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洛丽塔
2011-09-27李云
李 云
舌尖上的洛丽塔
李 云
一
那是怎样的一个梦呢,苏荷一醒来就知道自己是无法将其表述明白的。世上有多少事情又能说明白呢,这个出生于江南农村的女子,她在十三岁那年就辍学了,二十一岁嫁人了,她的丈夫那时也只是一个手上长满冻疮的小木匠!可是,一晃二十载过去,一番人生的起起伏伏过后,如今的苏荷是能躺在十万元购买的大床上做梦了。她已经是一个非常富有的女人。她现在居住的是坐落在苏城一隅的红楼,就是她与丈夫偶尔来度假,抑或临时居住一两晚的大别墅。到这里来,一般都是他们需要购物,或是需要搞大型宴请的时候。一般情况下,他们还是长期居住在那个熟悉的、离城有五十公里的工业区做纺织生意。这次来到红楼住几天,主要是因为苏荷已经连续失眠了三个晚上。她的丈夫决定带她出来散心。这个发迹了的丈夫还是很念结发之情的,他断然决定带苏荷出来购物,让她的腿脚累到走不动的时候,睡眠想必会好一些。当然,大家都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像苏荷这样的女人有吃有穿,还有什么想不开、睡不着的呢?苏荷只感觉住在红楼的这晚梦真多,且杂,时断时续,有好梦也有噩梦。身体一会热,一会凉,仿佛一会置身在火焰里,一会又置身在海水里。
从梦里醒来,苏荷并没有习惯性地将那只一直醒着的手伸向床的左边,去探寻丈夫的体温。她忽然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身处何地,身边有谁,而是仍旧保持着做梦的姿势,一动也不想动,一直到天亮。那个时候,她只模糊记得仿佛小时候听绾着发髻的祖母说过,做好梦最好不要随意翻身,不然梦就会变成蝴蝶飞走。仿佛一不留心打翻了悬挂在屋梁上的竹篮子,装在篮子里的糖果会无声无息地飞走一样,那真是一件令人懊恼的事情。为此,苏荷心里虽然醒着,却依旧是熟睡的样子,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将手掌放在小腹上,气息略微有些急促。极力保持着原有的睡眠姿势。终于在无限柔软的圆形大床上有了一个固定的点。说来,这真是一件怪事,苏荷一直不能适应这张圆形按摩床。因为在这张大床上,她从来没有分清过东南西北,更别说左西右东了。但凡临睡前,她都会站在床前,寻找放枕头的地方。觉也总是睡不好。遇到起夜,问题就更多了,这使得她从来就摸不到开关,这时候,她恍惚,不知自己究竟是睡在哪里的?圆形大床变成了悬挂在屋檐下的蜘蛛网,而她每晚都是一只被困在网中央的昆虫。
然而,苏荷没有拒绝丈夫带她出来的提议,恐惧圆形大床跟丈夫对待自己的态度是两回事。苏荷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听一下丈夫的鼾声。可那如雷贯耳的鼾声仿佛被人装上了消声器,根本无法听见。
过了好一会,苏荷才恍惚听到丈夫起床的悉索声。天一定是大亮了,丈夫关门走出去的声音像是给她的梦关上了门。只听“咔哒”一声,苏荷被吓得一惊,条件反射地睁开眼睛,迷茫地朝门口看了一眼,跟着起床了。她披着睡衣走到镜子前,对着镜子扫上一眼后,就顶着一头凌乱的卷发、一个大黑眼圈,抱着膀子站在落地窗前。窗外的蔷薇花开得特别艳,一朵一朵紧凑而又甜蜜,一朵抱着一朵,重重叠叠,又累赘又丰厚,十分的亲密和温暖。苏荷的眼睛被挤在花瓣间,仿佛又置身梦中,嘴角上吃吃地笑着,渐渐弥漫在眼眶里的泪花如花瓣上的露珠晶亮地闪烁着……苏荷想起来了,丈夫出去了,他去哪儿了呢?他去干嘛了呢?苏荷很想喊小琴问一声,可她的嘴巴刚张开,又闭住了——你说这有意思么,这是不是多此一举呢,他有多少事情要处理呀!
小琴是丈夫请来看管这幢红楼的保姆,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还是在校大学生,苏北人。苏荷清晰记得丈夫带她回来时就说了,人家还是大学生呢!大学生来做保姆?苏荷略有迟疑。她的丈夫哈哈大笑,手一挥,道:如今的大学生比我们那时候的文盲还多!反正我们也不常来,就算是帮人家一个忙吧!哦——,苏荷轻声应道,若有所思地朝小琴看了一眼,不想她的眼神正好与小琴不卑不亢的大眼睛对接住。苏荷一脚没踩稳,差点滑了一跤,腿脚跟软了一截。好在小琴在红楼的日子从来不把自己当做大学生,除去去学校的时间,她都乖巧地呆在红楼里。活也做得好,不仅每天都将红楼拾掇得异常整洁,时不时地,她还擅长用自己独特的艺术眼光把家具换着花样摆放一番。最主要的是,她的插花,她做的小点心,真是讨人欢喜。一朵朵小花,一只只可爱的小动物,经常会从小琴的手心里蹦出来,招人怜爱。常常带给人一种惊喜的感觉。于是,苏荷跟丈夫都习惯叫她名字后面的两个字:小琴。可见夫妻两人对她还是很满意的。苏荷环顾房间,现在,她有些嫌小琴将家里收拾得太清爽,太整洁了,以至于她不知道此刻该去干点什么。让她有种距离女主人越来越远的感觉——因为她每次来这里总是不知道日常用品放在哪里,丈夫的衬衫挂在哪个衣橱里,它们有没有熨烫好?当一声清脆的鸟鸣声从辛夷花浓荫里落下来,苏荷突然听见了丈夫询问小琴:小琴,我的衬衫呢?小琴,我的那条淡紫色的领带呢?
每遇这种情况,苏荷总是很无助地看着小琴玲珑的身影跑进跑出,这话怎么说呢,你苏荷就不是一个享福的命,她一直不习惯支使小琴干活。对于小琴的活计,一般也就不会挑剔。她总是在心里宽慰着,说她不容易,考上了好大学也没有钱读,能照顾就照顾点吧——这个可怜的孩子!苏荷就这样失去了支使小琴的权利。所以说,苏荷并不喜欢来红楼居住,但她又不得不来,原因是她在老家那幢同样富丽堂皇的别墅里,依旧会觉得小琴每天都在房子里,她无处不在,她在打扫卫生,她在制作精美的点心,她在插花……与此同时,苏荷就发觉自己的身子愈发慵懒了。跟生了病一样,有时候,她甚至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总想窝在沙发里,在那种柔软里把身体一次次端正,再放稳。想着,苏荷坐了下来,打开电视看韩剧。凭着一时兴起,她便学着韩剧里的优雅太太们,去更换了一套上好的衣裳出来,然后,又将头发盘好,翘着二郎腿慢慢地品咖啡。她不喜欢咖啡,不习惯,这种见不到杯底的液体让她久久迟疑,她只好起身将咖啡倒进马桶。挽起袖子打扫起房间来。然而,当她的手掌摸着漆光闪闪的家具,总会被一种冰凉所刺痛。潜伏在柜门上的、茶杯身上的各种花纹,都像一个个奇异的诅咒,指肚一碰,它们就变化为一张张嘴巴,咬了她的手指。
一个古董花瓶破碎的声音划开了一抹殷红的喷溅……苏荷咬住受伤的手指,再次回到窗户前。这时,她看见小琴的哥哥大踏步走来了。她的哥哥是小区里的一名绿化工。这是一个身型十分健美的男子,跟小琴一样,脸上的五官也很俊美。比小琴大三五岁。苏荷仔细地看着他那张被晒得紫红、冒着一层汗珠的脸膛比较着。虽然不是天天住在红楼里,但她对他还是有记忆的。主要原因来自他那双大手。苏荷记得这双手,这是她的丈夫留在她身体上的年轻的烙印。那时候,他的手很粗糙,很厚实,摸在肌肤上能带来一股香樟木的清香。而这种清香又是特别诱人的,绝对的具体和真实。一旦手被他的手握着,就如同潜伏到了森林深处,全身有了被包容的紧密感觉。可现在呢,苏荷抚摸着自己光滑的手背,分明感觉到手一光滑就薄了,薄到缺少那种拥有感了。它是滑溜溜的。青筋直爆。如蛇,又似泥鳅。指纹里的冰凉带着一股虚情假意的味道。苏荷看到小琴哥哥,恍惚回到了过去,她又看到了丈夫以前的模样。
小琴哥哥依旧是哼着小调来的。这在苏荷听来,就是一种呼唤,苏荷赶紧隐身在落地窗帘背后,目睹小琴蹑手蹑脚端着几个点心给他送了过去。小琴身材娇小玲珑,她踮着脚跟给哥哥喂点心吃的时候,小屁股就高高地翘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娇憨可人。马尾巴被一股风摆来摆去,欢腾得很。且又性感迷人。大概小琴很怕苏荷看见他们,时不时地,她会将脸朝苏荷的房间窗口看来,然后再转回去问哥哥好吃吗?哥哥嘴巴里塞满了点心,含糊不清的应答声带着故意讨好的情分。这令苏荷十分高兴,她微笑地看着他们,又回想了一下昨夜的梦境,待小琴又以同样蹑手蹑脚的姿势跑进屋子,苏荷悄悄地走了出去。她站在小琴的背后,捏着流血的手指,严肃道:你该去打扫卧室了!
卫林作品·暗 宣纸设色 120×124cm 2009
二
没有小琴的客厅,安静、空旷,淡淡的百合花香四处涌动。苏荷好不容易从茶几抽屉里找到一个创口贴将手指包好,就去餐厅吃早点。桌上摆了满满一桌糕点,苏荷一一看过,决定喝点白粥。餐桌的另一端,一本书翻开着。苏荷拿起来看了看书名,将眼睛盯在《洛丽塔》的洛字上良久,又将书本轻轻地放下了。她只记得有一天看电视,似乎看到有个读书节目曾说到过这本书,但具体内容,她已经记不得。喝一口粥,苏荷又将眼睛盯着书本看了一眼,放下筷子,站起来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念:洛(ge)-丽-塔……苏荷将舌尖久久地抵在唇齿间,想再去睡个回笼觉。但她的脚步刚到房间门口,就一眼看到小琴正撅着屁股,跪在床上整理床罩的一幕,又迅速退了出来。这一张巨大的圆床,是具备按摩功能的,她的丈夫购买它时眼睛眨都没有眨一下,他说大半辈子都辛苦过来了,是该享受下了。苏荷的丈夫就是这样一个人,该挣钱的时候咱挣钱,这有了钱要花了还就得要花。而苏荷跟在丈夫后面却一直在想这圆圆的床怎么睡?哪里放头,哪里放脚?只觉床按摩时拱起来的一个个小包,如同一个个陷阱。哪知她望着床愣神的表情,让丈夫以为是心疼钱,便主动开导道:我这辈子最在乎的是一把办公椅,一张好床。你想,一天我有十个小时是在办公椅上度过的,还有十个小时就是在床上了,这两样缺一不可呀!苏荷刚想开口说,可这床是圆的……还没有说出来,她的话又被丈夫堵了回去,丈夫说起了他们的独生子。他几乎是用十分绝望的语气说的:生了这么个败家子,你可别想指望他什么!
哎!说起这个儿子,苏荷的确很头痛。这也是她的软肋,每当丈夫说到不成器的儿子的时候她都无言相对。无形中,还觉得十分羞愧!这话怎么说呢,怪就怪这孩子也太不争气了!别看他天天戴着一个眼镜,貌似斯文儒雅,其实就是一个白眼狼。苏荷打心里还是承认丈夫的看法的,尽管表面上她并不这么认定。导致苏荷睡不着觉的便是这个儿子,他的车子开得太快了,又一天到晚混迹于酒吧、赌场,花钱如流水,标准的纨绔子弟。苏荷每天都要担心他开车出事,车撞了人难弄啊,当然,被人撞了也不好,这真是叫人担心!这不是钱就能解决的问题。最主要的是,像他这么浮的性格,哪儿是接他父亲亲手创下来的这摊子的料呢——这是苏荷夫妻最为头疼的事,你说吧,你千辛万苦创造出来的事业到头来连个接替的人都没有,那算什么呀!苏荷叫来儿子,饱含着忆苦思甜的深情,跟他苦口婆心谈了几箩筐,他呢,依旧是乖乖地听,一出大门,屁股一坐上车子,还是野了,像一匹野马撒开蹄子四奔了。奔驰跑车呼呼飞奔而过,一路萧杀。这个声音一响起,苏荷都会一惊。立即跑到窗口去看。这时候,倘若丈夫在家,他的表情就会很冷淡,目不斜视地说:看看,这是什么东西!不是我说他,哪天总归会出事的!丈夫的态度让苏荷十分不安,明白他其实是在谴责自己,他谴责母亲没有把儿子培养好!这到底是咋回事呢,苏荷重重地跌进沙发里呆愣着。
苏荷又想起了小琴的哥哥,这孩子多好啊,他干活多踏实啊,年纪轻轻就出来干活。多难得啊!再次踱步到窗口,眼睛望着外面寻找小琴哥哥的身影。可他已经走了。苏荷叹息一声,闻着一口花木的汁水香气,又落寞地走回来,坐在沙发里,眼睛干巴巴地盯着地毯上的牡丹花朵看。到这会儿,她才想起该喝点茶水了,可她的手刚伸出去,才想起桌子上没有茶杯。小琴……这个名字刚跑上喉咙,苏荷又将她混着一口唾沫咽了进去。抓起话筒开始给儿子打电话。悬挂在墙壁上的钻石闹钟正好指着十点,苏荷扫了一眼,重新拨了一串号码。按平时看,这时候儿子应该还在家睡懒觉。可她捏着话筒听了很久,也没有开口说出一句话,只好返回去拨打儿子的手机。一串奇怪的鬼叫声阴森森地响起,苏荷吓得赶紧挂了电话。停顿一下,她又继续拨打起来,这次她的心理有了准备,连续拨打了三遍,电话却再也没有拨通,害得她只得去拨打丈夫的电话询问。丈夫正在召开董事大会,一听又是为寻找儿子的事情,就气呼呼地挂了电话:他都没有你这个娘,你又何必要有他!让他去吧,这个小杂种!
苏荷很不喜欢丈夫的这个态度,无奈地摇了一下头,环抱着膀子在家转了几圈,便突然抓起车钥匙走了出去。她突然发觉自己都快闷坏了,是该出去透透气了。可她的脚步刚走出大门,又返身进屋,叫了一声小琴。小琴在主卧卫生间应了,她的声音流淌在哗哗啦啦的水声里,略有飘渺遥远之感,估计是在清理浴缸。苏荷便飞快地走进餐厅,将书本合拢,夹在腋下带了出去。她一边走一边狠狠地想,读,读个屁呀,读上大学还不是出来做保姆!苏荷忽然很讨厌这本书,其一是她到现在还不知道洛字该如何念,它的出现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嘲笑;其二嘛,她真的很厌恶小琴为什么要把书念得这么好,而自家除了钱,还有什么?苏荷瞪了书籍淡黄色封面一眼,将其塞进了包里。
她从车库里取出蓝色跑车,以逃亡的架势迅速离开了红楼。瞬间淹没在红楼小区文雅的气息里。当初买这房子,她和丈夫看中的就是小区别具一格的名字。红楼,是《红楼梦》吗?在一丛竹林前,苏荷又一次看见了曹雪芹的石雕。再转一个弯,又见一个石墩。石墩上篆刻着一首古诗词。绿树红楼,暗香浮动,诗词林立,文化气息四处流淌。据说这个小区一开盘,就被一抢而空。苏荷后来才知道,住在这里的居然是“二奶”居多。她们一人一幢房子,每到晚上,或者周末,名车就一辆辆开了进来。从屋子里奔出来的女子却是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漂亮……
人们叫红楼叫“二奶村”。在红楼小区里流连,你在每一条路上只能看见穿着花花绿绿的狗,还有就是一个个衣冠整洁的保姆。苏荷在路上见到每一个人、每一条狗都会笑着打招呼,可惜没有一个人、一条狗理会她……一阵风起,一树海棠纷纷而落,纷纷扬扬的花瓣随风而逝。苏荷慢下车速,望着纷扰的花朵怔住了,她的眼前又出现了小琴的样子。从后视镜里瞥一眼被花瓣雨淹没的59号红楼,苏荷想到:丈夫跟小琴是怎么认识的呢?
三
苏城是一个建筑很密集道路很窄小的城市。苏荷所驾驶的深蓝色跑车一上路,就如一条慵懒的小鲨鱼,挤在车流里艰难地蠕动着。因为不用急着赶时间,苏荷因此不急不忙,反倒是耐心十足的将车速一直保持在40码左右。眼睛茫然地盯着前方看超过自己车子的每一个车牌照。苏×××588——我发发,苏×××926——就你牛……苏荷以此为乐。虽然在苏城买红楼已经有三年,但对于这个城市,苏荷依旧是陌生的。她在这个城里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其实,不要说苏城,就是住了大半辈子的镇上,她也没有什么“熟悉”的人。她高高在上的董事长夫人的身份,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很是叫人高处不胜寒的。当然,她也不愿意跟身边那些拥有相同身价的老板娘交往。她总觉得跟她们在一起很拘谨。不管是在说话的气场上,还是在花钱上,以及探讨如何享受方面,苏荷都不如她们潇洒。要说,最有钱的应该是她,可她总舍不得一掷千金,即使打麻将,她都害怕输,嫌她们打得太大了。不去逛商场买奢侈品,不去打麻将,那么干什么呢?一日早晨,苏荷便被一声呼啸的警笛叫醒了。原来,家住隔壁的刘姓老板娘与另一个老板娘到苏城跟一个男人开房间的时候,将这个男人玩死了。事后,整个镇上都在谣传这个桃色新闻,据说那男人吃了过量的伟哥是被生生放死的。女人生孩子可以放死人,男人干那事也可以放死的啊?苏荷惘然地摇头,实在是害怕惹出诸如此类的事情来!
苏荷跟丈夫要了一间办公室来打发时间。这个位于纺织办公楼顶楼的屋子,从此就像模像样地放上了一张办公桌,一台电脑和几个空文件夹。也算是苏荷用上班的名义可以固定要去的一个去处了。苏荷不插手公司的事情已经有十几年,所以即使有了办公室,也没有人走进来汇报。她每天来就只是做做样子,走一下过场。她很怀念创业的日子,那时虽然艰辛,虽然委屈,但很欢。从购买第一台织机起,从招第一个工人,建造第一间厂房,做第一单生意,苏荷都十分明了,全部一手经过,常跟丈夫一起挑灯夜战,耐心地商量。她这个董事长夫人是从纺织女到作坊小老板娘转变过来的。后来,丈夫让苏荷退居二线,一是因为孩子的学业需要母亲的监督,这个男人深感文化低的痛苦,一心想儿子在读书上有出息。他在企业初上规模后,就劝解苏荷退居家庭。而这其二嘛,自然就是苏荷自己给自己的,她突然感到了自己在公司的尴尬处境。公司里需要人才,她的丈夫用高薪聘请了一个智囊团来发展公司。这批人的到来,不管是做财务,还是小小文员,以及大小经理,统统都是大学毕业生。有朝气,有抱负,有文化。到目前为止,他们的公司里已经拥有好大一批博士硕士生,这还不包括外贸部门里的留学生。当这些学历摆放在苏荷面前,苏荷就没有了插手管理的底气。她担心他们的话自己听不懂,怕从他们嘴巴里突然冒出来的英文单词,怕他们做得漂漂亮亮的文案。苏荷觉得他们每一个人都比自己做得好,而他们呈上来的东西自己也根本无法定夺。为此,待丈夫一开口,苏荷就甘愿退居家庭。想着,苏荷叹息了一声,说来说去都是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太让人手足无措,他对自己的管教一句也听不进去,开口闭口都要钱。如果不给他钱,他除了说这是最后一次进行哄骗,就用不吃饭来威胁,软硬兼施。苏荷为此一直痛苦。现在,儿子大了,有了固定的女朋友,苏荷便像扔烫手的山芋一样将儿子交给了未来的儿媳妇来看管——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苏荷感觉自己太累了。百无聊赖下,她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结毛线。大件、小件,老的、小的,远亲的、近邻的,苏荷结得很快,很漂亮,各种图案,各种款式,她一件一件地织了出来。每织好一件她就感到无比的满足,心头涌起一阵小小的欢快。
卫林作品·恩 宣纸设色 120×124cm 2009
去咖啡店吃了一点中餐,苏荷又走了出来。她将头耷拉在脖子上那圈亮闪闪的钻石光芒里,张开嘴巴舒出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天空被楼群剪碎了,像一团揉皱的青灰布匹,让人清雅不起来。苏荷现在的心情依然很糟,用餐时,她将《洛丽塔》放在餐桌上,本想一边吃一边看的。可当她看到服务员的眼睛朝书本上睃,就很担心她跟自己说起这本书的内容,于是就赶紧将其放进了包里。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起这本书。苏荷用一种固执的态度掩饰着内心的虚慌。匆匆用完午餐,她就走了出来。见一个漂亮姑娘朝她走来,她挥舞在手上的宣传单散发着油墨的甜香。
漂亮姑娘是时尚美容院里的美容师。快过妇女节了,她在发一些注明优惠方案的宣传单。她的眼睛一落在苏荷身上,就被苏荷脖子上的一圈钻石光芒截获住了。这是一个眼睛比较毒的女孩,最起码,她比苏荷厉害很多。苏荷在刷卡的时候,首先想到了这一点。只觉她的小嘴比她的眼睛要甜很多,一口一个大姐姐,直把人的心叫得异常暖和。苏荷是家里的老大,她小时候常被人唤作姐姐。那些甜甜的声音,一会在河面上跳,一会又在蓝天里蹦,让人怀念。只可惜,时光荏苒,如今的苏荷跟她们很多年没有见面了。不见面的原因首先是有人嫁走了,其次便是居住的环境不同,大家即使见面了,也不知说些什么,关系生疏了。苏荷每次坐在车里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便是一个很难受的时刻。
漂亮姑娘亲自带苏荷去了美容院。漂亮姑娘一直在跟苏荷推荐人体美容知识。她说:大姐,你要那么多钱干嘛呢,这人老了钱又算什么?她又说,女人比男人老得快,一个女人最大的悲哀就是你老了,你的钱被其他女人花去了。而那个花你钱的女人说不定还不如你年轻的时候好看呢!苏荷怔怔地听她说,眼睛落在她亮晶晶的小嘴唇上,想这小嘴巴怎么那么会说呢,她这么年轻咋就看明白了这么多的事呢!苏荷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跟她进了粉红花朵缠绕在墙壁上的房间,在同样一张粉红花朵缠绕的床上躺了下来。她要接受漂亮姑娘给她做乳房保养和卵巢保养的美容。
漂亮姑娘一进房间,就从一张小台子上取下一个盛开着玫瑰花朵的小瓶子举在手指上说:大姐呀,乳房保养是很重要的,特别对于像大姐您这样身份的人——您知道吗,这是我们店里最好的精油,现在来我们这里做乳房保养的很多,因为它能疏通经络,活血化瘀,有效调整及丰满乳房组织,使下垂乳房提升,预防乳腺炎,乳房肿块,乳腺增生等各种乳腺病变。大姐的胸脯很漂亮,但也要化朽木为神奇,保证乳房的弹性和年轻呀,让你的先生更加疼爱你……
卫林作品·奉 宣纸设色 120×124cm 2009
苏荷就这么眼睁睁地见漂亮姑娘放下精美的小瓶子,自说自话地来帮自己解衣扣,她的嘴巴仍旧在翕动:大姐,卵巢保养也很重要呀,它可以调节女性荷尔蒙分泌,刺激肾上腺分泌雌激素,维持女性雌激素在体内的浓度平衡,改善经血不足,周期不定,经前综合症等问题,对荷尔蒙失调,子宫衰弱,习惯性流产,内分泌失调也有一定的调理作用,还能预防乳腺与子宫的病变,达到真正延缓衰老的作用……苏荷只觉得漂亮姑娘的嘴巴翕动不停,她仿佛一直在肯定一个事实,你说那些男人为什么要找年轻的女人,不就是年轻的身体汁液丰沛饱满么!她太叫人迷恋,太能让人疯狂了!在漂亮姑娘嘴唇上的那一汪水润的桃红里,苏荷似乎又回到了梦里,那是怎样一个梦呢,苏荷用力地回想着,她的眉头瞬间皱上了,发出了一丝低低的轻叹。可那声轻叹叹得太有水平了,居然被舌尖带了个百转千回,是一种低低的吟唱了。叹息什么,吟唱什么呢,苏荷又是一头雾水,于是,眉头越蹙越紧。仿佛那里面蕴含了太多的疲惫和委屈,储备了太多的迷茫和心事,抑制住了太多的滋生与向往。
突然,苏荷很有节奏地发出了一声低吟……漂亮姑娘已经开始给她做乳房保养了。她的手指在她松弛的乳房上推来揉去,像揉捏着一团白面。苏荷顿觉身体里有一个东西热了,如同多少年前,丈夫的手落在自己肌肤上的感觉一样,兴奋、刺激,充满了无限的膨胀感和新鲜感……仿佛一条条小青蛇在身体上游动,一阵冰凉过后,一阵热辣辣的感觉又紧逼而来。只是……苏荷盯着漂亮姑娘柔若无骨的双手,猛地坐了起来,想不明白它怎么可以如此嚣张地在自己的乳房上游来游去?双手紧紧地护住胸口,紧张地怒斥道:你干什么?随即,她又将手放了下来,乖乖地躺了下去。做乳房保养、卵巢保养,不都是自己答应了的么?苏荷满脸绯红地重新躺好,眼梢处的一片肉白,让她觉得自己此刻跟小时候见过的杀猪场景差不多,只是今天做猪的人是自己,她正在被刮毛,被开肠破肚,任人宰割。瘪下去的乳房里呛满了死亡的血浆。
美容保养做到中途,苏荷放在包里的电话响了。苏荷去拿手机时看到了放在里面的书本,《洛丽塔》淡黄色的封面如一个年轻女人的皮肤,被包扎在幽暗之处,厚厚的衣服里,但它却放着耀人的光芒。苏荷轻轻地拉开拉链,在那刺溜一声里,豁然一怔,发现了这一抹动人的光芒。不知不觉中,她就又回到了昨夜的梦境里,她记得梦里也出现过这抹动人的黄,她散发在一个女人年轻的肌体上,散乱的发丛里……
苏荷不忍心去触碰那一束光芒了,她赶紧收回手来,再次躺在小床上。努力回想电视里说到《洛丽塔》时,零散出现的几个电影镜头来:一个金发少女年轻的身体睡在生机勃勃的草坪上,喷泉在喷洒,阳光在喷洒。少女的身体丰润又纯洁,饱满的脸庞带着无知的梦幻。她的身体在喷泉里渐渐湿润了,显现了美好的人体轮廓……这些片断深深地打动了苏荷。苏荷的思绪经过漂亮姑娘柔软手指的带引,摸索到了一条生命的路程,慢慢地回到了迷人的少女时代。她看见自己又置身在青青的小河边,蜀葵花儿挂在脖子上,白皙的脚丫拍打着河水,自己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撅着红润的嘴唇,望着对岸胡思乱想着。她总认为对岸有一个人在看自己,他在楼顶,柳树背后,在某个小窗户里……他长得很俊,很高大,像……小琴哥哥的身影突然跳出来,苏荷惊奇极了,不明白他们怎么会那么的貌似。那么,那梦里的人是谁呢?苏荷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漂亮姑娘年轻的脸庞问道:你多大了?
漂亮姑娘一直在微笑,她微笑着将一缕散发夹在耳朵背后,嫣然道:二十了。
妈妈们要记住对症治疗,合理使用抗生素,滥用抗生素没用的。病毒是蛋白质外壳包裹的一段DNA或RNA核酸分子,没有细胞结构,抗生素对病毒没有任何作用,抗生素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还会造成更多的麻烦。抗生素主要用于细菌感染,某些品种可用于真菌、支原体、衣原体、立克次体或原虫等病原微生物感染。单纯的病毒感染、非感染所致的发热,不应选用抗生素。
哦。真年轻啊!那你做梦么?
做的。
那……都做些什么呢?
赚钱呀。
做梦赚钱?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苏荷厌烦了,没有再跟她说梦境的兴趣了,她想如果倒回去说,自己只有二十岁,倘若有人问这个问题,自己又会怎么回答呢?
苏荷于是拿出《洛丽塔》来翻看着,在第一页她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鄂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丽。塔。
忽然,她听见了漂亮姑娘的尖叫声:大姐姐,你也喜欢看洛丽塔?
洛丽塔,苏荷重复着,原来这个字读“luo”啊!
苏荷看看漂亮姑娘,又看看了书的封面,跟小说里描写的一样,她再次将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鄂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轻轻地念道:洛-丽-塔——
卫林作品·光 宣纸设色 120×124cm 2009
四
从美容院出来,天色已近黄昏。各种灯光将苏城映射得通体发亮。苏荷轻盈地转动着方向盘回红楼。只觉此刻的自己就是在一条该上架的蚕的体内行走着,被人一目了然了。苏荷知道了,此刻的自己已经没有什么秘密了,隐藏在身体里的一种东西就这么被一个人的手轻巧地摘走了——那个漂亮姑娘厉害呀,她不仅让自己在她面前脱光了所有衣衫,脱下了最后的尊严,她还赚了很大一笔。她的十根指头就是十把刀子,将自己身上的肉都剜了去。一不留神,自己就栽进了一个陷阱,且不知道这是一个有多温柔有多甜蜜的陷阱里。一种可怕的念头油然升起,苏荷再次拨打了一遍儿子和丈夫的电话。儿子的电话依旧打不通,他这个人就跟失踪了一样,苏荷一边挂电话一边气咻咻地想,你怎么就跟没有家的孩子一样呢!丈夫依旧在忙生意,说要吃了晚饭才回家。两个最亲的人都不在家,苏荷也懒得回红楼了。她今天一点也不想看见小琴。苏荷总认为小琴撅起的屁股带着傲视的态度,人们是仰着头走路的,小琴却是撅着屁股走路的。她的屁股带着一股风。都撅到天上去了。
苏荷是在第三个红绿灯的地方,看见了小琴哥哥。这个身型矫健的男子正捧着一盒快餐朝前走。夹克式的、天蓝色的工作服,让这个矫健的身影更加矫健,浑身充满了力量。有点外八字的步伐铿锵有力。天蓝色的工作服宛如一线天豁然在苏城盛开,苏荷情不自禁地将车子停靠在路边,拎着包跟了上去。又转一个弯,就跟着进了一条老巷子。现代化的城市感瞬间消失,巷子很窄,房屋老旧,头顶拉满了电线,而一边又停满了汽车。苏荷跟在他后面走,几次注意到他突然停了下来。他一停,苏荷就赶紧朝电线杆后面躲。好在他并没发现苏荷,他停下来不是弯腰系鞋带,就是拾拣掉在地上的东西,然后,又继续朝里走了。
大约又走了十来分钟,苏荷看见他停在一道门前,他将盒饭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就伸进裤袋摸钥匙开门。这是一幢带院门的小楼,楼外面的粉刷层已褪得斑驳不堪。貌似一件褪色的衣衫,旧得快撑不住了。稀薄的地方已经有了小小的裂痕。他进去不久,底楼靠左边的一间房屋灯亮了。苏荷推开院门,蹑手蹑脚跟进去。那刻,她居然感觉自己像小琴,偷偷摸摸地偷点心给他吃。待苏荷走近窗户,将一只眼睛贴在灰尘密布的玻璃上偷窥,只见小琴哥哥已经脱了蓝色工作服,他正赤膊坐在桌前吃盒饭。他还开了一瓶酒,一只脚踩在另一只凳子上,吃喝得有滋有味。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潇洒倜傥呀。绛紫色的脸庞泛着红润的、健康的光泽。苏荷哈一口气到玻璃上,再用食指轻轻地擦了一下,里面的物件就清晰了许多。只需一眼,苏荷就发现他的肉身真的好结实,挤压在胸腔和大腿上的肚子一点也没有多余的赘肉脬出来。跟自己的丈夫一点也不像——他如今可浑身都是膘肉。像一条喂养得十分好的肥猪。只要一脱衣衫,肚子就像小山一样鼓鼓囊囊。但他自己却是很以这个肚子自傲的,常常拍打着告诉苏荷:我这肚子最值钱了,这里面都是生意经,都是一个男人的智慧。
正在苏荷出神间,小琴哥哥在里面已吃好了饭。他将碗筷丢进一个盆子里,就脱下裤子打水擦身了。他可能累了,想早点休息。三月天气,说冷也冷,说热也热,如今的天气就是这么不正常,今天和明天绝对不能同日而语。温差一般都在十到二十度。今天是冬天,明天就可能是春天,或者是夏天,穿一件衬衫也觉得闷热。这个晚上就是如此,当苏荷看到挂在他身上的汗珠,这才猛然发觉温度的高,也许是紧张,她也跟着出汗了。当小琴哥哥脱掉长裤,仅穿一条三角裤衩时,苏荷也因为热解开了一粒胸前的纽扣。手指把玩着纽扣间,她又一眼看见了他神秘的下体,禁不住羞恼地捂住脸惊呼了一声。后脚跟于是就碰翻了放在地上的一个小铝盆子。铝盆子咣当一声,清脆、明了地倒扣了下去。苏荷赶紧找到它,用脚底踩住盆子,抬头,正好看见一道携带着酒味和汗味的白光杵在面前。
汗味是清香的。酒味是浓烈的。一个在阳光里蒸煮过,一个是从肉体里挥发出来的。夜色被一抹肉色替代,被一种气息覆盖。——这样的夜晚在哪里见过呢?苏荷仰望着从白光之中脱壳而出的、仅穿一条三角裤衩的小琴哥哥,如梦似幻——他怎么一下子从梦里蹦跳出来了呢?他真健壮呀!他为什么不笑了呢?
卫林作品·始 宣纸设色 120×124cm 2009
苏荷不曾想到,小琴哥哥之所以这么迅速地跳出来,是因为他听到了她的那声惊呼。租住在这样的屋子里,是很不安全的,整个院子里就住了三户人家,这些人来自不同的地方。谁从事什么,来自哪里?没人关心。大家一旦见面,高兴了,笑笑,点个头,不高兴了,低头走你的路便是,互不相干。但是,奇怪得很,你只要有贵重东西进屋,就会有一双眼睛跟进来,小琴哥哥这间小屋子就曾遭遇过两次撬锁,将他那台组装电脑给搬了出去。这台电脑是他的妹妹给他的,她说哥哥要学园艺,电脑里无奇不有,只要搜索什么植物都跳出来了,比翻书查资料便捷多了。小琴哥哥是苏北农村长大的泥娃娃,从小跟各种植物一起长大,身体早就被植物的汁水感染上了。随便走到哪儿清香的植物气息都会肆意散发。不曾想,现在还能依靠修剪植物混饭吃。他空余时间就上网学习。对每一株植物进行关注,再分析,再去探索。到如今,他已经认识了上千种植物,对它们的秉性,用途,以及观赏性,全都铭记于心。他梦想着,再打几年工,待自己技艺精湛了,就回老家去养花草。他要把自家的大片土地开拓出来,成为一个鲜花基地。但是,这可恶的小偷不允许他学习,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的“老师”搬走了,小琴哥哥记得很清楚,那天回来看到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电脑不翼而飞,他气得一拳头打在墙壁上,将稀薄了的墙壁打得摇了好几摇。因此,一听到外面有响声,他就想到了回家时跟在背后的影子,他一把抓住搁置在墙角的扫帚,身形矫健地追了出来。满脑子是小偷猥琐的面目,与对他的憎恨。
卫林作品·献 宣纸设色 120×124cm 2009
站在窗口灯晕里的是苏荷,这个女人仿佛在哪儿见过?她的目光令他熟悉,这是在红楼干活时的感觉,小琴哥哥总感觉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在窥探自己。但是,红楼是什么地方,除了自己妹妹干活的那户人家,几乎都没有女主人。他几次跟妹妹感叹过,说小琴福气真好,遇到了好心人。小琴哥哥说这话的意思不仅是对苏荷夫妇对妹妹的帮助,还有出于对苏荷丈夫的崇敬,如今有钱男人有几个是好的,他们哪个不在外面花天酒地,可他呢,买红楼只是为了讨好结发之妻,时不时过来小住几日。小琴哥哥知道,他们能住在红楼,也只是钱多到没地方花了,添置这样一处房产作为度假用,一年也住不到一个月。而他们雇佣小琴看房子,发给她薪水,其实就是变相在帮助妹妹走完求学之路。为此,小琴哥哥每次干活干到59号红楼,就要虔诚地朝红楼望上一眼,用心投入感激的一瞥。有一天,他看见了苏荷站在窗口的身影,尽管是迅速一闪,他还是发现了苏荷独特的气质,她除了风韵犹存之外,还有落落寡欢。当他的眼睛从苏荷寂寥的背影里,从那扇华丽的窗口滑下来,落到院子里的蔷薇花上,就感觉这花热闹了,不适合她,他想,将来一定要培育出一种看似华贵,但又清雅脱俗的花送给她——这大姐太好了!只是,她为什么不快乐呢!看到惊慌失措的苏荷站在窗外,他惊讶了,慢慢走近苏荷,眼神里,嘴巴里都在询问:怎么是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苏荷害怕他认出自己,不管怎么说,自己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假如他要是知道了自己是跟踪他来的,那多丢人哪!你跟着他干嘛呢?当然,这会儿,苏荷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到了这里来的。苏荷觉得这真是奇怪,今天发生的事情都让她摸不着头脑,包括昨夜的梦——苏荷再次肯定,一定是那个梦让自己不能清醒,让自己朝深渊里坠落。顿时,苏荷感觉到了身边的松软,感觉到了自己正在朝下坠落……苏荷闭上眼睛,双手抓住小琴哥哥的手,无力地摇晃着。手腕一疼,一股从酒味和汗味之间散发出来的花木汁液气味开始托举着她,包容着她。她整个人开始升腾了,失去了方向。苏荷就这样跟着这股气味走了,飘飘然了。他经常修剪绿化,他的衣服上,指甲里,乃至毛孔里,都溢满了这芬芳的气味。它们到底是小草的味道,还是香樟树的味道呢?苏荷一边迷离不清地揣测着,一边开始打量起屋子来。和坐落在苏城巷子里的其他出租屋没啥区别,都是一些老到掉牙的屋子。卫生设施不好,采光也不好,房间狭窄,一楼还潮湿,常年弥漫着一股梅雨季节遗留下来的霉味儿。这样的味儿好多人说就是苏城的味儿,它是青苔演变过来的。混合在一起的还有人体的气味,烟酒味,臭脚味,苏荷的眼睛落在床头边的几本书上时,便奇怪地想了想,为什么这间屋子却那么清香呢,满屋子都是植物的气息,油墨香。苏荷站起来,走到床铺边,她想起来了,这张床铺上铺就的毯子是自己曾经用过的一条。那时候,它就这么明艳地、绚烂地铺在自家新婚木床上,这上面弥留着自己年轻那会儿的体香和梦乡,第一声爱语,与丈夫的每一个缱绻的夜晚……但是,它怎么会在这里呢?是小琴从红楼里拿出来的么?
阿姨,谢谢你,我妹妹说,这条毯子你不要了,她又舍不得扔掉,就带了过来……
哦,一定是小琴整理橱柜的时候,看不上这样一条过旧的东西,自己做主拿来了。她怎么可以这样呢,谁告诉她不要了呢?谁叫她扔的呢?——她真以为就是红楼的女主人了么?苏荷的胸脯强烈地起伏着,气息开始急促起来,手指哗啦一下抓住枕头边的一本书想扔出去时,她的眼睛看见了《南方园艺》几个字,还有上面一朵孩儿棉她也认得,这令苏荷的喉咙柔软了,她微笑着坐在床沿上,用了十分优雅与慈爱的口吻问小琴哥哥道:你在学习园艺吗?你真是一个好孩子……她的眼睛里也都是认可与慈爱。仿佛觉得面前这位好强的,听话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儿子。苏荷太想要一个这样的儿子了,他是她前世的懂她的心的小情人,也是他今世的门面,希望和骄傲。她将手再次抬起来,伸了过去,再次拉住小琴哥哥粗糙的、粘满了黑乎乎植物汁液的手爱抚着。苏荷分明感觉到,自己的手多像一条狡猾的小鱼儿,正穿越了一条干涸的沟壑,欢畅地钻进了一条宽阔的、踏实的河流里等待着最初的游弋……
这是多么幸福的一刻,这是多么值得拥有的期待与寻觅!苏荷的眼睛开始出现贪婪,一不留心,眼珠子就落到了他赤裸的胸膛上。那个结实的、宽厚的胸膛上。与此同时,小琴哥哥也感到了失礼,赶紧挣脱出来抓住衣裤往身上套。可他太慌乱了,以至于使他的胳膊找不到衣袖,裤子的拉链也几次拉不上。苏荷款款一笑,就像小时候跟儿子穿衣服一样,她再次拉住他的手将他的手塞进了衣袖里。待小琴哥哥穿戴整齐,她就咯咯地笑了起来,笑他真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眼泪在眼眶里闪烁着。这令小琴哥哥一悸,赶紧半跪在她的膝盖边,道:阿姨,你怎么哭了?
阿姨?苏荷停止住笑,她摸着小琴哥哥俊美的脸颊,幽幽道:阿姨累了,去帮阿姨倒点水喝吧!
哦,不,叫我大姐吧,跟你妹妹一样地叫……苏荷再次看见了小琴撅着屁股走路的样子,那个早晨跪在圆形大床上整理床单的样子。她为什么一直要把屁股撅那么高呢?她在炫耀什么?苏荷感觉胸口如针刺一般疼了起来。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跟正要站起倒水的小琴哥哥道:我的胸口好疼,让我在这儿休息一下好吗?她以一种爱怜的、充满了幻觉的眼神看着他,轻声问道:你多大了?
快二十五了……
苏荷又想起了《洛丽塔》,于是饱含热泪地问道:你看过……苏荷在这里忽然有些兴奋了,她一把抱住他的头,咬着他的耳朵呢哝道:洛,洛—丽—塔……
苏荷不经意做出的这个动作太亲昵了,太俏皮了,像一个撒娇的女孩子了。苏荷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是那么喜欢书里的这几句话,将舌尖抵在上腭所散发出来的微妙气息……洛,洛-丽-塔……
李云,女,生于1976年,现居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