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黑豆和扁豆
2011-09-29张全友
张全友
豌豆黑豆和扁豆
张全友
1
清晨,整个院落像一座舞台,有些淡雾的效果后,更显得扑朔迷离。
此时大哥正蹲坐在一块顽石上蒙头磨刀。呼哧,呼哧——那声音踩着节奏,将铁与石头相互啃轧的特殊味道喷射出来,随后滚出门去老远,化入百味冗杂的气流中。这种匀称的节奏,难免叫人想起几年前村里来的一班耍把戏的南蛮子摇滚团,他们演出时的节奏也是这个样,嘭嚓,嘭嚓……
在别人的耳朵里,大哥如此锲而不舍磨刀的声音,当然既均匀又悦耳。可我却恰恰相反。
那是一把劈刀,有一大拃多宽,尺余长,花纹枣木柄,后背月牙状,刀身靠背部的地方,还有两道凹槽。那是二十多年前,我们家花三块五毛钱,请一个路过的游乡铁匠给锻造而成的。也许由于它在柴房屋顶椽缝里插得太久了,刀的两面,早已生出了朱红色的斑斑锈迹,刃口,都有了小小的豁牙。大哥再次把它寻出来,他蹲到当院的一座废弃磨盘下,背影摇来摆去。他磨得很仔细。一块铁青的细油砂石头上,滚出了一波波灰白色的沫花。
关于这把刀的来历,没多少传奇或者故事,兴许那年月,农村人家手里没有多余的钱去买炭烧,用它到村子周围的树林子,劈些干树枝背回家来做饭。它就是这么一个家什,却被那位喜欢卖弄的手艺人做成了这样,打眼看去,还真像一把凶器。可是弃置多年了,大哥现在又把它踅摸出来,还蹲到那里呼呼地磨,磨得我们全家人心里发毛,难免既怕又气,还可怜他。
大哥什么人,我最清楚。他胆子小,怕事,连个鸡子也没有杀过,平素走在路上,遇到一只爬行的蚂蚁,他都怕踩着。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扬言要去杀人了?而且那么明目张胆,信誓旦旦?这横竖都叫人有点吃惊。一时间,大哥此举,把我们家里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软磨硬磕,规劝跟踪,生怕他一时糊涂做下傻事。但换来的却是大哥一句轻松话:你不要担心,我心里有数。
作者近影
这个起雾的清晨,夏季的暑气,还要再等一支烟的时间才能完全上来。但是我大哥的脸颊,却明显冒汗了。
那会儿,我正立在一口水缸前洗坯斗,就是那种村里砖窑上最常见的一二砖和六零条的砖坯斗。虽说现在窑上已经不用这些坯斗了,我现在把它们好生洗出来,晾干,放起来,谁知道哪会儿就又派上用场了。我潜意识里略微这样想了想,可我的眼神,却在大哥那边逗留着。
我说,你就别磨了,都早快了。
他没有理我。
我嫂子从屋里出来。那会儿她正做早饭,大约是在做小米稠粥,一双手上还沾着些水和米粒。她一边走,一边抖了抖胸前的紫色大围巾。来到我大哥跟前,嫂子二话没说,劈手抢下了他正磨得欢实的刀。她涨着一脸鸡冠肉,还撅着嘴,歪头叼了他一眼,嘴里嘟囔一句我没听清的话。完毕愤然回身进屋,把门一甩。我听到当啷一声。大概嫂子将那把刀,扔到了瓮旮旯的黑处了。
大哥随之孩童般哭号起来。连你们,也这样欺负我,不叫人活啦——
他的眼神有些呆滞,满脸皱纹淤积的土尘下,生长着无尽的委屈。
大哥的哭声,招来了外面人们的惊奇。有一个村里人,还探头朝我们院儿偷瞄了一下。但很快,就又把头缩出去,走了。
2
事出有因。
还是年初的一天,我大哥突然想出一招,他要在自家的院子里大兴土木,建一座砖窑了。
我们弟兄爹娘死得早,是我的这位大哥,把我拉扯成了现在这个模样。那会儿,我们家靠种地过日子,光景紧巴巴的,住房还是父亲留下的那三间土屋子。大哥娶了嫂子后,经常因为日用开销接续不上,两个人吵嘴。不过,说是吵嘴,其实也不对,因为,大哥极少吐口发话,常常是,嫂子开口骂人了,我大哥却找一处背静地方蹲下来,吭吭咳嗽几声,完毕抽烟。
我大哥这天突然说,建窑,我们也要建个窑。
我大哥说过了建窑这句话后,脸上有了些腼腆掺混羞怯成分的表情,像多年以前他心里对自己说过的我要娶个媳妇一样。当然了,他心里的这句话,是后来无意间暴露出来的。
他说的窑,是那种土法建筑的砖窑。
在我们村里,这种土法建起的砖窑随处都是。这种窑什么时候兴起的?据说已经有些年头了。听村里的老年人们讲,说咱们村的瓦盆,可是个宝,养穷人啊。周围村生计不好的人,走到咱们这里,就都走不动,不走了。这些老人们所说的瓦盆,就是用窑烧制的一种土陶。后来与时俱进,再烧制砖瓦。四面八方的建房人,从我们村买回去,砌墙筑屋,漫顶防雨。一簇簇马蹄一般的窑,蹲坐在村子的任意角落,不经意间看去,像一尊尊盘坐的土佛。
我们村的地下,有一种黏土,土性好,当地人都叫那土红眼胶泥。我大哥心里何尝不知道,有了那地下取不尽的红眼胶泥,人家那些早年靠开窑赚钱的窑主们,小日子滋润好过着呢。所以,我对大哥要建个窑的想法,表示赞成。我实在同情大哥这些年带着我们跟头马趴地劳心费力。何况我也太想过上好日子了。
大哥曾经那样迷恋过种地。
先是领着我们种西瓜:春天里,鹅黄的小草翻身发芽后,我们一家人就每日趴在自己的地里刨刨抓抓地下瓜种。三夏入伏,还要顺瓜藤。初秋开园,便是防贼卖瓜……可惜我们这样种了几年西瓜,也不见有多少收入。我大哥就对种西瓜这活失去了信心。于是,想新招。他又觉得玉米好侍弄。就领着我们种玉米。春种、夏锄、秋收、冬囤,完毕再卖给那些养猪的专业户。一年辛苦过来,还是没有多少收入。我大哥又觉得这样卖玉米太不划算,还不如自己也喂猪,玉米的利润加上猪的收入,应该就会丰厚许多。于是他叫我嫂子来喂猪,不用她再去下地干活了。不幸的是,那一年我们家养的十几头猪仔,都染上了软骨病,一下死了七八头。我大哥为此十分难过,整天没有一丝精神,问他话,也爱答不理。他甚至去村子外的一口水井边上徘徊。害得我们去找扁豆八叔。扁豆八叔虽说长不了大哥几岁,却是我们心中的权威,找他啥意思?是要他去劝劝大哥,可别想不开了做出傻事。扁豆八叔说,豌豆啊,他不会有啥事,你们放心。
对了,我大哥就叫豌豆,我叫黑豆。爹娘没文化,娘生大哥那年,爹觉得他堂叔给家里老八起名扁豆,人丁很旺,就随便给大哥起名豌豆。果然,就有了我这个黑豆。大约爹娘还期待着豇豆绿豆等等的豆类来做我们的兄弟,可惜他们早死了,仅留下我和大哥两个豆。
扁豆是我一个爷的八子,辈分和我爹一个级别,因此我们就叫他八叔,虽说八叔至今没讨过老婆,可在我们这个支族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扁豆八叔说,豌豆,你是男人吗?是就把腰节骨挺起来,不就死了几头猪吗?又要不了人的命。大哥见是扁豆八叔,说,我不在乎那几头猪,死都死了,爹死娘还要嫁人,我是在这里转转,踅摸踅摸。扁豆八叔说,这样就好,心胸多宽,日子就会有多宽,胆子多大,收入也会有多大。你豌豆是机敏人,不会不懂这些道理吧?大哥说,八叔说的是,我正在想明年该做点什么。扁豆八叔用手拍拍大哥的肩膀,你有没有胆量种这个?扁豆八叔变魔术似的从怀里捻出一个圆葫芦来。这个葫芦在阳光下闪闪放光,想必早在扁豆八叔的手掌心里摩挲得有些道行了,因此溜光圆滑。扁豆八叔将它递到我大哥手里的一刹那,那葫芦竟然就神态百出。大哥有些惊诧,他并不认识这个葫芦是什么。扁豆八叔说,这是黑金子的种子,只是现在政府管制它,不叫随便种了。大哥突然想起来扁豆八叔的过去。这人年少的时候贪玩,虽然他家里穷得精光光,竟还与邻村的那些赖皮一起哈过料子面。后来他没有讨到老婆,与这个大概也分不开。
洋烟?我大哥说这是洋烟种子?
扁豆八叔笑笑,把那个油光溜溜的葫芦夺回去,走了。后来,第二年里,我不知道大哥是怎么从扁豆八叔那里搞到了洋烟的种子,他竟然背着我们,去一处僻静的荒地里种下了几十株罂粟。可惜,还没有等到苗长到一尺高,他就被公安给带走了。
那一日,大哥手上多了一副锃光瓦亮的手铐。他跟到两个警察的屁股后边,他的屁股后边又是几个警察。我看到大哥一路羞愧地走出了家门。我觉得此去,大哥一定要受苦,便放声喊着:“大哥,大哥……”
大哥回头看了我们一下,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很憨厚地笑了笑,就被一个警察推搡着上了警车,一溜土尘开出了村口。
不久,一纸传票罚下我们家三千元,大哥被拘役了两个月,又灰溜溜被放回来了。大哥为此内疚极了,后悔不该种植罂粟,可又碍于八叔的情面,整天默不出声。
我嫂子变本加厉,对他数落更是张口就来,也不分什么场合。一次,她在街上奚落我大哥脓包,恰好被一个小孩看到了。那小孩似乎对女人骂自己男人脓包很开心,故而憨笑不止。大哥就说,别笑,孩子,你长大了,和我一样,也是脓包。
我大哥有个毛病,说话大舌。他跟那孩子说话,就明显有点含糊。
那小孩不笑了,反而大声重复着嫂子的那句骂,“脓包,脓包,豌豆,脓包……”冲街的另一端跳跃着而去。
可是不管怎么说,那些都是过去了。
现在我大哥要建一个窑,要和那些村里的窑主们一样有钱,有了钱后,就也能趾高气扬地去村里街上扬眉吐气,至少不再被嫂子骂“脓包”,更何况街上的小孩了。
3
大哥在我们家院子里用步丈量地形。三步,两步。
他背着手走来走去,像一头捡拾地上食物的猪,不时还用一双脚踢来踢去把地上的柴棍子踢走。
最后,他弯腰捡起来一根木棍子,去地上大大画出一个圆弧。
好了,窑就建到这里。大哥这样想。
黑豆,你出来,咱家的窑就建到这里。我大哥把我从屋子里喊出来,比比划划。
那是我们院儿的偏西南,跟前有一个茅厕。大哥圈住的那片地方,连那茅厕也圈进去了。他还说,明天我去再找找扁豆八叔,看个日子。他显然已经做了确凿的决定。把我喊过来,我觉得仅是要我参与开工而已。
这一次,大哥去找扁豆八叔没有空着两只手,而是带了一包红云烟。
想建窑,八叔给看看,找个黄道吉日好破土。
扁豆八叔改弦更张不再当赖皮后,竟然做起来学问。他捣鼓杂学,还懂点周易。在我们村里,有谁家要婚丧嫁娶盖房起屋了,都要来找找扁豆八叔,求他给翻翻皇历,讨个吉利日子好办酒席。扁豆八叔因此浪子回头,进而受到了人们的尊敬。
那天我大哥去找他,是上午。独身的扁豆八叔居一处小院落,倒也并不觉得多么肃杀寂寥。他养着两只羊,大哥进去的时候,扁豆八叔正给一只母羊剪身上的羊毛。
扁豆八叔接过了大哥的一包烟,阳光下扬起棕灰色的脸膛,笑了笑说,豌豆啊,你开窍了嘛。建窑好,下了苦力,没有被别人剥去利益,自己连骨头带肉一起吃,这才好。
大哥也笑笑,没有回扁豆八叔话。他袖着手,只立在一旁,耐心等扁豆八叔把一只母羊身上的毛都剪下来,才领他进屋。
四月八。只见扁豆八叔把一本泛黄的老书翻了又翻,说,四月八,万物发,你豌豆这天开工破土,也一定能发。你就四月八这天,不要见阳光,早上黑麻麻起来就破。
大哥说,谢八叔。
可是在大哥要走的时候,扁豆八叔却又把他喊住了。
这回,你可不能同了那回种烟,这回你是建窑,是可以光鲜鲜做的事,你要买两挂大地红长鞭炮放,压压邪,也叫人们知道你豌豆要建窑了。
大哥一脸的高兴,双手搓摸着直点头。
大哥说,开窑那天,一定请八叔去喝酒。
扁豆八叔说,那是自然要去。
我大哥没有先回家,他从扁豆八叔那里折出来,果然先去小卖部买下了两挂大地红鞭炮。
今天是初六,再过两天,就是四月八。
我大哥的心情很激动,他在心里扳指头算着建窑破土的日子。到时候,有了窑,自己给自己做活,挣钱,日子一定会好起来。我看你还敢再奚落我?大哥心里又想到了嫂子。他还想,到那个时候,你就会顺从我了,白天做事,夜里恩爱,咱再生下个大胖儿子……对了,我大哥娶下嫂子都快七八年了,嫂子就是不愿给他掉下个一儿半女。这对于他,是多没有面子的一桩事啊。
4
四月八的黎明。雄鸡报晓的声音此起彼伏。吭吭。雾麻麻的晨气中,我大哥的身子一抖一抖。他有了做事前咳嗽的毛病,都几年了。
我紧跟在大哥的身后出屋。我说,只见人家建窑,都是在村子外,咱把窑建到自己院里,显得憋屈了。
大哥从下屋提起一把铁锹,说,咱不敢和人家赛,咱没门没窗,自家院儿能建一个窑,出砖烧瓦,也一样过好日子。
大哥去他前日画好的那个圆圈蹬了三锹土,完毕就回屋拿出一挂鞭炮,燃了。
噼啪炸响的鞭炮声,惊吓了村里的狗,也破了村邻们睡得正酣的梦。
嫂子披袄出来了。
这回,她破例没有奚落大哥,而是不声不响地提过来两只筐。她的举动不仅感动了大哥,也令我觉得意外。我原本以为她会阻止,因为素来她对大哥要做的一切,都是看不起的。这让我更加有了些信心。看来,我们家的好日子,真的要到了。
我大哥是做活最卖力的好把式,即便是给村里别人家帮忙干活,他也从来不会讨奸,更不说为自己建窑了。
只见他一锹一锹地蹬着土,蹬得满头大汗。他把土装进筐里,由我和嫂子提出圈外。一米,两米,三米。我们一家人这样挖土,蛮有点像一窝老鼠打洞,滚的满身都是土尘。午间我们啃两口馒头,还要打泥坯,围土圈。十几天后,我们的这个窑,就成雏型了。
大哥说,好了,我们也要开工出活了。
大哥一脸膛的喜悦。他把买回来的几个坯斗子在手里把玩了一番。那些坯斗,有一二砖,六零条,龙凤砖,富贵门。大哥早打听好了,建一个窑,要想卖出货,就得货色全,不然做了也是白做。这是他当年给那些窑主们做活的时候早就知道的。
我大哥想得果然周到,我们起早贪黑不知疲劳终于做好了第一窑坯,还没等开窑之际,就有几家建筑队的包头儿上门订货了。
去请请八叔。大哥对我说,说到做到,今天咱开窑出货,你帮我去请请八叔,叫他过来喝酒。
他把留下的另一挂大地红鞭炮挂到了二窑门上,等我把扁豆八叔请过来的时候,他喜着脸迎了过来,还指着那鞭炮说,八叔,这一挂,我是非等您来了才会燃的。随后,他就回身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好一阵爆响后,午间灿烂的太阳下,靛蓝色的硝烟一坨一坨蘑菇云般腾起来。那硫磺的气味,揉进了炸油糕的香气里,虽说乌烟瘴气,倒也显得不一般了。
豌豆,你是开窍了。扁豆八叔用手掌抚了抚大哥的肩膀,就与他齐头进屋去了。
按照大哥此前吩咐,我要开窑门,看货色。这大概是个荒诞的当地土规矩:新开的窑,要真童子背地里开窑验货。我想,新窑,又不是没开苞的大姑娘,还要什么真童子?可笑。我还没有成家,这活儿自然由我完成。我提着一根长长的钢钎,好不容易撬开了二窑门的几坯砖。
有汛。我想。汛是土话,是二氧化硫的附着物,我知道这个。我上过几天学,老师在课堂上大约讲过这个。烧窑有汛,那就说明我们的窑是一窑瓦蓝色,不仅烧得好,而且也浸好了。只有一色瓦蓝,货才好出手卖。这一窑货,那可是两万多块钱的东西啊!
我激动地从蒸气腾腾的窑里取出几坯瓦来,跑到外面的阳光下去看。果然是瓦蓝的!我即刻跑回家里,把这几坯瓦递给大哥看。
大哥和扁豆八叔他们已经喝上了,见我拿回了几坯瓦,大哥说,我知道,给他们烧过窑的,还能出差错?
大哥一脸红光,是被酒花顶的。他不胜酒,也极少喝酒。嫂子地上转来转去,偶尔给他们加点菜,顺便就斜他一眼,说,你不能喝,少喝,陪着叫八叔多喝。
扁豆八叔冲嫂子笑笑,算是回应,他却回头对大哥说,你不该只请我一个来,你还该再多叫几个人。
大哥说,在村里,我没有亲戚朋友,八叔是长辈,当然要请你来。
扁豆八叔说,不对,要知道,你这不是婚丧嫁娶办酒席,你是开窑,就等于盘了一间铺子开业一样。你该再多叫几个人的,各路神仙都打点一下,至少该叫上书记明富和村长六子。
大哥不加思索地说,我一家人在自己院里开个小窑吧,靠一身力气和泥捏瓦,一不偷二不抢,为啥要进贡他们各路神仙?我不。
你还是天真啊。扁豆八叔这样说着,就去一个青瓷盘里夹一口菜,送到嘴里嚼着。
我说,大哥就这么天真,上一回他犯事,我进去看他时跟他商量,想去求书记给说个情,他不叫,要不是,没准还罚不下那三千块。
我一边说,一边看大哥。他的脸色明显难看起来。这时候嫂子也接起了话茬儿说,他这个人啊,您是不知道,不撞南墙不回头,心眼死着呢。这回建这个窑,路还长,八叔您可要多提醒他。
大哥把手一划拉,一脸的不在乎。你们就不要再给我翻那些破事了,今个咱开窑,好日子,我不想跟你们计较,也不愿意再听这些陈年烂芝麻事,咱就把这个窑做好,卖力,泼汗水,我看哪个敢管得着?八叔,来,满上,喝酒。
屋里又是一阵觥筹交错的声音。还是扁豆八叔老练世故,说豌豆想的也是,小人家做事,自然不会怎么大,没人会怎样咱的。你们就好好做活吧,出不了几年,再给黑豆也娶一房媳妇儿。
我一听扁豆八叔这句话,脸红了,随即从屋里钻出来。
我当然想要个媳妇,做梦都想。最好能跟村里的媳妇晓云一样。一想到这个,我的心跳得更快了,仿佛要蹦出来似的。
5
窑做得很顺利,起坯,晒干,入窑,点火,水浸,出货。我和大哥大嫂一家人忙得屁股冒烟,一双手都长满了硬疙瘩,汗比尿流的还要多。可心里却是美的,因为票子回来了。
大哥龇着满嘴黑牙笑。他跟我说,黑豆,你的媳妇就在那泥水里生根发芽呢,你就铆劲踩吧,踩着踩着,媳妇就出来了。
我说,大哥又在发神经。脚下却狠劲地踩了几下泥巴。
可是好景不长,环保局的人来了我们家一遭,说是要取缔我们的窑。
环保局的人很客气,他们都是吃公家饭的,衣服翠灵,脸面和手足白净,像一株株雨后的嫩草。
一个男的说,是你们村里有人举报,要不,我们才懒得来你们这黑糊糊的鬼地方。
一个女的说,就是,想喝一口水,都是股硫磺味。
我大哥手里拿着一包烟,脸上堆着一团笑,给环保局的男人每人一支。
大哥说,这样的窑,我们村都烧了几百年,从来都没人管。我才刚刚建起了不多日,就叫我们再烧几窑吧?
一个年轻一点的男环保说,你们农民不懂政策,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讲究绿色环保。
一屋子的人,几个男人都抽起了烟,污浊的空气下,屋里一些日常的器物也显得模糊起来。我嫂子也给这些人提来了一暖瓶水。
喝水,您们都喝水。吭吭。
一起来的几个女的嘴里骂着男人抽烟真讨厌,纷纷出了屋。
那个一开始说话的男环保又对大哥说,好了,就这样,今天先和你说这些,算是通知了,你们把窑收拾收拾,三天后,我们再来挖窑。
大哥手里拿着那盒烟,不住地点头,嘴角抽着些僵硬的笑。出门的时候,他手里的烟盒还是掉在了地上。
院子里有几只鸡,男环保一出门,正好一只刨食的鸡子撞上了他裤脚。男环保用脚尖一踢,这只鸡就飞出去老远。
咦,这鸡不错嘛,纯绿色土养鸡,你自己专门跑来我跟前,是想叫我们吃了你?男环保半开玩笑地一边说,一边掸去裤脚上的土尘。
大哥从堂屋地上捡起了那盒烟,刚好尾随他出来。
大哥说,这种鸡子的肉蛮好吃的,兄弟们要是喜欢吃它,就叫你们老嫂子赶明杀了它,给你们熬了吃。
大哥指了指正用眼角睃他的嫂子,这样说。男环保一听,乐了,说好啊,那三天头上,我们可要等着来吃你的鸡子了?
大哥紧跟在他的后边说,一定一定,你们来的时候,一定把鸡肉熬好。
男环保回头又安慰我大哥,其实这也就是个政策,我们来,也是上边催得厉害,说白就是个意思意思,用挖子车推你一个窑的豁口,电视台来拍拍片子,回去交差完事,等过了这阵风,你们该干啥干啥。
大哥的头像鸡子啄米似的点着,说好好好!
老实说,我们也不想来,都是你们这个破村,竟然会有人举报。
男环保临走,又回头瞭了一眼我们院里的砖窑,说,这个东西最终也不会存在多长时间了,现在是低碳时代,我看嘛,也是这种家伙的末日到了。
大哥听不懂他后边的这些话,愣在院门外一动不动。
一溜土尘飞起来,环保局的人乘车走了。
那日,送走了环保局的人,大哥一言不发。他心里就记下了两件事:一是三天后人家要来挖窑了,家里还得杀鸡熬肉,当然少不了买酒。二是村里有人举报了他建窑。会是谁呢?狗娘养的!
大哥去窑的四周转来转去。我想劝劝他,叫他吃午饭。他不理我。
我知道大哥心里难受,他一定在心疼自己的窑,几百年了,我们村的人吃泥饭,早不来挖晚不来挖,偏偏自己建的窑做了这活,却要被挖掉了。
大哥牙咬得嘎嘎响,他先是恨自己命不好,快一辈子人了,没给家里创造出多少财富,现在建了这个窑,正想着能够有些起色,不料又是一场空欢喜了。
流年不顺。大哥想到了扁豆八叔。
建窑破土,是扁豆八叔给掐算的吉日,还说定会财源不断的。莫非是他推断有误?或者故意难为我们?总之无论是哪种情形,也都要再去通一通他,也许能叫他再帮助找个破解的办法。
明天你们先拾掇一下窑,把那里边的几千板砖码好,我去找扁豆八叔。
日西下时,大哥的心情似乎好了些。他回到家里,又开始和我们说话了。
你就是一辈子的讨吃命,找谁也改不了这个。嫂子把一个锅盖重重甩到蒸笼屉子沿上,这样嘲笑他。
我说,你们就少说几句吧,什么时候了,还这样。
6
真是流年不顺。
大哥先给扁豆八叔递上一支烟,燃火,然后把一包烟丢在了扁豆八叔的炕上,嘴里嘟哝着这句不吉的话。
扁豆八叔仿佛真是一个神仙,早有先知似的说,吃你酒时我就提过你醒,你不听,我也没法,这回怕是真的要断送村里吃了几百年泥饭的路了。
大哥问扁豆八叔,还有没有破一破的余地?
扁豆八叔摸着下颌良久。嗯,按我近日推出的卦象,咱村闹窑这一层,看来是没有多大回转余地了。不过,你还是要再破费一下,叫叫村里的书记明富和村长六子,他们总是咱村的掌柜的,帮着在环保局人们的面前说说好听话,保不准能多出几窑货。当下,你至少不得先把那些存坯子烧出来?
大哥说八叔说的是,明天他们还要来人,说是就挖窑了,我答应给他们杀只鸡,见机就一并叫了他们来。
扁豆八叔说这样可是不行,你得在人家没来之前,先把明富和六子安顿一下,要不怎么好给你说话?你等后边的人都坐炕上了,再作揖祷供,这样啊,黄花菜早就凉了。
大哥有点犹豫起来,心疼地想,自己家里的鸡子,又要遭殃了。
扁豆八叔看出了我大哥的心事,又说,不过,事儿是你的,你来找我,我就说我的看法,到底如何做,还是要看你自己。
大哥心里一揪一揪的,但他还是说,来和八叔商量,就要听您的,我今晚安排一桌酒,您可是不能少的,替我帮帮腔。
扁豆八叔推辞,你还是重点去招待那些大小神圣吧,我是无所谓的。
奶奶个脚,是谁吃饱了撑的没事做,非要举这个报呢?
我大哥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在和扁豆八叔打问。
这就不好说了,也许是你杀过人,是人家老子,这叫杀父之仇;也许是你闹过一个女人,是人家老婆,这叫夺妻之恨。不过我看你豌豆也不像那种人,再其他的结怨,只有你自己和举报你的人心里清楚,我就不知道。扁豆八叔口气戏谑地说着,你自己好好去想,没准就会想起是谁了。
从扁豆八叔家出来,大哥走在村里的一条大街上。他翻来覆去地想,却实在想不起来到底得罪过村里的哪个人。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没有。这个村子的人,平日里还是与他蛮不错的哩。豌豆吃啦?豌豆喝啦?豌豆出工啦?也就是这些问候话。客套之后,你该干啥干你的啥,我在做啥做我的啥,井水不犯河水,早出门晚闭户,大家相安无事。可是这回环保局来人说,村里竟然会有人举报他建窑?我建个窑,靠四条腿抓泥脱坯子赚血汗钱,妨碍着你们什么?
我大哥突然想到一个人,刘麦穗。
那是三年前的夏天,刘麦穗家里养的一头大黄牛懵懂撞进了我们家的庄稼地。那会儿我们一家正在地里锄玉米。天干,半个月了也不见一星星雨点落下来,地里的玉米苗儿,旱蔫蔫的,看着都快要死了那个样。
我大哥本来心情很不好,这时候正好扁豆八叔路过庄稼地,说豌豆啊豌豆,牛都吃了你大半块玉米了,你也不管?
大哥撑起腰,回头就看到一头大黄牛进来地里欢实地啃着庄稼苗,他就更来气。
但,他那天面上没有气,很平静地嘚儿嘚儿喊那牛。那牛似乎很听大哥的话,站在地里不动了。我大哥就一把抓住了牛的缰绳,把它拴在了地畔的一株小杨树上。
大哥心想,这下好了,你的主人可有得好话要跟我说了。
不料午间要散工回家时候,也不见黄牛的主人到。
奶奶的脚,你还有了理!
我说,大哥,要不还是把它放了让它自己走吧?
大哥说那不行,我给他牵回去,等它主人来了,我要他赔咱收成。
大哥就把这头黄牛牵回家里,拴到了柴房的窗棂子上,还给它抓了一大把甘草吃。
这牛还真是不错,跟大哥蛮有缘的。大哥摸它的脑门,它就很亲昵地用舌头舔他的赤胳膊。大哥还自语,咱要是也有这么一头牛就好了。
直到傍晚时分,刘麦穗风急火燎地跑来了。他进来就大声嚷嚷,刘豌豆,你为啥偷我的牛?!
大哥是个不会争辩是非的人,他说我没偷你的牛。
刘麦穗说,你没偷?那要么就是抢?
大哥说,我一没偷二没抢,牛还是你的牛。
刘麦穗说,难道不是我的?还会成了你的?真是屁话!
大哥说,刘麦穗,你嘴巴干净点,说出来的话一股屎味。
刘麦穗笑了,说,你说你没偷没抢,我的牛怎么会在你的院里吃草?
大哥说,你的牛吃了我地里的玉米,你赔我收成!
刘麦穗把头往高了一扬,说我家牛是个最老实的牛,一般不吃别人家的东西。你说它吃了你的玉米,谁能见证我的牛吃了你的玉米?
大哥说,我老婆,弟弟黑豆,他们那会儿都和我一起在地里除草。
刘麦穗又笑了,都是你的裤带裤衩,能不护你的×?他们要是成了你的见证,我说老天爷还见证你抢了我的牛呢!
他们两个人正这样口水指头一来一往贬斥的时候,我和嫂子也把地头锄过回家了。我说,刘麦穗,确实是你的牛啃了我们地里的庄稼,大哥没白说,有好大一片哩。嫂子也说,吃了人家的庄稼,你还有理了?今天要是你不说个子丑寅卯,你就甭想往走牵牛!
刘麦穗说,好,我找村长去,咱看看到底谁会软鸡巴。
大哥说,你找扁豆八叔还差不多,找村长?我蛋都不蛋!
村长六子是刘麦穗的叔伯哥,村里人谁不知道?刘麦穗平时说话都气粗肚大,就是因为有六子给他撑腰。大哥叫他找扁豆八叔,那是骂他呢。早有村里人传闻说,刘麦穗的老婆是扁豆八叔这个光棍的老相好,无风不起浪,大哥是骂他乌龟王八蛋。这会儿,刘麦穗找村长去了,我大哥先到屋檐下蹴了一会,又站起来。他嘴里骂着,奶奶个脚,你以为有为你撑腰的六子,我就怕你了?
我大哥来到了那头黄牛跟前。黄牛还在吃草,似乎还很友善地看了我大哥一眼。大哥摸了摸它的头,把缰绳解开了。他牵着牛,就冲院儿外走去。路过一堵院墙的拐角时,他还随手提起了一把锄头。我和嫂子一时不知他要做什么,看着他把牛牵到门外的街上。大哥把牛缰绳放开了,随后猛地举起那把锄头,照着黄牛奋力刨去。黄牛的屁股霎时殷红一片,受了惊吓和剧烈疼痛的它,疯了似的朝着村外跑去。他还在黄牛荡起的土尘中大喊:不是我想刨你,是你的主人不是人!
后来刘麦穗自然叫来了村长六子,可我大哥笑嘻嘻说什么黄牛黑牛?他根本就没见过刘麦穗的牛。刘麦穗去院子里里里外外搜个遍,确实没有牛的影子。见鬼了。临走时,刘麦穗指着我大哥的鼻子说,你等着,迟早有你的好果子吃!
想到这里,我大哥觉得这个举报人应该就是刘麦穗。他甚至怀疑连那次种烟犯事,也是他去通风报信的。
那一锄头大哥下得力太狠了,足足挖下了半斤牛肉。半个月后,听说那牛的伤才好彻底,却永远给刘麦穗和大哥的心里结下了仇疙瘩。
奶奶个脚,你不叫我活了!
大哥想。
7
尽管我嫂子多么不情愿,家里还是杀了两只鸡,一只正产蛋的肥母鸡,一只芦花大公鸡。
按照扁豆八叔吩咐,头天晚上先熬一只。大哥叫了书记明富和村长六子。扁豆八叔自然不会例外。
咱村人,几百年了都是吃这个泥饭长大的啊!
我大哥在明富六子扁豆八叔他们一边喝酒吃鸡肉,一边谈论村里其他杂事的空隙,总是要插进这么一句叹息话。
明富说,是啊,咱村几百年了都闹这个窑,到如今,不叫闹了。
六子也说,是啊,这事闹的,不好说,上边的政策咱也不好扛啊。
扁豆八叔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明富六子,说今天豌豆叫你们来,就是明个环保局的人要来挖窑了,你们好歹是咱村掌柜的,到时候给他说个好话吧?
就是啊。大哥急忙端起了酒杯说,我才闹这个没几天,刚出了一窑货,你两位大哥赶明个一定要给我说个好话,叫他们手下留情。
碰过了杯,热酒下肚,明富六子纷纷点头。
话要说,肯定说,只怕作用不是很大啊。
说不说是一回事,顶不顶是另一回事。反正你们是一定要帮帮豌豆的。扁豆八叔说。
酒就喝到半夜,眼都成了电灯下一个个枣核儿样。嫂子早过了隔壁一间房睡下了。我去窑场旁边的一间小房子里守孤灯。夜很静,那边他们喝酒碰杯口若悬河地谈话,话题早不再是我们的这个破窑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嫂子继续熬鸡肉。嫂子总还是个好嫂子,她怎么说也想和我大哥把日子过好。
这天扁豆八叔早到了,他和我大哥站到披着一片阳光的窑下谈论什么事。大哥不住点头,扁豆八叔指手画脚的,最后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约十点多,那些环保们就来了。这一回来的人更多,有八九个,后边还带来两个公安,一个扛着床子炮似的电视台记者,一部轰隆轰隆的挖子车。
书记明富和村长六子在前面领着那些人,村里还出来一些看热闹的。我们一家人急忙上前去迎接他们,大哥在前,我和嫂子随后。
来了你们?辛苦辛苦。
大哥这样上前躬身问候他们。
书记明富对那些环保们说,你们看看,豌豆这人太老实了,挑粪都不懂得偷着吃,刚刚做了这个,就赶上这样的政策,也确实可怜。
村长六子问,豌豆,鸡你们熬好了吗?
大哥说,早好了。
你女人熬肉蛮不错,我昨夜喝多了。今天有上级领导来,你可要陪着多喝!
那是自然。大哥说。
这时,一个男环保过来,从胛窝下递到怀前一个小黑皮夹,拉开拉链,就拿出一沓纸来。
刘豌豆同志。
那个环保叫我大哥。他还咳嗽了两声,笑笑说,刘豌豆?这个名字怪。随即脸色一下又庄重起来。
我大哥哎了一声,很规矩地过来立到他跟前,看着这个环保的脸。
刘豌豆同志,现在我给你念念《环保法》。
嗯。我大哥应着。
可是农村人很少遇到这样庄重的场面,对于这个男环保拿捏的问话,我大哥当时一定别扭的要死。他只管嗯嗯地点头,仿佛一个犯了规矩的小学生。那人念给大哥的是一部《环保法》的文件,我立在一旁听着,大致是根据第几条第几款要取缔我们这种非法砖窑。他还说,需要交纳三千块的挖子车费。
我大哥说,嗯。
回头他对嫂子说,你去拿三千块钱吧。
嫂子低声说,家里只有两千,哪来的三千块?
我大哥说,环保同志,我们村几百年了,祖祖辈辈都是吃这个泥饭长大的,上古年间都没犯法,现在是新社会,你们还是叫我们吃这个泥饭吧?
村长六子说,看看你这叫什么话?豌豆啊,上级领导来了,也是执行法律的,有法可依执法必严,现在是新社会不假,正因为是新社会,法律健全了,才知道原来咱村做窑是违法的。你准不会顶风犯法吧?
大哥说,我不敢,只是,家里只有两千块钱。
好,你先欠着一千,交两千我们先回去交差。
大哥又回头对着嫂子,你去拿吧,先给他们两千。
我嫂子笑笑的,很难看的脸色,就回屋拿钱去了。
我想,那可是我们家的全部家底,正准备拿出来买下窑的烧炭呢。
这时候,扁豆八叔用脚踢了我大哥小腿一下,大哥会意,就给在场的所有人发起了烟。来到了头回到家的相貌像个管事样的环保跟前,大哥都快成哭腔地说,同志,你跟坐挖子车的说说,电视照个片,意思意思,就行了。
那人说,尽量,你放心吧,尽量。
挖子车呼呼地响起了。那个电视台的小记者把床子炮似的东西扛到肩上,拉开了架势。环保局的人也都散开。后来有一个人,过去跟挖子车司机耳语了几句什么,就开始挖窑了。
“轰隆——”一声响,一座窑刹那间腾起了一股黑白糅杂的灰尘。
我心里刀割似的疼了一下。
我大哥眉头一抽一抽的,两只手无力地低垂在衣襟下。他的心一定比我还要疼。嫂子正在给另一个念过文件的人点钱。她的手抖着,眼角落泪了。
书记明富和村长六子在与一个公安谈论着另一桩事,好像是个什么案子的事。扁豆八叔面无表情,和村里其他看热闹的人一样,两臂交叉地抱在怀前。
我大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来到一个环保跟前问,下一家你们去哪里?
什么下一家?没有下一家。
咱们村可不是我这一家闹窑的,你们莫非只是来挖我的窑?
你的有人举报非法,人家都有合法手续,不一样。
我也要办合法手续。
这样好,办了手续,你的窑,我们也就不用再来挖了。
手续怎么办?
全部包括一起,二十万。
二十万?
我大哥的嘴,一下撑得像一口碗,合不拢了。自己去哪里闹这二十万呢?
他们的窑都比我的大,我们就在自己家的小院儿建这个小窑,能不能少点?
不行,县里规定按家算,一家二十万。
扁豆八叔走过来。豌豆,你有二十万吗?不要起那个念头了,小打小闹的,抢到几窑是几窑。这会儿,你还不快点叫人家领导们进家吃鸡?
大哥说,对,你们快进家,肉早烂了,还有酒也热好了。
六子插话说,人家还有两个女同志,你可是得准备两个可乐。
对对对,大哥回头对我说,你去跑趟铺子,再买两个可乐回来。
酒又喝下去半箱,鸡骨头和各样菜汤残皿堆得满炕都是。我心里不是滋味,就跑去看被挖翻的窑好修不好修。
太阳挂在后半晌西山的上空。村子里的几株老树土眉灰脸地被阳光裹着,显出了它们的丑陋。我们院里的窑,一侧被挖出一个大豁口,尘埃落定后,像一张大大的嘴,被人扯破了下嘴唇,仰面朝着天。
8
嗷嗷——
我大哥豌豆抓起一把破窑灰,往脸上摸,摸一下,这样狼嚎似的哭一声。
呜呜——
我嫂子拖腿坐在屋地上,一把一把地抹鼻涕,抹一把,这样鬼叫似的哭一声。
我两头劝,劝不住。
挖窑了,他们以为我心里好受。于是我也挡不住了,一下蹲到了院中央,干脆放声号啕起来。
第二天,我们破例睡了个大半晌的懒觉。自从闹窑后的这段日子,累得我们四肢困乏,都好像不是我们自己身上的部件。庄稼,为了建窑,原本是图省事,家里的地今年都种成了玉米,不像以往年份,有些小杂粮还得去侍弄它。现在,窑破了,玉米也没必要经常去照料,也该好好睡个懒觉了。
不料,人叫我们闲着手,老天却不依。黑压压的乱云团像一张破棉被似的盖下来,还敲着破鼓乱锣似的雷。
黑豆快起来。我大哥赤条条就过来揪我的胳膊。
那时我正在做一个梦,梦到的自然是好事,娶媳妇的好事。我梦到自己成了新郎官,穿着很新的衣服,骑着我早就想得到的一辆摩托车,车后坐上,斜跨着我的小媳妇,一身红衣。不是别人,正是我常常想起的村里的媳妇晓云。日怪了,她都是人家的媳妇了,怎么还能给我再当媳妇呢?
我正这么在梦里胡思乱想,胳膊就被大哥给揪疼了。
快起来,天要下雨了。
没错,才半前晌时间,屋里一下黑得像钻进了地洞。
现在我们还有不到些一窑的砖瓦坯,有一二砖、六零条、头砖、龙凤板和大小不等的花坯。它们一架架规规矩矩地码在隔壁坯场上,不去快些把它们苫盖好,大雨一淋过,那就都成一滩稀泥了。
几丈长的白塑料布拉开,被雨前的劲风几次差点吹上天。
我嫂子环保们一走就病倒了。她不能出来和我们苫坯子,浑身打摆子,被窝里闷头团着呢。女人心眼小,也怪不着她。她跟了我大哥,孩子没有要下一个,日子都这么紧巴,现在又摊上了挖窑,还罚没了家里全部的钱,她能不病?
这个马四奶奶,你病了能顶×用!
我大哥一边手忙脚乱地压塑料,一边骂嫂子。
黑豆你手脚利索些好不好?看看大雨就要来了。
我们飞快地把一张张塑料披到坯架上,再用砖头块压好。
你刚才骂我马四奶奶?你是个什么?
雨已经头顶泼水似的下来了。我们的坯子,也基本都苫好。可是一直忙乱中,不知我嫂子什么时候就早加入进来和我们一道压起了砖头。她还听到了我大哥在背后骂她。
雨下了一天一夜才停,我们把脖子伸得像蛇一样老长,赶花灯似的你进我出探头巡查着架子上的砖坯,深怕被雨水浸塌。
停了停了。大哥这样叫着就提了一只塑料盆跑去架下翘着屁股往远处攉开了积水。
我嫂子终于真的病倒了。她脸涨得通红,嗷嗷叫着。
我说,我去叫杨瑞过来给你输点液吧?
嫂子哼哼唧唧点着头。
路上的时候,我想起来村医杨瑞是个好色的人,我嫂子能挨过去的病,是绝不容许我去请医生的。我觉得嫂子是个很有骨气的女人。
扁豆八叔来了。那是嫂子病刚见好的几天后。他来的时候我们两弟兄正在修窑。被挖子车挖塌的窑,经了雨水,虽说过去了几日,用铁锹一铲,还是一坨坨的泥巴。
八叔来了。大哥说。
你们该请几个帮工。扁豆八叔说。
扁豆八叔又问,听说你病了?不厉害吧?
他看着正用一只筐往外提泥的嫂子,关切地问一句。
穷命贱骨头,死不了。嫂子用肘抹着腮下虚脱的汗这样说。
时间要抓紧了快点烧啊。扁豆八叔接过了大哥递的一棵烟。
八叔,我正想去找您,这一窑我的炭本还没有,家里就两千,都交了环保局,您能不能给想点办法?
扁豆八叔略沉思一下。我倒是手头没有,不过能帮你贷。
大哥说,利息多少?
月息现在都是五分。
扁豆八叔问大哥一窑估计得多少钱炭本?我大哥说至少也得七八千,外边还有三千多没有要回来的货款,缺口五千。扁豆八叔拍拍胸脯应下了帮这个忙。不过他说,你得好好查查,到底是谁跟你过不去,这事要是不闹清楚了,你的窑,我看怕是永远开不成。
扁豆八叔说,我听说那个举报你的人,还去了工商局、税务局和土地局。工商局的人来了,说你开窑,总没在人家那里办上合法手续吧?
大哥说,没有。
税务局的人来了,说你开窑,总得照章纳税是吧?
大哥说,肯定。
土地局的人来了,说你开窑,总得吃土脱坯子对吧?
大哥说,肯定。
所以,你就没完没了地交税和交罚款吧。这个千刀万剐的举报人,简直是不叫人活了。
刘麦穗!大哥说,一定是那个狗日的刘麦穗!
扁豆八叔挠头说,我说这小子最近很得意。
我却说,这个事不能说一定就是他吧?
大哥说,不是他,还有谁?我刨过他的牛。
嫂子接话说,真是刘麦穗,你又能把他怎么样?
大哥脑门上的青筋一鼓一凸,说要是他,我非杀了他奶奶的!
他把一张铁锹深深插进了黑泥里。
9
一个礼拜起早摸黑,窑又修好。
正午间,热浪直扑的阳光,逼得空中飞着的麻雀,都到树叶下躲起来。地皮上成群的蚂蚁急速奔窜,兴许它们正筹划着要提前筑好地下的纳凉宫殿。从建窑的时候就推翻的一处院墙看出去,远处的地皮溶化了,水浪一样地扭动着,像一片海。我和大哥汗如泉涌地在脱坯,汗腥与泥腥糅合的气味植入我们的鼻腔,浇灌着心肺。我们正赶窑。还欠一些坯子充窑,这几日天气好,我们必须要赶到雨旺的前期脱够那些足一窑的砖坯。
扁豆八叔真是帮忙,把五千块高利贷给我们送过来了,不过他吩咐,这个钱可是他外甥娶媳妇用的,出了窑卖了货,一定要就手还给人家。肯定。大哥说。
送走扁豆八叔,我嫂子看着五千块高利贷,脸色都青了。她眼青白翻瞪着大哥,嘴唇颤抖地问,这钱再还不上人家,你叫我卖×还吗?
你就是一个马四奶奶嘴!
大哥罕见地当面顶了嫂子一句,就急匆匆到坯场脱起了砖坯。
泥很筋道,我赤腿去踩一下,拔一下脚。休息片刻时,大哥过来跟我说,黑豆,原想闹这个窑,给你娶个媳妇,没想到现在不是时候,政策鼓捣,坏人也猫腻,咱这大概也是最后一窑货了,我想着,把饥荒还了,剩下的利润也不会太多,你就都存起来吧,将来……
我止住了大哥要说下去的话,我说提什么将来不将来,媳妇的事不提它,咱走一步说一步,没有过不去的沟儿。
大哥说那些话,我觉得他心里比我难受多了。我们这地方讲究长兄为父,尤其是父母亲不在的时候,做兄长的拉扯弟弟,成了天经地义的事。他领着我种地,没有多少收效,又领着我闹窑,还是没有多少收效。我今年都二十几了,一条愣怔怔光棍立在家里,也没讨到个媳妇,他的心一定如刀割棍杵。
刀。对了,我想起了一把刀。
这些天,我大哥不知道怎么搞的,坯子齐了后,要过几天等它们晒干才能装窑,大哥闲来无事,他就早早起来,又从那间柴房屋顶的椽缝里找出了多年不用的一把劈刀,蹴在院中央的一块磨刀石上细心磨起来。偶尔,他也出去转悠,立在大街或者村口和人们拉闲。
有人问他,豌豆豌豆,几窑了?
他说,刚刚开张,就遇到鬼了。
鬼?
他说,是啊,鬼。
身边的人听着吃惊不小,说晴天大白日的,怎么会有鬼呢?
大哥就一五一十地和他们说起来刘麦穗举报他建窑的事。
大哥说,他刘麦穗眼红我建窑,他不会也去建?现在我的窑叫环保局给挖了,他该称心如意了。
有人又问,豌豆,早听说你偷过他的牛,没有得手,是真的吗?
大哥说,这话是他刘麦穗放屁!我偷他的牛是假,他的牛偷吃我的玉米才是真。
大哥又说,他刘麦穗敢有吃刀子的嘴,最好也长个屙刀子的屁股,等着看,我非要他变成鬼,真正的鬼!
我大哥如此张扬,公开与刘麦穗结仇,我有点担心,就劝他不要这样说话,没根没据的,都是一个村的老刘家人,没准真是一场误会。
大哥说,怕啥怕?他都骑到咱脖子上拉屎了,还怕他?我还想杀了他!
风是不胫而走的,尤其这种怪风,大哥要杀刘麦穗这个事,不几日,就刮得全村人都知道了。
刘麦穗怒冲冲来我们家那天,我们正给窑装坯。坯子干了,要抓紧装,还要烧,还要水浸,这样最早也得二十几天,二十天后出窑,码好了,才能等着用货的主家来买。
刘豌豆,听说你要找我的茬儿?
我大哥一脸黑灰被汗黏糊着,酱酱地抬起头。
大哥正往好码一层坯,他的手里还提着一块一二砖。见窑门前问话的是刘麦穗,就说,不是我要找你的茬,是你不叫我活了。
刘麦穗说,你到处造谣说我举了你的报,凭啥证明就非是我举了你的报?
大哥说,失物疑赖人,这种赖事,只有赖人才能做出来。
放你妈的屁!那回你刨了我的牛,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好,吃饱撑得没事了,反而造谣我举报你建窑?人家有人挖你的窑,就是掘你的祖坟,那是裤裆里有硬货。你闹不过人家,疯狗一样返回来试我的头皮软硬来了!刘豌豆,今个告诉你,老子我不尿你这一套!
刘麦穗站在我们正装了一半窑的二门前,唾沫星乱飞,两只手一起一落甩指头指着我大哥鼻子就是一顿骂。
大哥提着土坯的手抖了一会。他的脸一会青一会红。我挡在他们中间,生怕事情闹大了他们会打起来,不曾料大哥站在原地,一时间连话都翻不上来了。
过了好一会,大哥才嘴唇颤抖地说,你没举报我,谁会举报?我豌豆在村里可是从来没跟谁结过梁子。
刘麦穗说,看看看看,你刘豌豆把自己说得多么好?你没跟人结过梁子,全村一个说你赖的都没有,就我刘麦穗看你不顺眼。好,你说我举你报,不是也是了,那我就来告诉你一声,明个我就去环保局,说你刘豌豆不仅建窑,还把他们挖了你的窑又修起来,继续顶着干!我就叫你落个心知肚明,省得你怀疑张三李四,这回不是别人,肯定是我刘麦穗!
刘麦穗说过这些话,拔腿就气汹汹走了。这个时候我嫂子叫来了扁豆八叔。
怎么回事?麦穗这小子竟敢公开来跟你闹腾?真是欺人太甚!
大哥给刘麦穗一顿嚷嚷后,已经无心再做活。他蹲坐在一摞坯子上,抓头自语,难道起初不是这个狗日的刘麦穗?我还冤枉他了?不对,一定是他。开始他是使暗箭,现在提起明刀来对付我了!
大哥说,八叔,现在我该怎么办?他刘麦穗是真的不叫我活了!
扁豆八叔说,这个麦穗真是够狠毒的。不过豌豆,不是八叔说你,你也不要心眼太小了,闹个砖窑,大概也不是犯了杀人放火的死罪。你继续装,继续烧,我就不信他们能叫你去蹲大牢。
嫂子说,您看看八叔,还有您给贷下的五千款呢,这要是再来挖了,一窑货没了,我们拿什么还您钱啊?!
这个,你们也不要老放心上,眼下什么也甭想,麦穗欺负你们都成了这样,也就等于欺负了我。咱先说窑,最好赶在环保们来填窑前烧出货来。
扁豆八叔安抚大哥一气,他临走还趴到大哥耳边悄声了几句。
我问大哥,扁豆八叔又给你使什么招数?大哥说没什么,他就是叫我提防着刘麦穗。
我说,他的话,你也不能尽信,有时候不见得是好心。
我突然觉得这个扁豆八叔有点很复杂的意思,他是不是在玩什么把戏?因为有一次我偶然发现他看嫂子的眼神不对,又联系起来那头刘麦穗的牛,那天怎么偏偏是扁豆八叔在跟前?会不会是他故意给放开了缰绳,叫牛来吃我们玉米的?我这样一想,就有点害怕,觉得这个扁豆八叔闹不好是有意要挑起我大哥与刘麦穗干仗的人。他这样做究竟为什么?
我想啊想,后来想到了女人。难道扁豆八叔想得到一个女人?
大哥不去管这些,他撑了撑泥耙子似的手说,看来这窑,真的做不成了,不过咱的血汗不能白淌。继续装,继续烧,咱村人几百年了,都是吃这个泥饭长大的,我就不信他环保局人能把我抓去坐大牢!
10
一盏灯冒着嘶嘶的白光,挂在了窑顶的正中央,窑里刹时间夜同白昼。只是这种口面敞开的砖窑,昂首就看到了满天星星,放置黑漆无边的夜空下,这一豆灯光,还是渺小微弱许多。大哥豌豆,嫂子和我,我们一把一把运送坯子的身影,像三只巨大的黑熊在窑墙上摇来晃去。有了这盏灯,除却吃饭撒尿,我们可以干到十五六个小时。我们在与刘麦穗的举报赛跑。最后一窑货,不能葬送到他手里。
自从我对扁豆八叔有了厘不清的看法后,心里对人产生了莫名的惧怕。可是越这样,还越放不下来,心里私下琢磨这些人:大哥豌豆,嫂子,扁豆八叔,甚至我自己。想想人,真是一个个怪物。大哥人一直胆小怕事,可他这一次认准了刘麦穗后,却像一头犟驴一样,咬住不放了。他甚至扬言要杀他全家。
他把我们都快要忘却的一把老式劈刀寻出来,一得空儿就去一块石头反复摩擦。他那种磨刀的动作和声音很夸张,我对他此举既恐慌又憎恨,心想即便你就是真的要杀人,一把刀,用得着这么反复地磨吗?难怪几次都被我嫂子劈手抢下给他扔掉了。
我怀疑大哥这样下去怕是要出问题。这些天我们除了早晚装窑,他总是比我们起来的更早。他的眼睛像一对红枣,想必一定是整夜没睡。我每次起来都能准时听到他很有节奏的磨刀声。呼哧,呼哧……完毕,一天做事他都默不作声。
突然有一天,我破例没有听到他磨刀的动静,心里咯噔一下。
那时天还很黑,虽不是伸手不见五指,伸出来也还是雾绰绰的。
我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支起耳朵听,听到了“扑腾扑腾”的声音,不是磨刀声。我急忙摸去当院,闻到了一股血腥,再朝前走,一地鸡毛冲我扑来。黑影中,大哥手掌提着那把刀,正挥向脚下踩着的一只鸡。
你这是做什么?
他却当啷丢了手中的家伙说,刘麦穗一家被我杀了!
天色渐渐亮了,嫂子也披着夹袄出来。看到眼前的一切,眼就流下了泪。
嫂子切齿地骂大哥,看你那点×相?没本事就会糟践我的鸡。你豌豆不是想杀刘麦穗吗?你去呀?!干吗糟践我的鸡?!
我大哥嗷地长出一口气,抱头蹲到了地上。
我心里憋屈,早晚都想杀了他,可是我,不敢啊……
我劝嫂子不要再说,今个圆窑,大哥杀几只鸡,正好庆祝一下。
我推搡大哥两下叫他回家吃饭去,回头又收拾起来地上七倒八歪的那些死鸡。
我觉得大哥放放气好,不放,有毒,会攻心的,气撒到了鸡子身上,这大概是最让人安心的了。可惜,他终于开了杀戒。
圆窑,起火,一切相安无事,日子极为平常。
我们一连吃了几天鸡肉,顿顿我给大哥打几两烧酒回来,哥俩喝着。
瞅准机会,我劝说他,你就不要再记刘麦穗的仇了,他没把咱怎样,你看,现在窑都起火了。大哥点点头。
我还说,倒是扁豆,你得防着他。
大哥说,八叔人很好,防他啥?
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一日,两日,一周,两周。半个月过去,开窑出货了。
那会儿我们侥幸地想,那个刘麦穗只不过是一时气话,根本就没打算去告发我们。甚至进一步又想,过些日子再去做一窑泥坯烧。
却就在这时,环保局还是来了。
刘豌豆同志,你懂不懂你是在顶风犯法?
嗯。我大哥应着。
上次,我们都给你念过了《环保法》。
大哥说,嗯。
鉴于你已经做了一窑毛坯,我们还是放宽了对你的执法。现在你窑里空了,我们这次要彻底铲除隐患,对你的窑进行连根拔除。
大哥说,环保同志,我们村几百年了,祖祖辈辈都是吃这个泥饭长大的啊!
这个我们就不管,希望你能够很好配合,并交五千块罚款。
大哥说,这回,我家连两千也没有了,家里鸡子,也没有了。
村书记没来,领着环保局人来的村长六子说,看你这说的叫什么话?人家领导是执行法律来的,又不是专门吃你鸡子的。叫你把窑烧出来,已经够宽大了,你手头有多少,就先给多少,总不能叫领导们白来挖你的窑吧?
一个男环保摆摆手说,没有就算了,先执行挖窑。
似乎是上次的翻版,挖子车呼呼地响起来了。还有那个上次来的小记者,把一个床子炮似的东西扛到了肩上,拉开架势。
我大哥看着那挖子车一步步移向自己辛苦修好的窑,先是愣怔着,后却发疯似的朝那窑扑过去,随后上了窑顶,蹴下来。
我高声喊着:大哥,小心!
可是他却连个要走的意思也没有,只那样蹴着,像个看瓜的猴儿。
我不跑,我为什么要跑?这是我的家,你叫我往哪里跑?
我大哥豌豆一动不动,他的这些话,好像从地缝里钻出来似的。他那样蹴在窑顶上,像一块被烧焦了的黑土。挖子车呼呼地吐着怒气开过来。挖子车大概这天真以为他就是一块黑土了,并没有在意他的存在直冲那窑而去。那车太有力了,把窑顶和盘给端了起来,一个大铁盘似的铁铲,里边盛着一些黑色蘑菇样的土。那盘蘑菇晃悠悠高悬于半空,周围还有热气一般的白色土雾笼罩。“轰隆——”一声,黑土似的大哥,一下就被笼罩没了。
大哥,你为什么不躲——
我疯狂地喊着正要上去拉他下来,大哥早已变成了一堆黑土,焦煳焦煳的。他一连滚了几个轱辘,侧身趴在了人们的面前。
我揽他在怀里时,灿烂的阳光下,他仿佛笑了。
他的嘴角上,还静默地冒着一缕青烟。
11
大哥豌豆找到了刘麦穗家。
我嫂子已气回了娘家,我又劝不住她,干脆不管。
这一次看来他要动真了,拦腰系着根草绳,后背斜插那柄锋利的大劈刀。
刘麦穗家的街门虚掩,一推就进了当院。
大哥的表情很复杂,一会儿黑一会儿白一会儿怒一会儿悲。后来,他竟又笑了。
刘麦穗你在不在?大哥问。
在呢。刘麦穗披着夹袄就从屋出来。
大哥说,刘麦穗,你是好样的,这回真是你举报了我,我知道你有种。
刘麦穗说是,是我举的报,不假。
又说,你刘豌豆不是早就要杀我吗?现在我举报了你,你窑也给挖×了,来杀我吧。
大哥说,我不敢杀你,我没那个胆子,可我敢杀你的牛!
大哥问,你的牛在哪里?
刘麦穗说,好啊,你去杀吧,我的牛正在牛圈里睡觉,它老了,我还正想找个屠家宰了它吃肉,现在你要杀它,你去杀吧,还能省下我几十块钱的屠家费。
大哥不想再跟他说什么。他径直就去了牛圈。
牛果真在牛圈卧着,眼闭起来,像是在睡觉。可是牛的嘴却在一左一右地错动,倒嚼呢。
我大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牛背上的一片疤。
这是一头多么好的牛,通身金黄,体型硕大,脖颈还有一个白银圈。
如果这头牛不是刘麦穗家的,大哥原本很喜欢它。可是大哥却用锄头刨了它,现在又要来杀它了。
大哥心想,牛啊,你不要怨我老来祸害你,谁叫你是刘麦穗家的牛呢?
大哥从后背抽出那把刀,用足了全身的力气,直冲那牛的当腰就是一下。
还在梦乡耕耘土地的牛,实在没有弄清怎么回事,就觉得一股冷风吹进它的肚里,须臾疼痛无比。它即刻站立起来,回头一看,就看到了手握劈刀的大哥。
黄牛似乎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它想起了身上的疤。它觉得面前这个人,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怎么老和自己过不去?黄牛就气恼了,心想,既然你不叫我活,我也不是吃素的。就跟大哥拉开了距离,四蹄抓地,要开战。
这时候刘麦穗立在牛圈的门槛跟前,一只脚着地,另一只悬起来,脚尖踮着一颤一颤,好像在看一场戏。
刘麦穗说,咦,豌豆啊,你可得卖力了,我这牛老是老点,可真要它的命,也不是那么容易拿走的。
大哥八叉开腿,两臂鼓着青筋,手有点摇摆,刀尖滑落的牛血渗入圈地的牛粪中。他在伺机采取下一刀。
黄牛看着大哥手掌上紧握的刀,看了看他怒冲冲的脸,觉得这一天已是它的末日。不过它显然知道面前这个人手法不够老练,还是有的一拼,就摆了摆头上的犄角,两眼瞪得真像一对铜铃,冲着大哥豌豆就直顶过来。
大哥觉得不对,拔腿跑到院子里,黄牛追了出来。大哥才被它追着转了三圈,就气喘吁吁,一刀也没有落到牛的身上,自己却几次差点被牛角挑到胸脯。
大哥没有选择,只有败下阵来,夺路朝着街上跑去,牛却不依不饶了,屁股后边一直追他不放,两个小号似的鼻孔喷着怒气,直到把大哥追出了村外。
扁豆八叔找到了我,他说,黑豆,你快去看看吧,你大哥豌豆被刘麦穗的牛给顶了,现在,他就像是一堆烂豆角秧,怕是不中用了。你快去看看吧。
我一听心里真是好气,心想这兴许都是你扁豆给煽风点火的结果。
可怜的豌豆啊!扁豆八叔说。
我没时间先气他,还是担心起大哥来,就撒腿跑到刘麦穗家,街门外站着的人指指村外,远远我瞭着一团土气飞扬,大哥正在那里和黄牛混战。
可当我快要跑去他们跟前的时候,他们却又消失得没有了踪影,眼前只有绿绿的一片豆秧子,和斑斑点点的血迹。
那会儿正是黄昏时分,阳光尽显着一天最后的灿烂,我溯着血迹继续寻找,后来连它们也渐渐融入这片还算健壮的豆秧,长成藤子骨节上边绽开的小花……
那是一片杂田豆,有豌豆黑豆和扁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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