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都别记
2011-09-29侯勇
侯 勇
闽都别记
侯 勇
钢铁与流水并行处
和钢轨一起颤动
抓住了飞鸟或树叶
停顿的站台,模糊的脸
与蒸汽一起将梦想覆盖
数站名,甘蔗,白沙
节奏加快,提速
儿童到少年,喳喳喳
来去没痕迹的鸟
今天,倒车,中转
落着煤尘,拥挤,汗腥
失去故乡,失去老家
站名也荡然无存
钢铁与流水并行处,隔夜便经过了两地。从太原往南,汾河边的火车到达晋国故地,又一个黑夜结束了,火车在武夷山的缝隙里继续向南,沿着高山林间时而出现的,只是溪流,直到过了建瓯才顿然醒悟,这是闽江。群山间摇摆着的火车穿过涵洞,时而见首,时而见尾,一条隐秘的龙,在雨水里,行云流水,正应了我一日千里的奔波。
缓慢地跑步着的火车,也该更换个名字了,不温不火,不是那种添一把煤就能快跑的火车了,很安静也很干净,连过站都不想报名,倏忽而过。也许是水的悠闲感化了钢铁,与流水并行就忘乎所以。乘客本就是行者,景色宜人,却都是途径,等想起站名时又过了一个站名。
姐在福州站等着,我在看风景,火车缓慢接近记忆。一道道弯过后,下了丘陵便是白沙,县城边的一个乡村小镇。前些年认识福建诗人顾北,他说曾在白沙某检查站工作过,办过诗社,我似乎对这片土地有了个对称的回忆,感应到的模样都在他的描述中验证。火车弯道而过,外面高楼林立,遮住了记忆里的那几点标志,楼阁间错位了,像是监狱的铁栅栏,一晃而过,却囚禁了一个三十年的记忆,记不清楚的地方,该是自己错了位吧。
到福州下车后被老姐领着去白沙,早年第一次去白沙似乎也是这样,福州原本就不清晰,从城里寻到城外更困难,中国的变化在城市,十年改造一次,三十年面目全非。农村却是缓慢的,补丁似的添加着花样。姐住在白沙边缘近山处的7428兵工厂,旧厂门还在,空落着,没有一个人影,进厂后上坡,侧面的一栋低层楼房在车窗显现,我说:这是你原先的住处。姐有些吃惊:这个房子你还记得啊,那时你才多大。这里一点也没有变化,它还等着什么呢,也许我看了这一眼,明朝就被拆成一片废墟,我相信这种可能。姐说,厂里只剩下老人们了,厂房都租给外面当加工车间了。物是人非,算是上天还留着一份惦记给我,否则,闯入的是别人的领地,我在黄昏会一片黑暗。
在黑夜里,铁轨上的白光一如从前,月亮总是旧的,它照着路,我走在往日的方向。我无法走到从前,但铁轨无论前进还是后退,都沉默着,人生的来回只是白光一闪,千百人运载而去,又运载而来。铁轨矮了些,人也缩短了骨架,三十多年了,消磨掉的总是坚硬的部分。
白沙到甘蔗再到福州,原本是有火车客运的,各自相距十来分钟,慢车,那时候天下火车都慢,就没想过要快。也有特快,不在小站歇脚,呼啸而过的时候,我刚从铁轨上跑开,甚至故意引来长鸣,这更加剧了我对特快的陌生感,它不属于我,属于那些遥远的陌生人,以及远方,他们在窗口望着我,一闪一闪,拉开了一段没有情节的电影胶片。快与慢对于我没有不同,散淡的日子里,无非是远去和归来,我只有父母和姐,这里是我的出生地,宗族在北方,别人走亲串友的时候,我踩在单轨上,练习平衡。我抓住了飞鸟和落叶,缓慢地迈出下一步。那时幼小的我只看到眼前,想不到钢铁与江水是平行的,也想不到深秋的叶子会翻卷到闽江里,在波浪间保持着向上的姿态。年龄限制了想象的场景,但它们存在着,不显现出来,神灵是如此,归宿也是如此,直到走完了旅程才会发现一切早已预示,在隐秘的地方看着我从铁轨上掉下来,而后再踩上去。
知道白沙是因为姐在糖厂工作,楼上是单身宿舍,在白沙火车站对面。那年她十九,我十一。父母回山西老家去确定离休后的住处,我去闽侯实验小学的学生大灶交大米,放学后买菜吃饭,晚上回到租住的农家祠堂,一个人住半个院子,空荡荡,阴森森,独自生活了一个多月。每周六中午,我从县城(甘蔗镇)坐火车到白沙找她。买一毛钱(好像是)半价车票,一张厚厚的硬纸片,上面有针孔穿透的日期和车次,从半个椭圆形的窗口递出来。这种车票几十年后还在用,几年前在北方山区小镇还见过,让人觉得当头的日子从来没有变迁,小火车站屋檐上的日头永远都是这么挂着的,风也吹不走。难免这样呆着一会,渐渐回神过来,就觉得日子蛮不错的,记忆能这么遥远,便包容着莫大的福分。
我是站台上最小的乘客,纸片揣在手里,等着火车呼啸而至,避开人堆,从侧面接近车门,挤上火车还是很容易的。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在中国旅行,如果习惯了对芸芸众生的畏惧,并转化为一种能力,就能坦然面对各种境遇。那是我个人出行的最早年份。从甘蔗到白沙,十几分钟的路程就在车厢连接处站着,人满为患就没了奢望,大家挤作一团,我的头上全是各种类型的脑袋,呼出各种各样的云团,那时烟民不算多,汗腥里很快就融合了外面钻进来的煤气。这趟车或许是福州开往南平或者鹰潭的,慢车,不会走得更远,如果我想要走得更远,就会在愿望中窒息掉。这是现在的假设,当时年少,艰难却成了好奇,火车沿闽江蜿蜒,将车厢摆来摆去,肉体夹杂着,晃荡着,车轮的咣当声比脉搏还要密集。
十多年前,姐回到北方对我说,甘蔗和白沙已不再停靠火车。我想到,当年离开福州途径甘蔗、白沙看到的站牌就是最后的停靠,现在,这两个站台不再有鸟群的聚散,没有人的地方,鸟也不愿照看陌生之地。这个时代,人活得越来越密集,城市越来越大,小地方不再停靠,就要被抹掉,从一个行业开始,直到一代人,最后消灭在记忆里。今天的人们越来越多共同的记忆,雷同的衣食住行,相似的悲欢离合,同等的高寿和苍白。在小站生活过的印象,被少数人带到天堂或者地狱,总是个人的财富。在站台上瞭望过的眼神,无聊的闲谈,回避了国家大事,就说些甘蔗或者白沙间的风情旧故。将来,在另一个世界里重新相遇的他们是少数人,甘蔗和白沙也是极少数的标志。
趴在铁轨上,收悉远方的颤动。站在铁轨上,和钢轨一起颤动。少年的南福线,我愿这条线路总是年轻,找到足够的痕迹,让我的怀念延伸过去。甘蔗站往南行百米,分开岔道,一道通往福州,一道通往驻军。在南福线,将石子放在火车上,过后连粉末也不见了,后来放大号的铅丝,让车轮一遍遍压成刀片,过后铅丝也找不见了。满脑子都是少先队员将拦路的树杆推开让火车顺利通过,铁道上连个人影也没有,愿望不能实现,我还是普通的少年。最后走到另一条道上,站在铁轨上,走平衡道路。铁轨被晒得烫烫的,能将橡胶底鞋灼透,这样走很奇怪,像鸟站在发烧的铁丝上,我同样不明白。
甘蔗在南福线和闽江之间,铁轨东西两侧几百米是稻田,现在全部被楼房覆盖,留下狭窄的双行道,我在公路上飞跑,铁路就在车顶上散步。最近几年父亲才说,当时曾带着数千闽侯民工修建了南福线一段。在白沙附近,民工挖掘了一座坟地,父亲知道后就让人按照墓碑上的名字到村里找后人来迁移,很快找到了后人,已是第六代,知道来意后他们说,你们公家怎么处理都可以,我们不管了。父亲只好托付下属买了一个瓮,将骨头捡起来放进去,埋在远离铁路的山坡间。如今,父亲老了,他说起此事很是无奈,六代算远吗,不远,人情世故皆淡漠。时间能改变一切,有的可以消失,没有的可以重新捡拾起来,我在三十年后回到出生地,在意时间还是地址,还是这些陌生人。
父亲建起来的铁路,将我送出福建,又将我送进来,火车缓慢地走,可以再慢些,将那些小小的车站都停靠一下。如今,我每年有近四分之一的时间伴随火车穿越时空,天南地北,最多是沿着汾河南北往返,铁轨与流水的距离最近时跟上下铺差不多,可以喊一声,火车呜呜叫一下。走多远,流水也多远,不走了,流水还要走。火车呜呜在记忆里,沉闷而有力,在很远的地方就瞄准了目的,在面前站定的时候还因这段长跑而喘气不止。现在的火车不用火,它的长鸣,刁钻并挥霍那点能力。
白沙的白
白沙的白,让我回忆倦怠
柔软得抓不住任何东西
没有一点声响,指缝中溜下
回潮的鱼儿一路漂来细微的卵
张开身体,打通江河的六脉
白沙被淘尽,岁月之漏
生命逆境,在银河中旋转
晚饭后要行走白沙小镇,姐提议,我应下。
石阶下面,还是石阶。从一座高大的建筑物旁走过,我自语,这是7428厂礼堂。姐说,是啊,现在租给外面当加工车间了。果然,灯光下排列着缝纫机,嗒嗒嗒嗒,女工们低着头。穿过她们背影后的门,透视到一个空荡的场面,似乎电影散场后熄灯了,视觉里的景象不再存在。白沙有两个电影院,一个在镇中心,一个在7428厂。姐初到白沙时在糖厂工作,周末我去找她时,总要去镇里看一场电影。我们顺着铁轨走,我踩在铁轨上,掉下去再上来,走到了镇里,看禁后重映的《智取华山》。后来姐嫁给7428厂的江西兵,我渐渐熟悉了兵工厂生活。
进镇的坡道边有几座楼房宁静无声,姐说,这家人盖了房子就没住过,旧了。为什么不租给别人呢,窗户都坏了,我觉得很可惜。姐说,这是当时白沙最好的房子,就是不知道房主哪儿去了,房子盖好了也不要。我想了一路,这里会有一出扑朔迷离的故事,无法追究,小说里设想出来最好,留给返程的时间里消磨,火车漫长,足以将故事拉到梦里。
经过镇电影院,姐提醒我,这座装饰一新的建筑怎是我的印象。七十年代的电影是被仰望的,稍多一些观顾便是奢侈。买电影票是难度事件,走后门托关系,一张影票显示着生活的质量。那场电影,人们围着影院拥来挤去,比蚂蚁攀在蜜罐还要繁杂。红色预告栏上的白字比以往要小很多,场次密集了,很多人也许就不是来看电影的,而是盯着红底白字的时间看个不够。每一个半小时又一拨蚂蚁攀附上去,黏在那里。即将开演,人群松散开,买甘蔗和麦芽糖爆米花的退到角落,检票口还扎堆不散,有很多人进不了场,没钱,一毛五分钱也囊中羞涩。等到片头那个五星四射或工农兵高大挺拔的形象出来,他们还站在进口处张望,影院将喇叭接到门前广场上,有人就一场一场听下去,坐在台阶上,目空一切,在声音里演绎着每一个场景的特别之处。他们回家就有了意外的谈资,听来的记忆会特别准确,尤其会模仿经典对话,听觉会比视觉更专一。场外有老人有孩子,也许有人根本就没有进过电影院,一生都在场外,一样享受了空想的乐趣。这本来就是一个空想的年代,看不到的可以听到,听不到的可以想到,那些孩子们中有人长大了会成为音乐人、电影人,现在的我是他们之一。姐指向的电影院现在挂了某俱乐部牌子,我看了一眼就走开了。回忆里沉淀下沙子,白沙白浪。
早上再次经过7428厂礼堂,外墙暗褐,爬上苔藓,陈旧的建筑倒是记忆里的模样,门头高大,镶嵌的彩色碎石子被雨水冲刷到灰暗,还固执在那里,没人理会。门板破了,窗户敞着,我没问被遗弃了多久,时间总是被丢掉,即使刚刚松手也是一样。二层阳台上还有几盆花草,是唯一的绿色,几根竹竿吊在那里,生命的气息还在。阳台前悬挂着四个金属牌子,锈迹斑斑,黄少黑多,辨不出字样。站在台阶上看上去,整个老年斑的脸,再下十几个台阶,这张脸越加黑青,五十个左右的台阶下完了,一张远望着的老人的脸清晰了,一直注视着我,越走越远,记忆却是倒退的,放大着,看不清就模糊了。没有走进礼堂,进去也看不到什么,空心的,远远望一下轮廓,有了对视,它便存在,我也存在过。
这是一个饭厅,晚餐后,桌子靠边,椅子排列成行,一场电影比晚宴更吸引人。只有与它对视着,我才能想起那部电影叫做《傲蕾·一兰》(上下集),北方少数民族与沙俄的斗争故事。傲蕾·一兰是巾帼英雄,什么模样都忘了,似乎被对手俘虏过,坚贞不屈,国人崇尚的气节,如苏武。
白沙是个湾,白沙之上,鱼儿飞翔,类似晋南的鲤鱼跳龙门。黑夜里,一切都不是,诗歌只是梦想的一个结,绕在脖子,越缠越紧,终要喊出来,鱼儿从低处望见山道道梁。白沙只是梦里存在,越走越陌生。文字是清晰的,文学却陌生化。姐最早的住处记得那么准确,因为两件事,先是喝酒。有一年父母住在糖厂楼上,我在暑假来白沙,就去7428厂,姐夫好喝酒,有一次给我倒了多半杯米酒,喝完我就晕了,坐在椅子上不敢动弹。后来跟两岁的外甥女说话,要抱她,她却哭了,许是被我的样子吓着。另一件事就是看到《人民文学》,那时候我常去县图书馆借小说看,并不知道文学这个词汇,只是被故事吸引。假期里,我经常从糖厂沿着铁路走到白沙镇,再绕个弯上坡去姐家。有次看到柜子里放着几本杂志,是《中国青年》和《人民文学》,这是第一次看纯文学杂志。现在查阅1978年《人民文学》目录,第8期的《珊瑚岛上的死光》(作者童恩正)还有模糊的印象。那时很多小说情节都是“文革”题材,伤痕加反思,人性的回归在触动我,正常的情爱描写也触动了我。与现在文学萧条退到生活的边缘不同,当时的文学更像哲学,引领着我们对生活的渴望,构筑着基本的人生观念。
全国有几十个同名的白沙镇,这只是其一。白沙,一个诗意的名字,文学回归的年代,在白沙生活过,我以此怀念,理由是稀薄的,像7428礼堂的门面,永远想不起来刻在金属上的四个字,像镇里的电影院四周的每一张脸,都有渴望的声音响起。
最深处最浅处
细麻紧绞的绳索一圈圈放下
放到黑暗里,松手,一点点
回声散开,下坠,除了堕落
就从最黑暗处拽出生命之水
姐:你小时候挑水住过的那个院子,还记得吗?
我:记得,在新百货旁边一条路往南,过马路的甘蔗旅社背后,刚才没时间去那里找。
甘蔗旅社是路边的砖结构楼房,二层,两面都有七八间,楼上是单间,楼下是散客。那时候没有三教九流,过往的都是正经人,旅店从店长到服务员都“深入一线”,和客人“打成一片”。没有官和款的作态,也没小生和小姐的献秀,他们扎堆聊天,停电时点着小煤油灯,大厅的圆木柱子上悬挂上马灯,长筒的玻璃罩护着灯火,纹丝不动,与黄昏深处的光泽差不多,远处看得见轮廓,近处被笑话逗开的脸上,每个皱褶都是黑黑的斜线。黑夜来临,有灯明的家不多,那点钱舍不得照亮眼睛。有次去同学家,他看见我口袋里有一元纸钞,就羡慕说,他家一个月才花一块钱。农民家庭靠土地生存,用一块钱来买油盐酱醋和四分之一条的肥皂,生活就延续下去了。他们的衣服不等穿脏就扔到清水里漂洗,一直洗到发白。完整的一个纯净生活,黑夜都是黑的。
旅店楼上有个同学的母亲在那里炊事,我来得少,记不太清琐事。唯有店外一场大火记忆犹新,想起来还是满脸通红。那天靠得太近,看得太清晰了,一根根黑里透红的稻秆在头上落下来,有的飞远了引得围观者惊呼,天空是张红色的大幕,红星闪闪般的火焰等待着显现的那一刻。我无法确证这场火燃起的年份,因为我无法确定当时是住在老百货后面的邹家大院,还是一年半载后搬到了甘蔗旅社背后那个教师家里。红色情节却是完整的,被嘈杂声惊醒,母亲已经穿好衣服要出去,我看到窗口外的天空血红,大盆里的猪血在涌动,一波一波的,人声也如此。着火了。
不知道我怎么离开母亲,独自跑到火场,那些人拎着木桶、脸盆、扫把,好像这里掉下了一块红糖,蚂蚁从各方祠堂小道拥挤着长队而来。火场在旅店对面,隔着马路,这里有粮食加工厂,朝向路边的是个场子,稻秆一堆堆,比楼房还要高。救护车来喷水,正好溅起了星光灿烂,稻秆被烧得松软膨胀,不断坍塌,轰一声,被水枪击垮的部位马上爆发更大的烈焰,三面围着的场子更像是炉灶,天空像锅底,蓝蓝的铁色被烧到了通红。我的脸也顺势发烧,那些带着家伙的人,个个呆立在那里,看场免费的露天电影一般,攒动着。我感觉和《闪闪的红星》里那把火差不多。旁人议论,半夜着火,肯定是敌人破坏。甘蔗的这场火,不知所以,好在甘蔗的院子个个独立,间隔道路池塘,没有烧毁县城,终是独立事件,成年人的陈年记忆里早就冷却,知所以然。
次日,这个谷场全黑了,好几处冒着青烟,周围的院子都被熏黑了,朝外的木屋墙面干裂深沉,烈日晒蜕皮的背就是这般,清理的人个个像背着黑锅,鸟们寻觅烤熟的粮食,落下的瞬间就失了踪影。早上,整个县城的井里都漂着黑色的秸秆,夜里沉睡的人们还是在水里看到了一场烈焰。我去挑水的井在住处两百米远,母亲专门订做了两个小铁桶,扁担也是短别人一尺的,正好让我双手能拉住吊绳。井很深,一双黑色的大眼睛里小小的瞳仁,亮亮的。站在井口,再难的过程都要继续,母亲将井绳放下去,等小桶倾斜了,手里绳子一沉,感觉淹进水中的一两秒,轻轻一提,哗啦一声,吃力很稳便是满桶,如果提起来手感轻而晃荡,便是挂歪了钩,没有满桶,需要再来一次,轻放下去,绳子一摆,下面受力后猛地吃水,就缓缓下沉,好了。这个过程我看过想过就明白了,从母亲手里要过井绳,很顺当地添满了另一个桶。挑起担子晃晃悠悠水花四溅,人们在背后大笑,我在前面暗笑,五十步笑一百步,也没什么错。
后来又一次搬家,住到城北,那里挑水就远了百十步,有几天发现井水升上来,离井口不过两米,不知怎么回事。旁人说,闽江发大水了,肯定淹上堤坝了。午后,我就跑到堤坝上看水,真的淹过了外面的公路。井水是潮涨潮落的验证,那时候上初中,懂得水压,闽江水高涨压迫了城内的井水上涨,跟某种行情一样,高压下的涨势。木质的甘蔗是一艘轮船,没有被火烧毁掉,却被江水淹没过,说来难以置信。
这副小铁桶和短小的扁担都带回到山西,后来铁桶底部被钻了蜂窝眼,父亲说,夏天可以盛水做淋浴,在南方每天冲洗的习惯移植到了北方,那只小扁担前天还在父亲居住的窑洞门后看到,顿了顿,想说这是我怀念的器物。老人怀旧,这点也遗传给我,记忆如流水,流过洗过淡了颜色的老器物在一角,与旧墙浑然一色。
责任编辑/吴 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