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克肖特对理性主义政治的批判述论
2011-09-27刘彦朝
刘彦朝
摘 要:面对近现代以降理性主义意识形态政治造成的极权和奴役的盛行,欧克肖特以“观念论”哲学和对知识类型的认识为基础,从人类社会生活的多样性、政治词汇的复杂性、对政府的怀疑以及政治活动的性质等角度着手,对理性主义政治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和解构,论证了意识形态政治之不可能性。
关键词:欧克肖特;理性主义政治;政治哲学;经验
中图分类号:D09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2-7408(2011)07-0082-03
一、近现代政治的理性主义之困:欧克肖特政治致思的时代难题
政治哲学家的哲学追问源自对自身所处时代困境的密切关注和深刻反思。被誉为“自密尔,甚或伯克以来盎格鲁-撒克逊传统中最伟大的政治哲学家”欧克肖特面对的难题是近现代政治中理性主义所带来的灾难。[1]1伴随文艺复兴对中世纪价值观的颠覆,人类逐渐摆脱上帝的主宰并重新发现自身——世俗生活世界终归属于现世中的芸芸众生,人类需要自己掌控现世生活。启蒙运动则为人类掌控自己的生活找到了一把钥匙——理性。“理性无疑是人类最宝贵的财富”,[2]具有理性使人类区别于世间其他万物。人类确信,凭借自身的理性认识能力,通过观察与思考可以获得真确的世界图景,从而摆脱对神话传说、宗教信仰等外部权威的盲目依赖。理性要求置身于现实世界的个人亲身观察、独立思考、探求知识,以便真切地认识、适应客观世界,指导自身的生活,从而有助于廓清迷信,破除虚幻,明智审慎地追求和行为。然而,理性的这种功能却隐含着一种危险——走向理性主义,即对理性的无限夸大乃至崇拜。特别是近代以来,在自然科学成就的鼓舞下,人类对自身的理性能力呈现出明显的自负倾向。以培根、笛卡尔为代表的启蒙哲学家们开始谋划寻求确定性的知识,试图从一个确定无疑的逻辑起点,经过理性的推理演绎,建构逻辑上自洽的知识体系,从而获致某种具有确定性的结果。理性成了最高的法庭和裁判者,一切都要放到理性的天平上进行评判。“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现代性是以人对‘神的反抗开始的:人把自己虚幻中观念化的超自然力量拉下了神坛,把人及其理性放在了原来上帝的位置。原来以神圣天意为基础的世界秩序和道德秩序,不得不让位于以人的‘理性为基础的关于自然和社会的知识。”[3]理性思维完成了向理性主义的蜕变。
这种理性主义倾向不仅体现在哲学认识论上,而且开始渗透到现实的社会生活领域。人类不仅试图凭借理性实现对自然世界的控制,甚至开始计划依靠理性实现对社会生活的彻底重构,建立一个至善的俗世天堂。人类相信,社会生活的至善、人类的解放通过自身的努力而不是借助于外在的力量即可实现,仿佛依靠理性设计能够完全控制社会的运转,带来意想中的进步并进而达到“至善”的境地。“这种从笛卡尔那儿传给现代的理性主义,不但抛弃传统,甚至声称不需要任何这样的媒介,单纯的理性就可直接为我们的欲望效力,它仅凭自己的力量,就能够建立一个新世界、一种新道德、新法律,甚至能建立一种全新的纯洁语言。”[4]至此,在理性主义的鼓舞下,人类试图实现从上帝的救赎到人类自我救赎的转变。
欧克肖特观察到,近现代以来,政治领域受到理性主义的主宰,人类期望依赖政治的手段自己在人间建立一个完满的天堂。政治被认为在人性完美的过程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政治被理解为为了实现人类完美而对人类活动进行的控制和组织。一种新的信仰随之诞生——欧克肖特称其为“信念论政治”。各种满怀完美理想的理性政治设计在近现代世界大行其道,整个社会似乎也开始朝着这个目标转向,“社会主义理想”和新自由主义开始在欧洲呈现繁荣之势并占据了主导地位。[5]然而,正当人们信心满满之时,传统模式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与西方的福利国家分别遇到了难以克服的困难,极权国家盛极一时,战争与奴役成为时代的表征,最后导致了种种疯狂的行为和结果,人类文明面临着严峻的考验和巨大的灾难。哈耶克警言,人类“致命的自负”正引领自己走向一条“通往奴役之路”。对政治中理性主义的怀疑、反思和批判成为当代政治哲学致思的时代任务和难题。身置现代性社会的欧克肖特,自觉承担起破除政治中理性主义神话的重任。
二、经验及其类型与知识的二分:欧克肖特政治致思的哲学基石
史上伟大政治哲学家深刻的政治哲学洞见是建立在其深刻的哲学基础之上的。作为政治哲学家的欧克肖特,认为哲学在人类精神活动中具有基础性的地位,构成其他领域沉思的前提。“一种政治哲学如无形而上学的前提为基础,或建立在根本错误的形而上学前提之上,注定不会演绎出真理,而只能是谬误。”[1]6因此,要真正理解欧克肖特的政治哲学,当以理解其哲学思想为前提。欧克肖特从澄清哲学概念开始,系统阐释了自己的“观念论”哲学学说,为“哲学”正名。
与众多包藏野心的哲学家们试图在哲学追问中发现并提供所谓的真理、规律等福音以指导和规划人类生活不同,欧克肖特认为,哲学是一种没有预设、没有限制、没有限定的经验。这里的关键是如何把握“经验”的含义。作为观念论者,欧克肖特反对经验主义赋予“经验”的含义——认为“经验”是外在于思想主体的客观事物,“经验”与“思想主体”是割裂与对立的,面对“经验”,思想主体处于纯粹的被动地位。在欧克肖特看来,经验即是意识到某事物,而意识到某事物总是在某种程度上将其识别或等同于某类特殊事物。这样的识别已经涉及到思考、判断——无论感觉、知觉、直觉、意志或推理莫不如此,其间的区别仅在于复杂或清晰等的程度。以思考、判断形式呈现的经验意味着没有任何形式的经验是独立自存的,而是与思想主体密不可分的,是经验活动与被经验的东西的统一。在思考时,我们不是解释独立于并先在于解释的纯粹材料,而是重新解释已认识到的、对我们有意义的原有的解释。“经验不仅在任何地方都与思维不可分离,而且它本身就是一种思维形式。”[6]11经验的世界实则是由思考建构的“观念世界”——一个联系在一起、相互确立和解释的意义整体。虽然经验是经验活动与被经验的东西的统一,但“它们之间的关系肯定不是因果关系。在最严格的意义上,被经验到的东西的特征与它被经验的方式相关。”[6]9在欧克肖特看来,实在世界具有多样性的特征。面对这样的世界,主体可以从不同的维度和方面对其加以理解和解释,从而获得不同的经验,构成不同的观念体系。这些观念体系既无等级之分,也无先后之别,彼此之间不可替代和混同,但自身都构成一个逻辑完整的系统。欧克肖特称之为主体经验或理解世界的不同“模式”。其中最主要的三种经验模式为历史、科学和实践。
欧克肖特认为,“历史是一个观念世界,是历史学家的观念世界。”[6]93历史不是独立于人的经验之外的客观事件,历史之所以成为历史是因为它进入了历史学家的视野,并得到了他们的思考、判断和建构,从而使过去的事件变得具有连贯性。因此,“历史学家的任务并不是发现、重获、甚至不是解释;而是去创造,去建构。”[6]93历史学家建构的依据仅仅是“证据迫使我们相信的事情”,并不是过去“实际所发生的事情”,造成“历史的过去根本不是过去”,而是历史学家当下的观念世界。[6]107-108科学作为一种经验模式是通过定量化的方法建构一个本质上稳定的、可言传的观念世界。[6]174在此过程中,科学家排除一切不具有确定性的特殊的、偶然的事物,从中抽象出普遍的规则和一般的关系。与通常接受的观点“科学研究的内容是作为实在世界之一部分的‘自然”不同,欧克肖特认为科学经验中的“自然”是“通过摈弃日常经验世界或实践经验世界”建构的一种数量化的抽象物,一个抽象观念世界。[6]187实践经验是最常见的经验形式,包含着属于生活操行的一切事情。不同于历史和科学皆假定一个固定不变的实在,实践的经验模式面对的实在具有易变性的特征。[6]262在一个可变的实在世界中,人们用道德、宗教等来判断事物、指导生活,并且由一种系统性、连贯性观念加以支配,对“实然”进行改造,使其与“应然”相符合。然而,“实然”与“应然”之不符從来都未得到解决,实践生活的每一次成功皆是片面的,并孕育着新缺陷的种子和未来的任务。在欧克肖特看来,每个经验模式都是一个同质的抽象观念世界,但只是在某个特殊层面上和预设前提下达致的连贯统一,有其适用的领域和范围。因此,任何经验模式对世界的理解和把握都是局部的和有限的,其真理性依赖于其条件预设,故而是相对的。不同的经验都是在不同的模式条件下获得的“限定物”,因而也是一个“缺陷物”。无论历史、科学或实践都不能为我们提供有关人类社会的运行规律或发展模式。
与其他经验模式不同,“哲学是一种没有限定、没有限制的经验,并且这种经验始终是批判性的,它不为一些次要的、片面的、抽象的东西所干扰和曲解。”[6]4在欧克肖特看来,哲学既不是人类精神成就的最高阶段,也不是要建构一个完美的整全体系以取代其他诸种经验模式,而是无条件地对各种经验模式的前提、预设和条件的审视、批判和检验。各种经验模式无法质疑其赖以存在的基础性条件,否则就难以为继。哲学则运用其批判性的功能,检视各种经验模式的根基以驱散心智迷雾,使观念清晰化。一种更加明晰的经验只有通过持续地批判和否定的过程才能够获得。哲学始终在不断地质疑、批判和否定中前行,它努力纠正偏见、澄清模糊、破除迷信、解构虚幻。因此,哲学虽有目标,却没有终点;致力于批判,却无意于建构。在这里,欧克肖特回到了哲学的最初本义——爱智慧,是不断地理解、追问和反思。
欧克肖特政治哲学致思的知识论基础在于其对知识的分类。在他看来,正是关于人类知识学说的模糊不清导致理性主义政治的滥觞。“一切科学,一切艺术,一切实践活动,都需要某种技艺,实际上无论什么人类活动,都包含知识。一般说来,这知识有两种,任何实际活动总是都包含这两种知识。”[7]7其一是技术型知识,其二是实践型知识。前者是指可以被精确地制定为规则、条例、指示等被学习、记住并运用的知识;后者则无法用言语精确表达、也无法传授和学习,只能借助长期反复的实践才可能习得,内蕴着睿智、创造力、鉴赏力等心灵品格。两种类型知识的区分只存在于理论中,在实践中两者则浑然一体、合二为一。澄清知识的类型及其内在关系对于批判理性主义政治至关重要。
三、意识形态政治之不可能:欧克肖特对理性主义政治的批判
基于对哲学的性质以及知识的类型的认识,欧克肖特对政治哲学的属性和功能进行了创造性的理解和阐释,对理性主义政治展开了富有洞见的反思和批判。
在欧克肖特看来,近现代政治的病症表现为各种意识形态大行其道。“一种政治意识形态意味着一个抽象原则,或一套抽象原则,它独立地被人预先策划。”[7]41它以抽象理念的形式预先给一个社会提供一个(套)明确表述的、有待追求的目的(组合),如自由、民主、正义、幸福、至善等,为实现诸如此类的目的,它将人的欲求区分为值得鼓励追求的与必须禁止追求的,并为此设计一套看似完美的行为准则和制度安排,借助国家的名义和力量加以推行,人民被强制纳入某种固定的生活方式甚至思想体系。这样,“政治活动被理解为保证一个社会的安排符合或反映所选的抽象观念的事业。”结果是“全体人民已经被它们弄得服服帖帖”。[7]41假如这种趋势不受抑制,必将证明是一个自我毁灭的行为。
欧克肖特指出意识形态政治的盛行来自于对政治哲学的性质和功能的误解。一般认为,当苏格拉底将“哲学从天上召唤下来,并且迫使它对人生和礼俗以及善恶之物进行研究”,助推政治哲学从自然哲学的母体中孕育后,政治哲学即沿着自然哲学的路径致力于“探寻变化中的恒定和多样性中的统一性”,从此,对人类政治事务进行理性建构和实践指导成为政治哲学当仁不让的追求和任务。[8]欧克肖特认为,这恰是由于对哲学的误解而带来的对政治哲学的误解——苏格拉底只是提醒人们用哲学的方式审视习以为常的观念,却从不提供所谓的真理。“政治哲学本身不是一项政治计划,不是据以建构一项政治计划的某个基础或一套基本原理。”[9]政治是实践生活,而哲学是理论反思。如同哲学是无条件地对各种具体经验模式的前提预设的理解、反思和批判,政治哲学是一项无限制的反思政治经验前提的事业,是批判性地理解日常政治实践的诸种预设和范畴。它的任务在于不断分析和澄清政治活动中的一般观念,有助于减少犯错误,但却不能提供一套既定的解决方案或行动指南,指向通往政治真理的方向和道路。
而所谓的政治哲学家们试图用哲学的方式建构意识形态政治的深层根源则在于对理性的误解和崇拜。理性作为人类特有的禀赋本无可厚非,理性主义者的错误在于将理性仅仅理解为“工具理性”,将知识等同于“技术型知识”。结果是,试图通过政治的手段以机械操作方式全盘计划乃至重构人类的社会结构、秩序和形态,成为某些野心勃勃的哲学家的孜孜追求,意识形态政治随之产生了。基于上述对哲学、政治哲学及知识的分类,欧克肖特解构了理性主义政治的神话。
首先,社会是一种动态的复杂综合体。在欧克肖特看来,人类社会生活的多样性是一种本体论存在,它无所谓好或坏,而是本来如此,任何人都无权去破坏这种多样性。[10]54在活生生的社会生活中,存在着极其多样的活动方向、目的和追求。理性主义者试图将人们极其多样性的活动通过政治的方式强制纳入同一个模式或同一个方向,去追求所谓的“完美”目标,不啻是走上一条绝路,也是一种不可能,结果将是“恐怖”政治的出场。我们所熟知的几乎所有的政治哲学理论体系都是建立在单一而又自认为确定无疑的抽象原则之上,它能够合乎逻辑地推导出某个看似完美的结论;然而当面对一个复杂多样而又变动不居的世界时,它逐渐显露出自身的简单、狭隘和贫乏。
其次,近现代政治制度和政治词汇充满了复杂性、模糊性和异质性。欧克肖特指出,近现代政治制度不仅是多样的,而且每一种制度都是杂合而成的,所有的政治制度都不是为实现特定单一的目的而刻意设计,甚至在各种制度之间包含着冲突和制约。“组成我们统治样式的习惯和制度都不是理性的组合,也不是偶然的积聚,而是历史的混合物。”[10]12而且,人们用以谈论和解释政府活动的语言和政治词汇也是杂合的。作为一门近现代语言,政治词汇是词语和表达方式的混合物。这也不足为怪,因为所有词汇、表达方式本身就有着多样化的起源。由此,每一个政治词汇和表达方式都是一个含有多重意义的复杂体。特定的时空环境赋予某个词汇难以消除的特定含义,不同的使用主体对同一个词汇的理解存有差异,甚至截然相反。确定、简单且获得普遍认同的“科学的”政治语言难以形成,实际使用的政治词汇只是一种活的、大众化的语言,每一个措辞因用法、环境、使用主体的不同而获得不同的意义和理解,因而充满了异质性。[10]18-27政治制度和词汇的上述特征显然与理性主义政治的目标相去甚远。
再次,对政府的怀疑。理性主义政治寻求用现世的政府替代一位天堂中慈善的上帝来实现人类救赎的目标。欧克肖特提醒我们,不要忘记一个确定无疑的事实,从事治理活动,“出掌政府职责的人们和他们所统治的国民是同样的造物——他们都是人,这也就是说,一旦他们成为统治者,便总是倾向于超越他们的职权,倾向于强加给社会一种特别有利于他们自己利益的‘秩序,或者会(过分慷慨或过分雄心勃勃地)强加给社会远远超越秩序的东西。”[10]50人性自私的弱点在从事治理活动的政府人员身上并没有消失,无法排除政府人员利用掌握的权力谋取私利、伤害人民的可能性。因此,我们经常“看到一批装腔作势的理性主义政治家对全体人民鼓吹一种无私和为社会服务的意识形态。”[7]35政府“一不会把我们引向天堂,二不会向我们指明‘真理”。它没有能力告诉人们应该如何生活。统治者理应受人尊敬,但并不崇高至上,更不可以声称自己拥有指导国民活动的、上帝般的全能。[10]54-56
最后,政治是一种人类的实践活动。如同其他实践活动,政治充满了偶然性,每一个政治决策都会带来或好或坏甚至无法预料的结果,没有证误装置可供利用以计算出最值得追求的结果。不确定性或可错性是政治活动不可消除的特征。政治实践置身于历史形成的当下复杂的生活方式之中,既不能抛弃过去、推倒重来,也不能预测未来、建构理想。实践中的政治家们必须根据历史传统提供的现实处境,发现其中的限制和可能性,通过探讨和追求在这些传统中隐含的内容对现存的安排做出改进。[7]48政治活动中既含有技术型知识,更需要实践型知识。理性主义者却忽视了实践型知识,剥离掉人类政治生活的前提、基础和处境,致力于技术型知识带来的确定性追求,将政治视为机械工程,通过抽象的逻辑推演建构一个理论上完美的乌托邦。事实上,“我们对人类完美的状态知之太少”,[10]47不完美确是人类社会的常态。
至此,欧克肖特完成了对理性主义的意识形态政治的批判和解构,消解了政治的神圣使命和崇高理想,揭示了理性主义政治规划的幼稚,以及从事治理活动的政府的局限。欧克肖特对理性主义政治的批判提醒我们,无论是对政治的目标、规划,还是政府权力的总量、行使抱持一种审慎节制的态度实乃明智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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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亚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