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资闲谈”:《六一诗话》的创作旨归
2011-08-15宫臻祥
宫臻祥
欧阳修(1007—1072年),字永叔,号醉翁,晚年又号六一居士,北宋卓越的文学家。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年)六月致仕,致仕后定居颍州,后来把自己在颍州“以资闲谈”①的论诗片段集结起来冠名名为“诗话”,这是欧阳修“晚年最后之笔”。②后世学者为了不至于将之和其他作家的诗话混淆,故将其在颍州时的号“六一居士”冠之于前,即为今天我们所见到的《六一诗话》。
欧阳修在《六一诗话》卷首有一简短的自序:“居士退居汝阴,而集以资闲谈也”。③既然是“晚年最后之笔”,作为文坛宗匠的欧阳修为何却在文前加注如此令人费解的小序,是作者的自谦?自嘲?还是另有隐情?对此做一探究希望能促进对《六一诗话》更深入的了解。
一、“以资闲谈”是顺应时代风气的需要
宋代是中国封建社会一个畸形发展的朝代,国事孱弱而城市商品经济却高度发展。宋朝和汉唐强调农业为本不同,除了发展农业,还大力发展商贸。贸易的发展带动商业繁荣,商业繁荣促进了城市的发展,宋代以东京为代表的大都市异常繁荣就是商业繁荣的结果。北宋都城汴京和南宋都城临安,城市人口都超过百万,是当时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都市,歌舞升平烟柳繁华,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就是城市繁荣的缩影。随着城市商品经济的发展,城市市民阶层的不断壮大,市民阶层对娱乐的需求也逐渐扩大。为适应这种需求,一些体现市民审美文化形态的俗文学应运而生,话本小说、戏曲、诸宫调等俗文学在城市勃兴。据宋人笔记记载,在以北宋都城汴京和南宋都城临安为中心的城市中,普遍建有勾栏瓦舍这样的娱乐场所,演出各种各样的技艺,其中最流行的是“说话”。这里的“话”是故事的意思,“说话”就是讲个故事,说话艺人的的底本就叫“话本”,“话本”含有故事文本之意。④
俗文学的勃兴对作家的写作取向也产生一定的影响,使作家有意识创作雅俗共赏的文字,《碾玉观音》、《错斩崔宁》、《快嘴李翠莲》、《三国志平话》、《宣和遗事》等都是宋代话本的杰出代表。北宋早期出现的“诗话”也属于话本的一种类别,今传世有《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三卷,但这个诗话不同于后来欧阳修的《诗话》。王国维在《宋椠〈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跋》中说:“其称诗话,非唐、宋士大夫所谓诗话,以其中有诗有话故得其名。”⑤说话的盛行对其他文学产生了一定的影响,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说话既盛行,则当时若干著作,自亦蒙话本之影响。北宋时,刘斧秀才杂辑古今稗说为《青琐高议》及《青琐摭遗》,文辞虽拙俗,然尚非话本,而文题之下,已各系以七言”。鲁迅先生指出像《青琐高议》及《青琐摭遗》均是受到话本等影响。欧阳修当时给自己的作品也冠之“诗话”,尽管此“诗话”不是彼“诗话”,但也说明话本对欧阳修创作诗话的影响,因此,欧公的“以资闲谈”也就很好理解,即欧公认为自己的作品不是严肃的题材而是为社会提供的一种通俗读物,正如郭绍虞先生所言“偶出绪余撰诗话”。⑥
二、“以资闲谈”是《六一诗话》的创作旨归
众所周知,在欧阳修《六一诗话》问世之前,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理论有两种专著形式,一种是以六朝齐梁时代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为代表的文论形式,逻辑严密,体系完备,特别是《文心雕龙》文字艰深,属于“贵族式”的文学批评;另一种是以晚唐诗人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为代表的文论形式,主要是探讨诗歌创作,特别是诗歌美学风格问题,对诗歌创作、评论与欣赏等方面有相当大的贡献。而《六一诗话》的问世彻底打破了这两种传统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格局,突破了中国文学的正统的文学批评走向。欧阳修以“以资闲谈”为其创作旨归,以浅易的文字为批评话语,成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诗话”体滥觞。
正是在这一创作旨归的指导下,《六一诗话》既不像刘勰《文心雕龙》那样“体大而虑周”章学诚《文史通义·诗话篇》),也不像钟嵘《诗品》那样逻辑严密,具有较强的理论思辨特征。单从《文心雕龙》和《六一诗话》体例就不难看出《六一诗话》“以资闲谈”的创作旨归。《文心雕龙》共五十篇,分为上下两编,《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五篇为第一部分,是全书的总纲。从《明诗》到《书记》的二十篇,以“论文序笔”为中心,每篇分论一种或两三种文体,可称是文体论。下部,从《神思》到《物色》的二十篇,是创作论。《时序》、《才略》、《知音》、程器》等四篇,是文学史论和批评鉴赏论。而六一诗话》全书以条目的形式分则记事,连缀成篇,全书共计29则(196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郑文校点本《六一诗话》为28则,而《百川学海》等诸馆藏善本,为29则。两版本不同的原因,盖郑文校点本将其中第17则“《李白戏杜甫》篇”与第18则“《陶尚书谷尝》篇”合二为一之故),每则均无标题。
全书采用漫谈随笔形式,缺乏系统的理论体系,具有一定的主观随意性。这种主观随意性决定了《六一诗话》存在一些不可避免的错误,如第18则指责唐代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云:“诗人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语病也。如……唐人有云‘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说者亦云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其实有不少人据文献和经历认为唐代,尤其在吴中地区,确有半夜打钟的情况。唐人诗中咏及此事的甚多,如白居易“半夜钟声后”《宿蓝溪对月》)、许浑“月照千山半夜钟”(《寄题华岩韦秀才院》),南宋文人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说:“盖公未尝至吴中,今吴中山寺实以夜半打钟。”《唐诗纪事》也云:“此地有夜半钟,谓之无常钟。继志其异耳,欧阳修以为语病,非也。”故而欧阳修“不考”“失察”正是“以资闲谈”的随意性决定的,因为是“闲谈”就没有必要那么认真了。
另外,“以资闲谈”的创作旨归也体现出作者深层次的心理动机,那就是为普通人立传。在《六一诗话》中欧阳修对那些死后不久即湮没而名不见经传的诗人深感惋惜,他便为这些人立传。例如诗话第九则:
国朝浮图,以诗名于世者九人,故时有集,号《九僧诗》,今不复传矣。余少时,闻人多称。其一曰惠崇,余八人者忘其名字也。余亦略记其诗,有云“马放降来地,雕盘战后云”。又云“春生桂岭外,人在海门西”,其佳句多类此。其集已亡,今人多不知有所谓九僧者矣,是可叹也。当时有进士许洞者,善为辞章,俊逸之士也。因会诸诗僧分题,出一纸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皆搁笔。洞,咸平三年(1000年)进士及第,时无名子嘲曰“张康浑裹马,许洞闹装妻”是也。⑦
这是一则诗坛逸事,未见于正史,作者没有连篇累牍,而是通过“闲谈”方式介绍九僧的诗句和进士许洞会九僧诗人的故事,将九僧诗人的诗歌特色体现出来,从而使九僧诗人在诗坛不致隐没无名使人遗忘。
三、“以资闲谈”是欧阳修致仕后闲适生活的折射
欧阳修于天圣九年(1031年)三月赴西京洛阳任职开始他的仕宦生活,于熙宁四年(1071年)六月致仕,1071年7月回到向往已久的颍州,这就是伴随欧阳修后半生的“颍州情结”。
汝阴,即今天的安徽省阜阳市,汝阴是旧称,当时称颖州。颖州位于颖水和淮河之间,颖州城西也有个和杭州西湖同名的西湖,这个西湖虽不及杭州西湖那么有名,但也是风景名胜。这里风光旖旎,民风淳朴,欧阳修《思颖诗后序》中云:
皇佑元年春,予自广陵得请来颖。爱其民淳讼简而物产美,土厚水甘而风气和,于时慨然己有终焉之意也。尔来俯仰二十年间,历事三朝,窃位二府,宠荣已至而忧患随之,心志索然而筋骸惫矣。其思颍之念未尝少忘于心,而意之所存亦时时见于文字也。⑧
欧阳修对颖州钟爱有加,在颍州的诗文创作中多有体现,尤其是其联章体十首《采桑子》可为代表作。诗人在十首词作中难掩其对颍州的热爱之情,在每首词作的第一句必定以“西湖好”出之,并且不断的变换审美的角度,现将每首的上片抄录于此: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其一)
春深雨过西湖好,百卉争妍,蝶乱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其二)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其三)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蒙蒙,垂柳栏干尽日风。(其四)
何人解赏西湖好,佳景无时,飞盖相追,贪向花间醉玉卮。(其五)
清明上巳西湖好,满目繁华。争道谁家,绿柳朱轮走钿车。(其六)
荷花开后西湖好,载酒来时,不用旌旗,前后红幢绿盖随。(其七)
天容水色西湖好,云物俱鲜,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其八)
残霞夕照西湖好,花坞苹汀,十顷波平,野岸无人舟自横。(其九)
平生为爱西湖好,来拥朱轮,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其十)⑨
欧阳修对颍州西湖一年四季自然景观风土人文做了极为细致的描绘,作者融情入景,情景交融,既写出颍州西湖的自然风光之美,也写出了自己泛舟西湖悠然自得的闲情逸致,诗人对颖州的无限眷恋洋溢于字里行间,这十首《采桑子》,可以看作是宋词中山水作的精品。⑩1070年9月,欧阳修改知蔡州,这是欧阳修仕宦生涯的最后一站。他在赴蔡途中,逗留颖州一月有余,期间作《六一居士传》:
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
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
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
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⑪
这则小传诙谐幽默、妙趣横生,既是他退居颖州闲适生活的写照,也体现了他晚年的精神寄托,读书、集录、抚琴、弈棋、饮酒聊以消遣度日。
欧阳修一生宦海浮沉,晚年对仕途心灰意冷。熙宁四年(1071年)四月上《蔡州再乞致仕第一表》以身体多病为由请求致仕,身体状况不佳确是实情。欧公于治平二年(1065年)已染上消渴疾(糖尿病),此时旧病新疾,身体每况愈下。健康状况并不是欧阳修打算退引的主因,主因是治平四年(1067年)那场来自保守派的对他的人身攻击。治平四年(1067年)御史中丞彭思永、殿中侍御史蒋之奇等人污蔑欧阳修与长媳关系暧昧,神宗最后给予澄清。此事虽系道听途说子虚乌有,但这件事却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蒙此奇耻大辱,诗人感到身心俱疲再也无心执政。诗人厌倦了官场的尔虞我诈,为免再遭政敌的诽谤以保全晚节,欧阳修连连上书乞求告退,终于得到神宗恩准。熙宁四年(1071年)六月,以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致仕,带着身体的伤痛,带着一颗疲惫的心灵,诗人终于回到自己魂牵梦绕风景如画的的颖州。
在颖州,致仕后的欧阳修远离了官场的尔虞我诈、世事的纷纷扰扰,不用再为提防明枪暗箭的伤害小心翼翼,不用再为小人诽谤的辩解劳心费神,也不用再为公务的繁杂殚精竭虑,如诗如画的颖州西湖是他是怡情悦志的精神家园,是他释放压力的港湾,就像《六一居士传》所言的那样,诗人可以或与友人博弈、或与和尚道士谈经论道、或与颍人品评诗文、或泛舟西湖吟啸湖光山色,诗人过着诗酒逍遥的快意生活。但是,诗人毕竟是一代文宗,即使致仕后依然笔耕不辍,他将自己的读诗感受、写诗或品评古今诗歌的心得体会,以及与文人闲谈时了解的掌故辑录成编,正所谓“居士退居汝阴,而集以资闲谈也”。
综上,“以资闲谈”从表面上看是欧阳修的谦辞,其实既是作者顺应时代风气需要,也是作者创作旨归的体现,同时也是其颍州闲适生活的折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