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书
2011-09-27李潇雨
李潇雨
家 书
李潇雨
小郁:
这次提笔给你写信,是想请你清明回台北。我希望父亲去世一周年时我们三兄妹能一起去给父亲扫墓。
按照父亲的遗嘱,太原街的这处房产要卖掉。去年葬礼结束你走之后,我和小妹整理了父亲的遗物,留了一些给你做纪念,如果你回来,可以顺便带走。
提前一些日子告诉你,方便你安排回程时间。
祝你们一家和乐安康。
大哥
02年1月6日
哥:
收到你的信我真是松了一口气。
因为比起接到你的电话,我觉得写信这种方式让我感觉比较自在。我害怕听到你的声音之后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在爸去世这件事上你对我有意见。我的确不是一个孝顺的女儿。爸生病的这几年我只回去过两次,连爸最后一面也没见着,葬礼一完又匆匆飞回美国。不过我和爸感情一向不好,哥这你也知道。
想一想,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和你仔仔细细地聊过爸。我也没有问过,你喜欢爸吗?我小时候很怕他。你还记不记得他以前叫我们三个在客厅站成一排,要我们背杜甫的《兵车行》?你似乎是驾轻就熟,小妹才三岁,有资格打混,只有我是没有借口说不会和记不住的。每次一背错,他就严厉地盯着我,说我不努力,不上进。我越害怕就越是背错,越是背错就越想不起来。后来我一直很厌恶中国古典文学,也许就是童年阴影吧。
大哥,其实我知道,也许我和爸之间有很深的误会。这可能与我从小的自卑有关。我不如你聪明,又不如小妹美和爱娇,怎么看都是兄妹三个中最没特色的一个。但偏偏我又犟又叛逆,爸常骂我是“死硬派”。稍微长大之后,爸对我做的一切决定都持反对态度,从我决定不读文科,到要报考建筑系,到要去美国留学,到决定嫁给士辉。他的每次反对,都是对我自信的一次打击。在爸那里,我永远离他的标准太远。
还有一件让我介怀的事,就是爸对妈很差。虽然妈妈从来没有说过,但是从她的一举一动里,都能看出她是从心底里爱着爸,仰慕着爸的。这么多年妈妈一直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好女人,但爸常年的冷淡态度,让我非常不理解。我最无法原谅的就是在妈妈病重期间,爸居然还去外地出差将近一个月。在我看来,爸不仅不愿意去爱,甚至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哥,你可能会觉得我对爸的看法不客观。但在我的眼里,爸那些屈指可数的在家的时间,都基本花在抽闷烟和回忆上。我觉得爸根本就是个活在过去的人。他的时间走到1949年就停止了。他不跟我们分享他在大陆的生活,也不参与我们的生活。我总觉得他对这个家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
太原街的老宅,卖掉也好。那里总有些我不愿意去面对的东西,即使到了这个年纪,我仍然有时候会觉得痛苦。
对不起,就此打住吧。希望你和大嫂和南南都好。中写到的这位“戚莲生”和父亲故事中的“戚莲生”是不是同一个人,我也没有机会去问父亲,那位在文中着墨不多的“秦立鸥”是不是就是年轻时的他。不过似乎在冥冥之中有种奇妙的缘分,于是这篇子就在一个适当的机会出现了。好像父亲也希望我们看到它一样。
郁于23日凌晨
我把这篇文章一并寄给你。
大哥
02年2月19日
小郁:
你的回信我看了。
你在信中提到,你有不愿意面对、觉得痛苦的东西。我想父亲也一定有他自己的深渊。这些深渊,也许连回望都不可能,又如何跟我们分享。同时,作为子女,在我们年纪尚轻的时候,又何曾想到要去了解他,帮他分担心里的重担。
年纪越大,我似乎越能理解父亲,也越来越体会到,爱有很多种方式,有些方式并不一定能让人感到幸福。而从我已为人父的角度看来,父亲对你的反对不是想要打击你的自信,而恰恰是希望能保护你。正是你和父亲很像,连固执和沉默寡言都一样,他才更加希望你不要重复他年轻时的遗憾。
父亲在病中变得比较健谈,他主动跟我说起他在大陆的生活,这在以前是没有的。父亲病逝之后三个月,我在杂志社偶然读到一篇来自大陆的投稿,是一篇题目叫《觅》的小说,故事里女主角的名字似曾相识。后来我记起那是父亲跟我讲起过的一个名字,而那个故事也曾说过。其实我并没有去考证,究竟文
觅
他对我说,你试图寻找的一切,都会在旅途中死去。不过不要紧,他们会以另外一种形式留存下来。
那是12月。冬天。深夜里巴士正在羊肠小道上缓缓蠕动。我和小莫坐在车尾。风很大,四周黝黑一片,窗外有种莫名的沉寂。这夜间穿梭的车行驶得并不平稳,然而还是义无反顾地向着一个目的地固执地开去,只不过对于我,这段旅程不过是由一个未知走向另一个未知,地点更换与否,又有什么区别。
一路上我们多是沉默。小莫裹着厚厚的红色羽绒服,偶尔给自己点一支烟。烟头的火光时明时暗,他的脸沉浮于明暗之中。额头。鼻梁和嘴唇的形状。下巴……窄小的空间里浮动着的都是他的气味与温度。并不浓烈,但足以取暖。突然间他回过头看我,眼神清亮。
小莫说,你一个人走,安全吗。
我只是笑着望他的眼睛。
和我一起,小枫,想照顾你。
我胸中突然升腾起一种失望的情绪。
我一直以为小莫有我珍视的东西——知道分寸,懂得放弃,更重要的是放达慈悲。谁知最后他还是像庸常的众人一样,总试图去挽回手边的东西。明知它只是生命里的过客,却仍带着不甘。明知是徒劳无功,却还是要愚忠的贸贸然倾诉一回。三年的感情,磕磕碰碰,失去的比得到的多,但两人都认真的改变与被改变着,同时累着与被对方所累。他沉默的忍耐让我窒息,到最后我只想逃离。其实,两个人萍水相逢,相互取暖行了一程,然后在分岔路口互道珍重,独自走剩下的一段路,已是甚好。说到底,又有谁不是另一个人生命里的过客呢?既然如此,缘分尽时,彼此记得对方的好,默默的带着这份慰藉,便够了。何必做不舍情状?若还因了这不舍而要改变另一个人行走的轨道,那更是大大的不智。
他见我不语,静默片刻递过来一张写着旅店地址的纸条。我把它揣进口袋。
司机开始叫客下车,大理到了。我扛了庞大的行囊,艰难地穿过逼仄的过道。夜色瞬间淹没过来。我没有看小莫最后一眼。巴士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橙黄的车灯在四周酣睡的山峦的影子里拉出一条弯弯曲曲的伤口。
英德作品·和散那——9布面油画120×120cm 2009
我转动了一下手腕上的镯子,突然想给自己点一支烟。
1943年,南京来的少妇戚莲生站在大理古城的入口,下意识地转动了一下手腕上的镯子。她到达时是一个清爽的傍晚,远处的夕阳无限静好,一抹绯红带着湿润渐行渐远,最后融入群山的苍翠中。三三两两的飞鸟。空气中弥漫着未知植物繁盛生长和腐败死亡的气味。远处是一片广阔的农田。有当地人扛着锄头走过。寂寞,亦是娴静安好。莲生轻轻叹了一口气。比起兵荒马乱的南京,小城自是一片世外桃源。
宋锦源走过来,匆匆忙忙扫了一眼,说:“真是鸟不拉屎。”
莲生转过身去,瞥了瞥灰头土脸的丈夫说,别发牢骚了,先找个住处。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一起为这暮色倾倒的还有秦立鸥。
莲生绸缎商人家出生,冰雪聪明。自小爱读历史小说,心底里总隐隐约约恋慕那些书中的伟丈夫。20岁嫁了宋锦源,家里图他家书香门第的名头,再加上家境也还算殷实,又是独子,便觉攀了高枝,一万个乐意。日子从锅碗瓢盆的叮当中一寸一寸流走,一天莲生起身,敷衍宋锦源去了政府上班,照例喊老妈子从厨房盛了碗豆浆,便坐在起居室里,耳朵里听着她在厨房里长一声短一声地抱怨战事一天紧似一天,物价飞涨,食品奇缺,一颗心却滴溜溜地停在自己的绣花拖鞋尖上。早上八点的阳光笔直的射过来,把一朵丝线绣的玫瑰照得鲜红欲滴——这没有年龄没有历史的花儿。莲生猛然走到梳妆镜前,看着镜中人那尖而白的瓜子脸,垂在双肩上的打着卷儿的长发,一双眼角生了细纹的剪水秋瞳。竟真的禁不起老!自己嫁过来已经十年。守着一个平凡不过的家,一个平凡不过的男人——没什么恶习,也没什么丈夫气,每日碎碎念,发着牢骚,透出中年人的疲态。他是瓶放久了的开水,温吞,乏味,一股子洗不去的小家子气。莲生知道,自己身体里有一部分正在渐渐冷却,死去。她的活跃,她的生活的趣味,她的热望和期许,都渐渐在这狭小的生存的空间里,在一日一日强大固执的时间的流转中死去了。
也正是这一天晚上,锦源下班回家后惶惶不安。他拧开收音机听最新的战局,然后告诉莲生因为局势吃紧,又一批人准备后撤到云南。他用少有的笃定坚决的语气说:“我们也去。”
这一年,莲生30岁,不太老也不太年轻,不太早也不太迟,正好是可以爱的年纪。
英德作品·和散那——16布面油画130×110cm 2009
大理一向是波澜不惊。这座青色的城,蜿蜒小路铺着石板,旁边开放大簇大簇的野菊花。夜晚可以看到清凉的月亮。灯火不多,也不太亮,一点一点倏然亮起点缀无垠的天与地。多少年前是这样,多少年后还是这样。我深夜摸黑走了一程,随便找了家旅社昏睡了一晚,在这陌生的地方过夜,居然睡得酣甜。第二天一早起来才发现这个小旅店有漂亮的天井,院角长有一棵高大的树木,寒风中也绿得浓密。店老板说是山茶。
迎着太阳走出去,街道两边是低矮的小商铺,木格窗,各种拼接出来的古老的图案。老人们坐在浸满阳光的藤椅上,安详地闭着眼睛。
走到茶铺里,给自己要了一杯酽酽的普洱茶。
转头,发现一个人对着自己微笑。
后来他对我说,你那么瘦,看上去似乎很平静,但总带着一种桀骜的神情。他还说,你疲惫极了。但是停不下来。
他送我回旅馆。一路静默。我站在台阶上对他说:再见。他眯缝着眼睛,扬扬手示意我进去。他的一半脸和身子隐在旅馆矮墙的影子里。我回身慢慢走上楼梯,木头在我脚下发出吱吱的轻响,像是支年久失修的调子,响不完地响着,一声,两声。他一直站在那里。太阳已经走到他身后去了。
夜里我突然惊醒,黑暗中伸出手,立刻感觉到被窝之外的寒气,这才肯定自己不是在梦里。突然想起居然没问那陌生人的名字。清醒过来,耳里依稀听见风呼啸的声音。一个荒寒的世界。这一刻心里渺茫得很,恍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开始以为是在故乡的老宅子里,又以为是在自己第一次独自旅游时住的地下室,再来便觉得自己在一艘飘摇的船上,船要驶过宽广的水面,深黑的水面。大家彼此之间说着听不懂的语言,只剩下我一个,非常的落寞,非常的惊惧。迷迷糊糊中竟然又睡了过去。只是心中怅然。
夜晚是那么混沌,却又带着一切都了然于心的澄澈。无论怎样,夜对于游荡在外的旅人,是宽容安全的。
莲生在大理安顿下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出去买窗帘。她喜欢乡人土制的那种淀蓝的布,厚实,粗砾,和她以前所接触的一切布料都不同,自带着一种生命的霍然和坚强。这小县城现在到处是避乱的外来客,住房陡然紧张,小镇上最好的房子被政府头面人物占去了,莲生一家和其他五户小人物挤在一栋三层楼高的红砖房里,大家都灰头土脸,乱作一团,顾不得斯文,所有人都直着嗓子嚷嚷,一会儿这家短了行李,一转眼那家又扯着嗓子大喊“毛毛,毛毛!”,原来孩子不见了。锦源一路颠簸,早疲惫不堪,莲生又丢下大小物什去了集市,心中早不甚痛快,刚想喘口气,又有人张罗着要分房间。锦源本不善与人争论,又怕人事麻烦,便找了个角落抽烟,看一群人争个面红耳赤,压根失去了讲话的欲望。最后房间横竖是分好了,锦源抬着箱子哼嗤哼嗤上了顶楼,才发现全身早不知被汗浸泡了几回了。
空气中末世的味道,很快便被淳朴的田野的气味中和改变了。大家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生活重新步上正轨。小楼拥挤如前,楼梯的拐角处都最大限度地利用来放洗脸架,要不便是个煤炉。太太们少不了为了公共厨房里谁家的油瓶中的液体又无故减了两分,谁家米缸里的面粉又莫名瘦了些展开激烈的口水战——倒都是指桑骂槐,抱着肩膀,眼睛看着别处。先生们早上出门上班时亲热的打招呼:“你好,张先生,您起得早啊。”“早啊,刘先生,上班去吧?”脸上堆着笑,看得到彼此的牙龈,争房间时的唾沫星子是不见了,就算有,也是因为寒暄气氛太过热烈。晚上拉开电灯,满满的都是人,连盛光线的空间都没有。莲生把头发绾了起来,提着篮子干练地上楼下楼,有时串一下门,用南京话唠家常,探讨一下最新的棒针法,和旁边的人一起笑得前仰后伏,或者在阳光好的下午拿一本书,不辞劳苦的搬下来一张躺椅,在院子里静静翻看。大家都说莲生人好,长得漂亮而且大方得体,又会持家。莲生只是微微一笑。这一栋楼里没有秘密,玲珑些才能活得更好。
天气渐渐凉下来,莲生穿了青色的衬绒旗袍,外套了一件鹅蛋黄绒线衫出门逛集市。莲生喜欢这哄哄闹闹的市井气息,喜欢小贩的吆喝,喜欢街头小食摊里热气腾腾的喜庆的包子,喜欢铺子上罗列摆放的各种蔬果,新鲜的,水淋淋的。这是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但能够抓在手里握紧的,却也只有这须臾便忘却的小细节吧。
药店旁的小摊子上卖些奇异的首饰,摊主缩着头蹲在一边。莲生饶有兴致地踱过去看,想起手腕上戴着的这只镯子——她在“逃亡”路上的匆忙的休息时间中向一个当地小贩买的。银质,蒙上一层暗暗的黑色。肯定是有了相当的年月,而且带着少数民族粗犷不羁的风格,奇异,粗看却并不显眼。莲生爱它式样古朴可喜,也看中这份略显野趣的不同,便买了下来。锦源埋怨她不知节俭不识大局,莲生却因为在荒野的路上寻到这有趣的小小的新玩意,一路心情大好。
晚饭锦源回来告诉莲生政府要办一个酒会,说是要安抚大家疲惫不堪的情绪。“国难当头不忘娱乐,还找了个这么不体面的理由。”莲生说着夹起一片酸辣大白菜,看着上面红红的辣椒,微微皱了皱眉头。锦源倒安之若素,他嚼着菜帮子,含糊不清的嘟囔道:“别管那么多,反正你打扮得体面些就行了。”莲生斜着眼瞧他撒了一裤子的油星子,把筷子一放,扬起脸说:“是啊,不体面点还真配不上您呢。”
醒来,发呆,拥着被子坐了一下,又倒在床上昏昏睡去。这样辗转了几回,头开始毫无征兆地疼起来,太阳穴附近的筋一直不停的跳,整个脑袋一片空白。这种无力的感觉让我对自己感到厌恶。我用冷水洗了脸,强迫自己穿上外套,绕过小院,居然发现他等在门外。
他带我去小饭馆里吃饭。冬天夜来得早,店里早早拉开电灯,明晃晃的桌椅,连酱油瓶子也烁烁发光起来。他端来一碗米线。我把头深深埋在碗边,热气升腾上来,温柔地抚摸着我面颊的轮廓。
他静静地看着我喝完最后一口汤。他的脸在这令人安慰的小小的金色的空间里像是一片清晰的月光。我不再头疼,却仍是感到疲惫。我突然想在这充满了人声和热气的地方睡去,在他宽容的注视下睡去,睡在真实的生活里。
夜里的城市像一艘沉默的航船。我们并肩走在路上,灯光在身后黯淡下去。我十分平静。我们之间有一种默契,新鲜却恰当。他似乎是个沉稳聪颖的人,也许更接近某种慈悲。
这样纯粹且单调的时间并不适合谈话。我又一次在他的注视中“噔噔”的走上楼梯。然而觉得这不回头的告别有些矫情。推开窗,他已经走了。我捂着脸看着远处的山,一层叠着一层,层层叠叠之外是无边的天——青色的,冷静,凛冽,却也孤独。
夜里梦到小莫。他只得一个模糊的背影。梦里在下雨,我仿佛是从水底看上去,一切都不真切,路灯苍白的光被蒙上了水雾,不住地颤动。他一直固执的站着。醒过来我的胃抽搐得厉害,我给自己泡了点杭白菊,看着小小的干瘪的花朵在热水中伸展,渐渐圆胖丰满起来。它们从杯底慢慢向上升,最后骄傲的开满了整个水面。
我从没有感觉那么困顿过。
我突然希望明天能见到他,那个素昧平生却感觉安全的陌生人。
英德作品·和散那——10布面油画125×160cm 2009
莲生在酒会上遇见了秦立鸥。
莲生被那个年轻的陌生男子邀请跳了一支舞。赴宴前她用钳子烫了头发,却把青丝全数绾了上去,露出粉嫩的脖颈。没戴耳坠,穿了高领圈的玫瑰红乔琪纱旗袍,全身唯一的装饰就是手腕上抹着的古银镯子。
秦立鸥轻轻扶着她的腰,问道:“宋太太想必也是第一次到大理吧?”莲生侧着头说:“对,秦先生也是第一次吧。”秦立鸥道:“不错,我前几年都在国外读书,看惯了欧式的建筑,没想到这次回国突然就被拉到这边陲小镇。不过倒也另有一番滋味。”莲生笑了一笑,立鸥又说:“宋太太这只镯子真是特别,不像是汉人的东西。”莲生轻轻说:“报国无门,倒也用不着在舞会和女人饰品上浪费时间。秦先生这样知识广博见多识广的年轻人乃国家的精英,不振作起来,恐怕志向再高也是空谈。”立鸥怔了怔,倒没见过这样爽直伶俐的人。莲生跳完一支舞,便礼貌地抽出手来,温婉地向立鸥笑了笑,挤进人群里不知去向,留下立鸥一个人,呆呆望着她的背影,一颗心扑腾扑腾跳得厉害。
回到家,莲生对着梳妆镜一下一下的梳着头发,慢条斯理地问锦源道:“那个秦立鸥是什么人?”
锦源躺在床上半梦半醒:“秦立鸥……秦部长的儿子,听说刚留洋回来……”
莲生“哦”了一声,也不再言语。
英德作品·和散那——11 布面油画 120×120cm 2009
其实立鸥没莲生奚落的那样不济。家里财权丰实,又是末子,宠着长大,幸好也没有被娇惯坏,年纪轻轻考了公费到英国读经济,抱着一腔为故国振兴实业的远大理想埋头读了四五年的书。回国还没来得及大展拳脚便随家人南迁,一百个不情愿。昏昏碌碌过了几天,父亲便要他到酒会上散散心,顺便实践一下人情世故。他有所有富家年轻人的特点:浮躁,鲁莽,热情,带着些自负,理所当然;也有属于他自己的特点,比如,还是空白的感情世界和不顾一切的一见钟情。
晚会四天后,立鸥向莲生借了第一本弹词。
七天后,莲生把立鸥托人送来的一盆水仙放在卧室的案头上。
十二天后,立鸥约莲生到茶馆。
十八天后,莲生给立鸥回了第一封信。
一个月后,立鸥带莲生去饭馆共进晚餐。
一个半月后,莲生已经将“秦先生”改口为“立鸥”了……
冬天的风掀起蓝布门帘,屋中间吊着的灯泡被吹得左右摇晃。莲生举起手稳住灯绳。人影在屋里晃呀晃,墙上贴着的鱼跃龙门大红年历下的数字掩在阴影里,看不真切。莲生眯缝起眼睛,再一定睛,黑色的“1944”铁块一样,压得她心往下坠。转眼又是一年。生活起起伏伏,倒没什么大的改变,不过是一贯生活的重心——男人,由一个变成了两个。男人。莲生揶揄地笑了。在他们眼里她只不过是个女人,充其量也就是个还能谈话的女人,而“女人”这个词,永远是附属的。锦源是,立鸥也是。
想起立鸥……他们相识已一年了。莲生心里升起小小的稀薄的甜蜜。这个孩子气的热忱的人。他对生活有太多需索,然而却也正当,带着冲劲儿。他的笑是朗朗的,拥抱是满满的,就连皱眉也是铮铮作响的。他的力和热望,他的志气,宏大,充沛,令人不可小觑。这稀少的人!他是属于年轻的,可贵的年轻。相形之下莲生觉得自己老了。生存太苍凉,一点一点,浸入肌肤里,骨髓里。她在夜里醒过来总有一种迫切的愿望,想抓住那些飞驰而去的快乐无忧的幻梦,那些心窝里的腾腾的热气。同时,她几乎是惊恐的发现,立鸥,似乎已经成为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幻梦和热气了。或者,她——只是为了自己的幻梦和热气,只是为了自己不再荒寒不再寂寞的心境,才……?莲生蹲在灯影中怀疑自己感情的正当性,她让这念头一闪而过。她不敢想,她怕。
这一天立鸥和莲生一同走进城去,马路并不宽阔,两人各站一边,隔着川流的汽车,人力黄包车,来来往往的商人,小贩,行色匆匆的人们笑嘻嘻的大声说话,突然脚下的路像是到了尽头,毫无预警地往下跌去。站在至高顶上,两人眼前只一片空旷——灰白的,沉重的天。一瞬间仿佛世界上就剩下他们两个,寂寂的对望着,嘴唇一张一合说着什么,听到的却只有呼呼的风声。
莲生用双手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中滴下来,说不出话。立鸥呆了半晌,在这凄清里欲言又止,踉跄过来扶住莲生的肩。莲生不做声,径直走到路边坐了,只盯着路边烤红薯的小孩子那满怀的火光,仿佛要把那些赤红的热嵌进自己的骨子里。
这黑白照片中的女子,穿了织锦缎的旗袍,一张脸线条柔和美丽,眼神却十分锐利,它们仿佛穿过岁月的褶皱和落差直射过来,还带着生命的亮烈。她眉骨上有分明的傲气。她在那里等待着,或许还在寻找着,并不迫切,却是一种有力的坚持。我以为自己是熟识她的,熟识她生活中用以自我辨认的跳跃的感性的路径,然而当我一步步试图靠近她时,她变得不那么清晰可辨了,就连原来我所笃信的,也在我这一路穿行中变得面目全非。或者,让它们面目全非的,只是时光而已。
我知道我不能够重演。感受和体验不能复制,更何况,我不是她。
他看着我,眼角的细纹像是展开的水波。小枫,你寻找的更多的是你自己。
一刹那,我相信他已经领悟。
我给他看我手上的银镯子。他珍重的捧在手中,就像捧着一个女子辗转的一生。辗转,但也从容,是从胡琴中流出来的低回的调子,也有喜笑,也有畅快,然而往深里去还是寂寞的,孤芳自赏的,亏得末了带了豁然平和的尾巴。
寒夜中的星星总是特别亮。大理是个不经风月的城,并不华美,也不哀伤,朴直得令人茫然。没有灯,没有人声,没有影子。黎明时大地一浪一浪的亮过来,在灰色的晨光里蜷缩着,像是怕冷。他按惯例送我回去。他看上去有些倦,但眼睛却出奇的亮。我们并肩轻轻地走着,生怕惊醒那些还在安眠的传奇。那些仍然生活着的传奇。
最后,他轻轻地握了握我的指尖。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试图寻找的一切,都会在旅途中死去。不过不要紧,他们会以另外一种形式留存下来。
我上楼去。躺在床上,我掏出那张黑白照片,把翻起的边角抚平,再一次端详里面的女子,然后,将它贴在心口上。
莲生醒过来。她小心地抽出枕在立鸥脖弯里的手臂,看看立鸥,他睡得很熟,一绺头发垂在鼻梁上,呼吸均匀。莲生笑了。
她起身推开旅馆的木质百叶窗。城那边更夫正在虫鸣声中夜巡,远远飘来梆子声:“托,托,托……”,洞穿掩饰万物的黑,笔直轻捷的流淌下去,覆盖了夜里难眠的思人的心。多少年岁就在这梦的拍板里滑过去,不留痕迹,难以察觉,被时间轻轻一拍,萎缩成一页褪色的记忆,不言语,过了也就过了。
莲生记起小时候读过的一首宋词,最后两句是“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每读至此总觉得隐隐的惶惑。想不到如今几番果红,又几番叶绿,几十年便茫茫不知所踪。而这之后的生命,想必也是在几番叶绿,几番果红中倏然流逝而去吧。这可爱又可哀的年月啊!
莲生从自己大衣口袋里摸出那张船票。几个小时前,立鸥将它递到自己手心里,连同他对自己的期许,连同他对未来生活的期许,连同他对她的期许。她小心地将这米黄色的纸片放在桌上,用茶杯压住一角。再看看留在一边的镯子,想了想,重新拾起来套回手上。门轻轻的被拉开,又轻轻关上。一个女人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楼梯尽头。听不见了。
一段故事跌落在尘埃里。听不见了。
我买了机票回南京。离开大理的最后一刻,我在车窗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眼睛,浮在苍绿且快速向后移动的山影中。突然我有一种错觉,仿佛这双眼睛和千山万水之外的另一双眼睛重合在一起。明亮,悲悯,绝决……我握住自己手腕上的镯子,轻轻念着:戚莲生。
六十年的光阴呼啸而来,我知道外婆居于其上,平静安详,一如这山水与天地。
哥:
我很难把小说中的“秦立鸥”和爸联系在一起。因为我认识的爸从来不是一个大情大性的人。我很难回想起他曾经大笑过。不过我也怀疑,这个年轻又带着浪漫情怀的“秦立鸥”,到底是戚莲生心目中的,还是这个叫“小枫”的作者塑造的?因为是小说嘛,要贴近现实,但似乎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和现实保持距离。
不过我还是有些感动。这明明是一个要去寻找自己的女孩子的故事,但却又在故事里牵连出更多的故事来。如果不是巧合,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爸年轻时候曾经这么忘我地爱过一个人。(如果真的是爸的话)不过我赞成不要去考证或者求证什么了。这些过去的故事,就算证实了又能怎么样呢?爸去世了,文中的戚莲生也应该早就不在了吧。
不过也有遗憾。戚莲生的故事,还有她的外孙女去求证,去书写,而且写得那么细腻。爸的故事是真的失落了。
我已经向公司请假,四月二日将回台湾。士辉和麒麒也会一起回来。顺便告诉您一声,麒麒已经一米七八了。
郁于3月7日
李潇雨,生于1984年,贵州人,现为香港中文大学文化研究系在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