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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体”:杜甫草堂诗风的理论阐释

2011-08-15王艳军庞振华

文艺评论 2011年8期
关键词:草堂杜甫生活

王艳军 庞振华

据闻一多先生的《少陵先生年谱会笺》①,杜甫于乾元二年(759年)冬十二月携家入川,先住于成都西郊,从上元元年(760年)春定居于成都草堂。此后至永泰元年(765年)初夏5年中,除宝应元年(762年)秋避乱至梓州、阆州,居留至广德二年(764年)春外,其余近4年都在成都草堂度过。“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去蜀》)②的草堂生活,是杜甫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期之一。此期较少奔波流离、生活较为安逸宁静,杜甫一方面创作了奠定他的诗歌理论思想的《戏为六绝句》,同时还创作了240多首③既伤时愤世又闲适自得的诗歌,体现出了独特的精神情趣和艺术风貌。杜甫在《戏为六绝句》中提出的“当时体”的理论,可以使我们从另一角度充分地认识和把握杜甫草堂诗歌的特征。

一、“当时体”的提出及其理论内涵

“当时体”一词见于杜甫寓居成都草堂时所作的《戏为六绝句》其二:“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组诗作于上元二年(761年),是奠定杜甫论诗思想的著作。在组诗《戏为六绝句》中杜甫以“当时体”来评价初唐四杰的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价值和影响。

四杰是初唐时期的代表作家,四杰的创作未脱尽六朝之绮靡,在他们的诗歌创作中仍有六朝宫体诗的痕迹,《戏为六绝句》中的“今人”、“后人”嗤讥四杰也正基于此。但四杰年少才高、官小名大的坎坷人生经历以及“劣于汉魏近风骚”的创作努力,使他们的作品虽然还有宫体诗的余绪,但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卢骆以市井的放纵代替宫廷的堕落,以大胆代替羞怯,以自由代替局缩,他们的歌声需要大开大阖的节奏,宫体诗在卢骆手里是由宫廷走向市井;五律到王杨的时代,由台阁到了江山塞漠,才有低徊与怅惘,严肃与激昂”④,四杰以他们的努力,使“完整的真正唐音的抒情诗这时才出现”⑤,为当时诗坛带来清新的气息,使自己的诗作“江河万古流”。杜甫看到了四杰创作的变化和成就,就像杜甫在《戏为六绝句》其三中所说的“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以“当时体”来评价前人大加指责的四杰,就意味着杜甫对四杰的肯定,正如胡、杨两位先生指出的:“(四杰)用自己时代独具的形式反映了时代的生活与精神,在文学史上取得了无可替代的地位”。⑥

二、杜甫草堂时期的精神困境

定居草堂,使杜甫结束了“一岁四行役”(《发同谷》)的艰辛历程,生活暂时安定下来。杜甫乾元二年(759年)春自东都洛阳归华州,七月弃官赴秦州,十月往同谷,十二月奔成都,一年的艰辛流离,不排除有政治失意的原因,但生活的困窘则是杜甫奔波流离的最主要的原因,从《秦州杂诗二十首》、《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发秦州》12首纪行诗、《发同谷》12首纪行诗等一系列作品以及杜甫本传都可以看到详细记载。如“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长鑱长鑱白木柄,吾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径。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寓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二);“三年饥走荒山道”(《寓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七);“季冬携童稚辛苦赴蜀门”(《木皮岭》);“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发同谷》)等诗,展现了杜甫“饥饿穷山,流离道路”⑦为生活所迫流浪的艰辛。

到达成都实现了杜甫“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发秦州》)的愿望,在友人的帮助下定居于草堂,生活衣食有人供给帮助,在宁静清幽的浣花溪畔,“杜甫种竹植树,结庐枕江,纵酒啸咏”,生活较为安逸宁静,杜甫流露出了些许闲适自得的情趣心态。然而战乱纷扰的中原、动荡不安的朝廷、客居他乡的境遇、寄人篱下的酸辛,使他不能完全纵情于浣花溪畔宁静的风光和闲适的生活之中,“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的政治理想和信念,又使杜甫有着无法排遣的隐忧,就像杜甫刚刚到达成都时所写的那样:“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成都府》),杜甫把自己看作一个“羁旅”之人,成都是他投亲靠友、容身避难之所,不是他的故乡,更不是他的世外桃源。草堂的闲适、愉悦、欢乐是久经离乱后杜甫对草堂生活的美化,草堂只不过是杜甫的心灵暂时栖居地而已,就像陈贻焮先生说的“杜甫虽谙闲适之趣,奈何他并非真正的旷达之人。这是他的痛苦和悲哀”⑧。“思家则生愁,睹景则销愁”(《后游》)所带来的情感归属上的矛盾使杜甫陷入了暂时的精神困境,“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五盘》),这才是杜甫心中挥之不去的真正隐痛。杜甫到底不是陶渊明。

三、杜甫草堂诗的“当时体”特征

杜甫之“当时体”是对四杰也是对以四杰为代表的初唐诗歌的评价,而杜甫的草堂诗歌也体现出了“当时体”的特征。草堂时期的杜甫,所处的政治环境、生活环境都与以往不同,此期的情感心态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思家则生愁,睹景则销愁”(《后游》)所带来的暂时的精神困境,使杜甫在较为安逸的生活中,既创作了大量表现家居生活和江村美景的诗篇,表现出了与以往迥异的生活情趣、精神风貌、内心世界,又创作了部分忧时叹世、思乡嗟身的情感低沉忧郁的作品,表现出了情感、心态、风格的纠结,可以说草堂诗歌的艺术风貌是杜甫草堂时期生活和思想困境的艺术再现,体现出了“当时体”的特征。

1.描写安逸闲适、自得自乐的生活和情趣。久经离乱、饥饿困苦的杜甫定居于草堂,生活得以片刻安宁,暂时体会到了生活中的愉悦欢欣。《卜居》记述了友人帮助修建草堂的情况:“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堂成》则描写了草堂修建好后的愉快心情:“背郭堂成荫白猫,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筑新巢。旁人错比杨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乱世流亡的诗人终于有了安身之所,诗中流露出了诗人的愉悦、自豪、自得、自遣之情。生活的安逸和环境的优美使诗人杜甫多少感到些满足:“不堪只老病,何得尚浮名。浅把涓涓酒,深凭送此生”(《水槛遣心二首》),“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吊钩”(《江村》),“昼引老妻乘画艇,晴看稚子浴清江”(《进艇》),老妻画纸为棋、稚子敲针作钩、夫妻乘艇、稚子浴江等情景展现出了可亲、可爱、闲适的生活情态,也流露出“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江村》)的喜幸安宁的心态。《为农》、《春水》、《有客》、《宾至》、《田舍》、《寒食》、《客至》等诗都展现了类似的物态人情。而“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忽取尽余杯”(《客至》),“时来访老疾,步屧到蓬蒿”(《北邻》),“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田父要皆去,邻家问不违”(《寒食》)等诗表现了杜甫与南邻北舍的友好关系,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杜甫草堂生活的朴实、闲适和欢乐。

在这样的生活中,杜甫眼中的江村是那样的美好:“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为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水槛遣心二首》)等诗写了草堂环境的清幽;“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其一),“自来自去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江村》),“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绝句二首》其一),“已添无数鸟,争浴故相喧”(《春水》),通过梁间燕子、水中鸥鸟写出了生活的安详宁静,正如杨伦所言:“写所居景物,当春夏之交,禽鱼花草,种种幽适,字堪入画。”⑨。在上元二年创作的《绝句漫兴九首》、《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两组诗描绘了一幅幅美丽宁静的草堂图画,这两组诗“在春风沉醉、诗兴癫狂中泄露了杜甫灵魂深处的真情”⑩,这类诗作正如冯至先生指出的,“在杜甫风云变幻忧患重重的诗史里,有如暴风雨中暂时的晴霁,重峦叠嶂中的一缕清溪”⑪,显示出了独特的艺术风貌。

2.描写伤时愤世、思乡嗟身的悲凉情怀。杜甫虽然描写了草堂生活的安逸和美好,在流露欢欣愉悦的同时,杜甫的内心世界就像浣花溪水一样也并非宁静如一。一方面客居他乡、寄人篱下、靠人接济、老病穷苦的境遇,使杜甫内心不时拥有辛酸、悲苦的感受。杜甫到成都后,虽先后有高适、王十五司马、萧八明府、韦二明府、何十一少府、徐卿等人伸出援助之手,一旦友人接济不及时生活就会陷入困顿:“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狂夫》),“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绝》),“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百优集行》),“蜀酒禁愁得,无钱何处赊”(《草堂即事》)等诗,记录了杜甫穷愁潦倒的苦况。而《楠树为风雨所拔叹》、《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两首诗,则由楠树倒了、茅屋残破雨漏联想到千千万万与自己一样流离失所的人的苦况,就像浦起龙所说的“叹楠耶?自叹耶!”⑫。在这样的生活境遇下,虽也写到草堂的四周美好景色,但难掩诗人由穷苦自身推及到的国家多难、漂泊异乡的忧虑和悲凉:“故国犹兵马,他乡亦鼓鼙。江城今夜客,还与旧鸟啼”(《出郭》)。再如《泛溪》一诗写到了草堂四周、浣花溪畔的美好景色:“练练峰上雪,纤纤云表霓。翻倒荷芰乱,指挥路径迷。吾村霭冥姿,异舍鸡亦栖。衣上见新月,霜中登故畦”,却以“浊醪自初熟,城东多鼓鼙”来收尾。村夜》写了夜里的美景,结尾“胡羯何多难,渔樵寄此生。中原有兄弟,万里正含情”等句却写了诗人漂泊多难的忧虑和悲伤。

更重要的是,杜甫从未忘却政治,他在诗中始终表达着对国事时势的关注之情。对杜甫这样有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的坚定政治理想和信念的诗人来说,长安或者朝廷是他的精神寄托。杜甫在《入奏行赠西山检察使窦侍御》一诗提出了对稳定西川的见解;《建都十二韵》表达了对朝廷“放弃西北,保存西南”政策的不满;《草堂》记述了徐知道叛乱对朝廷西南边疆稳定局面和人民生活的破坏;《东西两川说》对时事进行了分析并为朝廷提出了对策。“闻到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恨别》),“司徒下燕赵,收拾旧山河”《散愁二首》)等诗都表现了对时事的关注。这些作品表达了当时还在为生计发愁的杜甫对时事政治的见解和看法,但朝廷依旧动荡、战乱依旧不止的现实使诗人“恋阙丹心破,粘衣皓首啼”(《散愁二首》其二),再联想到自身的境遇,只能不断增加诗人的怅惘和悲凉:“野老篱边江岸回,柴门不正逐江开。渔人网集澄潭下,贾客船随反照来。长路关心悲剑阁,片云何意傍琴台。王师未报收东郡,城阙秋生画角哀”(《野老》),“前幅摹晚景,真是诗中有画。后幅说旅情,几于泪痕湿纸矣。”⑬。其它如《病柏》、《病橘》、《枯棕》、《枯楠》等诗都采用比兴的手法展现了草堂时期政治失意、人生失路的杜甫对政治和国事的忧虑,诗歌借物伤今,寄托遥深。最终,蜀中的战乱,政治的失望,生活的穷困,使杜甫把目光投向了归乡之路。面对“跨马出郊时极目,不堪人事日萧条”(《野望》)以及“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恨别》)的现实境遇,诗人杜甫不断发出“望乡应未已,四海尚风尘”(《奉赠李都督表丈早春作》),“江碧鸟愈白,山青花欲然。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绝句二首》其二)的无奈的叹息。

草堂确实给杜甫提供了一段极为难得、又极为短暂的平静闲适、轻松愉悦的生活,但这不是杜甫的理想,客居他乡的悲凉以及对理想的坚守和对政治的关注成为杜甫痛苦的渊薮。“衰谢多扶病,招邀屡有期。异方成此兴,乐罢不无悲”(《观作桥成月夜舟中有述怀呈李司马》),暂时的安逸欢乐并不能消解衰年多病、身处异方的悲愁,“思家则生愁,睹景则销愁”(《后游》)所带来的暂时的精神困境,“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至后》)所产生的创作倾向,使此期杜甫诗作的内容、题材、风格的发生了短暂的变化,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貌,这与此间创作的《戏为六绝句》所提倡的“当时体”的宗旨相契合,并体现出了“当时体”的特征。可以说这些诗作既显现了诗人杜甫的真实、可敬、可亲、可爱,也从另一方面显现出了杜甫草堂诗独具个性的艺术魅力和审美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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