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边城的路有多远(三章)
2011-09-27杜文娟
杜文娟
前往边城的路有多远(三章)
杜文娟
杜文娟,著有长篇小说《走向珠穆朗玛》,小说集《有梦相约》,散文集《杜鹃声声》、《天堂女孩》。陕西文学院首批签约作家,中国散文学会西安创作基地创作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终于踏上了边城的街巷,小路枝蔓一样延伸到不知名的地方。房屋是木板吊脚楼,路是青石板路,一切都是想象中的样子,一切都是旧式的模样。
在沱江的夕阳里放逐河灯,明明灭灭,流向下游的方向,又行着,犹犹豫豫,回到身边。沱江难道是倒淌河,沱江的水难道真的精灵鬼怪,知晓我的心思,猜透我的来意。
上了木楼,灯红酒绿,丝竹瑟瑟。不远的阁楼里,一位红衣女子,低着头,织着毛衣。风摆杨柳,隔了我与她。我在柳的这一边,歌舞升平,她在柳的那一边,静若处子。一次次眺望,前无故人,一次次回眸,后无来者。希望与失望,追寻与等待,焦苦之心,何处安放。
那是一个怎样的春天啊。
那个春天,第一次知道了翠翠,翠翠在边城,边城有幽长幽长的青石板路,石板间长有蔚蓝的青苔,青苔间夹杂着嫩草。沱江的水烟雨朦胧,氤氲潮湿,从一个方向流向另一个方向,流向一个渡口,爷爷摆渡着过江人,希望翠翠在天宝和傩送家的吊脚楼上多待一些时辰。翠翠却走在回家的路上,水鸭子和鲤鱼窃窃私语,为她送来夜莺的歌声。
毫无来由的,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翠翠,喜欢上了翠翠的边城,一气呵成,写了一首短诗,名为《在边城的日子》。完全是假想,完全是自以为是的边城模样。雨丝、青石板、青苔、吊脚楼、少女,是那首诗的关键词。
自此以后,边城成为我向往和靠近的地方。
清晨,坐在红漆桌前,忙完该忙的一切,将心仪的书藏在铺展的报纸下面,曲了脖子去看,低声翻卷书页,听到脚步声,赶快将报纸覆盖在书本上,装作学习报纸的样子。午后,坐在红漆桌前,在稿纸上写字,咳嗽声传来,快速用报纸遮盖稿纸,心跳得慌乱。那个时候,报纸成为我亲密的盟友,我却不知道版面上的任何内容。后来,不常在红漆桌前坐了,多的时日,坐在电脑前。将电脑的窗口设置成75%,或者更小。有人走近,将窗口瞬间最小化,写到忘情处,忽略了来人,蚊子耳朵样的字体,也不会引起人的怀疑。
那些遮遮掩掩、躲躲闪闪的文字,将我带进了天堂,神秘、广阔、自由、幸福。各种气息,蜂拥而至。随马克吐温到了密西西比河,跟他一道观测河水深浅。随苔丝一起躲在神坛的竖柱之间,逃避劫难。听静静顿河的风声,吃哥萨克巨大的面包。仰望乞力马扎罗山的雪。欣赏八月之光的瑰丽。猜测守望者何时走出麦田。偶尔,也出海,时不时的,追捕鲸鱼。
某一日,一只喜鹊从后窗飞了进来,在我头顶惊慌盘旋。赶快打开前门,想给她开辟一条生路。门和窗全是透明的玻璃,她辨不清方向,把自己一步步引入歧途,送上绝路。她在前门与后窗反复碰撞,我蜷缩在更矮的地方,生怕阻隔了她的线路,影响她的出逃。悲剧还是发生了,她撞到了白色的墙上,把一只展翅飞翔的小鸟,变成了喜鹊的尸体。
不敢靠近,觉得她就是我自己,或者自己还不如一具尸体。将尸体捧了起来,托在掌心。捧着的不是一只小小鸟,而是自己的灵魂和躯体。沉默,真正死亡般的沉默。
窗外有一株雪松,一年年生长,已经超过了更高的楼层。而我,依旧在红漆桌前坐着,小心翼翼。同样的姿势,坐在老式的电脑前,诚惶诚恐。
无数个夏夜,伴着蝉蛙之声,将柳丝绕在身上,前后荡着秋千,痴痴地望前面的高山,高山无语。俯瞰江水,川流不息。直到繁星退去,蛙声沉寂。守岁一样,不忍离去。
很长一段时间,在草坪里的夜灯熄灭以前,不曾休息。靠在床上夜读,是我最大的幸福。风声雨声,与我无关。风花雪月,相去甚远。天明,继续行走在衣食住行的路上,走得歪歪斜斜,心神疲惫。
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哪里去了?长发飘飘的身影不见了。光鲜一丝丝逃逸,低沉越演越烈。身体无法游走,心灵却展翅翱翔。激情与枷锁纠结厮杀,打斗得硝烟四起,烽火连三月。
无数次幻想,脚踩大地,行进在前往边城的路上。
出发了,真的出发了。
首先看到了一滴水珠,悠悠的,坠在金色的橘子上。仰望许久,没有落下的迹象。左顾右盼,有船在江的左岸和右岸行驶。雨就那么下着,打湿了整条湘江和橘子洲头。风拂袖而去,引领我到一尊塑像前,那是迄今为止,我见到的最大塑像。那是一个伟岸的男人,全中国人都敬呼他毛主席,外国人也敬呼他毛泽东。
我把手伸出去,接到了一手雨滴,两只手都接到了冬日的雨滴。然后,将雨滴漏下去,双手合十,举至前额,信徒一样,三鞠躬。
继续出发,在一条名唤金鞭溪的水边行走,重复十年前的路径。那朵带着露珠,掉落在我棉衣纽扣上的山茶花不见了,山茶花是白色的,洁白无瑕的那种容貌,那种唤作暗香的气息不曾减弱,反加诱人。金色的鞭溪水和脊椎上长有黑色花纹的金鞭鱼像我一样,衰了颜色,失了纯真,甚至消失了娇媚的身姿。
春去秋来,落叶纷纷,一秋一秋的落,一春一春的来。直到把那首短诗变成了旧作,把翠翠从妹妹转换成侄女,边城似乎也是久远的事了。
如今,行走在翠翠走过的青石板路上,趟过爷爷摆过渡的沱江,听过天宝和傩送唱过的那种山歌,但依然,没有抵达边城,依然行进在前往边城的路上。
我在喧嚣的柳这边,精疲力竭,无所适从。红衣女子在柳的那一边,悠闲惬意,一如既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帘柳丝,隔着两方天地。我在边城的外头,她在边城的里头。无法靠近,不能进入。
前往边城的路到底有多远。
也许永远也抵达不了,也许明天就能到达。
2010年的两个秋天
有谁会相信一年中有两个秋天呢?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我身上。
2010年,逃离了盛夏的陕西,来到青藏高原,独自漫步在狮泉河畔。红柳瘦浅得够不着我的腰部,但我知道就是这样的红柳,树龄也在六七年以上。红柳开着紫色的花絮,一团一束,美艳极了。
逆了狮泉河而行,冷意的风扑面而来,透着丝丝缕缕冰雪的气息,水波翻滚,流向远方。远方不叫狮泉河,换名为印度河,远方就是异国他乡,我想象不出那里的山水是什么模样。
脚尖的前方有一行墨汁汉字——我要比她更早考到内地学校。绕开这行歪斜的汉字和激情澎湃的少年之心,生怕践踏了这份情怀。
我向前方望去,前方是茫茫戈壁,高一点的地方则是皑皑雪山。这是昆仑山吗?我向左边望去,左边同样是茫茫戈壁和巍巍雪山,我对自己说,这或许就是喜马拉雅山哩。右手的地方依然是黄褐色的戈壁和连绵起伏的雪山,这一定是冈底斯山吧。我在原地不停地变换方向,一会儿面对自以为是的昆仑山,一会儿面对喜马拉雅山,一转身又面向冈底斯山。我分不清这三列山系的具体方位,但清楚地明白,我在世界屋脊,被万山之宗保佑着,庇护着。
这是一般人需要仰望的地方,一生所不能涉足的地方,我却兴高采烈,神清气爽地来了,日夜陪伴着神山圣水。
有人迎面走来,我疑惑不解,冷寂的狮泉河畔怎么会有其他人呢。长时间以来,这条河只是我一个人的河流,一望无际的戈壁和高入云端的雪山是我一个人的家园。那是一个藏族汉子,笑容开放得如同长江中下游平原,牙齿比满月还皓洁。他对我接连不断地说话。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出很远了。
我返回身大声回答他:“喜欢。”
他的笑容更加灿烂,与他同行的女伴比他的笑声还清脆、嘹亮、悠扬和婉转。
继续行走在狮泉河畔的时候,那句问候依然萦绕耳边。一次次模仿着他的神情和笑容,一次次不满意自己的表演,只有用手撑开两腮,让牙齿宽泛地露出来,才稍微安妥一点。
然后,我学着他的腔调,自问自答:“你喜欢狮泉河吗?喜欢阿里吗?”
“喜欢!”
接着,发出一阵又一阵笑声,我被自己的笑声所感染,所迷恋。
接近雪线的地方,有一支修路大军,一个民工用四川话对我说:白天还暖和一点,夜晚冷得生火,高原的夏天比内地的秋天还冷。
我说:你们就把现在当秋天过吧。
他看一看四周,再盯着我说:我都想不起来柳树长啥样子了,你跟我们多说说话吧。
另一个人说:柳树没有银杏树漂亮,也没有银杏树高贵,百年柳树,千年银杏嘛。
我说:银杏的确漂亮,秋天的时候,金黄温婉,跟枫叶一样娇艳美丽,过不了多久,我就能到内地,就能见到柳树和银杏了。
我自顾自地夸夸其谈,他们却一片沉寂。我无法计算沉默了多长时间,但感到了沉默的苦与难。
在阿里高原,不同的人告诉我同一个名字——王惠生。他们用赞叹的口吻重复着同一句话:他是活着的孔繁森,可惜已经回北京了。
在雪山和戈壁之间,有大片大片的草原,白色的羊群和黑色的牦牛散落其间,点缀得夏季牧场摇曳生辉。浅浅的水洼里盛开着星星点点的花朵,黄色的、白色的花儿是那样精巧、细微,米粒般大小。大红的藏袍,绿色的邦典,金黄的围巾,永远是牧羊女的主色调,围巾和口罩严实地包裹着头部和脸部。还没有走近,牧羊女就高高地晃动着手臂,多情羞涩的眼神波光盈盈。我也大幅度地高扬手臂,大着嗓门呼喊着她听不懂的语言。
我们的语言不通,我们的表情和情感是相通的,我说的是——你好。她一定说的也是你好啊。我是喜悦的,她也是喜悦的,因为她是我一天中见到的第一个人,或许,我也是她一天中见到的第一个人。此时的她,一定没有想到不远的地方有狼群窥视,有野毛驴和旱獭争食青草。我也不去想冰河在不远的前方阻隔着我行进的脚步,雷鸣闪电在旷野无人的天边迎接着我。
她和我一样,简单而快乐地度过每一天。在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放牧着青春和牛羊,我在碧空万里的高原怜惜着稍纵即逝的花香。我们俩如同她放牧的牛羊和被牛羊吞噬的米粒般大小的花儿,脆弱得恰似一低头的温柔。
我和她又是不同的,不同在于她一生一世都与雪山草原为伴,她的季节里没有春天和秋天,大雪封山的季节是冬季,寒冷缺氧。冰雪融化的季节是夏季,天高云淡。终其一生,都不知道高原以外的地方会有春华秋实,四季更迭。我则不远万里离开了她,离开了她的视野所不能企及,想象力不能抵达的地方,一步步走向喧嚣与躁动。
当我穿梭在人群中的时候,我是那样不知所措,在地铁中与陌生的男人女人接肘并肩的时候,是那样害羞,那样自卑。如果没有我,地铁就不会这样拥挤,如果没有我,空气一定会清新高雅。
我在自责中惶恐、畏缩、忐忑不安,只能在回忆中摄取一点点慰藉。
终于,我爆发了,在一个黄昏,我没有承受住我的生命之轻。
那是怎样的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刻啊。丹东,中国与朝鲜交界的地方,满街都是银杏树,金黄得如痴如醉,癫狂欲仙。我在金色的林荫道上拾起一片又一片秋天,却不知道将这秋天搁置在何方。
歌舞升平,有朝鲜姑娘曼妙的歌声,众多同学高亢的激情,月色比竖琴还细密,我在欢歌笑语的漩涡中,一周一周旋转,却被钢制的绳索禁锢着,禁锢得不能动弹,无法喘息。我的脑海中不停地闪现着奔腾不息的狮泉河,飞鸟不度的雪山,细小得如同米粒的花儿,打着响鞭的牧羊女。
我把盛满可乐的杯子递到一位老师面前,对她说:祝我生日快乐吧。
她惊愕不已,旋即说道:祝你生日快乐。
不一会,她为我端来一碗金黄的面条,告诉我说:这是朝鲜老板娘专门为你做的玉米长寿面。
我吃了一口筋道的面条,吃了一口静卧在玉米面中白玉般的荷包蛋,然后,把头深深地埋在她怀中,她将手轻轻地放在我头顶。
面对浩浩汤汤的鸭绿江,面向江对面的异国之邦朝鲜。我对一个同学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却难受极了。
她从后面一下子扑到我身上,双臂环抱着我,对我说:啊,你的生日啊,应该高兴才对。
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停地重复:我难受,孤独极了。
她说:这么热闹的地方,怎么会孤独呢。
我无法向她倾诉,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我是多么幸福,在繁华和市井之间,是多么孤立无援,落寞孤单。
到了北京,毫不犹豫地给王惠生打去电话。我告诉他,我从西藏来,从阿里来,想跟你聊聊阿里。他只问了一句:你在哪里?
两个小时以后,他坐在我对面,我们一起说着西藏的风花雪月、沟壑千里,谈着阿里的前世今生、是是非非。忽然,我听到了自己的欢乐,泉水般喷涌不息,感到了身轻如燕,被幸福和轻松推到了制高点。
我问他为什么去西藏。他说在当知青的时候,响应祖国号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站在地图前,手指一划拉,指到雄鸡尾部一个叫野马滩的地方,就下了决心,到那里去。
我说:那个地方就是藏北高原阿里啊,你在阿里工作了三十年,因病回到老家北京,在北京却尚无片瓦,至今还借住在兄长家,后悔吗?
他平静得如同呼吸,说一声:不后悔,如果说后悔,就是没有在阿里工作更长时间。
我说:你现在刚到退休年龄,可以回阿里去看看啊。
他停顿了一下,依然平静得如同呼吸:我回不去阿里了,身体垮掉了。昨天去医院复查,医生怎么也听不出我肺部的杂音。我说从西藏下来,心肺失去正常功能了。医生说,这么大岁数了,没事跑西藏干嘛啊。
我苦笑着,不知如何安慰他。
他却说:我在阿里工作几十年算不了什么,那么多阿里人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有的连命都搭上了,都不容易,也包括你。
我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一句:你是说我也是阿里人吗?
他说:是啊,只要在阿里待过的人都是阿里人,都很了不起。
我豁然开朗,兴奋地说:我给你唱一首阿里的歌吧。
歌还没有唱完,他就走了。打开门的时候,出现了两个人。
这其实是同一个人,两个模样。一个样子是铜丝做成的头部塑像,巨大而威严,与我的房间处于同一水平面,并且遥遥相对,双目正视着我的眼睛。另一个模样是黑白画像,在铜丝塑像下面二楼的地方。画像左侧是祥林嫂,右侧是阿Q。我双手合十,伫立良久。
我对自己的心说:祝贺你啊,终于找到归宿了。
往后的每个清晨,一睁开眼,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房门,迎接欢喜一般,迎接着鲁迅威严而亲切的目光。每个黄昏,与他的目光相对,凝视许久以后,才关上房门。有时,关上门以后,半依着门,打开一条门缝,伸出半个头,再看一眼,才关上。
更多的时候,打开后窗,让秋天的阳光姗然而至,让金色的柳叶和银杏的古香婆娑袭来,穿透我的心房,再透过我的目光,传递给前方的鲁迅先生。
世界屋脊上的文学情愫
2010年8月的一天上午,我还在沉睡,一个声音在窗外大声响起,叽里咕噜了好长时间。他说的不是中文,不是藏语,显然也不是英语或者日语。我努力地分辨着,陷入巨大的恍惚之中。我在哪里,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声音消退了很长时间,才清醒过来。我在西藏阿里,在海拔4500米以上的青藏高原,在世界屋脊的屋脊。因为文学,我来到了这里。
出了房间,向左100米的地方,就是孔繁森曾经住过的红房子,门上挂着铁锁。右侧50米开外,则是阿里军区。我走了进去,院子里长满了整齐的红柳,这是整个狮泉河镇红柳最集中,长势最茂盛的一片绿地。一幢两层小楼的顶上,闪烁着红色的十字,我用手压了压剧烈跳动的心脏,面对小楼点了一下头,算是对军人毕淑敏的致敬。官兵们热情地接待了我,每位官兵都向我讲述毕淑敏在这里工作和生活的点点滴滴,讲述毕淑敏某篇小说中出现的雪山、冰河、戈壁滩。
一个战士对我说:你如果去北京,一定请毕淑敏老师回阿里看看,她离开阿里已经30年了,现在的卫生所比原来漂亮多了。
望着战士由于高原缺氧和强烈的紫外线照射而变得黢黑又干裂的脸庞,问他大多年龄,他用军人特有的洪亮之声告诉我:十九岁。
在白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间,不需要抬头仰望,就能看见山顶上邻国的白色哨所,不用望远镜就能看清对方国家同样寸草不生的河谷和行人。我忐忑地望着邻国高高的山峦和醒目的哨所,问一位十六岁的战士:现在正用望远镜注视着我们,并能看清我们鼻子眼睛的人,都是职业军人,而且年龄都比你们大,你害怕吗?
他眯起眼睛,笑得合不拢嘴,反问我一句:有什么害怕的?咱们是在中国的领土上。
我问他有害怕的时候吗?他说出去巡逻的时候,遇到狂风大作,漫天飞雪,冰雹打得脑袋发闷,风雪的声音比狼嚎都可怕,冻得人和马缩成一团。巡逻的夜晚好漫长,没有新鲜的故事可讲,没有新歌好唱,大家就借着手电筒的光亮轮流朗读,读《昆仑殇》《孔繁森》《进藏英雄先前连》,也读《战争与和平》《水煮三国》等等。战士边讲边领我走近两个书架,书架上不但有大部头的中外作品,还有多种杂志和报纸,从报纸的日期来看,最新报纸也是半个月以前的。
离开哨所的时候,一个战士羞怯地对我说:阿姨,非常感谢你。
我茫然地问他为什么要感谢我。他闪动着长长的睫毛,眼里有波光滑过。他说:你是我半年来见到的第一个陌生人,也是我在这里当兵的两年中,见到的第一个女人。
在一位三十年前就来阿里工作的干部家里,我惊讶地发现房间内竟然没有任何暖气设备,要知道阿里的冬天会在-30℃多度。他显然看出了我的不解,连忙解释。阿里的冬天的确难过,停电停水是家常便饭,没有水做饭,就凿开狮泉河的结冰取水。由于高寒缺氧,焦炭燃得不旺,就从牧民家里买来牦牛粪烧火取暖。
我用很低的声音问他:三十个冬天你都是伴着牦牛粪和铁皮炉子度过的吗?
他沉默了好一会,顺手抓过一本黑得不能再黑,破烂得不能再破烂的书对我说:喔,还有我的红颜知己啊。
我好奇得伸手去接,没有接住,只抓住了两页碎纸。他拾起书,在空气中荡了荡,说道:《红楼梦》啊。
握着破烂不堪的《红楼梦》,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有人说文学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一个民族的形象。对此,我体会不深,但在西藏阿里,在旷野无人的茫茫雪山和大漠戈壁之上,我真切地理解了文学的温暖和文学的力量,真切地懂得,只要有人类生存的地方,就会有文学的旗帜高高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