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 时
2011-09-27弋舟
弋 舟
有 时
弋 舟
弋 舟,本名邹弋舟,1972年出生,祖籍江苏无锡;2000开始小说创作,有长中短篇小说100余万字刊于各类文学刊物,部分作品辑入若干选本,并被选刊转载,著有长篇小说《蝌蚪》、《巴格达斜阳》、《跛足之年》。中国作协会员。甘肃省文学院为其成立“弋舟工作室”。甘肃省作协理事。获第二届“黄河文学奖”中短篇小说一等奖、第三届“黄河文学奖”中短篇小说一等奖、第六届敦煌文艺奖。“甘肃小说八骏”之一。中短篇小说集《我们的底牌》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1
事实上,王努是个春风得意的人。但是那一天出门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整个人的状态都有些失落。那一天王努很早就爬起来冲澡,接着电话响起来,老同学少君在电话里跟他确定了晚上的聚会。宾馆的卫生间里接着分机,挂在镜子的旁边,王努放下电话时,就看到了镜子中光着屁股的自己,水淋淋的,像只落汤鸡——怎么会这样比喻呢?王努怔了一下,定神打量镜子中的身体,它孤独地站在花洒下,倒是依然匀称和标准。孤独?——这个比喻也莫名其妙啊,王努心里嘀咕着,心情就这样消极起来,以至于后来他厌恶起自己的手包。以前王努是喜欢背那种电脑包的,但是随着仕途的升迁,妻子反对他再把包背在肩上,要求他的包也像职务的升迁一样,发生位置上的变化。于是,王努换了一只昂贵的手包,移在腋下夹着。那一天准备出门时,王努突然觉得这种包和这种夹的姿势都很恶心。王努决定不夹着包出门了,把手机和香烟统统塞进裤兜。考虑了一下,王努决定把钱夹留在房间里,一来它实在不好再塞进口袋,二来也觉得带着它没什么必要。这次来西安,王努是考察一家地产公司,结果关系到价值千万的合作,对方自然安排得非常周到,随身携带钱夹显然是多余的。
王努在七点钟准时下楼,他穿了件大红色的T恤,裤兜两侧鼓鼓囊囊的。李经理已经站在宾馆的大厅里等着王努了,这几天,王努的各种活动都是由她陪同着。最后一天,王努要求去西线的旅游景点转一圈。虽然在西安读了四年大学,但西面那些大名鼎鼎的地方,王努却一直没有参观过。接待方当然要满足王努的这个要求,派出一辆越野车,又派出一个李经理。这么安排,当然算得上细致了,因为李经理从什么角度去看,都算得上是个风姿绰韵的漂亮女人。几天下来,王努已经对这个女人产生出一些欲望,这很正常,但是王努也很正常地把握住了自己,诸如此类的诱惑,对于王努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王努自有分寸。
那一天王努消极的心情并没有因为李经理而好转,它坏得有些不明不白,王努也搞不清楚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只好把它归咎于天气了。天阴着,七月的西安在清晨已经燠热不堪。阴天里的热,不磊落,是阴谋般的沉闷和叵测。王努上车前抬头看了看天空,于是这一天就阴谋般势不可挡地开始了。越野车很快就驶出了城区,饱满的轮胎滑过平整的公路,轻微的震颤传递在王努身上,让王努产生出是自己在滑行的错觉。
这样,杜颖打来的第一个电话,就符合了某种规律,成为一个坡度的起点,令王努的这一天流畅地滑行下去。那时王努已经登上了埋葬着女皇帝武则天的乾陵。天空依然阴霾,稀稀拉拉的三五个游客,围在那块含义万千的无字碑下,举头仰望,在阴沉的空气中,就有了些肃穆。这种气氛感染了王努,令他也有些怅然若失,以致手机响了半天才被他从兜里摸出来。杜颖说:“我以为你不方便听电话呢。”王努想不出对方是谁,努力从记忆中搜索这个陌生的声音。对方猜出了他的疑惑,接着说:“想不到吧,是我,杜颖。”王努怔住,客气地说:“杜颖啊,怎么是你呢?”杜颖说:“很意外吧?来西安也不打声招呼,我们见一面吧。”王努犹豫了一下,说:“下次吧,我今天晚上就走。这不,现在在乾陵呢,整个西线转下来,怕是就没什么时间了。”杜颖“哦”了一声,试探着说:“要不……你先转,我们再联系?”然后就挂断了。王努收起手机,目光眺望出去,远处那两座挺拔的山峰,的确浑圆如乳,恰似旅游宣传册上的描述——它们是女皇帝仰卧大地的绝妙象征。杜颖的出现,令这样的地貌在王努的眼里遽然惟妙惟肖了。起初,王努怎么看,那两座山峰,也只是山峰。
十多年后的今天,杜颖留给王努的记忆,最深刻的,也只是一对浑圆的乳房了。当年的煎熬与折磨,在时间面前,其实不如一对乳房那样持之以恒。要知道,当初杜颖选择分离时,王努痛苦地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会被这件伤心事笼罩住,他不会忘记杜颖,更不会忘记杜颖带给他的伤害。分离发生在他们大学毕业的时候,王努回了原籍,杜颖留在了西安,她投进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速度快到令王努猝不及防。事情是怎么收场的,王努已经记不清了。那一天王努站在乾陵上,只记得自己当初几乎崩溃掉,离开西安时,宛如一只丧家犬。记忆就这样在乾陵之上与现实形成了对比,如今的王努,已经是要害部门的正处级领导,三十多岁,坐上这样的位置,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个精英人物了。
下面的旅途中,王努开始了从一对乳房出发的回忆:那个时候,王努和杜颖之间没有实质性的身体接触,王努只是有限地抚摸过杜颖浑圆的乳房。但那种绵软的有节制的安慰,那种浅尝辄止的欲罢不能,囊括了爱情的所有滋味……
下一站是贵妃杨玉环香消玉殒的马嵬坡。王努刚刚从越野车上下来,杜颖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她的声音有些急促,说:“我还是觉得需要见你一面。”王努问:“怎么,有要紧的事情吗?”杜颖停顿了一下,说:“是的,我有重要的东西要送给你。”王努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发紧,于是,同样停顿了一下,问:“什么东西呢?”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这么问,杜颖似乎是在暗示,如果把一个暗示追究成堂而惶之的东西,显然是不恰当的。杜颖的声音一瞬间变得美妙,有一种和煦的温婉,她说:“见面你就会知道的。”在王努沉吟的时候,她又补充道:“这件重要的东西,我必须亲自送给你。”王努脑子转了转,用迟疑的口气答应:“好吧,我回到西安大概也是下午五点钟左右了,夜里十一点钟的飞机,中间还有个聚会,我们大概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罗列出这一组时间,王努心里其实已经倾向于去见见杜颖了,他不自觉地做出了衡量和判断,结论是,两个小时,应该够杜颖“亲自送出”那件“重要的东西”了。杜颖的喜悦从声音里都感觉得到,她欣慰地说:“那我们说定了,五点钟左右我联系你。”王努还想再说些什么,杜颖已经挂了电话。
天空这时候滴下大颗的雨点,零零落落地砸下来,每一颗都很饱满。由于一个馈赠已经在等待着王努,所以对于马嵬坡的游览,就变得有些敷衍了事。贵妃杨玉环的汉白玉塑像,被雨点打得斑斑驳驳,王努吃惊地发现,塑像的体形和神态,很像记忆中的杜颖。这个发现在王努滑行般的一天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以丰腴为美的杨玉环,被汉白玉这种温润的材质形象地塑造出来,呈现出一种庸俗而不健康的肉欲,在王努心中已经形象模糊了的杜颖,于是就被落实了。十几年前的杜颖是什么样子已经不重要,通过这尊塑像,在王努已经可以将那个即将来临的馈赠具体起来。离开马嵬坡的时候,王努体会到一种受到蛊惑后难以自持的复杂情绪。
为了赶时间,他们没有停下来进餐。李经理事先准备了搭配精致的饭菜,装在崭新的保温盒里。王努坐在车上一边吃,一边看着窗外逐渐密集起来的雨珠。后来他就睡着了,睡得自己都莫名其妙。王努很少会在不知不觉中昏睡过去,他懂得需要对自己的身体有所控制,否则他不可能谋取到如今的地位。
醒来时,王努发现自己的头斜倚在李经理的胸前。王努感觉到了这个女人饱满的乳房,甚至可以感觉到她乳罩边缘的轮廓,它们共同依托在王努的眉骨一侧,柔软中夹杂着一丝细微的坚硬。这种暧昧的触觉令王努贪恋,但是王努命令自己清醒。王努知道,李经理也是接待方对于自己的一个馈赠,只是接受这个馈赠的代价过于昂贵,它的背面,是价值千万的交易。对于这种事情,王努当然知道怎么应付,取舍之间,他不会乱了方向。异乎寻常的是,那一天王努无端地放任自己在恍惚与清醒之间多出了一个停顿,他没有马上坐起来,甚至将头有意识地向那一侧埋了过去,对那只乳房形成了挤压。路面已经不是那么平整了,偶尔会有一个起伏,使车身小小的弹跳一下,作用在王努的头上,就是一个韧性十足的震颤。王努沉溺在一份幽暗的快感中,生理上都发生了变化,坚硬起来。过了片刻,王努才把身子斜向了另一边,仿佛是睡梦中一个自然的翻身。这个插曲险些打破了王努这一天的滑行状态,它令王努的轨迹有了瞬间的修正,如果王努因此回到了那个春风得意的精英王努,那么,接下来的一切就都将恢复到正常的一天。
到达法门寺时,大雨突然停了,天空中划出一条巨大的彩虹,四周氤氲的水汽一瞬间辉映出万千迷离的亮色。开车的司机说,王处长果然是贵人,一到法门寺,佛光就显灵了。这当然是一句奉承话,但是王努突然对这种低级的奉承反感起来。从车上下来,王努用手机回拨了杜颖打来的那个号码。也许是信号的原因,手机里杜颖的语调有种空旷的回声。她说:“别告诉我你不能来了啊。”王努有些语塞,其实是他突然间迫切了,怕杜颖会改变主意。王努说:“我们把见面的地方定一下吧。”杜颖的声音宛如来自天国,就在我们学校门口吧,她说:“以前的那家眼镜店,现在改成了西餐厅,你找得到的。”王努说:“好的,六点钟,我们不见不散。”杜颖笑着重复,不见不散。他们通话的工夫,李经理已经买了门票回来,王努敏感地注意到,递门票过来时,这个女人的目光在自己下身有一个不易觉察的停顿。王努这才意识到,自己那里依然坚硬着,好在两侧的裤兜都鼓鼓囊囊的,多少缓解了那里的突出。当然,在那一刻,王努开始庆幸自己出门时放弃了那只手包。
虽然下了场大雨,但是燠热的空气依然没有得到缓解。王努很快就黏糊糊地出了一身闷汗,而且,坚硬起来的地方丝毫没有疲软的迹象,这都令王努的行动变得迟缓,令他的步子看起来有些笨拙。王努就是这样笨拙地走进了法门寺这庄严之地。
2
眼前的杜颖令王努吃了一惊。她端坐在那里,穿一件白色的亚麻衬衫,头发光洁地绾在脑后,使得整张脸的轮廓完整地呈现出那种和谐的鹅蛋状,而且,这张和谐的鹅蛋状的脸没有化妆,素净得仿佛涂上了一层瓷质的光。这些都与王努的记忆无关,杜颖美得令他猝不及防。有一瞬间,王努甚至不能够确定,眼前这个女人就是自己大学时代的那位恋人,她们之间唯一一致的,似乎只有饱满的乳房了。王努的目光不由得就要落在杜颖的胸前,同时感到有些沮丧,觉得自己没有回宾馆冲洗一下就出现在杜颖面前,是一个重大的失误。
王努的确很急迫,回程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起码已经有超过三个月的时间没有性生活了。怎么会这样呢?这令王努自己都感到震惊,是什么禁锢了自己的身体?王努闭着眼睛罗列出了以下的原因:首先是忙碌,其次是谨慎,还有——对于妻子的厌倦?……王努蓦地觉悟到,其实什么准确的原因都没有,自己何止是三个月没有性生活呢,甚至从把包夹在腋下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性生活了。其间,越野车有一个比较明显的刹车,王努和李经理的身体剧烈地碰撞在一起,李经理尖锐地“哼”了一声,那种声调,立刻让王努联想到了女人在床上的呻吟。有一瞬间,王努几乎改变主意,想直接就和身边这个现成的女人回宾馆算了,何必非要去见杜颖呢?但理智终于还是占据了上风,王努知道,自己绝不可以沾染李经理。这样,王努在越野车平稳的行驶中,在自己滑行般的错觉中,就不能不悲伤起来,既怨天,又尤人。回到西安后,在悲伤中急迫起来的王努,要求司机把自己直接送到了这家西餐厅的门前。王努让李经理先回去休息,自己晚上去机场时再联系她。
杜颖在面对王努时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诧异。她微微点了下头,示意王努在自己的对面坐下,并征求王努吃些什么,自然得好像一对多年的夫妻。然后,杜颖对王努说出了第一句正式的话,她说:“王努,今天我们见面,我丈夫是知道的。”这句意味复杂的话具有一股奇异的魔力,事后王努想,事情就是从这个时候糟糕起来的。从这句话开始,王努和杜颖的会面就被某种趋势裹挟了,王努不由自主就顺服在杜颖的语境中,把自己的愿望压制了下去,也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杜颖的第二句话是:“这是我送给你的重要礼物。”王努这才发现,餐桌上有一本黑色硬壳的厚书,杜颖用一只手轻轻地推向了他。于是,王努在那一天再一次吃惊不已。那是一本精装的《圣经》。惊讶其实是没有来由的,谁会为一本精装的《圣经》惊讶呢?王努所惊讶的,是那种现实与期望之间巨大的落差,它在一瞬间就把王努带进了持久的恍惚。
这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情,王努十多年前的旧日恋人,开始在这家西餐厅里向他布道。那些神圣的话语对于恍惚的王努却只是一个又一个偶尔突现的单词:“光、信、望、爱,诸如此类。”其中一个词由于出现的频率很多,就被王努格外地记住了,它是:有时。
杜颖捧起那本精装的《圣经》,对王努读道:
凡事都有定期,
天下万物都有定时。
生有时,死有时;
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
杀戮有时,医治有时;
拆毁有时,建造有时;
哭有时,笑有时;
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
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
寻找有时,失落有时;
保守有时,舍弃有时;
撕裂有时,缝补有时;
静默有时,言语有时;
喜爱有时,恨恶有时;
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王努在这些一枚枚闪着特殊光芒的小金币般的词语中,吃下了一块牛排,两只小羊角面包。食物进入胃里的过程中,王努的意识有一刻回到了身体上。他看着眼前的杜颖,恍惚中就回忆起当年那对构成他爱情全部滋味的乳房。它们像水草一般顺从,可以被塑造,它们像食物一般庄严,可以充饥,他抚摸它们,吮吸它们,它们在抚摸和吮吸中花朵一般绽放——那种滋味,不就是寻找有时,失落有时吗?在回忆中下出这个定义,无端地令王努热泪盈眶了。为了掩饰,王努摸出一支烟准备点上,却被杜颖阻止住,她用一只手摘掉了王努已经含在嘴角的烟,说:“这里不许吸烟的。”
王努有些慌乱,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西安的?”杜颖含笑说:“少君告诉我的,怎么,你后悔来见我了吗?”王努说:“当然不,又说,原来是少君,我说呢。”这时候王努就决定结束和杜颖的会面了,他对那些事先的预期已经不抱什么希望。王努说:“我们就到这里吧,我还要去见见少君,时间不多了。”杜颖似乎没有听到,眼帘垂下去端详自己手中盛着红酒的酒杯,过了片刻,才拿酒杯和王努的碰了碰,在一声悦耳的撞击声中说:“王努,原谅我当年的罪,我们都需要被拯救。”王努在“罪”和“拯救”这样的语言下有些不知所措,他还不太适应这样的句法。他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既然眼前的一切都不是按照他的预期展开,就只有沉默了。于是王努只有抬起手腕去看表,七点钟刚过,也就是说,杜颖需要“亲自送出”的这件“重要的东西”,实际上只用了一个小时。在王努看表的同时,对面的杜颖双手抱在胸前,遮蔽了那对唯一与过去一致的乳房,她在祷告:仁慈的主啊,求你看顾我的同学王努,让他在尘世中获得安宁,愿诅咒他的得诅咒,祝福他的得祝福……
从西餐厅出来,傍晚的西安城却骤然光明了。阴沉了一天的天空,突然间钻出了太阳。下过雨后的地面腾起不可一世的热浪。王努目送着杜颖的离去,杜颖的背影在地面腾起的热浪中隐隐约约地浮动,王努觉得这真的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背影。
3
那一天傍晚七点钟刚过的时候,王努出现在了自己母校的家属区。当时王努的腋下夹着一本精装的《圣经》,这个姿势迷惑了王努。起初王努还多少可以意识到自己是夹了本书,但过了会儿,王努就把这事忘记了。王努已经习惯了这种夹着的姿势,所以很容易就把这本《圣经》和那只手包混淆在了一起。何况,它们的体积和重量几乎是没有差别的。
少君跑下楼来迎接王努。由于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个小时,少君显得有些准备不充分,他只穿了一条肥大的短裤和一件半旧的白背心。少君的这副形象,在王努眼里也与预计的很不一致,王努以为留校后已经做到副教授的少君,不该是这么一个样子。至于具体该是什么样子,王努也说不清楚,总之,不该是现在这副样子。少君说:“怎么提前了,吃饭了吗?”王努说吃过了,说着过去亲昵地搂搂少君的肩膀。他们是大学时代最亲密的兄弟,分别十多年后,这样的动作应该很正常。实际上王努还想做得更夸张一些呢,他很想有力地拥抱少君,把那一天从出门时就困扰着他的失落感,在与少君久别重逢的喜悦中化解掉。但是少君却躲开了王努搂过来的那只手。他好像有些抑郁,起码没有王努那样热情。少君说,既然吃过了,就不请你到家里坐了,我们找个地方。看到王努收起了笑容,少君苦笑着补充道,正跟老婆吵架,就不让你看笑话了。于是王努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他重新笑起来,说:“好,我们找个环境好一些的地方。”如果这个时候,王努能够意识到自己腋下夹的是一本《圣经》而不是一只手包,或许就可以避免后来的那个事件了。起码他不会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邀请少君去一个“环境好一些的地方”。
两个昔日的兄弟,穿过他们曾经共同求学的校园,来到了大街上。“环境好一些的地方”其实很好找,很快他们就走进了一家格调不错的酒吧。
王努要了一瓶红酒,和少君碰过杯后,感叹道,我们得好好追忆一下似水流年。这句话一出口,王努就顺利地滑进了伤感的情绪中,因为和杜颖见面时,他甚至连这种情绪都没有享受到。少君却摆摆手说:“追忆是我这种不得意的人才干的事情,你春风得意的,应该展望才对。”王努愣了一下,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王努感觉少君的话有些噎人,他觉得这一天真的有些不对劲。王努讪讪地说:“你有什么不得意呢,都做到副教授了。”少君看着王努,重复道:“是,副教授!”他把“副”字咬得狠狠的,让王努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语调中格外地强调了这个字。然后,就像刚刚杜颖布道一样,少君开始了诉苦,那些郁郁寡欢的话,对于恍惚的王努也只是一个又一个偶尔突现的单词,职称、房子、钱,诸如此类。不知不觉中,王努把这些词和半瓶红酒一起咽进了肚子。当然,其余的半瓶是被少君咽下去的。于是他们又叫了一瓶。在充分证明了自己的“不得意”后,少君开始反证王努的“春风得意”。他问王努有几套房子,王努迟疑了一下,说有两套,他说他一套房子还是按揭买来的。他问王努一定有专车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说他幸好住在学校里,否则就得买一辆自行车来代步。
这种对比令王努不安起来。在酒精的作用下,王努突然反驳道,你多久没有性生活了?少君想一想,很严肃地说:“有一周了,我现在根本没有那方面的……”王努打断他,伸出三根手指在他眼前晃,说:“我起码超过三个月没碰过女人了。”说完王努就起来上卫生间了。他要给少君留下些时间,仔细去品位“超过三个月”的含义。
王努的步子的确有些飘,他心里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会故意选择这种步态,其实那点酒,对于他根本不算什么。卫生间里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在王努步态凌乱地离开时,跟了出来。他贴在王努的身后,悄声问道:“先生,需要小姐吗?”王努停下来,回头上下打量这个人。应该说,王努这个时候是相当清楚的,因为他问出了一句相当理智的话。王努问:“多少钱?”对方说:“三百。”事后王努想,自己当时犹豫了吗?答案是没有。王努当时没有犹豫地说,带路!
王努被带到了一间包厢。他甚至没有去给少君打声招呼。王努想自己很快就会出来的。包厢里倒还雅致,一排沙发,居然还有一束郁金香。随后那个穿着黑裙子的女人就进来了。她很直接,进来后就交给王努一枚安全套,然后背过身去,开始脱自己的衣服。沙发不够宽大,女人的四肢吸盘似的在身下扣住了王努,他只能站在地上,俯下身把头埋在她的胸前。王努吮吸着女人的乳房,起初口腔里那种微咸的汗味多少还令王努生出了厌恶,但是他很快就被点燃了,忘情地陷入在那对乳房所带来的安慰中。它们饱满地贴在王努的脸上,令他一阵阵的窒息,他也真的是像潜水一样,有意地把自己的鼻孔和嘴全部挤压进去,让那种遒劲的肉的力量堵塞住自己的呼吸,直到肺部将要爆炸的时候,才求生似地仰起头。这样就有些是像做游戏了。女人不耐烦起来,催促道,你快一些。于是,王努在女人的催促声中,完成了下面的事情。不管这件事情后来发展到怎样糟糕的地步,王努都愿意承认,这是他迄今为止最酣畅淋漓的一次性事。那个时候,他当然想到了杜颖,甚至都想到了贵妃杨玉环。王努想,最灿烂的那个瞬间,自己感受到的那种巨大的滋味,就是“怀抱有时”吧。
王努起来整理自己的裤子时,那种被阳光普照着的感觉依然没有消退,以至于那个女人在身后发出疑问时,他居然快乐地笑了起来。女人问:“哎!你刚刚戴套了没?”这句话王努听清楚了,但是巨大的满足令他忽略了其中蕴含的危险。王努笑了,说:“什么话?你不怕得病,我还怕呢!”女人的脸阴沉下来,用手指了指地面。顺着方向看过去,王努立刻懵了。地面上扔着一只打开了包装但却没有展开的安全套。怎么会这样?!事后王努判断这完全是个圈套,女人是在他整理衣服时调了包,那只使用过的安全套被她藏了起来。但是当时,王努的确是糊涂了,他不能够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在狂乱中忘记了安全。王努甚至不甘心地捡起了地上的那只安全套,把它展开,对着灯光检查起来。没有等到王努得出结论,包厢的门就被人从外面撞开了,三个粗糙的男人走了进来。
4
少君被领进包厢时,王努刚刚看过自己的表,九点差十分。王努想起来,自己今晚十一点钟是要乘飞机离开西安的。当然,被他想起来的还有其他的事情,比如:他出门时没有带手包,钱夹也扔在宾馆里。所以,现在面对讹诈,他没法迅速地摆平。少君显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进来时像一只仓惶的兔子。王努却很镇定,身体刚刚获得的巨大安慰,给了他从容的态度。王努甚至依然向少君愉快地笑了笑,从裤兜里摸出房卡交给他说:“你去宾馆,在我的房间里把钱夹拿来,里面有张银行卡,你去提款机里取五千块给他们。”少君呆若木鸡地站着不动。王努只好催促他:“快去呀!”
少君走后,其他人也退出了包厢,只留下王努一个人在里面。王努坐在沙发上,开始反省自己这一天的行为。渐渐地,就有了一个基本的脉络:王努觉得杜颖难脱其咎,那个在乾陵上打进来的第一个电话,唤醒了他“超过三个月”没有解决的欲望。而且,天气、乾陵的地貌、贵妃杨玉环的体态、李经理的乳房与杜颖神圣的会面、少君的反证法,都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样看来,天下万物都有定数,自己最终毫不犹豫地走进这间包厢似乎就是必然的了。但是,王努觉得这些理由还不足以让自己判若两人。燠热的天气,女人的诱惑,朋友愤愤不平的抱怨,这些几乎是每天都发生着的事情,为什么只有今天才令自己失去理智呢?一定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因素被忽略了。那么是什么呢?王努绞尽脑汁,也找不到那个理由。想得狠了,恐惧就涌了上来。王努的思路被带向了另一个问题——自己究竟戴没戴安全套呢?越想越倾向危险的结论,王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一种黝暗的病变,鼻腔里甚至弥漫上溃败的腐烂气息。
这时候门外突然纷乱起来,有人在跑动,有人在大声呵斥。然后门就被撞开了,两个警察出现在门口。王努一阵眩晕,他不能够相信这一切真的发生了。被警察带出酒吧时,王努看到了少君。他站在闪着警灯的警车旁,脸色煞白。王努苦笑着说:“老同学,你毁了我了。”少君神经质地抖起来,声音尖利地说:“我觉得还是应该报警。”王努伸手搂搂他的肩膀。这一次少君没有躲开,瑟缩着把那张房卡塞在了王努的手里。王努感到自己的这个兄弟是在一瞬间垮了下去,黑夜巨大的阴影在一瞬间淹上了他的脸。那一刻,王努抵达了一天中痛苦的顶峰。他不能相信少君会迂腐到这样的地步,直到坐在警车里后,少君那些郁郁寡欢的反证法还喋喋不休地回响在他耳旁:你有几套房子,你有专车吧,你春风得意的,应该展望才对……
在派出所里,王努唯一可以选择的,就是拨通了李经理的电话。在此之前,王努被做了询问笔录,并且在自己签下的每一个名字上摁上了鲜红的指印。随后李经理就到了,和她一同来的,还有他们公司几位重要的高层。王努一直保持着镇定,用沾着印泥的手分别和他们一一握手。王努的异常只有他自己可以感觉得到,他觉得走出派出所时,自己仿佛是在水面上滑行着的。
坐在车里,一位姓张的老总对王努说:“让您受惊了,是我们招待不周,不过您放心,这件事情绝对到此为止,您不需要有什么顾虑,善后工作我们一定处理好。”王努点点头说:“谢谢。”王努摸出了一支烟。李经理就坐在王努的身边,王努记得自从他们见面以来,每次只要自己摸出烟,李经理就会准确地把一只点燃的打火机伸过来。但是现在,李经理的头偏向车窗外,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侧影。这个女人显然是受到了伤害,她不能理解,精英王努的趣味何以会如此低下,从某种意义上想,王努的行为简直是对她的侮辱——难道她不是一个更具诱惑力的安慰?
回到宾馆后,虽然时间紧迫,王努还是坚持进了卫生间冲洗自己。王努把所有的浴液都浇在自己的下身,然后又一遍遍地用香皂去揉搓,但是那股溃败的腐烂气息始终弥漫在鼻腔里。王努惊悚着颤栗起来,夺眶而出的眼泪混在汹涌的水流中。抬头间,王努看到了镜子中自己的身体——它孤独地站在花洒下,水淋淋的,像只落汤鸡。王努遽然找到了自己这一天所有异常的根源,那就是,在清晨面对镜子中自己的那一瞬间,他痛心疾首地意识到,自己依然匀称和标准的身体,只用来春风得意和夹昂贵的手包了——它居然没有用来败坏过。
十点钟刚过,王努向机场出发了。王努的身后是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那家公司所有的高层人员都前来送行。他们提前开始了庆贺,因为那份价值千万的合同几乎已经万无一失地落实了。他们欢迎王努尽快回来补上一场压惊酒。车队快到机场时,王努突然想起些什么,问身边的李经理,你们见到我那本书了吗?李经理不解地问:“书,什么书呢?”王努对她形容了一下,说:“有这么大,黑色的壳,精装。”李经理摇摇头说:“没有,我们没有见到,要不您告诉我书名吧,我一定替您再买一本。”王努说不必了,他始终没有说出那个书名。
那一天,在登机的时候,王努突然感到了自己腋下的异样。在飞机上坐下后,王努缓慢地拉开了自己手包的拉链。它果然在里面,尺寸,厚度,恰到好处地紧贴着柔软的皮革。王努闭起眼睛,用手指抚摸它的书脊,觉得有时,这一天还没有过去,但是已经虚无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