,求其代恳恭绰,并提出三点:“一如能割让,请许以原值为赎。二如不忍割爱,则以自己所藏书画,任其拣择,不计件数相易。三如认为均不可,则请暂借二星期,经呈老母病榻一观,再行璧还。” 秋湄将大千意见转告恭绰,恭绰慨然说道:“我一生爱好古人名迹,从不巧取豪夺,玩物不丧志,此乃大千先德遗物,而太夫人又在病笃之中,我愿以原物返回大千,即以为赠,不取任何报酬。”大千感激不已,认为恭绰风概,不但今人所无,即使古人,亦所未闻。(同前,31页)
这样的事情的确少见,在今天为了那点书画、古董,一家人反目、对簿公堂的事情屡见不鲜,恭绰老人“玩物不丧志”的古风实在让人觉得“老派”既亲切又有气度。
2008年5月7日晚
老派[续一]
1
不知怎么,想起了中学课本里学过的《有的人》,我很不喜欢这首诗,当年还因为背不出来在课堂上出过丑,心想:什么破诗!今天,却忽然悔悟:不能以自己喜欢不喜欢来评价别人,用“有的人”造句子却常常就是生活里的最坚挺的逻辑。比如:有的人老觉得自己了不起,动不动说这个文笔不好,那个人的书读不下去,其实速朽的是他自己;而有的人只想坐在家里读书,从来不去张扬什么,却引得成千上万的人对他迷恋不已。前一种人是谁不说了,现在多得去了,不过为了争风取宠;后一种人当然凤毛麟角了,说的是宠辱不惊的钱锺书先生。
不过,钱先生给人的印象似乎都是恃才傲物、瞧不起人的才子相,比如,有大学想给他老爹开个研讨会,他说开这类研讨会是“招邀不三不四之闲人,谈讲不痛不痒之废话,花费不明不白之冤钱”,哈哈,这话够狠。比如,据说他还评价过自己的老师们:“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这还了得?!杨绛先生赶紧出面“辟谣”,称绝无此事。但看钱先生的脾性,我倒觉得这话他是说得出的。不过,才子之外,我还在文字上见识过钱先生的君子之风。几年前读过一篇《钱锺书的“小心”》的短文,里面引了周策纵先生的文章写到钱锺书的一个细节:
当时俞平伯先生和钱先生都住在三里河,周教授约好了去拜见俞平伯先生,告别前问钱先生如何去法。钱锺书坚持亲自送周教授过去,在“外貌”相似的一排排楼房内曲曲折折地穿行,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俞先生的家门,完全不像别人文章中说的“钱锺书不会记路”。钱锺书敲门,出来开门的正是俞先生。钱锺书见了,深深地鞠一个躬,说:“老师!”俞平伯先生邀钱先生到他家里坐坐,钱先生说不要打扰,转身回去了。周教授在序文中感叹道:“他这种对老师的尊敬,倒使我吃了一惊,也使我自觉惭愧。自从到美国以后,无论在台湾、香港或大陆,见到过去的老师,都没有讲究过这种旧式尊师的礼节。现在年纪大了,即使想找以前的老师来尊敬一番,也找不到了!”(甄酒《钱锺书的“小心”》,《深圳商报》2005-8-4)
据说这是周策纵在汤晏的《民国第一才子钱锺书》的序文里写到的,简体字版的《一代才子钱锺书》未收,我看不到。不过,这本传中倒有余英时先生的话,谈到在美国接待过钱先生后,“默存先生依然严守着前一时代中国诗礼传家的风范,十分讲究礼数。他回北京不久便用他那一遒美的行书写来一封客气的谢函。”(汤晏《一代才子钱锺书》第207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5月版)
“中国诗礼传家的风范”,大概就是我说的“老派”吧?
2
黄永玉,大烟袋一抽,眼睛一瞥,一牛人也。但读他那本《比我老的老头》,记林风眠、钱锺书、许麟庐、李可染等诸师友,文字中透满真诚与心折,毫无狂人的姿态。其中谈到林风眠先生,他说:“跟林先生认识的时间不算短了”,“情感联系更长”,但却“来往并不多”,因为:“我自爱,也懂事:一位素受尊敬的大师的晚年艺术生涯,是需要更多自己的空间和时间,勉强造访,徒增老人情感不必要的涟漪,似乎有点残忍。来了香港三年多,一次也没有拜访他老人家,倒是一些请客的场合有机会和他见面。”黄先生的这个自夸并不过分,老一辈人的交往重情分,未必重形式,更有分寸,君子之交淡如水。而林先生也不拘这些礼俗,似乎不来拜拜“码头”就不高兴,对这个晚辈的看重是以另外一种形式表现出来,黄永玉写道:“前年我在大会堂的个人画展,忽然得到他与冯小姐的光临,使我觉得珍贵。”(《离梦踯躅——悼念风眠先生》,《比我老的老头》[增订珍藏版]第72页,作家出版社2005年8月版)这个“忽然”说明黄先生没有想打扰老人的意思,是老人主动要来的,林风眠到场,这是什么样的分量,这是对一个晚辈多大的鼓励!
此文中,还写到这样的事情:
记得五十年代林风眠先生在北京帅府园中国美术家协会开个人画展时,李苦禅、李可染先生每天忙不迭地到会场去“值班服务”。晚辈们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可染、苦禅两位先生高兴地介绍说:
“我们是林风眠老师真正的学生!”
老一辈人都有一种真诚的尊师重道的风气。……(同上,76页)
难怪,大师教出来的还是大师,他们的“格”就不一样。
3
章培恒和骆玉明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新著》去年印出来了,拿到这三大卷书时,我感叹章培恒先生的执著和为它付出的大量心血。读序言的时候,还是为这样一段话而感动:
在复旦版《中国文学史》的编写过程中和出版以后,当时担任复旦大学校长的杨福加院士给予我们许多鼓励和支持。……特在此次增订本出版之际表示我们的敬意和谢忱。——这些话原应写入《中国文学史新著》的原《序》,但其时杨福加院士仍担任着复旦大学的校长,为了避免奉承领导之嫌,所以留到了现在。(该书第3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9月版)
这也是老派作风吧,滴水之恩,不忘言谢,但又决不做那有违君子之风、溜须拍马的事情。
在复旦老文科楼的时候,经常会在走廊或电梯里撞见头发花白的章先生,他总是不苟言笑的样子,背后也听过很多说他“认真”的故事,但跟他打招呼,不论记不记得你是谁,他总是慌忙还礼。看着他走出电梯的身影,我常常感念不已,这样的人融在人群中普通得你都分不出来,但他们的身上终究有着另外一种魅力。
傻姑爷与真学者
据说冰心“文笔太差”似乎不应当再读了,偏偏我在读书上从来不信邪,喜欢读什么就读什么,没有高雅到去分辨谁的文笔差不差的境界。所以在今年的三伏天照样读了不少冰心的文章,现在已经是秋凉的季节了,有一篇文章中所记下的事情,我还是忘不了。那就是冰心的《我的老伴——吴文藻》一文中记下的吴文藻先生。这篇在丈夫去世后所写下的长文,追忆了他们在一起的半个多世纪的岁月,没有太多的血和泪,却栩栩如生地写出了一个学者的一生,让我们认识了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风貌。
印象最深的是吴文藻的“傻”,或者人们所说的钱锺书身上的“痴气”:
抗战前在北京,一天吴文藻出门,夫人吩咐:到“稻香村”点心店给孩子买“萨其玛”,孩子小,还不会说萨其玛,只说“马”;再到“东升祥”布店买一件双丝葛的夹袍面子,要送给岳父的。好嘛,我们的吴教授到了这两家店,这两样东西他一样也说不出名字了,好在两间店铺的售货员跟他们家里熟,打电话去问。“东升祥”的店员问:“您要买一丈多的羽毛纱做什么?”全家人大笑,冰心说:“他真是个傻姑爷!”她父亲笑了说:“这傻姑爷可不是我替你挑的!”
抗战后他们到了云南呈贡,一次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先生夫妇到家里度周末,不知怎么冰心想起旧事,遂找这个清华的校长“算账”,看看他是怎么教出这样“书呆子”来。便做了一首宝塔诗:
马
香 丁
羽 毛 纱
样 样 都 差
傻 姑 爷 到 家
说 起 真 是 笑 话
教 育 原 来 在 清 华
梅校长可不认账,笑着接写下面两句:
冰 心 女 士 眼 力 不 佳
书 呆 子 怎 配 得 交 际 花
在座的清华同学一下子都得意地笑了,冰心只好自认“作法自毙”。那诗里的“香丁”是怎么回事呢?也是有典故的:
还有一次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春天上午,我们都在楼前赏花,他母亲让我把他从书房里叫出来。他出来站在丁香树前目光茫然地又像应酬我似的问:“这是什么花?”我忍笑回答:“这是香丁。”他点了点头说:“呵,香丁。”大家听了都大笑起来。(冰心《我的老伴——吴文藻》)
不知从何时起,“书呆子”这个词儿常常成了文人学者的代名词,也时常并非是表扬他们,而是讽刺他们不懂世事,不通人情常理,只知道读书。不知为什么,我倒觉得现在的文人学者除了不读书外,简直是无所不通,那精灵的劲头是绝不配以“书呆子”来侮辱他们的。从家装到股票、基金,从美国大选到官场秘闻,从同事婚姻到《色·戒》。但吴文藻他们的“呆”却也呆得可爱,他们天真,脱俗,专注于生命中的一件事情而不旁顾,从中能够看出学者求知求真本色,诚朴而不做作的刚直人格。
这一点在与冰心的最初交往中,吴文藻便显露出来了,1923年8月,他们同在赴美留学的船上:
……以后就倚在船栏上看海闲谈。我问他到美国想学什么?他说想学社会学。他也问我,我说我自然想学文学,想选修一些英国十九世纪诗人的功课。他就列举几本著名的英美评论家评论拜伦和雪莱的书,问我看过没有?我却都没有看过。他说:“你如果不趁在国外的时间,多看一些课外的书,那么这次到美国就算是白来了!”他的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我从来还没有听见过这样的逆耳的忠言。我在出国前已经开始写作,诗集《繁星》和小说集《超人》都已经出版。这次在船上,经过介绍而认识的朋友,一般都是客气地说“久仰、久仰”,像他这样首次见面,就肯这样坦率地进言,使我悚然地把他作为我的第一个诤友、畏友! (冰心《我的老伴——吴文藻》)
看来这个傻里傻气不会用甜言蜜语讨好女生的人,还真有福气,他的诤言居然打动了这位女作家的心。“他是一个酷爱读书和买书的人,每逢他买到一本有关文学的书,自己看过就寄给我。我一收到书就赶紧看,看完就写信报告我的体会和心得,像看老师指定的参考书一样的认真。老师和我作课外谈话时,对于我课外阅读之广泛,感到惊奇,问我是谁给我的帮助?我告诉她,是我的一位中国朋友。她说:‘你的这位朋友是个很好的学者!’”冰心的这位老师也是一位有眼光的人!
冰心的文章中还提到一件事情,可见吴文藻的“呆”:1935至1936年吴文藻休假一年,他们夫妇到欧美转了一圈。多好的时光啊,可吴先生却没有陪太太游山玩水,他忙什么呢?“他在日本、美国、英国、法国,到处寻师访友,安排了好几个优秀学生的入学从师的问题。他在自传里提到说:‘我对于哪一个学生,去哪一个国家,哪一个学校,跟谁为师和吸收哪一派理论和方法等问题,都大体上作了具体的、有针对性的安排。’因此在这一年他仆仆于各国各大学之间的时候,我只是到处游山玩水。到了法国,他要重到英国的牛津和剑桥学习‘导师制’,我却自己在巴黎住了悠闲的一百天!”他就是这么休假的?就是这么把娇妻丢在一旁去忙他的“导师制”?!晚年在他的九千多字的《自传》中,他自有生以来,进的什么学校,读的什么功课,从哪位教师受业,写的什么文章,交的什么朋友,然后是教的什么课程,培养的哪些学生……提到冰心的地方,只有两处:何时相识,何时结婚,短短的几句!至于儿女们的出生年月和名字,竟是只字不提。他的学生写文章说:“吴老曾感慨地说‘我花在培养学生身上的精力和心思,比花在我自己儿女身上的多多了’。”是自豪,还是歉意?但读到这里却不由得对这样的“书呆子”生出了深深的敬意!当代的一些学者似乎什么都想得到,偏偏丢了学问和人格,而吴文藻那一辈人失去和丢掉了很多东西,却也得到了很多永远闪着光芒的东西,更重要的是这些东西不仅属于他们自己,也是知识分子精神传统的宝贵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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