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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宋一代滋生山水情节的佛教渊源

2011-08-15赵婵媛

文艺评论 2011年8期
关键词:谢灵运山水诗山水画

赵婵媛

诗、画同为表达、传释作者思想、意图、情感的艺术,需借助文字、色彩、意象、图案等不同的媒介,同是社会生活的审美反映,却属于不同的艺术门类。刘宋的谢灵运是中国山水诗的鼻祖,他把自然界中的美景援引入诗,使山水成为独立审美对象的同时,也开创了中国诗歌的一种全新的题材。无独有偶,在此期“山水”作为独立题材走上艺术舞台不仅限于诗歌,在绘画领域也是如此。中国的山水画自顾恺之、宗炳、王微而后,始渐形成独立的画科。魏晋时代的山水画,还是作为人物画的衬托、背景而存在,还处于幼稚阶段。东晋顾恺之的山水画就是“人大于山”、“水不容泛”的实例。与谢灵运同属刘宋时期的画家宗炳在他的画论《画山水序》一文中,便把山水画已经形成为一种独立画种的状貌如实地反应了出来,那么山水画独立成科实则始于宗炳,由此也可以印证在山水诗之外,刘宋时代也是中国山水画的初创期。①山水诗和山水画的产生标志着人与自然进一步的沟通与和谐,标志着一种新的自然观念和审美趣味的产生。林庚先生认为:“山水诗是继神话之后,在文学创作上大自然的又一次的人化。”②袁行霈先生认为“山水诗的产生,标志着人对自然美的认识加深了。大自然已经从作为陪衬的生活环境或作为比兴的媒介物变成具有独立美学价值的欣赏对象。山水诗启发人们从一个新的角度,即美学的角度去亲近大自然,发现和理解大自然的美,这无论在文学史上或是美学史上都是具有积极意义的。”③“山水”作为南北朝时期诗、画两个艺术门类的二元初创题材是一种巧合还是有其客观条件造就的必然性?若是必然,客观条件又是什么呢?

山水诗和山水画在刘宋得以开创,有着复杂多元的发生背景,它融合了左思招隐诗和郭璞游仙诗所提供的艺术经验,是艺术发展的一种必然规律;它也是由当时社会环境滋生而来,以先前经验作为基础,揉入时下风尚的产物。追根溯源直至上古,中国的主流思想始终是由本土文化为主导而引领前行的。从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到大汉一统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思想战胜了道家等其它中国本土思想,确立了其作为正统文化的中心地位。之后的士族文士从小就接受儒家文化的教育,他们的思想意识主流也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维护“礼治”,提倡“德治”,重视“人治”的儒家脉络。在这条以儒家思想为明线的历史时段,还暗含着一些道家的元素。寻求长生的方术、祈祷活动从原始社会晚期就已开始,战国秦汉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形成了职业性的方术集团。它们虽然迎合着儒君长生不死的需要,但其炼丹、修道、求仙等活动方式实为道家的东西。直到魏晋玄学发展为主流思想,老庄一脉盖过了孔夫子的“仁义道德”而盛极一时。儒道二家都是中国土生土长的思想文化,理论上本应有着更为适宜生根发芽的土壤。东汉佛教传入中国,经过了此后几百年的适应、发展逐渐战胜了华夏根深蒂固的本土文化,一跃成为主流思想,到唐朝盛世更是倍受统治者的推崇,气势甚至一度盖过了李唐王朝安身立命的李弘之道而大兴。在佛教这几百年来移植、生长、开花这一转变过程中对于中国本土文化的冲击是不言而喻的,“山水”艺术题材的开创即是随之而来的新变之一。④

一、由冥思玄想到形神俱化的“极乐世界”

山水艺术题材的产生与魏晋以来盛行于世的玄学有着密切的关系。玄学把儒家的“名教”与老庄的“自然”相结合,提倡的是一种自然人生观,把人生等同于自然万物,自然山水一变成为“道”的外在表现和体悟“道”的工具,引导当时士人从山水中寻求人生的理趣。魏武帝曹操的一首《步出夏门行·观沧海》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首真正意义上的完整山水诗。可是独木不成林,山水诗体例意义上的开创还要等到其后一百六十多年的谢灵运。正如刘勰在其《文心雕龙·明诗》中所言:“宋初文咏,体有因革,老庄告退,而山水方滋。”中国的诗歌一贯以写意为主,物象的描摹往往只是作为陪衬从属其后。景物是诗人传情的工具,诗中之景很少被独立摹绘,或多或少都寄托融汇着诗人的情感。诗人的本意并不在模山范水,而往往是借景抒写与之合一的心境。

谢灵运的山水诗一改往昔物象居次的传统,诗人的情感体悟往往放在诗的最后,感叹并阐发一下玄理,景物本身则成为重点描绘的对象。⑤以《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为例:

朝旦发阳崖,景落憩阴峰。舍舟眺迥渚,停策倚茂松。侧径既窈窕,环洲亦玲珑。俛视乔木杪,仰聆大壑灇。石横水分流,林密蹊绝踪。解作竟何感,升长皆丰容。初篁苞绿箨,新蒲含紫茸。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抚化心无厌,览物眷弥重。不惜去人远,但恨莫与同。孤游非情叹,赏废理谁通?

作者将所观所见的景物一一摹写于诗,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篇幅,只是最后四句抒发了诗人自己的感情。呈现给读者的既是一首诗,更似一幅画。这样的诗篇结构和布局堪与宋代成熟的山水题画诗相媲美。若说往昔的山水描绘只是写意,那么谢诗的山水书写则是不折不扣的写实。康乐极力捕捉的是景物自身的客观美。细致的观察和微妙的体验过后,他极尽所能地去刻画物象的每一个细节,力图更加真实更加准确地予以还原。诚如刘勰所说的“极貌以写物”,钟嵘在其《诗品》中也提到了他“尚巧似”的艺术追求。康乐写诗仿佛画家作画,看似不经意的下笔实为功力纯熟精心锤炼之后的出手。

这样打破常规、转型明显的诗歌产生总是需要契机的,那么这个契机是什么呢?都说谢灵运的诗有佳句而无佳篇,我们不妨将他那些垂范后世的佳句梳理一下:《过始宁墅》“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登江中孤屿》“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洁白的云絮抱护着向空壁立的幽峭山岩,而山下清波涟漪,翠绿的蔓藤临岸袅娜;云与日交相辉映,澄净清透的水相伴其下共同呈现。《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过白岸亭》“近涧涓密石,远山映疏木”,又是对于景物的细致刻画,池、禽、石、木这些景致的组合给人以安静不失活力,清冷不乏生机之感。上述这样的诗句缘何而来?在社会动荡不定,士族愤懑烦忧的刘宋,这样的景致即使真实存在,也不免蒙上一层苦闷不得意的灰色调。何况谢灵运是名门之后,宋初正是被皇族压抑的对象,爵位待遇一降再降,愤懑烦忧更是理所当然。但他的诗句中偏偏出现了这些美景的描绘,笔者以为这些美妙的景致更多的是诗人对于理想国的一种向往,一次追寻,他的“理想国”就来源于佛教文化中的西方极乐世界。谢灵运是文学史上受佛学思想影响较早,修为较深的作家。他很早就对佛教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并且早有师从慧远的愿望,其思想深受慧远大师影响,终生信奉佛法至死不渝。⑥在其《游名山志序》中提到“夫衣食,生之所资;山水,性之所适。今滞所资之累,拥其所适之性耳。……岂以名利之场,贤于清旷之域耶!”这无疑体现了他徜徉山水,体道适性,舍弃世俗的佛家理想。可见我们是可以从康乐创作的山水诗中窥探出《净土三经》所描述的无比庄严、清净、美妙的极乐世界的蛛丝马迹。

无独有偶,率先在其《画山水序》中为山水画定性的画家宗炳也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同样身处社会矛盾激化,民不聊生,当权者纵情享乐、腐化堕落的刘宋时代,应该也有属于自己的“理想国”。物本无情而人有情,但在动乱黑暗的年代有情之人甚至不如无情之物,山水画从人物画的背景中脱离出来,得以自成一题独立出现,与时代的无情不无关联。与诗人作诗描绘类似,画家则以画传思,山水画在宗炳的手中开创成型,我们不得不承认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个文士对心中的理想国,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对心中西方极乐世界的一种描画,一种呈现。

佛教文化的广泛传播与影响是这一时期山水”艺术题材开创兴盛的又一重要因素,它的作用绝不在玄学之下。佛教文化的传入大大提升了中国本土文人的想象力,“山水”题材的开创也可被视作是华夏艺术家想象空间的又一次拓展。佛教文化中那个有山有水、澄净安然的极乐世界一直以来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即便是《净土三经》描述的极乐世界,也只是一个粗略的认识。从中国山水诗和山水画开创者深刻的佛教渊源来体悟,不得不说唯美奇妙的山水诗画是极乐世界的一种具化,一种文字与画面的呈现。

二、是郁郁不得志的避难之所?还是心驰神往的怡情之地?

一方面,晋宋之际,尤其是南渡之后,江南的经济有了更大的发展,加之其唯美优越的自然条件,士族阶层的生活在物质条件和外部环境两个方面较之以往都更加怡然滋润,他们大造园林别墅,在秀美的江南山水之间吟咏描绘清丽优雅的生活环境则也显得理所当然了。另一方面,南北朝时期朝代更替频繁,刘宋一代政局混乱,社会动荡不安。宋初刘裕采取压制士族的政策,降职罢权屡见不鲜。失落的士族阶层,饮酒作乐,逃避山林。加之,这一时期佛教、道教盛行,出世思想滋生。而一般统治阶层的知识分子,不是趋炎附势,随波逐流,便是消极隐退,明哲保身。在当时,山川草木、虫鱼鸟兽等自然物已成为人们社会生活的一部分。人们在自然物上打上自己的生活实践、文化精神的烙印,使自然物成为自身生活的观照对象。于是,山水诗、山水画得以盛行。

魏晋南北朝以来政治黑暗腐朽,政权不断更替,江山频繁易主,社会生活极不稳定。老百姓对这样长期的动荡生活非常厌倦,对于宁静的生活和平和的心绪产生了强烈的渴望。先是老庄一脉崇尚自然的思想填补了当时人的空虚心境,万事万物自然而然成了人们文化精神的最高境界,自然物便理所当然的成了人们刻意追求、反复观照的生活对象。山水诗画便是在追求、观照之后,对于物象的审美反映。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原,经过了几百年的自身成长和与本土文化的融合,主张断绝一切尘世的私心杂念,强调“禅悟”的“出世”思想,同样迎合了人们厌倦尘世、追求空灵静寂的需求而深入人心。在佛教徒看来,自然物是脱离一切私心杂念的自然存在,山水的怡情之效正与佛家的清虚静默相合拍,此时此刻更是为消极避世,心绪纠结的世人提供了隐逸场所和怡情题材。山水诗画的产生也就理所当然了。文人士子们无力改变什么,却又不想奴颜婢膝侍奉权贵,于是他们隐居山林,寄情山水,把酒论道,将个人恩怨,爱国热忱,悲愁与无奈寄托于山水之间,于山水中寻求解脱。

在动荡的时代,“终南捷径”往往是一部分文人入仕的有效途径。这些文人们在归隐生活中尽情吟诗作画,展现才华,时刻寻求着适宜的出仕时机。在他们的隐居生活中接触最多,审视最频繁的,就是周边环绕的山水景物,这些自然景物也正是“山水”题材得以开创的现实来源。

另外,佛教自传入至今几千年来影响着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中国人对山水情节的喜好和中国艺术对于山水题材的偏爱也与佛教文化的影响密不可分。山水既是文人郁郁不得志的避难之所,又是令人心驰神往的怡情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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