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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 子(中篇)

2011-09-27郝炜华

山花 2011年4期
关键词:冷库王家花香

郝炜华

银 子(中篇)

郝炜华

郝炜华,70年代生,祖籍山东莱阳,现居山东淄博。山东作家协会会员。1993年开始小说创作,在《山东文学》、《飞天》、《山花》、《雨花》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四十余万字,出版短篇小说集《向南向北》。作品曾获山东省“五一”文化奖,全国铁路文学奖。

1.

王十五临走前,双手比画着,嘴里呜呜拉拉地说着什么。陈言庚冷眼看着,说:“妈,他是不是在骂我们?”

徐花香说:“他不骂我们,他也活够了。他得谢我们。”

徐花香将耳朵趴到王十五嘴巴前面,王十五的声音低下来,仍旧呜呜拉拉地说着,然后头一歪,一缕血从嘴角滑出来,死了。

徐花香说:“他说银子,他说老房子里有银子。”

银子?陈言庚冷笑起来,“他穷成这个样子,还会有银子?!”

徐花香不再说话,她将手里的碗搁下,拿起毛巾擦王十五的身子,擦干净了,再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她退后一步,看了看。王十五端端正正地躺在炕上,看不出患半身不遂、患癌症的样子,徐花香说:“好了。”然后就大声哭起来:“你这个老不死的,怎么撇下我一个人先走了?”

陈言庚出了门,他先遇到了邻居,他跟邻居说:“我爸爸死了。”邻居说:“是吗?王大叔活得太累了,现在轻松了。”

陈言庚来到村委会,村长正跟人打扑克,他耳朵上夹着很多纸条,两边脸蛋上也贴着纸条。陈言庚说:“村长,我爸爸死了。”

村长说:“噢,死了。噢。”他继续打牌,一局牌打完了,才从口袋拿出手机。他打了一个电话,说:“治丧委员会马上去你家。”

陈言庚转身往外走,村长叫住他,问:“要不要跟王二月说一声?”

陈言庚说:“你觉得能说就说,不能说就不说。”

村长想了想,说:“王书记他忙,不打扰他了。”

王二月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同时还是陈言庚的堂哥。可是他不住在村里,他在城里买了房子,平时他都住在城里,村里有事的时候才过来。

陈言庚回到家,治丧委员会已经到了家里,他们正在商量怎样操办丧事。陈言庚将徐花香叫到屋外,问:“那只碗呢?”

徐花香说:“藏了。”

陈言庚问:“他们没问?”

徐花香说:“什么都没问。”

果然没问。治丧委员会的人,所有的村里人都没有问王十五为什么一下子死了,他们甚至没闻出残留在屋内的淡淡的农药味。淡淡的农药味太正常了,在农村,谁家没有农药,谁家没有农药味呢。

王十五自然也能闻出农药味的。他的一生没有离开王家村,他自小就跟各种各样的农药打交道,一六○王、多菌灵、乐果、敌敌畏,他熟悉各种农药的名字与性能。这些农药必须兑了水才能使用,有的兑了水之后是黄色的,有的兑了水之后是奶白色的,有的兑了水之后是精亮亮的蓝色。这些农药即使兑了水也有强烈的毒性,虫子搁进去,三翻五滚就丢了性命。有一年王十五的胳膊被刀子划了一个小口,他将这只胳膊伸进水桶搅拌农药,毒素就顺着小伤口侵入体内。他的胳膊肿成大腿那么粗,发烧、昏迷,在炕上足足躺了两天才消了肿。他自然闻得出农药味的,但是他的双唇依然含住碗边,那是他平常吃饭的碗。他的双唇含住碗边,一口一口把那碗兑了水的农药咽了下去。

兴许,他也活够了。病了这么多年,他也活够了。

村里人都认为王十五该死了,半身不遂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病,痴呆、肺癌是通过询问才能知晓的病。他的痴呆最难叫人接受,竟然呆到吃自己的屎的地步。他累了徐花香八年,八年抗战都胜利了,累徐花香八年也够本了。再说,他跟徐花香不是原配夫妻,徐花香伺候他八年,已经情深意重了。

王十五火化了,他的坟垒在父亲的坟的旁边,跟父亲一样,他的坟也是一座孤老坟。徐花香死后要与陈言庚的亲爸爸埋在一起,他们是原配夫妻,她死后要与陈言庚的亲爸爸合葬。陈言庚亲爸爸的坟就在王十五爸爸的坟旁边。陈言庚的亲爸爸与王十五的爸爸是忘年交,好得把徐花香让给王十五的爸爸睡。也有人说陈言庚的亲爸爸与王十五的爸爸是酒友,陈言庚的亲爸爸欠了王十五爸爸的酒钱,所以拿徐花香顶账。还有另外一种说法:陈言庚的亲爸爸长年生病,陈言庚兄弟四个,陈言庚的亲爸爸养不了,就让徐花香陪王十五爸爸睡,王十五爸爸帮他养孩子。三种说法的共同之处是徐花香与王十五的爸爸好上了,一好就是很多年。王十五的妈妈死了,王十五的爸爸也没有再娶。大家都说他在等陈言庚的亲爸爸死,陈言庚的亲爸爸是死了,不过是十年后死的,他生病的时间太长,以至于村里人都记不清他生病的具体年头。临死前,陈言庚的亲爸爸将徐花香与陈言庚兄弟四个托付给王十五的爸爸,他本意叫王十五的爸爸娶了徐花香。可是王十五的爸爸却叫徐花香嫁给了王十五。王十五是个老光棍,徐花香比王十五大十二岁,徐花香就嫁给了王十五。王十五的爸爸想叫徐花香给王十五生个孩子,徐花香真的生了一个,是个女孩,很漂亮,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像两只蝴蝶。可是女孩子长到四岁的时候,死了。

陈言庚对王十五的感情非常复杂,特别是长大,娶了媳妇,懂得男女之事后更加复杂。他常问自己:有没有胆量跟自己的丈母娘睡觉,有没有胆量跟自己的小姨子睡觉。询问的结果是,他不敢的。

2.

徐花香在王十五坟旁挖了一个坑,将那只碗埋进坑里。然后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坟地在一片果园里,果园又高于其他地方,放眼出去,脚下一层一层果林,一层一层绿。邻家的坟头种了花,小小的嫩黄的花朵绽放成蓬蓬勃勃的星星。有一束花伸到徐花香的脸前,小手一样一下一下触摸着她的脸庞,徐花香折下那束花,娇嫩的花朵使她想起了年青的时光。她曾经是个漂亮水灵的女人,脸庞红红的像个大苹果,她喜欢笑,并且心地善良。十九岁的时候,她到河里洗衣服,看到一个老太太背着粮食过河,老太太的粮食袋子破了,一边走一边往河里掉粮食,她立即将自己扎辫子的头绳解下来,帮老太太系住袋子的破口。二十一岁的时候,她遇到一个老太太背着篓子一边哇哇大哭一边跑一边喊:“我的两毛钱丢了,卖草药的两毛钱丢了。”她追上老太太,将自己口袋里的两毛钱送给了老太太,并告诉她这就是她丢的钱,她拣着了。与陈言庚的亲爸爸结婚后,她还很善良,村子里经常来卖艺的人,大家都说他们白天卖艺,晚上偷东西。可是她还是觉得他们可怜,她将年龄小的艺人领到家里,让他在自家的热炕上睡觉。小艺人长年不洗澡,浑身散发着恶臭,被热炕熏了,臭味格外浓烈,可是她一点不嫌弃他。她现在还能想起小艺人的臭脚味道。是的,她曾经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可是现在的她怎么了,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徐花香的眼泪掉下来了,她问陈言庚:“下一个喝药的,是不是就是我?”

陈言庚正对着果林发呆,他仿佛沉浸在梦境,目光苍白而又恍惚。徐花香的问话惊扰了他,他茫然地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徐花香将话重复了一遍,陈言庚说:“怎么可能。你是我亲妈,这怎么可能。”

他把徐花香从地上拉起来,徐花香的身上沾满了泥土,泥土的芬芳沁入了陈言庚的肺腑,陈言良翕了翕鼻翼。他深深地看了徐花香一眼,发现徐花香的头发黑了许多。徐花香的头发原来是雪白的,现在夹杂了许多黑色。

陈言庚跟在徐花香的身后在铺满绿草的小道上慢慢地走着,这条路正像书本上描写的羊肠小道,崎岖而又狭窄,只适合羊走,人行走时必须像羊那样踮着脚,迈着小步。

陈言庚告诉徐花香两件事情:一件是三儿在城里抢劫,被人捅了刀子,判了刑,一件是四儿抢女人的钱包,也被判了刑。徐花香“哦”了一声,她感觉陈言庚的话非常遥远,并且她一下子想不起三儿跟四儿是谁。想了半天她才想起三儿跟四儿是她的三儿子跟四儿子,她有五年没见到他们了,她只知道他们在城里生活,却不知道他们在城里做什么。他们从来不给她打电话,也从来不回村里看她,现在她知道了,他们都进了局子。

天上的阳光非常灿烂,绿草上的油都像被阳光照出来了,汪汪的,聚集在一小片一小片叶子上,轻轻一碰,就要滴落到裤角上,滴落到鞋面上,滴落到土地上。徐花香一下子走不动了,她坐在了绿草上,她感觉汪汪的绿浸透了她的裤子,她松弛地苍老地孕育了四个精壮儿子的屁股全成绿色的了。

徐花香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陈言庚说:“别哭了。”可是徐花香还是哭,哭声穿越了阳光,穿越了风,跑到了很远的地方。有狗冲着她远远叫起来,有人伸着脖子向她张望。

徐花香的眼泪弄得陈言庚心烦。陈言庚不知道怎样劝解徐花香,他从小就是一个不会劝解别人的人。他蹲在徐花香的身边,看了一会儿徐花香的眼泪,然后站起身走了。他没回村,拐了一弯去了一处水塘。

水塘边上坐着一个男人,拿着一根钓鱼竿静静地看着水面。去坟地之前,陈言庚就看到这个人,并且陈言庚也知道他是谁。陈言庚走到那人身边,坐了下来。他坐在一块石头上,石头旁边放着一只水桶,水桶里游着三条鱼。陈言庚碰了碰水桶,男人转过头看他,陈言庚递过去一支烟,男人点上,说:“埋了?”

陈言庚说:“埋了。”

男人是王二月,王十五的堂哥的儿子,也算是陈言庚的堂哥。这样的亲戚在农村算不上亲戚,既远又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因为王二月是党支部书记,陈言庚就不能忽视。

王二月沉默地抽烟,抽完了,才说:“我家里人活得窝囊。”陈言庚知道他说的“我家里人”全都姓王,不包括陈言庚。

陈言庚对王二月有着十足的陌生,十二岁的时候,王二月就跟着父亲到村外居住。他父亲学了一门修理汽车轮胎的手艺,在荒郊野坡买了一处破废的房子修理轮胎。陈言庚读初中时,曾经从那里经过,看到那间破旧的房子冒出滚滚的黑烟,看到七八个轮胎挂在掉了泥的墙壁上。

不仅陈言庚,村里很多人对王二月会很陌生,甚至很多人以为王二月不是村里人。王二月回来竞选党支部书记的时候,很多人要求查看他的户口。王二月的户口本上赫然写着“王家村”三个字,大家才知道他确实是村里人。

当时,三个人竞选党支部书记,王二月在城里居住,没人想选他当书记。可是王二月在村小学门口贴了一张《致全体村民的公开信》,说他是一个比较成功的小企业家,他热爱王家村这片热土,他的心与根永远在王家村,他要用在外闯荡的经验,将王家村建设得更好。

这样文绉绉的话不为村人接受,既然热爱王家村为什么十二岁离开,既然热爱王家村为什么要住在城里而不住在王家村?

接下来,王二月做的一件事使村里人对他刮目相看,王二月给每一名村民送了一袋大米,给每名70岁以上的老人送了100元钱。所以,王二月当选,成为王家村的党支部书记。

王二月当选做的第一件事是集资修路。村里本来有一条路,路的两旁种满梨树,梨子成熟的时候,越过道路相互碰头。王二月说村子需要一条柏油马路,一条能够跑开汽车的柏油马路。他召开村民大会,激情洋溢地讲述修路后带来的利益,苹果、梨子更方便地运到城市,村子的面貌得到改观……在他夹杂着普通话的描述中,村民看到了一个崭新的王家村。村民相信了王二月的话,纷纷捐款,并且号召在城里打工的亲人们捐款。当时,陈言庚的三弟、四弟还没抓进局子,他们各往村委汇了500元钱,他们的名字与陈言庚大哥、陈言庚的名字一起镌刻在一块石碑上。这块碑树立在新修的路旁,上面镌刻着捐款人的姓名,一些在村外飘荡二十年、三十年之久,为村民所忘记的名字也出现在上面。

路不像王二月描述得那样好,它只能跑开一辆汽车,两辆汽车相对时,必须有一辆开到野地里,另一辆才能通过。路修好后,村里来了很多卡车,他们一直开到村东的山底下。轰隆隆的炮声从山顶传到村里,村民才知道那座山被以王二月为首的村委卖了,卡车是来运石子的,修路是为了跑卡车。

村民有了受愚弄的感觉,但是那座山是集体的山,那座山也仅仅是一座山,没有一片田地,没有一片果林,除了滋生漫漫的大理石,没有任何东西。大理石对村民的用处不大,他们不习惯用石头垒房,他们的房子全是红砖砌成的,房里铺着红的、黄的、带花纹的瓷砖。所以虽然不高兴,但是没人阻止王二月的行为,他们只是抱怨炮声惊扰了村子的宁静,卡车扬起的尘土将空气弄得很脏。

接着,王二月又租出去一块地,那是一块宅基地,是王家山的宅基地,王家山在广州打工,没人知道他在广州做什么。十年前的一天,他领着三个女人从广州回来了一趟,他在家里住了十天,这十天他迎接了附近村庄的小光棍、大光棍与老光棍。并且他自己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晃荡着腿说:“三个女人,我想搂哪个睡就搂哪个睡。”本村的光棍没有到他家的,倒有一个老男人三番五次地去,那个老男人还准备与老婆离婚,娶其中的一个女人。老男人坐在村头的太阳下,晃着脑袋说:“把那个老东西处理了,娶小娘们去。”老东西就是他的老婆,五十多岁,看上去六十多岁的样子,想必在床上已经伺候不了他。小娘们,王家山带回来的小娘们顶多三十五岁。可能怕老男人真的会离婚,王家山带着三个娘们又回了广州,这一走就没有回来。村人都以为他死在广州了,可是修路的时候,他寄回了一千元钱,他的名字于是也刻在石碑上。

王二月跟王家山有一点亲戚关系的,王二月的爷爷与王家山的爷爷是亲兄弟。王二月是王家山的弟弟。弟弟转租了哥哥的宅基地没有什么,可是租地的是镇上有名的混混,他在宅基地上建了一座冷库,这座冷库挡了出村的路。出村的路本来有两条,一条在学校门口,一条在王家山的宅基地后面。宅基地后的路本来能过一辆拖拉机,冷库修好后,就只能过一辆自行车了。

村民们于是更加觉得受了愚弄,但是因为出村的路有两条,学校门口的那条还能走,所以村民就默默地忍受了。

3.

钓鱼这件事情显示出王二月与普通村民的不同。是的,是不同。村民没有钓到鱼的。年轻的村民去城里打工了,如果陈言庚的腿不瘸,他也会到城里打工。村民们打工的地方都离村子很远,上海、北京、广州、杭州,都是些如雷贯耳的城市。王家村所属的县城也有韩国人开的企业,可是他们不到这些地方打工,他们专找远的城市、大的城市打工。到韩国企业打工的是妇女,每天早上,韩国企业的汽车到村口接她们,晚上又送她们回来。听说韩国企业有毒,可是没有人在乎。陈言庚的女人也曾到韩国企业打工,她也坐上韩国企业的汽车,可是她晕车。王家村属于丘陵地带,汽车一个上坡接着一个下坡,陈言庚的女人在车里吐得一塌糊涂,所以陈言庚的女人就没去打工。除了年轻人和女人,村里还有老人和孩子,孩子到离村五里地的镇小学读书,因为孩子少了,村里的学校撤销,豆点大的孩子也要到五里外的镇小学。在村子里活动的大部分是老人,老人不到水塘里钓鱼,他们祖祖辈辈没有这个习惯,他们种田,做家务,或是坐在太阳底下说话。钓鱼的只有王二月。王二月是住在城里的村民,他钓鱼不是为了吃,是为了消遣。

鱼线依旧纹丝不动,风吹过来,吹起水面上的一层波纹。陈言庚端起脚边的水桶,三条鱼在桶里游得十分欢快。陈言庚放下了水桶,他感觉王二月跟他没有话说,没有话说他就得走了。可是王二月又开口了,王二月说:“我家的人死得都很惨。”

王二月说:“王十五,我应该喊声他叔,他喝农药死的。”陈言庚的脸红了,他觉得脸皮被人一下子揭了下来,他于是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

“王十五的爸爸。”王二月接着说:“我应该喊二爷爷。出门收酒瓶子时被汽车撞死了。”陈言庚知道这件事的,王十五的爸爸被人用木头推车推回了家,当时他还有气的。可是徐花香与王十五没有送他去医院,他躺在炕上,躺了一个星期才死。

“他们算不上我最亲的人。我最亲的人,我的爸爸,是得癌症死的。他做修补轮胎的生意,支了锅熬胶皮,锅底下的火天天燃着,黑烟日夜不停地排到空中。烟有毒的,我爸爸先是得了肺癌,然后是肠癌。”

“我的爷爷,是挨饿得水肿死的。临死的时候,身体里全是水,胳膊抬起来,哗地淌到腋窝下,胳膊放下来,又慢慢流回来。太爷爷,知道我太爷爷是怎么死的吗?家里没有粮食,太爷爷吃花生皮,拉不出屎,在果园里憋死的。在果园里憋得像牛一样哞哞地叫。当然都是解放前的事,我是听老人说的……”

鱼线抖动了,王二月的眼里竟然现出泪,“太爷爷有四个孩子,一个是王十五的爸爸,一个是我爷爷,还有两个姑娘,大姑娘六岁就做了童养媳。大姑娘的婆婆对她不好,天天叫她推磨,天天打她。我爷爷经常跑到村外看她,在村外,就听到大姑娘哭。小姑娘四岁就送了人……”

陈言庚的心搅成一团,说:“解放前的事了,别说了。”

鱼线又恢复了平静,在水面上映出美丽的倒影。王二月说:“为什么我家里的人都要受苦。所以我要回来干书记。我要叫先人看看,老王家也出息了,老王家也有钱了。”

陈言庚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知道王二月与王十五有这样悲惨的家世,他是一个不关心过去的人。他只关心当下,他的当下过得并不好。王十五病了很多年,王十五将徐花香拖垮了,如果王十五不死,徐花香就会死,徐花香死了,谁来伺候王十五?

4.

陈言庚回到村子,他遇到建冷库的那个混混,混混不光在镇子上出名,在县城里也很出名,他开着一辆锃光瓦亮的汽车,他的汽车天天停在王家村村口的桥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村里的汽车。混混的生意做得很大,专门跟东南亚国家做水果出口生意。他嘴里叼着一支细长的烟卷,腋窝里夹着只小包,跟陈言庚打招呼:“喂,见到王书记了没有?”

陈言庚往水塘方向指了指,混混就往那个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嘟囔,“不在城里待着,跑这里做什么?”

学校门口聚集着一群人。失去教育作用后,学校成了村民聚集的地方。他们在议论一件事情:混混还想租地,这次租的是王家山宅基地旁边的果林。果林已经承包给一名村民,种着十五棵苹果树。这名村民在青岛打工,果林由老父亲侍弄,老父亲侍弄得不精心,一年也就收入三千余元。混混给他家开了个价:一年一万元。这是超出果林收成三倍的价格,村民都说那户人家赚了。什么都不用干,一年就收入一万钱,比在外面打工还挣钱。

陈言庚艳慕人家的好运气,寻思好事为何都到了人家家里。他慢腾腾地走到徐花香家,徐花香的院子还摆着香案,扎着架子,他要帮徐花香整理一下院子。

徐花香已经开了窗户,将王十五的衣服一件一件丢到了院里。她隔着窗户跟陈言庚说话,她说:“我跟了三个男人,没有一个男人走在我的后头,没有一个男人健全,我的病真苦。”

陈言庚想起王二月的话,王二月觉得他的家境悲惨,徐花香也觉得自己身世悲惨,他们为什么都要觉得自己苦呢?陈言庚就将王二月的话告诉了徐花香。徐花香的嘴撇起来,徐花香说:“王二月还说自己苦。他现在是书记,还说自己苦。几代追上去,全王家村没有比他家富的。他的老老老爷爷,我也忘了是几代上的爷爷了,反正就是日本鬼子时期,全王家村的地都是他家的,他家还出过保长,专给日本人干事。国民党时,他家的银子一担一担往外挑,就是用银子,买出一个国民党军官……”

“什么,什么?”陈言庚的脑袋叮了一响,问:“什么?”

“他家出过一个国民党军官。”

“前面,军官的前面。”

“前面是保长。”

“我是说,银子……”

“对,他们家很富,他们家不光有金子,还有银子,他们家几代上去的女人都是穿金戴银的,败落是后来的事,是后来败落的。”

叮的一声,陈言庚的脑子里又一声响,一道亮光从脑门进去,从后脑勺出来,整个脑袋,像开了天窗一样透亮了。

追溯历史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村里的老人都能说上几句过去,然而所说的事情加在一起,便出现漏洞,甚至很多矛盾。比如徐花香说王家村过去的地全是王十五祖上的,村里又有老人说王家村只有一部分地是王十五祖上的。徐花香说王十五祖上出了个国民党军官,这个军官被解放军枪毙了,村里又有老人说这个军官跑到台湾去了。徐花香说这个军官是用银子买的,村里又有老人说这个军官是在济南被国民党抓进部队,自己混上的。总之,打听来打听去,陈言庚听到的是一本糊涂账。

有一天,他在村里遇到了王二月,王二月开着车从城里回来。他出面将冷库旁边的果林租给了混混,并且一租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多么长的时间呀,二十年下去,那户人家不出一点力挣了二十万元钱,村里人都要羡慕死了。兴许因为做成了这件好事,王二月见谁都笑眯眯的,他问陈言庚:“听说,你在打听我家的历史。”

陈言庚知道瞒不住他,老老实实地说:“是。”

王二月摸了一下他的头,说:“怎么了,要找出我家什么事?文化大革命又要来了?”

只有长辈才能摸晚辈的头,长辈摸晚辈的头代表着疼爱,平辈摸平辈的头就是屈辱。可是陈言庚还是笑,陈言庚说:“找什么事呀,我不是王十五的儿吗?我也是打听我祖上的事。”

“王十五的儿?”王二月大笑起来,他指着陈言庚的鼻子说:“你姓陈。虽然你妈伺候了王十五的爸,伺候了王十五,可是你姓陈。”

陈言庚的脸涨红了,他没想到王二月会在大庭广众中揭他的短。是的,村里人都知道她妈伺候过王十五父子,可是没有人当面说出来。如同他们知道王十五喝了农药,但是没有人当面说出来一样。他们总给陈言庚留着一点面子。可是王二月不,这个在城里待了几年的农民,一点不给陈言庚面子。

陈言庚退到一边,他知道他没有与王二月争辩的能力。争辩或是动手,没有人向着他。虽然村人对王二月有意见,可是王二月的任期还没有满,并且王二月还准备竞选下一届党支部书记。

陈言庚想到一个查找历史的好方法——家谱,家谱上的记录应该是真的。可是整个王家村没有一本家谱,王家村有王姓、陈姓、周姓三个大姓,可是没一家有家谱,家谱本来有的,文化大革命时烧了。

有人告诉陈言庚,一个外嫁的王家村的女人有本王家村的王姓家谱。她家为什么有王姓家谱,因为她爷爷喜欢练毛笔字,他将家谱当成字帖抄了一遍。想必当初写家谱的人都很有学问,想必家谱上面的字很漂亮。

陈言庚找到那个女人,那女人怎么肯给他看家谱呢?她说这东西有历史价值了,应该进博物馆了,王家村姓王的来给她要了好几遍,她都没有给。为什么要给陈言庚看呀,为什么呀?

是呀,为什么要给陈言庚看呀?碰了钉子之后的陈言庚也这样想。他去了一趟县城,买了一双女式牛皮鞋又去了女人家,于是女人就给他看家谱了。

家谱记载,王十五的祖上有地,但不是王家村全部的地,而是一部分地,他们在青岛有商行,专做丝绸生意,就是说非常有钱。王十五的祖上出过一个国民党军官,但只是这么记载,家谱上并没有写军官是银子买的还是抓壮丁抓的。

总之,陈言庚心里有数了。他非常高兴非常沉着地回到村里。在村口他遇到自己的一个初中同学。这同学一副城里人打扮,陈言庚差点没认出他来。但是同学一眼认出了陈言庚,同学告诉陈言庚一个令他吃惊的消息,他承包了冷库旁边的果林,建车间,与台湾人合伙做水果罐头。

陈言庚没想到同学会把生意做到他家门口,在村人纷纷外出打工的时候,同学却在村口与台湾人做开了生意。可见要想富不在远近,只在有没有头脑。陈言庚问同学承包果林的租金,同学竖起两根指头,陈言庚说:“一年两万。”

同学摇摇头,说:“二十万。”

天呀,天呀,陈言庚头晕了。天呀天呀,一转手,混混就挣了十八万。天呀天呀,王二月跟混混合起手来骗村里人。

陈言庚将消息告诉了村民,村民都张大嘴,说:“没想到,那点地,一转眼就这么值钱。”

5.

晚上,陈言庚做了个梦,梦到王十五挑着一副担子往院外走。王十五的担子上挂着两只筐,白闪闪的光从筐里射出来,照着院子像点了灯。陈言庚喊:“王十五,十五爸,你挑的什么?”王十五回过头来,嘴里竟然叼着烟斗,他用舌头将烟斗拨到嘴角,说:“你猜猜,你猜猜。”

陈言庚一下子醒了,他坐在床上想这个梦,他想王十五在梦里要告诉他什么。王十五临死前说“银子”。梦里挑的分明也是银子。银子,银子,王十五一再告诉他“银子”,他家的祖上显然留下了银子,可是这银子在哪呢?

陈言庚披衣起床,来到街上。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没有犬吠、没有鸡鸣,房子是静的,树是静的,天上的月儿也是静的。陈言庚慢慢走着,王家村不大,大路只有一条,穿街入巷的小路不到十条,有些小路长满茅草,这样的地方必定有人家闲置了房屋,到城里居住。不到半个小时,陈言庚就从村里转到了村外,他无法猜测王十五所说的银子埋在什么地方。王十五有银子的祖上是第几代,老宅在何处,陈言庚一点说不出来。

顺着路东行,陈言庚踏着月色来到山坡上,山坡上种满了果树,它们在月光下也是静悄悄的,生气仿佛从所有事物上消失殆尽,天地之间除了陈言庚,别的都是一片死寂。

陈言庚坐下来,他从口袋摸出香烟,他点了一支烟,红红的烟头如同小灯笼在黑夜里明明暗暗。陈言庚静静地看着村庄,他第一次在深夜探看王家村,他感觉王家村那样陌生。是的,陌生。这种感觉令陈言庚有些恐慌,他站起身,想回村里去。可是,从村里传来的汽车声止住了他的脚步,狗紧接着叫起来,他听到男人喊:“只要狗,不伤人。”然后是清脆的气枪声和狗的哀嚎。狂吠的狗一下子失去了声音,在自家门口,它们失去了嚣张的气焰。陈言庚的手握起来,他听说在县城办厂的韩国人喜欢吃狗肉,有人开着汽车挨村抓狗逮狗,狗的主人不从,气枪就毫不客气地指向主人胸口。

这种气枪,陈言庚再熟悉不过,有打一发子弹,有打“天女散花弹”的,他的腿不瘸的时候,就扛着气枪领着三儿跟四儿去邻村的鱼塘偷鱼。想当年他是多么英勇的一名男子,鱼塘的主人从窝棚追出来,他一枪打在他胸口上。警察是在家里抓到他的,可是一年后他出来了。想当年,他与三儿和四儿,没有人敢惹,三儿到村民家偷东西,农村的院墙很矮,三儿从院墙跳进去,翻人家的橱子,主人回来遇到,问三儿在干什么。三儿一巴掌就打到主人脸上,手比画成刀子,顶在主人胸上,说:“敢说出去,叫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是的,他家大哥、他、三儿和四儿,曾经是多么厉害的一家人,大哥在村里做治保主任,老党支部书记就相中他敢打人,下手狠,谁不听话,几拳打他个鼻青脸肿。这样的治保主任谁敢不服?后来,大哥喝醉酒,掉进水塘淹死了。三儿跟四儿去了城里打工,他到邻村偷东西,被气枪打瘸了腿,他们家这才不行了,坏运气像决了堤的洪水将往日的好生活冲刷得一干二净。

狗的哀嚎渐渐地低了,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村内没人开门观看,没有灯光燃起,房子、树、街道依然是静的。汽车声音渐渐远去,两道雪亮的光柱从学校门口经过,驶入村民集资修建的柏油路,渐渐远去了身影。

陈家庚握紧的拳头松开了,这才发现自己全身被一层厚厚的汗湿透了。村里有灯亮起来,有院门开动,街道似乎动了,陈言庚头低下来,头快扎进裤裆里了,陈言庚感觉从未有过的羞愧。

6.

陈言庚将王十五祖上居住的老屋做了一番调查。调查是以和老人瞎聊天的方式隐秘进行的,过程有些漫长,等他弄清楚的时候,已经到了初冬。那名从家里挑出银子的祖上居住在建冷库的地方。

这个结果令陈言庚非常吃惊,他觉得上天在冥冥当中眷顾他。冷库建在王家山的宅基地上,王家山也是王十五祖上的后代,从王十五祖上到王家山经历了几代人,那些银子就埋在他们脚板底下,竟然没被挖出来。现在,这地方又建了冷库,建冷库是要翻土挖地基的,这样的折腾没有使银子暴露,可见上天是眷顾陈言庚,是决心让陈言庚发财的。

陈言庚背着手走到冷库前面,没人看出他的内心已经波涛汹涌,已经翻江倒海,村民只看到他走到冷库前面,冷库前有张石凳,他蹲到石凳上,双手抱成一团撑在膝盖上,下巴就搁在团起来的手上。

陈言庚记得王家山宅基地的样子,那里曾经立着五间破废的房子,房顶一块一块地塌陷,清早与傍晚,鸟儿扑棱棱地飞出来飞进去。院门上挂着一把铁锁,铁锁上缠绕着拇指粗的铁链子。因为长期无人居住,邻居占用了王家山家的院墙,在那里堆积麦秸垛、玉米秸垛,甚至挖坑沤肥。一年冬天,墙边的玉米秸垛突然起火,差点烧毁王家山的房子。村人认为火是邻居家的男孩点的,因为当时只有男孩在草垛旁边,并且草垛旁边放着一盒火柴。好事者替王家山打了男孩三个耳光,又打电话给王家山,王家山却说:“破房子不值钱,别吓着人家的孩子。”

陈言庚蹲在石凳子上看着冷库,作为王家山曾经的宅基地,这地方确实不值钱,甚至影响了村子的美观,但是建成冷库之后情形完全不同了。冷库足有三层楼高,大门口镶着坚硬的天蓝色的铁皮大门,铁皮大门里又开小门,小门是栅栏状的,看得到院里门楼似的小房,小房里坐着面色威严的男子,小房旁边拴着一条毛发漆黑,尾巴低垂的大狗。

村民保守的说法:冷库的水果生意年创利润20万元。关于王家山老宅基地的租金,村民的说法不一,有的说一年2000元,有的说一年5000元,但是共同的说法是租赁合同一下子签了15年,15年里无论时世怎样变化,宅基地的租金“固若金汤”,不起任何变化。

陈言庚不关心冷库创造的效益,也不关心这块地的租金,他关心的是地底下的银子,这样的大门紧闭,这样的戒备森严,如何才能进去,如何才能掘开地皮,翻出地底的银子?

陈言庚开始发愁,愁绪像黑夜包绕大地一样,一层一层包裹着他的身体。陈言庚摇了摇头,目光随着左顾右盼,他看到冷库旁边盖起了高大的房子。是的,那是原先的果林,被陈言庚的同学承包了,盖成了车间。陈言庚的嘴巴一下子张大了,他竟然记不起这个车间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它仿佛一夜之间出现在他的面前。满怀惊愕的陈言庚站起身,绕到车间的后面,这个时候,他发现车间将村后的路完全堵住了,冷库建成后,村后还留着能容一辆自行车通过的小道,车间建成后,小道完全堵住了。天呀,他的同学完全不跟村里人商量,完全不跟村里人招呼就将出村的路堵住了。

陈言庚感觉无比的愤怒,他站在车间的后面,握紧了拳头,他开始恨自己的同学,一个外村人,何以蛮横到如此地步?何以无视村民权益到如此地步?村委干什么去了?村委为何对他的行为不管不问?任其恣意妄为?!

这个时候,陈言庚的脑子突然叮的响了一声,一道亮光闪现,陈言庚想到了“挖银子”的办法。他的拳头松开来,脸上露出了笑容。

7.

然而事情没有陈言庚想象的那样简单。刚开始的时候还顺利,陈言庚找到村长,控诉水果罐头车间挡住了出村的路。村长一巴掌拍到陈言庚肩膀上,高兴得嘴巴都裂到耳朵边上了,他说:“我就等着有人告状呢,你是咱们村最有良知的村民了。”他找来其他村委召开会议。作为特邀嘉宾,陈言庚做了慷慨激昂的发言,他说:水果罐头车间建在王家村就是一种耻辱,即使建在王家村,也应该村委出面将果林包租,而不是冷库的主人转租。水果罐头车间堵住了出村的路,就是堵住王家村的脸面,就是在侮辱王家村的全体村民。村委激动起来,他们说:这件事情这样做是不对的,冷库、水果罐头车间都应该村委出面转租,这些地归根结底是村集体的。

又有村委说:“我们笨就笨在上了王二月的当,他在城里生活那么多年,他知道现在的土地金贵,所以就拿村里的土地打主意。听说他从中挣了不少钱。”

村长连忙瞪那名村委:“王书记,现在还在任上,不敢乱说。”

那名村委索性站起来,衣服撩到身后,说:“为什么不敢说,他在城里生活那么多年,理应回村做好事,搞建设,让村民得实惠,哪知他想法子坑村里的钱。”

村长一个箭步上去,捂住那名村委的嘴,说:“你不想活了。他坑你家的钱了?王家山那老宅子如果不租出去,不就是一块破地,一堆破砖破瓦?那果林不租出去,不就是一年2000块钱。这地不租出去,白给你,你能建冷库?你能跟东南亚做生意?你有本意跟台湾人打交道?你呢你,什么都做不了,瞎嚷嚷什么?”

村长要陈言庚写个控诉书,他说拿着控诉书找王二月,由王二月代表村民与陈言庚的同学谈判,甚至与建冷库的混混谈判。他们必须给村里赔偿,挤占了村子的道路,必须赔偿。

陈言庚写了控诉书,写上自己的名字,摁上自己的手印,村长要陈言庚发动村里的其他人签名,摁手印。陈言庚就拿着控诉书找村民签名,十个村民倒有六个不同意,他们说:“出村的路有两条,堵了这条不还有一条吗?等两条都堵了,没有了路再说。”陈言庚觉得不签名的原因不是因为还有一条出村的路,不签名的原因是什么呢,陈言庚想了一个晚上才想出一点眉目。他到农业银行取出2000元钱,钱发完的时候,名字也就签完了。

村长拿着控诉书到城里找王二月,自从王二月上任后一直是这样的,王二月在城里的家中办公,村委有事到城里汇报。村长没有摩托车,也没有电动车,他骑着他的破自行车在陈言庚期盼的目光中吱吱呀呀地上路了。陈言庚的眼睛都放出光来了,他觉得村长回来后,他就有挖银子的主动权了。

村长是下午回村的。他的脸上一片红晕,嘴里散发着浓郁的酒香,刚到村口,就扑倒在地上。陈言庚将他扶起来,他睁着朦胧的双眼看着陈言庚,说:“王二月不管,他说什么路,什么堵不堵,好好过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村长带回来的消息很叫陈言庚伤心,他料定王二月不会管,但是从村长嘴里真真切切地说出来,他还是感觉伤心。他将村长扶回家,又听到村长说:“王二月不管我们管,一定要赔偿,那么一大笔钱,每个人都能分一大笔。”

第二天,村长又召集村委们开会,他照例邀请陈言庚参加,他说指望村委不好办了,剩下的办法只有一个,起诉,召集全体村民起诉。陈言庚又去号召村民,号召了半天,一个没号召起来,他们说:“凑钱打官司吗?吓死人了,我们都是老实人,我们哪敢打官司?”

陈言庚一筹莫展,他差一点要单独去起诉,可是村子的道路是公家的,是集体的,不是陈言庚个人的,他去起诉,他起得了吗?站得住脚吗?

这个时候,陈言庚接到一封邀请信,建冷库的混混与建水果罐头车间的同学请在村居住的村委与陈言庚到镇上吃饭。村委都很高兴,说混混与陈言庚的同学是讲理的人,看看吧,人家知道咱们有意见,提前摆酒席说合了,这样也好,杯酒之间解决问题,赔偿的钱上可以照顾一下,少要他们一点。

村委与陈言庚去镇上赴宴,是镇上最高档的酒店,是酒店最高级的房间,混混和陈言庚的同学满脸笑容,那笑容都能滴到酒杯里,连同酒一起喝进肚里。酒席上的气氛非常融洽,融洽得像一家人一样。村长的脸上又布满红晕,他感觉说话的火候到了,他已经自动将赔偿价格降低了两万,他两手撑在桌面上,笑眯眯地将赔偿的事情说了。混混与陈言庚的同学依然笑着,他们的笑甚至更亲切更灿烂了,他们不说钱多钱少,他们只是冲着敞开的屋门摆了摆手,几名壮汉仿佛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一下子冲进屋来,他们一脚踢翻村长的凳子,又将凳子抡起来,劈头盖脸砸到村长的身上。陈言庚的同学走到陈言庚面前,抡圆了胳膊,“啪”地一掌打到陈言庚的脸上,他说:“陈言庚,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8.

事情已经偏离了陈言庚的设计。村长被打得住进医院,当日,王二月就去看望他,王二月说:“我说什么来,好好过日子。你们不是跟自己的好日子过不去吗?”他塞给村长一个信封,说:“这是两万元钱。不是我给你的。那条路是你家的吗?再说,你能当一辈子村长吗?”

王二月也看望了陈言庚,他批评陈言庚:“有本事的男人都到城里打工了,没走的男人都是没有本事的男人,既然没本事,就安分守己地过活吧。三儿跟四儿不是进了局子了吗?你不至于想进局子吧。“

陈言庚的眼泪叭的一声出来了,打他的人不担心进局子,他挨打的人竟要担心进局子。时光回退几年,大哥没有淹死,他的腿没被打瘸,哪个不长眼的敢跟他这样说话?

陈言庚召集村民到镇政府抗议,村民说:“哪敢,人家租地有正八经的合同,再说他们上面有人,咱哪敢和他们对抗?”陈言庚又号召村里的老头老太太堵住冷库和水果罐头车间的大门,他们更是不敢去,他们在城里打工的儿子甚至打电话给陈言庚,说:“那路不是我爸我妈的,他们出了事,你可得负责任。”

这下子陈言庚犯愁了,他设计好的方案没有得到彻底实施,仅仅开了一个头就失败了。他甚至怀疑村委与村民识破了他的计谋,他们看透了他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村集体的利益,只是为了有一个到冷库挖银子的理由。

陈言庚又来到冷库前面,他又蹲在那块石凳上,冷库里的男子警觉地盯视着他,狗也低低地叫了起来,看来混混已经做了吩咐,他们将他当成头一号的防范对象了。

银子,近在咫尺的银子。陈言庚埋怨起王十五的祖上来,那么多的银子埋在什么地方不好,为什么埋在王家山的宅基地里。陈言庚站起身,他从冷库踱到水果罐头车间的门口。他仰头看着水果罐头车间的大门。是的,他只能冲着水果罐头车间下手了,是水果罐头车间彻底堵死了出村的路,他只有跟它打官司、逼迫它被搬走才行,逼迫冷库搬走。他本意要发动村委、发动村民与水果罐头车间,与冷库斗争,可是现在,村委与村民都失败了,都退缩了。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一个人的战争如何能够胜利?陈言庚陷入了沉思,他又抬头看水果罐头车间的大门,大门是铁焊的架子,架子中央嵌着两扇紫红色的铁皮,铁皮上方是一个一个栅栏。是的,是栅栏。陈言庚的脑子叮的又一次响了,栅栏能够挂住一件东西,挂什么,挂尸体。在仇人家门口上吊自尽的事,农村经常发生,这往往是解决事端的最好方法。当然,陈言庚不想真正死去,他要的是胁迫,胁迫水果罐头车间自动撤离。陈言庚面色舒展起来,他佩服自己能够想出这样的好办法,接下来他就盘算什么时候在这里上吊了,时机一定要选好,要选在有人发现的时候,要不,会真的吊死。陈言庚兴高采烈地往家里走,这时他看到建水果罐头车间的同学从路头走了过来,陈言庚低下头,他想寻个地方躲过同学,可是他处的地方没有出口,他只能立在原处或是迎头冲同学走过去。陈言庚选择立在原处,并且他又蹲了下来。同学走到他的身边,手里拿着一个写满“LV”的小包,同学停住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陈言庚,说:“老同学,你恨我吗?”

陈言庚将脸扭到一边。

同学也蹲了下来,拿出一包烟塞进陈言庚的手里,他说:“那天,我不是打你。不对,是打你,是打给村委看的。我把他们打怕了,才能顺顺利利地做生意。”

陈言庚转过头来,说:“你为什么不打他们给我看?”

同学说:“咱俩不是同学吗?再说,你也不是村委呀。”

同学要请陈言庚吃饭,陈言庚心想:他多的是钱,他的饭不吃白不吃。陈言庚就坐进同学的小汽车。同学照顾陈言庚的面子,没带他去镇上的那家酒店,带他去了水库旁边的饭店。同学点了饭菜,拉着陈言庚坐到水库边上,递给他一个信封。打开,是一叠钱,陈言庚问:“什么意思?”

“打你了。精神补偿。”

陈言庚的脸一下子红了,感觉一只苍蝇钻进了喉咙。可是他又想:我为什么不能拿,挨打的是我,为什么不能拿他的钱,难道要我给他钱才成?

陈言庚将钱塞进口袋。

同学指着面前的水库,说:“记不记得,初中的时候,班主任带我们来过这里。”

陈言庚想了想,他记得初二的时候,跟着班主任到水库游玩过,那时的水库跟现在没什么两样,也是汪汪的一大片水,水里停着三只船。水库的旁边有个梅花鹿养殖园,他跟很多同学拿着树叶喂梅花鹿。那天县城一中的学生也在水库游玩,他们刚来时男学生一堆,女学生一堆,走时,就一男一女手拉手成双结对了。陈言庚笑起来,美好的回忆拉近了他与同学的距离,他又记起另外的事情,他们学校紧挨一条河流,午睡过后,班主任带着他们到河边洗脸、洗手,清醒之后再到教室读书,那个时候,河流里的水特别清亮,有水草、有石子,还有小鱼、小虾。后来,小河的上游建了一家工厂,工厂向河里倾倒白色的污渣,河水变得雪白、黏稠,再没了小鱼、小虾的踪影。

陈言庚的脸上充满温柔,他扭了脸看同学,说:“上学的时光总是美好的。”

“是吗?”同学打断他的话,眯着眼睛看他。说:“是吗?上学的时光是美好的吗?对于你们也许是的,对于我却不是。对于我是耻辱的记忆。”

同学说:“我为什么对这座水库记忆深刻,为什么对那次游玩记忆深刻,因为在水库边我打了你,我踢了你三脚。那一天,我才知道咱们班有个人,我可以欺负,就在那儿。”同学指着水库边的一块石头,“就在那,我踢了你三脚。”

陈言庚完全没有印象,他不记得同学曾经踢过他,他也不记得上学时自己挨过打。同学是班里个头最矮的,谁不开心,谁就捉弄他一下,反正,班里没人瞧得起他。就是这样的人,曾经踢过他三脚吗?

同学说:“因为那三脚,多年后,我选择到你们村建车间。我在两个地方建过车间,可是我全都干下不去,不是机器被人偷了,就是路被人堵了。那些地方的人非常厉害。老头老太太躺在马路上,不给钱就不起来。我花了多少冤枉钱呀。那个时候,我想到了你。你是咱们班我唯一欺负过的人,我想,你们村也会是我唯一可能待下去的地方。”

陈言庚的脸涨红了,他觉得脸皮被同学一层层揭下来了,如果上学时曾经被他欺了,那么现在也被他欺了。

“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同学继续说道:“你们村的人像你一样老实。不过,也有不老实的。可是,钱拿出来就摆平了。你知道我给了王二月多少钱?”

同学伸出五个手指头,陈言庚无心去猜,他只想将同学一把推进水库里。同学坐在一块石头上,石头下面就是水库的堤坝,堤坝45度斜坡,一掌下去,同学会像皮球一样滚进水库。这个瘦小的男人,进了水库,保准淹死。

可是,这个时候,同学站起身来,说:“好了,老同学,吃饭吧。”

陈言庚不起来,说:“为什么请我吃饭,就是想告诉我曾经踢了我三脚,就是想告诉我,我老实,我们村里的人都老实。”

“不是,”同学说:“我向你赔罪。为当年的三脚,为现在的耳光,我向你赔罪。”

陈言庚跟着同学进了饭店,饭菜已经摆好,并且屋里坐着一个年青的女人。三杯酒下肚,女人坐进了陈言庚的怀里。同学站起身,说:“老同学,好好开心。”

陈言庚的舌头都大了,陈言庚说:“你放心,有我在村里,没人敢给你捣乱。”

9.

陈言庚说的是一句实话,酒醒过来后,仍然认为他说的是实话。银子埋在冷库里面,银子没有埋进水果罐头车间,所以陈言庚又改变了计划,他不能打着为村集体谋利的旗号,围绕那条路转悠了,他必须踏踏实实地围绕自己的银子转悠了。再说了,不就一条路吗?他一个男人,不到半米宽的样子,没有路也可以出村的。

陈言庚又琢磨出一个办法,他想找王家山,劝说王家山将宅基地收回来,虽然签了合同,但是合同合法吗?有法律效应吗?陈言庚认为它没有法律效应的,两个人,私底下签订的合同,虽然王二月做中间人,做证人,法律也是不会承认的。

可是怎么才能找到王家山。前几年,王家山给村里捐款,村会计肯定知道王家山的电话号码。陈言庚找到村会计,村会计反问他:“要王家山的电话号码做什么?”陈言庚说托他买药。会计说:“买什么药,跟我说就行。”好说歹说,终于要来王家山的电话号码,谁知打过去却是空号。陈言庚气急败坏地找会计,会计说:“不可能,捐款的时候,就是这个号。”会计也拨电话,仍然是空号。为了证明没有骗陈言庚,会计将王家山在广州的地址告诉了陈言庚,会计说:“要知道,这些地址轻易不能告诉别人。他们在城里的人最怕村里人找他们。一怕借钱,二怕托找工作。”陈言庚连忙表示感谢,买了两瓶酒送给会计。他写了一封信给王家山,告诉王家山:建冷库的混混发了大财,要王家山回村自己建冷库发财。信寄出后,陈家庚天天等回信,等了一个月也没有等到回信。陈言庚就跑到镇邮局询问。一问问出个白眼珠子,工作人员没好气地说:“信来了,就给你送去了,瞎问什么?”陈言庚又问:“大约什么时候来?”工作人员又递给他一个白眼珠子:“我知道什么时候吗?人家给你写信了没有?”

陈言庚彻底失望了,他相信王家山没有给他写信,兴许王家山就没收到他的信,更兴许王家山已经死在广州了。多么可怕呀,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村子里出去,死在外边也没人知道。

陈言庚心灰意冷地往镇外走,他看到镇上的房子被人涂了很多广告,办证的,贷款的,有墙体的地方就有广告,它们像黑色的蜈蚣趴在各种颜色的墙体上,每一串汉字后都有一排数字。这些汉字里,陈言庚竟然发现了“黑枪”、“迷药”。

“黑枪”、“迷药”——陈言庚的脑子再次叮的一响,陈言庚对迷药不陌生,他听人说过,城里的坏人将迷药抹在布子上,捂到女人的嘴上,女人一下子就晕了。他还听说,邻村一男人从南方买回一媳妇,媳妇死活不从,那男人叫女人闻了迷药,女人一下就任他摆布了。是的,迷药。陈言庚记下汉字后面的数字,找个偏僻处,拨了电话过去。

是一个男人接的电话,告诉陈言庚一个银行账号,要陈言庚打进1000元。陈言庚回家取出1000元钱,打到那个账号。然后又给男人打电话,男人要陈言庚等他的电话。陈言庚心想坏了,这回遇到骗子了。可是三天后,男人真给陈言庚打来电话,他告诉陈言庚县城一家商场的一个存物柜的号码和密码,要陈言庚到那个柜里取迷药。

陈言庚来到那家商场,他差点给自己戴上墨镜与口罩,他感觉自己很像电影里的地下党。他找到了那个储物柜,输入密码,柜门打开,拿出一个装着液体的矿泉水瓶子。

1 0.

为了验证迷药的效果,陈言庚将药倒在一块布子上,捂到自己嘴巴上。仅仅几秒钟的时间,陈言庚就迷糊了,紧接着失去意识。清醒过来后,陈言庚高兴地给卖药的男人打电话,拨过去,对方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陈言庚天天蹲在冷库前面的石凳上。最初,看守冷库的人戒备地审视着他,时间久了,见他只是像狗一样沉默地蹲在石凳上,看守就放松了警惕。看守开始喝水,站起来伸胳膊踢腿,打开门到冷库外边溜达。陈言庚就喜欢他到冷库外边溜达,陈言庚马上递上香烟,最初看守不抽,三回递过去,看守就抽了。一天晚上,陈言庚炒了一盘花生米、拌了一个猪头肉,拿着两瓶白酒,坐在石凳上喝酒。陈言庚经常看到看守在屋子里抿两口酒,所以特意坐在石凳上喝酒。看守果然忍不住了,他从冷库出来,陈言庚就递给他一双筷子,一只酒杯,两人就一起喝酒,三杯酒喝下来,陈言庚与看守成了朋友。陈言庚这才知道看守是外乡人,他的老婆跟人跑了,他跑到这里打工。他这样一说,陈言庚的眼泪掉下来了,陈言庚说:“大哥,我也是个苦命人呀。”陈言庚说:“我为什么天天跑这看冷库。我的老婆,当然是第一个老婆,现在家里的是第二个老婆,我第一个老婆跟原来住这里的男人跑广州去了。我恨呀,所以就天天来这看他家的房子。”

看守的眼泪也掉下来,他邀请陈言庚到冷库里面喝酒。陈言庚的腿都抖起来,他跟着看守进了冷库,坐进那个门楼一样的小房里,两人又喝酒。慢慢地夜就深了,看守酒醉了,随时随地就要睡过去的样子。陈言庚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拿出瓶子,将药水倒在一块布子上,然后将布子捂到看守的嘴上。

陈言庚出了冷库,一会儿的工夫,他拖着一个袋子进了冷库。冷库里当然有狗,可惜狗脖子上拴着绳子,陈言庚扔给狗一块热乎乎的熟肉,熟肉上缠满了麻绳,狗咬住熟肉,麻绳缠住牙齿,它又去扯麻绳,一来一往,牙齿一颗一颗被扯了下来。

陈言庚有耐心等待狗的牙齿全部扯光。等待的时间,他将看守绑到床上。他不能确定看守清醒的时间,所以他要将看守绑住。然后他蹲在地上,看着狗扯牙齿,狗已经满嘴鲜血。他判断狗的牙齿全部扯光后,走近身,给了狗一铁棍子。

此时已是半夜,村庄一片寂静,月亮与星星高高挂在天上,给陈言庚提供了足够的光亮。陈言庚已经备好了挖掘工具,他的手里现在就攥着一把铁镢,铁镢本来用于开垦土地,种植庄稼的,现在他却用它来挖掘银子。

陈言庚往手心里吐了一口水,他开始动工了。冷库里有个大院子,院中只有花坛里面有泥土。陈言庚就从这动手,他先刨了那些花,那些花开得正鲜艳,散发出浓烈的香味。陈言庚毫不犹豫地将它们刨出来。干燥的土壤坦露在陈言庚的面前,那是一块4平方米的长方形土地,陈言庚就从这里开始他的掘银之旅,他不知道从这处下手是否正确,但是在这个院子里,这是他唯一可以下手的地方。

陈言庚的铁镢抡起来,铁器与土地相撞发出悦耳的声音,陈言庚的脚边很快堆积起泥土,泥土的芳芬包绕了陈言庚,泥土的芬芳沁入陈言庚的肺腑。陈言庚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闻到泥土的芬芳了,他也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用心地挖掘土地,对待土地了。虽然他是个农民,但是他的心并不在土地上,不只他自己,村里很多人的心都不在土地上。40岁以下的村人几乎都到城里打工,但是他们还跟土地接触过,多多少少种过一些地,30岁以下,特别是20岁以下的就很少跟土地打交道了,他们大多数高中毕业后直接进了城里。土地,对于他们已经没有吸引力了。

陈言庚停止了挖掘,他静静地看着脚边的那些泥土,泥土本来是黄色的,但是在夜里,在月光下,它们却幽幽的,发着黑光,它们的芳香还是那样浓烈,但是它们的表情却是那么忧伤。是的,是忧伤,是因为被冷落,被掩埋进水泥里面而忧伤吗?

陈言庚被自己的想法感动了,他觉得自己此时不是一个掘银者,而是一个哲学家,他是一个深入思考土地的哲学家,他竟然通晓土地的思想,通晓土地的忧伤了。

然而,陈言庚又抡起了铁镢,他想:我再挖最后一下,如果挖到银子,那么继续,如果一铁镢下去还是泥土,就此收手。

天上的月似乎更亮了,星星更频繁地眨动眼睛。起风了,风吹动了树梢,树影映到水泥地面上,一下一下地晃动,这个夜晚是动的,月是动的,星星是动的,树是动的,整个村庄也是动的。

陈言庚的眼泪差一点要淌出来,他是被自己的发现感动了的。他是被活着的村庄感动了的。陈言庚高高抡起了铁镢,是那么圆润的一个圆圈,闪亮的镢头在月光下划出美丽的线条,然后它深深地扎进了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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