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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一个答案

2011-09-27

山花 2011年4期
关键词:三轮车老张儿子

尉 然

请给我一个答案

尉 然

尉 然,安河南郸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2年开始文学创作,曾在《北京文学》、《钟山》、《当代》、《小说月报·原创版》、《十月》等报刊发表作品近百万字。部分作品被转载,并收入多种文学选本。短篇小说《李大筐的脚和李小筐的爱情》曾获新世纪首届北京文学奖、第二届河南省文学奖、第三届老舍文学奖。中篇小说《菜园俱乐部》获第四届河南省政府文艺成果奖。中篇小说《我的理想》获第三届河南省文学奖。中短篇小说集《李大筐的脚和李小筐的爱情》入选中华文学基金会“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在读这个故事的时候,朋友们,我有一个请求:请不要中途停下来,好吗?最好能一口气读完,反正篇幅也不长。有些故事初看上去总是婆婆妈妈的,既日常又琐碎,甚至有些沉闷,但你只要耐心地走进去,深入其中,就会遇到动人的那一部分。对,相当动人。

相信我,因为我曾经走进过这个故事。

每天天不亮,马萍就要起床。洗漱完,她就开始忙得团团转了。先是把要换洗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让洗衣机轰轰隆隆旋转起来。接着跑进厨房,把去了包皮的嫩玉米棒子放进铝锅里,兑上水,打开煤气灶煮上。在洗衣服和煮玉米的同时,从石棉瓦搭建的棚子下推出三轮车,把一只铁皮煤炉子搬到三轮车上。这只煤炉子里的煤块是燃着的,只是下面的通风口堵上了,头天晚上炉子上就坐了半铝锅水,这时候已经变成了温水。马萍把一根手指插进水里试了试——如果水温太高,还要兑些凉水;水温太低,就兑些热水。调试好水温,她就把事先批发来的袋装或塑料杯装的酸奶、豆浆、玉米粥、八宝粥一古脑儿放进去,加温。要搬上三轮车的,还有一口木箱。这只箱子是马萍亲手做的。一个女人对木工活儿当然不熟悉,但她又必须亲自动手去做。没有男人帮忙,有什么办法呢?在用锤子楔钉子的时候,马萍还把一根手指敲出了血,痛得她掉了好几滴眼泪。做出来的箱子也不好看,有些连角,甚至连箱盖子都合不严实。不过,外面用白色的油漆一刷,看起来倒也像个箱子的样子。

然后关掉煤气灶,把煮熟的玉米棒子连同铝锅端出来放到三轮车上的煤炉子上。

然后把漂洗好的衣服晾起来。

然后把两根细竹竿竖着绑在三轮车的两边——两根竹竿之间扯起白色的布幅,白布上是正在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用墨汁写上去的歪歪扭扭的字:嫩玉米棒子、鲜牛奶、热豆浆、八宝粥、玉米粥。

然后把加温好的酸奶、豆浆、八宝粥、玉米粥捞出来,放进木箱子里,用小棉被盖上保温——小棉被也是她亲手用纱布和棉花缝制的。

然后把一只电喇叭放进车把前面的筐里——那只电喇叭是能够播放录音的。开始做生意的时候,马萍没舍得买电喇叭,一百多块呢,她心疼钱,嫌贵。她用嘴喊。可是,一天喊下来,不停地喊,她的喉咙都喊哑了。第二天再喊,声音就不够洪亮了。到了第三天,她就喊不出来了,嗓子发干,发痒,还疼,连生意也不能干了,只好歇下来。在歇下来的这几天里,马萍算了一笔账,算账促使她下定了买电喇叭的决心。治嗓子花去的吃药打针的钱,加上耽误生意少挣的钱,差不多也有一百多块了。自己嗓子疼受罪不说,本来想省钱的,却费了钱,不划算。咬咬牙,买!电喇叭买回来,录音的时候没少费事。俗话说,买啥吆喝啥。就那么多话,嫩玉米棒子,鲜牛奶,热豆浆,八宝粥,玉米粥,却怎么也录不好。她录完问儿子豆豆好不好,儿子说像唐老鸭。后来她就对儿子说,儿子,你来吧。眼下电喇叭里的录音就是儿子的。马萍对这个录音很满意,儿子的吆喝声奶声奶气的,好听,招徕顾客。另外,每当她骑着三轮车满大街转来转去的时候,儿子的声音总是伴随着她,就好像儿子就在她身边似的,让她心里踏实。

然后……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马萍已经骑上三轮车,打算出门了,却停了下来。她就那么犹豫着骑在三轮车上,蹙起眉想了一会儿。噢,忘了给儿子准备早饭了!她一下子就从三轮车上跳下来,一头扎进了厨房里。在给儿子煎荷包蛋的时候,她有些手忙脚乱的,铲子碰得锅沿叮当响。煎完两个荷包蛋,她又从三轮车上的木箱子里拿出一杯豆浆,和荷包蛋一起放进一口铝锅里盖好。儿子起床后,会自己到厨房里找吃的。儿子豆豆是个懂事的孩子,听话,学习成绩也好。但就是有些孤僻,整天一声不吭,也不和别的孩子玩。那么小的一个人儿,老是像大人一样严肃,这让马萍有些隐隐的担心。

马萍蹑手蹑脚进了屋,轻轻推开卧室的门。豆豆的小脸儿睡得红扑扑的,一条胳膊和一只脚露在外面。马萍把儿子的胳膊和脚放进去,替他掖了掖被子,又拿起床头的闹钟检查了一遍,看看有没有定好时间。临离开,她想亲一下儿子。不过,她忍住了,她怕弄醒了他。她在心里催促自己说,快走吧,时间不早了,该干你的生意去了。

就在马萍转身的时候,听见儿子睡梦里咕哝了一句,爸爸。

马萍赶紧捂住嘴,冲了出去。她怕自己哭出声来。

骑着三轮车来到大街上,马萍的眼泪像决堤一样流了下来。

一上班,李冬生就被传达室的老张头叫住了。老张头的手摆得像风中的杨柳似的,说李冬生你过来,过来过来。李冬生脚步迟疑了一下,我今天顾不上和你下棋,还要上街执勤呢。老张头和李冬生是棋友,一闲下来就要杀上几个回合,两个人都是臭棋篓子,往往为了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的。单位里的人都觉得奇怪,李冬生怎么和老张头混得这么熟呢?

见李冬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老张头干脆跑出传达室,一把揪住了李冬生的衣袖,往屋里拽。

老张头硬是把李冬生摁坐在了一张凳子上,你急什么?火烧眉毛似的。

真要上街执勤呢。李冬生解释说。

我知道。不但咱们城管,还有交警、环卫都要执勤,要召开市人代会嘛。大街小巷都要整顿卫生,禁止乱停乱放,禁止店外摆摊儿经营。这个我能不知道?不过,你抬头看看时间。老张头拍了一下李冬生的肩膀,用下巴示意他看墙上。墙上石英钟的指针显示的是七点二十五分。老张头说,就几句话,耽误不了你执勤的。

说吧。李冬生只好说。

老张头问:“你媳妇去世几年了?”

李冬生说,六年。

老张头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

“说吧,说实话。”

“四十整,属马。”

“噢。”

老张头“噢”过之后,就皱起眉头,眯缝起眼睛,嘴里咕咕哝哝,念念有词,还扳起手指头计算着。李冬生不明白老张头在搞什么鬼名堂,他有些着急,一会儿看看老张头,一会儿看看墙上的钟。别看老张头眯缝着眼像老和尚入定似的,李冬生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有几次李冬生的屁股刚从凳子上抬起来,都被他及时地重新按回到了凳子上。

等老张头眯缝着的眼睛睁开,他的眉头也跟着舒展开了,一脸的喜气,说正合适正合适,你四十,她三十四,比你小六岁。李冬生这才知道老张头是要给他介绍对象,马上像火烧着屁股似地站了起来,说老张你快别胡闹了。说着就想离开。老张头认真地说,这怎么叫胡闹呢?你这么破罐子破摔耍光棍才是胡闹哩。老张头一认真起来眼就瞪得老大,就像吵架一样,连嗓门儿也提高了,你说你们这叫什么事儿啊,一个寡妇一个光棍,地也撂荒了,犁了生锈了,这不是糟蹋嘛!老张头是从农村来的临时工,凡事爱拿他的一亩三分地打比方。听老张头这么说,李冬生有些哭笑不得,知道自己如果不表态,老张头会一直缠着他的,就勉强点点头,也不知道是嘴里还是鼻子里嗯了一声。

老张头立即就眉开眼笑了。

接着老张头给李冬生介绍女方的情况,说那女的叫马萍,三十四岁(噢,刚才已经说过了),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小口桃花腮,蜂腰大屁股(老张,你说的这个女的,我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啊,是西施还是貂蝉?)反正是个大美人儿。(你瞧你那记性,什么西施貂蝉?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叫马萍。)本来两口子过得风调雨顺,恩恩爱爱的。马萍在一家绣花厂上班,她男人是什么公司的副经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锈花厂倒闭了,那个什么公司也不景气,眼瞅着两口子的生活就没了着落。男人咬咬牙就下海了。哪想到,男人去了南方,一去就杳无音信。后来听说,男人与一个比马萍年轻的女人姘上了。他只顾自己舒服,可把马萍这娘儿俩害苦了(嗨,老张,你怎么对人家这么了解?我能不了解吗?)我们家和马萍家是邻居嘛!我们家租的房子就跟他们家紧挨着。男人不给家里写信打电话,更不用说往家寄钱了。你说让那娘儿俩的日子该怎么过?噢,马萍倒是收到男人寄来的一封信。不过,拆开信看了,气得马萍两天没吃饭。那信封里装的是一张离婚协议书。没办法,马萍就做了个小生意糊口。

说着说着,老张头就激动起来,气愤起来。

混账!老张头拍着桌子嚷嚷。

你说如今这人,是不是良心都让狗吃了?老张头的唾沫星子都溅到李冬生脸上去了,李冬生赶紧抬起一条胳膊遮挡。

后来老张头的气愤升级,桌子是越拍越响亮了,震得桌子上的电话机直蹦,桌子上的来客登记簿和一支圆珠笔也跟着蹦。李冬生只好站起来,用另一只手去捂蹦来蹦去的电话机、登记簿和圆珠笔,怕它们蹦到地上去。老张头见李冬生一只手像捉鱼似的在桌子上忙活,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拍桌子的那只手举到半空后就停了下来,然后用那只手挠了挠头。

“你看我,瞎激动个什么?”老张头不好意思地冲李冬生笑了笑说。

李冬生说:“激动得好,激动就说明这世上还有不忘记良心的人。”

“你说的是我吧?”老张头点着自己的鼻子说,“那当然!你去打听打听,我老张跟老伴在一块过四十多年了,有没有那些花花事?哪像如今有些男人,动不动就离婚,换老婆像换春联似的,年年都要新的。唉,人心浮躁啊。”

“离婚……”李冬生字斟句酌地说,也许是两个人没感觉了吧。

“没感觉?那我和老伴都过了半辈子了,怎么还有感觉?”老张头拿自己做例子反驳。

李冬生说:“可能是……没了缘分。”

这一次,老张头没有再反驳。他低头想了一会儿,咕哝说:“是呀,缘分,缘分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还真不好琢磨。”

李冬生说,没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吗?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说完这句话,李冬生就离开了传达室。往办公室走的路上,他脑子里还盘算着和老张头谈论的话题。他在想,自己和已经去世的妻子算不算有缘分呢?要说没有缘分,那为什么自己这么多年都忘不掉她,许多人给自己介绍女人都推辞掉?要说有缘分吧,那又为什么自己和妻子不能白头偕老,半途就生死离别?这时候,李冬生甚至连自己和妻子的感情都产生怀疑了。据说人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那么,妻子在世的时候他们的夫妻生活真的就如自己回忆的那么美好吗?难道就没有过别的夫妻那样闹过别扭?也许,跟别的夫妻一样平庸,根本就没有什么差别。这么说来,自己这些年坚守的独身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坚守也就不称其为坚守,就成了固执。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用看也知道是老张头追了上来。

(2)定期对空冷岛翅片管进行清洗。保证了空冷岛的换热效果,在环境温度相同的情况下,空冷岛清洗前后同负荷下空冷风机耗电率可降低0.05%左右。

听见老张头喊:“要不要见一面?”

李冬生头也不回地回答了三个字:“见见见。”

老张头的喊声更大了:“说定了,晚上八点,不见不散。”

“嫩玉米棒子、鲜牛奶、热豆浆、八宝粥、玉米粥……”电喇叭里儿子豆豆反复喊着的就是这句话。有时候,马萍就把电喇叭关上一会儿。倒不是怕费电,主要是心疼儿子,让儿子歇一会儿,怕儿子一直这么喊下去也会像自己一样喊坏了嗓子。马萍当然知道那喊声是录音,但有时她总是恍恍惚惚的,把电喇叭当成了儿子。马萍对自己的做法感到好笑,可她就是怎么也忍不住。

哪儿热闹,马萍就骑着三轮车往哪儿去,因为那些地方人多,生意好做。比如车站、广场、公园门口,还有比较繁华的商业街。

开始做生意的时候,马萍是没有这些经验的,她老是骑着三轮车在那些细长的小巷里转悠。不到上下班的时间,那些小巷里总是静悄悄的。一天下来,路没少跑,累得腰酸背疼腿抽筋不说,晚上一算账,赚到的钱却少得可怜。以为数错了,又数了一遍,还是那么多。马萍紧紧攥着那些钱,好像生怕攥不紧它们会长出翅膀飞了。她呆呆地坐着,眼里噙着泪水,这样下去怎么行?可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

直到后来有一天,马萍在一条小巷里遇到了沈爱梅,她的生意才算有了点儿起色。

沈爱梅是个大大咧咧的女人,身体长得壮实,笑声响亮,比马萍大几岁。马萍刚认识她没多久。她也是个流动的小商贩,只是她沿街叫卖的是水果。苹果、桔子、香蕉、桃、梨子、菠萝、葡萄,反正什么赚钱她就卖什么。沈爱梅的男人原来是个货车司机,后来出车祸死了。生意清淡的时候,沈爱梅经常把三轮车停在一家电器修理部门前,趴在柜台上和一个师傅聊天,有时聊着聊着就笑得前仰后合的。那个师傅人不错,生得白胖,就是脚有点儿跛。有时聊了一会儿,沈爱梅就让马萍帮着照看水果,她自己则和那个师傅走进去。修理部的后边还有一个套间,挂着脏兮兮的门帘。门帘一挑,俩人就走进套间里去了。过一阵出来,沈爱梅的鬓角就有些零乱,眼睛却亮了许多。起初,马萍不知道他们进去干什么,就问她。她也不隐瞒,说,还能干什么?干男女那事呗。马萍听了,脸都红了,也很吃惊,说你打算嫁给他?沈爱梅撇撇嘴说,我怎么会嫁给一个瘸子!马萍说,那你怎么和他随便那个?沈爱梅说,他是个男人,总比一个人夜里自己用手强。这个沈爱梅,什么都敢往外抖落。

你怎么卖得这么快?马萍问她。

沈爱梅说,像你这么只在巷子里转悠,到天黑也别指望处理完你的东西。

那,我该上哪儿卖?

上大街啊。车站、广场、公园门口,哪儿热闹就去哪儿。

那些地方不是不让摆摊吗?

嘁!沈爱梅嘴里嘁了一声,说还不让贪污受贿呢,不照样贪他妈的污,受他妈的贿嘛!顿了顿,又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人,怎么说你好呢?就是太老实了。

现在,马萍就在车站附近。这里人潮如织,熙熙攘攘。这里的生意当然要好做得多。马萍一边手脚麻利地为顾客递着他们想要的东西,一边收钱找钱,还一边用眼睛观察着四周。这些日子以来,马萍已经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只要远远地看到有穿制服的人的影子,就赶紧收拾东西走人。这是沈爱梅教给她的。那些穿制服的人,就是交警、环卫和城管的人,他们是咱们的克星,厉害着呢,不是没收就是罚款,见了他们赶紧跑,往小巷子里跑!沈爱梅这么跟马萍说。要是实在跑不掉了,你就给他笑,笑得越浪越好,咱们是女人,这是咱们的优势,你一笑他们就心软了。说不定他还被你笑硬了呢,我是说他的下边(说到这里,沈爱梅笑起来)。这一软一硬,他就会放过你了。沈爱梅还说,车站里流动人口多,外地人,该宰就宰,不宰白不宰,宰了也白宰。你就在称上下工夫,不用足斤足两的称,用九两称,八两称。噢,你这生意用不上称。那你就咬牙抬高价钱,豆浆五毛钱一杯,你就给他们要一块;玉米棒子一块一穗,你就给他们要两块。反正外地人渴了要喝,饿了要吃,挨了宰也没处说理去。

像沈爱梅这帮做生意的小贩,对付交警环卫城管都有了成熟的经验。交警环卫城管都称他们老油条,对他们头疼,拿他们没办法。

如今马萍差不多也成了老油条。

不过,马萍只是有选择地借鉴了他们的经验。她脸皮薄,人又老实,有些事她实在是做不来。比方说对那些管理人员搔首弄姿和宰外地人。就这马萍已经很满足了,晚上数赚来的钱时,攥在手里的钱厚多了,她的心里也踏实多了。

今天马萍的三轮车上又多了两种东西,桔子和香蕉。这是她见沈爱梅的水果卖得快,才批发来的。不过,刚批发完桔子和香蕉她就有些后悔了,因为她发现今天街上的气氛有些不同往日。大街上挂满了红布条幅,有些节日的氛围。抬头仔细瞅瞅,才知道是要召开人代会了。召开人代会的日子当然要比平常管理得严格。马萍由不得多了一份担心,同时也多了一份警惕。

正是这多出来的警惕,使马萍在车站熙攘的人群里发现了意外的情况。

她竟然在人群里发现了自己的前夫!

不但有自己的前夫,还有他的女人。不但有他的女人,还有儿子豆豆。三个人就像一家人一样走在一起。两个大人一边一个地牵着孩子的手,那么亲热,可不正像一家人吗?他们是朝着车站的候车室走去的。是不是他们从学校接出了豆豆,趁我不在的时候搭长途汽车逃走呢?马萍想。

唰地一下,马萍浑身的血都朝脑袋上涌过去。她感到一阵眩晕,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丢下自己的三轮车和顾客,脚步踉跄着追了上去。马萍跑进候车大厅的时候,那三个人已经剪票进入了车站。马萍被剪票员拦住了。但马萍没有理会剪票员,发疯似地冲了进去。马萍先是一把抓住了正在上车的孩子的手腕,像是抓到了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然后,她猛地扳过男人,一个耳光甩过去。但她的手最终也没有打到那个男人的脸上,因为那张面孔是陌生的。再看孩子,也不是自己的儿子豆豆。三个人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

对不起。马萍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

松开孩子后,马萍虚脱般地蹲了下去。她就那么身体蜷缩着蹲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自己双手的手掌里,低声哭泣了起来。

“你是不是尿急跑进去找厕所了?”马萍回到三轮车旁的时候,沈爱梅这样问她。

马萍冲沈爱梅笑了笑,没有回答。马萍的心思这时候已经跑远了,她想起了邻居老张头昨天给她介绍的男人。有工作,四十岁,属马,有一个正上初中的女儿。“长相没得说,浓眉大眼,高个儿。主要是性子绵软,重感情。对他的前妻,那个好啊,真是没说的。沾花惹草的事,人家连想都没想过。你要是嫁了他,算是掉进福窝里啦!”只是,当时老张头介绍的时候马萍有些心不在焉的,眼下她已经记不起来他在哪个单位上班了。想了一阵,还是没想起来。叫什么名字呢?也忘了。她只记住了他重感情。这一点,对马萍来说,相当重要。马萍想,我是不是真的需要这样一个男人来照顾这个家了呢?那么,晚上八点就和那个男人见上一面吧。

马萍回过神来的时候,见沈爱梅正在自己面前转来转去的,让她参考她身上穿的裤子合适不合适。

“是他给我买的。”沈爱梅有些炫耀地说。

马萍想,不用说,这个他肯定是那个电器修理部的师傅了。马萍心里有些不屑。

记住,晚八点,第一次见面千万不要迟到了。马萍在心里念叨。显然,马萍已经对这件事上心了。

下班后,李冬生路过传达室的时候,又被老张头叫住了。老张头嘱咐李冬生,你去街上买些水果。李冬生显然弄不明白,问他:“买水果干什么。”老张头说:“嗨,我给你说的那个事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见面的时候你总不能空着手吧?”李冬生笑了,心想这个老张头还真是热心,就说好咧!老张头见李冬生答应得这么爽快,也高兴起来,说成不成三两瓶,我这个大媒不喝你的酒,也不抽你的烟,只要往后下棋的时候你别再耍赖就行了。

李冬生听后笑起来。

来到街上,李冬生的心情少有的好,脚步也格外轻快。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是啊,听我刚才的笑声多响亮啊。这是不是个好兆头,预示着我和将要见面的叫马萍的女人真有缘分,我们就要组成一个新的幸福的家庭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对妻子的背叛呢?

至今李冬生还清晰地记得妻子临终时的情景。妻子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紧紧抓住他的手,叮嘱他说:“冬生啊,答应我,再找一个女人,好好过日子。”李冬生噙着泪说:“不。妻子就跟他开玩笑,说,你要是不听话,我就不死了。”妻子这么说完,还虚弱地笑起来。她脸上的笑容是多么灿烂啊,那神态简直就像一个天真的小女孩儿。当时李冬生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悲伤,一个大男人,竟然把脸埋在妻子的手掌里,号啕大哭。

李冬生一直忘不掉自己的妻子。

可以说,这就是他多年来不组织家庭的原因。

那么,为什么李冬生今天却突然充满了对与一个名字叫马萍的女人见面的期待呢?李冬生把老张头介绍马萍的话,从头到尾仔细又捋了一遍,把其中有关她相貌、职业、社会地位这些东西删除,只剩下她的性情:温柔贤惠,持家有方,吃苦耐劳。这么一捋,李冬生才算明白了,这不正是妻子的性情吗?也就是说,马萍的性情和妻子的性情是一样的。也许,李冬生多年来忘不掉的,并不是妻子本人,而是妻子的这种性情。

从某种意义上说,与马萍的见面就等于与妻子的重逢。

晚八点,一定去。李冬生最终打定了主意。

女儿打电话来,说是她的零花钱用完了。女儿的学校离他们单位不算太远,所以李冬生出了单位,就决定先去女儿的学校一趟。一路上,李冬生想着给女儿捎去点什么吃的。拐过一个街角,他就知道应该给女儿捎去什么了,因为他正好看见街边有一个女人在叫卖煮熟的嫩玉米棒子,还有牛奶八宝粥什么的。就给女儿捎去一杯热豆浆,再捎去两穗玉米棒子吧。另外,那个女人的三轮车上还有桔子和香蕉,看上去黄澄澄的,挺新鲜。干脆不再跑什么水果店了,连水果也在这儿买了,何况见了女儿也正好把水果留给她一些。

这样想着,李冬生快步朝女人的三轮车走过去。

那女人正是马萍。

也就是说,李冬生和马萍这两个被别人安排好将要见面的人,提前见面了,但两个人眼下并不知道对方是谁。两个人的提前巧遇,不可避免地改变了故事的发展方向。

其实李冬生刚一拐过街角,就被马萍发现了。开始马萍还存有侥幸心理,认为这个穿城管制服的男人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为了不引起他注意,她只是把电喇叭里的吆喝声关掉了,低眉顺眼地待着。马萍在心里叮咛自己,别怕,这个男人一会儿就会从面前走过去的。

不料,男人不但是冲着自己来的,而且加快了脚步。马萍这才慌了,推起三轮车就走,越走越快。

李冬生见做生意的女人走了,就喊了一声:“等等!”

不喊还好,一喊马萍更害怕了,心说糟了!推着车子小跑起来。

李冬生感到纳闷,这个女人是怎么做生意的,怎么见了顾客就躲?不由自主的,他的脚步也加快了。

见城管的人追上来,马萍由小跑改成了大跑。

跑到一个街口,马萍拐了进去。刚才她所在的街道是大街,现在她拐进的这条街要窄一些。马萍在这条街上跑了一段路,就停下来喘气,眼睛紧张地盯着街口。按照以往的经验,遇到单个的城管,只要你一跑,他就不会再追了。

本来李冬生也不打算再追了,他觉得这事情很是荒唐,自己干吗要追着人家买东西呢?不过,在他看来最荒唐还是那个女人,哪有做生意的害怕顾客的?李冬生女儿的学校就在女人拐进去的那条街上,所以李冬生别无选择地也要拐进那条街。一拐进街口,李冬生就发现那个女人和她的三轮车正停在不远处,几乎就在女儿学校的门口。

李冬生眼睛一亮,打了一声招呼,说你这人,跑什么跑?

我的天!马萍心里惊叫,这个人怎么这么难缠?迈腿骑上三轮车,拼命往前蹬。要知道,被城管的人逮到,不是罚款就是要没收的啊。

马萍骑着三轮车拐进了一条更窄的街。

马萍身体前倾,卯足劲往前蹬,她的三轮车像箭一样飞驰着。此时此刻,马萍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这条街只能称为小巷子了,因为即使并行两辆像马萍这样的三轮车都勉强。小巷里铺的是水泥板,仄仄歪歪的不平整。马萍的三轮车行驶在这样的路面上,速度又那么快,就发出咣咣当当的声音,颠簸得厉害,差不多是在路面上蹦达。三轮车一蹦达,车上的东西就不老实了。先是桔子们活泼起来,它们嘻嘻哈哈地从车子上蹦了下去。香蕉们一见桔子跳下去了,也不愿意待在车子上了,争先恐后地效仿桔子,不过香蕉们往下跳的时候有些犹豫,它们没有桔子的身手敏捷,你挤我搡的,好像担心跳下去会摔疼自己。接着是一只铝锅上的锅盖,它只试跳了几下,就成功地落在了街面上。这样一来,三轮车就不是单纯的三轮车了,似乎变成了一架播种机。它陆陆续续地播撒下了玉米棒子、鲜牛奶、热豆浆、八宝粥、煤火炉子、铝锅、电喇叭……最后着陆的是那只箱子,有些狼狈,一落在地上就散了架,里面的小棉被抛了出来,好像箱子被摔得吐出了舌头。

站在小巷口的李冬生看着这一幕。他亲眼看到,那个飞驰中的三轮车的一只轮子掉了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儿,就躺在那儿不动了。令人惊奇的是,那辆只剩下两只轮子的三轮车,竟然还能够在女人的驾驭下保持平衡,依旧在飞速奔驰着。

李冬生看得目瞪口呆,他真是太佩服女人的车技了。

在巷子口,李冬生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就离开了。不能老是站在这里发呆,还有正经事要做。去学校看完女儿,他还要赴晚上八点的约会呢。

朋友们,故事结束了,请从那个情景里走出来吧。我在这里提一个问题:故事里的那两个人,也就是那个叫李冬生的男人和那个叫马萍的女人,他们晚八点的约会,将会上演什么样的情节呢?

好好想想。

我们再见面的时候,请给我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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