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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鸟意象文化意蕴

2011-09-21邹学慧

文艺评论 2011年8期
关键词:宋词意蕴词人

邹学慧

翻开《全宋词》,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意象叠出:泪、雨、梦、月、柳、鸟、马、芳草、栏杆、帘幕、落花、夕阳、流水、黄昏等等,色彩纷呈,美不胜收。在众多的意象中,月、水、柳、马、蝴蝶、栏杆、芳草、落花、夕阳等均有研究者探讨,而宋词中屡见迭出的鸟意象研究者则相对较少,几乎很少有学者从宏观上对宋词中的鸟意象进行整体观照。宋词中的鸟意象同样是出现频率极高、意蕴丰富、耐人寻味的艺术意象,展示了宋代词人丰富的内心世界。

一、宋词中鸟意象概观

依《全宋词》“录入词人一千三百三十余家,词作一万九千九百馀首,残篇五百三十余首”①,据笔者统计,其中出现鸟意象的词作超过7000首,占宋词总数的1/3强。“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张先《天仙子》),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晏几道《临江仙》),“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苏轼《鹧鸪天》)等词中名句,就是巧妙运用了鸟”这一意象获得了不朽的艺术魅力。《全宋词》中出现的鸟,有百鸟之王凤凰、怨鸟杜鹃杜宇)、行不得也的鹧鸪、神女燕、金衣公子黄莺、仙客白鸥、隐士仙鹤、钓鱼郎鸬鹚、雪衣儿鹦鹉、如意鸟画眉等四十几种。这些鸟依其存在形式看,主要有三类:一类是以实物出现的有生命的自然鸟意象,这类鸟主要作为词人的感发之物,在词中多起比兴、反衬、对比、烘托作用,或者作为景物描写,以展示词人的见闻和所处位置环境,进而以明词人的情感和心态;一类是以饰物出现的无生命的装饰性鸟意象,指衣物、帘帐、枕被、屏风、居室、舟船上所绘所刺所绣的鸟和金钗、玉佩、门窗、乐器上所雕所刻所绣的鸟形图案,如“鸳被”、“凤箫”、鸾瓦”、“燕钗”、“凤帐”等,这类鸟意象多在恋情词中出现,和女性心性、情爱联系紧密;还有一类是与鸟有关的专用名词,如“辽鹤”、“燕子楼”、“鹊桥”、“金乌”、“鸾镜”等,这类鸟意象身上大都有着动人的传说,属典故性鸟意象。传为晋代陶渊明所作的《搜神后记》载:“丁令威,本辽东人,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集城门华表柱。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鹤乃飞,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岁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遂高上冲天。”②后人于是以“辽鹤”、“鹤表”、“归鹤”言久别家乡重归,感慨人世变迁;或表客居异地,对故土亲旧的眷恋;或指道家修行成仙隐居等。同时,鸟意象并不是某位词人的个人偏好,《全宋词》中写过鸟意象的词人就有600余人,约占宋代词人总数的一半,而著名词家柳永、晏殊、苏轼、辛弃疾、姜夔等更是无一不写到过鸟意象,较多使用鸟意象的词人是吴文英、张炎、晏殊、辛弃疾等,为说明问题,这里现将宋代名家词中涉及到的鸟意象做一个粗略的统计,列表如下:说明:1.此表中鸟意象的数据统计依据亦是唐圭璋编撰,王仲闻参订,孔凡礼补辑的《全宋词》(中华书局1999年1月新一版),以下数据统计不作特别说明。2.一首词中出现多个鸟意象的只计一次,咏鸟词统计在内。3.此名家词中的鸟意象统计未计算存目词,如有必要另附说明。如秦观存目词58首,出现鸟意象的词有36首,未记。4.宋名家存目词中的鸟虽未记入个人统计,但也是宋代词人笔下的鸟,故对宋词中的鸟意象作总体观照时计算在内。

宋名家词中鸟意象统计

从表中可以看出,词中涉及到的鸟意象最多的是吴文英,即便是最少的苏轼词,也占到词总数的22%。表中所提及的15家词人,其词总数有3350首,大抵上代表了宋词的最高成就。在这些词中,涉及到鸟意象的词共有1583首(宋词中出现鸟意象总数约是1800次),约占总数的50%。

就词家而言,《稼轩词》出现的鸟意象种类最多,有39种。写鸟意象较有特色的是柳永、辛弃疾、秦观、苏轼、南宋遗民词人。就题材而言,爱国词、恋情词、怀乡词、隐逸词、乡村词、贬谪词、怀古词、惜春词等艺术性较强的词出现的鸟意象较多,同时祝寿词、题画词、应制词、歌舞升平的“鱼目”之作亦有众多的鸟意象呈现,当然本文侧重的是前者,侧重的是艺术性和思想性都可观的词体。就内容而言,鸟意象内容丰富,有漂泊之鸟、离思之鸟、超俗之鸟、仕宦之鸟、乘兴之鸟等等。就风格而言,有委婉缠绵之鸟,有达观欢快之鸟,有沉郁悲慨之鸟,有热烈豪放之鸟等。

二、宋词鸟意象的文化意蕴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很多意象的含义都不是单一的,同一意象在不同的时空范畴和意象组合中表示着不同的意义,蕴含着不同的韵致,而每一具体的意象几乎都具有各自的构成与渊源,形成缤纷多彩的意象世界。鸟意象也是如此,其蕴含的文化意蕴也极为丰富。具体而言,宋词中的鸟意象主要有以下几种意蕴:

(一)社燕征鸿:孤寂心态的寄寓

“年年,如社燕,漂流瀚海,来寄修椽。”(周邦彦《满庭芳》)词人士子以代言体的方式在恋情词中借鸟意象展示着女子婚恋的痛苦和悲歌,而士人自身又借鸟意象展示着自己的孤独心态。自从人的主体意识、存在意识和生命意识觉醒以来,孤独就伴随着人类。帝王将相,因其权力至高无上,被人们敬而远之而感到孤独;先哲圣贤,则因其思想深邃、见解深刻而感到曲高和寡、知音难觅;孤独更是诗人常有的心理状态。渴望不得或者说怀才不遇、抱负无由施展、壮志难酬而让诗人产生极深孤独感,而文人也因人生的祸福无常、生死难料,政局动荡而孤独;因宇宙无穷而生命有限,心里时常泛起不可抑制的焦虑;因自身遭受政治打击、迁戍贬谪而感到孤苦;有时则是爱情失意、漂泊他乡、国破家亡的孤独。孤独伴随着诗人,诗人歌吟着孤独。于是孤独常常流溢于他们的诗词创作中,于是“老藤”“寒梅”“孤云”“弯月”“残星”“苍松”“枯树”“秋风”等意象负载着诗人词客的孤独与寂寞,触动着诗人词客怅惘的愁思。当然他们亦寓意于孤独的鸟儿——孤飞的大雁、单栖的鸳鸯、暮归的寒鸦、悲苦的啼鹃、哀鸣的翔鸟。

以孤鸟入诗,前代诗人多有之。如“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俦。”(曹植《赠王粲》)“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阮籍《咏怀诗》其一)“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陶渊明《饮酒》其四)……不知不觉中,鸟儿成了诗人的化身,诗人们感到自己置身于社会,就好像一只失伴的孤鸟,没有栖所,没有归依,只有哀吟和悲呜,字里行间流溢出诗人内心的孤苦与悲哀。宋代词人亦是如此,在鸟身上投射着词人自己的影子。孤鸟随处鸣叫,让人怦然心动,黯然神伤;游子见孤鸟,以我观物,彷徨不安;遭贬远放的士人见孤鸟更是苦闷伤感;爱国志士见孤鸟,泪湿衣衫,仰天长啸……孤鸟衬孤人,孤人写孤情,宋代词人的孤独心态在鸟身上得以淋漓尽致的展现。再看秦观贬到郴州之后词中的鸿雁、杜鹃意象:

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阮郎归》)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踏莎行》)

从1094年到1099年,秦观受党争之害,从处州贬到郴州,又从郴州贬到横州,再从横州贬到雷州。一贬再贬,越贬越偏远。政治上的失意,亲人的分离,转徙流离的艰辛,这些沉重的打击,使秦观陷入深深的哀愁与悲痛之中,因而,这阶段他抒发哀愁孤苦的词数量最多,感情也最哀伤,最凄怆,这种感伤凄怆的色彩也不由自主地通过鸟意象传达出来。《阮郎归》写词人孑然一身远谪郴州,风雨除夕之夜,乡梦惊断,旅魂凄孤,末了淡淡二句收束:“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哀叹贬地荒远,连唯一能带给人慰藉的亲友音信也无从得到,将不尽羁愁谪恨托之于传书鸿雁,欲言又止,极凄楚,也极无奈。而如此沉重的愁怀只从怨而不怒的一声叹息中流溢出来,浓寄于淡,重寄于轻,这恰是秦观擅长处。或许我们能从上述鸟意象上看到伤心人的伤心事。

总之,尽管宋代词人的“孤独”原因各异,但他们强烈的孤独意识是对现实生活和庸凡生命的否定与抛离,代表着一种更高层次的精神追求,是个体生命与群体的隔离状态,是高迈的精神追求无所寄托的虚空境界。词人的孤独恰恰从反面展示了词人们的美好理想与独立人格,展示了他们身处逆境的反抗精神和闪光的思想,所以不是颓废、阴暗、空虚,而是“伟大无人理解的孤寂”。因此他们也赢得了后人的羡慕,“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杜甫《梦李白》),这或许是对孤独者的最好慰藉。我们这个民族有着“以悲为美”的传统审美心理,③悲苦的愁绪比欢快的感情往往更能打动读者的心弦,更容易在读者的心中留下持久的印象。所以当人们读到宋代词人,特别是那些人格高尚词人的这些抒写悲苦孤寂情怀的鸟意象时,无不为之动容,在内心里引起强烈的共鸣。宋代词人正是将他们抽象的“孤独”情绪附丽到鸟意象身上,从而深深地打动了读者,获得了不朽的艺术生命力。

(二)归雁啼鹃:情系乡国

在我国的诗词里,对于家园、故土、故国的思念亦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大量诗词作品表现了对于乡土的深情,对于国与家的执著眷恋。诗人远离故土,飘泊异乡,清秋作客,旅况孤苦,独处异地,思念家国之情尽在不言中。至于异族入侵,国家倾覆,则亡国之痛和乡关之思更是魂牵梦绕,刻骨铭心。如《诗经·东山》、《乐府·悲歌》、《静夜思》等名篇佳构即是以乡国情怀打动读者而烛照诗史的。诗人们在表现乡国之思时用了大量的意象,如明月、流水、青山、芳草、蝴蝶、梅花、羌笛、琵琶、芦管等等,这其中鸟也是常见意象。禽鸣鸟语、鹃啼、鸣雁等意象早已成为怀乡恋国的催发剂,这在宋词中体现得也较为明显。如:

听莺声,惜莺声,客里莺声最有情,家山何处青?(徐霖《长相思》)

望故乡,都将往事,赋予啼鹃。(范晞文《意难忘》)

过尽征鸿来尽燕,故园消息茫然,一春憔悴有谁怜?(赵长卿《临江仙·暮春》)

深情的莺声、哀怨的杜鹃、守时守信的鸿燕寄托了词人对“家山”、“故乡”、“故园”的深深眷恋。

言及思乡恋国,不能不把“鸿雁”、“杜鹃(子规)”这两种鸟作为重点叙述。诗词中使用“寒来暑往”的大雁和“不如归去”的子规鸟作为表达“怀乡之思”、“国破家亡”的意义,首先是因为鸿雁的文化意蕴和“子规”意象的原型意蕴。大雁成为“思乡恋国”意象,其生成的文化意蕴大概有三个原因:其一,“雁足传书”典故的影响;其二,雁是一种候鸟,每年都要南北往返;其三,雁飘泊不定的行踪和哀鸣的啼叫,极易引起诗人的“还乡”冲动。杜鹃意象原型意蕴首先是其迸血、化魂的行为和亡国帝王的身份,其次是“不如归去”的呼唤和啼血哀鸣之声,及其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凄凉哀怨情调和悲感。因此,把杜鹃作为表达怀乡之思和失国的泣血之痛恰到好处。

诗词中使用大雁和杜鹃作为表达“怀乡之思”、“国破家亡”意义的第二个原因是历代诗人的不断歌咏。如有“望乡诗人”之称的庾信笔下痛苦不已的孤雁:“失群塞雁声可怜,夜半单飞在月边,无奈人心复有忆,今眠将渠俱不能”(《秋夜望单飞雁》)。而唐人杜牧表乡思则曰:“蜀客春城闻蜀鸟,思归声引未归心。”(《杜鹃》)郑谷因写《鹧鸪》诗而获得了“郑鹧鸪”的美誉。宋代词人在用这两种鸟意象表达乡关之思和故国之恋时,也是丝毫不逊色于古人。如以下词人笔下的杜鹃和雁:“杜鹃只管催归去,知渠教我归何处,故国泪生痕,那堪枕上闻。”(李处全《菩萨蛮》);“杜鹃啼早,一夜相思老”(徐瑞《点绛唇》);“断雁西边家万里,料得秋来,笑我归无计。”(程垓《凤栖梧》)“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张元干《贺新郎》)。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靖康之变”,金人颠覆了北宋政权,半壁河山沦落异族,让骄傲的汉人经历了奇耻大辱。此时,词坛表达两种不同声响:“一种是亡国的哀音,一种是救国的呼号。”而鸟也打上时代的烙印,亡国君主、将官、文人、百姓都借鸟抒发亡国的哀音、回归的心声、离乱的痛苦。宋徽宗赵佶《燕山亭》(裁翦冰绡):“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以燕写故国之思、离国之恨。亡国之君寄恨于“双燕”,但燕子不通人言,无法表达,即使燕子能听懂我的话,明白我的心意,但我曾经居住过的故宫又在什么地方呢?于此,燕子身上寄托的江山易主,物是人非之悲慨明矣。“寒雁嗈嗈南去,高飞难寄音书。只应宗社已丘墟,愿有真人为主。”(《西江月》)这是徽宗之子赵桓(亦是一位亡国之君)的词句,表达了同样的情感,只不过借助的是悲鸣的大雁。随着逃难的人群,朱敦儒经淮阴、扬州、金陵,由赣入粤,饱受颠沛流离之苦后,客居于南雄州,把个人之苦和时代苦闷借大雁意象表达出来:“旅雁向南飞,风雨群初失。饥渴辛勤两翅垂,独下寒汀立。鸥鹭苦难亲,矰缴忧相逼。云海茫茫无处归,谁听哀鸣急?”(《卜算子》)词人通过孤雁意象唱出了战乱时代漂泊逃难者的心声。

1276年,南宋小朝廷被蒙古铁骑征服。于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西湖春水、小楼佳人,长江大河、明月高阳不姓“宋”而姓“元”。于是春花落泪、芳草生悲、流水哀愁、古木孤独、飞鸟啼血。于是南宋小朝廷亡国前后,遗民词人借鸟写山河破碎和亡国哀思以及战乱之苦。如刘辰翁《兰陵王·丙子送春》词句:“春去,最谁苦?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丙子”是宋恭帝德佑二年即公元1176年,这一年元兵攻破南宋小朝廷京城临安,谢太后率恭帝降元,皇室及朝廷官员被俘北上。这是词人在临安亲眼目睹国都沦陷、山河变色、人民涂炭的亡国惨剧之后所作,故而“送春”也就意味着和宋朝最后诀别;“箭雁沉边”譬喻被俘虏而去的南宋君臣,南宋百姓则象无主的“梁燕”,流离失所;“杜鹃声里长门暮”则指宋亡后的临安宫殿,很明显此句表达了作者悲凉的故国之恋。

“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姜夔《八归湘中送胡德华》),由此,宋代词人笔下归雁、寒鸦、梁燕等鸟意象不仅见证了宋代两次亡国的动荡的时局,更充分展现了宋代词人的乡国情怀,尤其是归正人和亡国词人、移民词人的家国之恋和回归意识。后人亦从禽鸣、鸟语、鹃啼、鸣雁声中聆听到宋代词人的幽微心曲和正义呼声。

(三)亲鸥盟鹭:闲适旷达与避世情怀

“白鸥容我作同盟,占取两湖清影。”(黄机《西江月》)人生疲惫、生活烦杂:党争激烈,贬谪不断,仕宦不尽如人意,反抗压抑排斥无望;壮志难酬、理想难现、报国无门;山河破碎,无家可依;民族社会的苦难忧患……进而需要回归精神家园,寻找心灵的驿站,抛开一切羁绊,摆脱世俗欲念的缠绕,闲适恬静,心无尘翳。让生命回归自然,追求旷达娴雅的人生境界和“虚静”、“澄怀”的审美心境,保持独立的人格。词人对这一自由的追求靠的是返朴归真,心灵恢复本然的办法,而自然万物莫不象征着人的精神自由。因此他们的审美视点便集中在大自然中的自由生命身上,从中摄取意象,寻求意志自由及灵魂超脱,与自然建立一种主客合一的亲和关系。于是词人们或吟行花间田园,或心寄江湖、赏月观云,或林泉高致、听雨看溪,或“芦花深处伴鸥眠”(无名氏《浣溪沙》)、亲鸥盟鹭看鹤飞。于是鸟儿又成了宋代词人忘却机心、不求仕进的寄托之物,成了宋代词人解脱心灵枷锁追求乐隐怡闲之情的载体。那是因为鸟有德行,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少有人的机心;是因为儒家孔孟先哲“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穷则独善其身”④的遗训;是因为老子“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⑤的指引,庄子“南华秋水我知鱼”的自由、旷达、乐观人格的典范作用;是因为注重内醒的宋代正直士人的道德自律与品格自尊,是道义精神和个人情志的有机统一。于是老庄(自由)、孔孟(道德)、鸟(自然)、人心(精神)融合,表达宋代词人的心声。

“懒向青门学种瓜,只将渔钓送年华。双双新燕飞春岸,片片轻鸥落晚沙。”(陆游《鹧鸪天·其六》)这是爱国者报国无门,无奈归去时的自我排遣;“山居好,山居好,竹杖芒鞋恣幽讨。坐分苔石树阴凉,闲数落花听啼鸟。”(龚大明《缺调名》)这是智者般的哲思。“俯首微官真自缚,高飞远举羡冥鸿,何时一艇大江东。”(吴儆《浣溪沙·和前镇远楼韵》)这是以飞鸟自誓归隐者。中国传统的哲学崇尚“天人合一”,强调心灵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强调“以情观物”、“以我观物”、“寄意于物”、“心物交融”,把内心情感投入到外在的万事万物中,从而情景交融,达到个体心灵与自然造化的高度和谐,进而创造审美至境。而此时的“鸟”便是词人心灵与自然和谐统一的产物,词人在情景相融、心物互答中,创造了动人的鸟意象,给人无尽的审美享受。有与鸟结盟者,“物外徘徊,与鸥鹭同盟两莫猜。”(赵以夫《沁园春·次刘后村》);有羡慕鸟自由者,“家在明山南住,身在明山西路,回首碧云端,自笑不如飞鹜。飞去,飞去,飞入明山深处。”(陈著《如梦令·西湖道中》);这些鸟都是闲适和避世情怀意蕴的最好体现。宗白华先生曾指出,“鸟启示着自然的无限生机。中国人……在一丘一壑、一花一鸟中发现了无限,表现了无限,所以他的态度是悠悠意远而又怡然自足的。”⑥“悠悠意远而又怡然自足”即是上述之鸟的最佳注脚。又《世说新语·言语篇》云:“简文曰:‘入华林园,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濠濮间想也。觉鸟兽虫鱼,自来亲人。’”“觉鸟兽虫鱼,自来亲人”也可以说是上述词人的心理感受。

而事实上,栖息于水边的鸥、鹭,在表达词人闲适隐逸的词中展现得尤为密集。闲适隐鸟多为鸥、鹭。一方面是因为鸥、鹭的形态和生活习性。鸥,体羽多为灰白色,姿态娴雅,经常飘浮水面,随波上下,好像无忧无虑,与世无争者。鹭,古代常指白鹭(又称为白鸟、雪衣、雪客),其全身色白如雪,其姿态亦是修长优雅,其举动自然娴静,常生活在青山绿水间。因此二者都有高洁自由之喻,闲适飘逸之比,常为文人所叹赏。如白居易诗《白鹭儿》曰:“白鹭儿,最高格,毛衣新成雪不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鸥鸟无机心的典故。《列子》云:“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此故事意在说明无心机者则与异类相亲,后来被诗文广泛引用,宋人自是深谙此道,故词中多以鸥鹭表闲适隐之情。

除不存机心、心境澄澈的“鸥鹭”之外,鹤”也是表达隐逸遁世、闲适乐观较为常见的鸟意象。如朱敦儒《桂枝香·南都病起》:“旧溪鹤在,寻云弄水,是事休问。”飘飘欲飞的仙鹤,成为词人情绪的外化,成为一种艺术手段表现词心,表示隐逸闲适的意义,首先在于其特征的超俗非凡。这正如论者所评:“鹤之形态,清臞绣逸;鹤之色泽,雪白玉润;鹤之飞翔,翩翩云汉;鹤之栖息,徜徉林泽;鹤之饮食,节省淡泊;鹤之性情,柔静幽闲;颇似一个潇洒风尘、放浪形骸的人。”⑦正契合词人闲隐心态。其次在于鹤常用来比喻贤人君子。中国古代就有“君子为鹤”的传说,《艺文类聚》卷90引《抱朴子》云:“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诗经·小雅·鹤鸣》云:“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历来注家都认为这是“君子言行之象”(陆佃《埤雅》),比喻君子“德至幽,而有至著者。”因而人们又把修身志洁而有时誉的人称为“鹤鸣之士”。再次,鹤带有神秘性的行踪,使鹤与成仙、仙人结缘,也是原因之一。于是词人择取鹤摒弃世俗烦恼、脱略形骸、羽化成仙、笔赋君子之意,以表闲隐和志行。

以上对鸟意象的三种主要文化意蕴做了分析和说明。当然,这几种意蕴并不能涵盖鸟意象的全部意蕴,而且这几种意蕴之间也有相互交叉之处。但是,我们也不难发现鸟与宋代词人的密切关系以及宋词中鸟意象文化意蕴的丰厚。于是,词人们写足了“鸟”的千姿百态,词中之“鸟”继承了以往诗歌中的传统,集思乡、忧国、怀人、惜别、隐逸闲适等多种意蕴于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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