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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唯玩景物,亦欲摅心素
——中国古典园林的时间审美

2011-09-19赵建波张玉坤

关键词:造景实景意境

赵建波,郑 婕,张玉坤

(天津大学建筑学院,天津 300072)

岂唯玩景物,亦欲摅心素
——中国古典园林的时间审美

赵建波,郑 婕,张玉坤

(天津大学建筑学院,天津 300072)

时间是美学中的重要概念。论文从传统美学中的时间观入手,分析了时之景与时之境在意境营造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并结合古典园林的分析,提出时间在园林意境审美中的景观营造与审美引导的作用。

时间;审美;意境;中国园林

古典园林空间的“步移景异”常作为其“时间维度”的诠释,即认为时间是体现在空间上的——“园林在被游赏过程中的时间”,但这本质上只是空间视点的问题,而非时间的表现,正如环绕“拉奥孔”雕像会看到不同画面的组合一样,它展示了“全体或部分在空间中相并立”[1]。时间,作为传统美学的重要概念,并非附着在空间上,而是与空间共同作用,一并体现在审美感知中。

一、时间审美:传统美学中的时间观与审美机制

中国传统的“心物相交”思维模式使得宇宙(即空间与时间)和人生成为统一的生命体,这种时空观植根于对自然韵律的依赖,并反应于内心。其美学观念源于“游鱼之乐”、“乐山乐水”与“不二法门”等的共同作用,因而诗歌、绘画以及园林等艺术形式均强调于会通万物中内心的感触与意境的表达。

意境在传统美学中是极其重要的范畴,它往往作为评价艺术作品水平高低的标准之一。美学大师宗白华先生将其定义为:“以宇宙人生的具体为对象,赏玩它的色相、秩序、节奏、和谐,借以窥见自我的最深心灵的反映;化实景为虚境,创形象以象征,使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2]此定义说明如下几个方面的内容:意境是在人心中构成的世界;它的对象“宇宙人生”需要具有美的特征或引导作用方能“借以窥见自我”;它是人在与外界世界(实景)的关系中创造的;它是有层深的(最深最高)的心灵世界,而非对自然的简单描摹;它需要借由实景转化而来,需要借由形象来象征;它代表了传统的宇宙意识:万物与人是共同体,时空反映于心相中。这种审美机制与传统时空观相伴相生,实为一体。

清书画家方士庶在《天慵庵随笔》里说:“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因心造景,以手运心,此虚境也……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2]20意境之美正在这从现实世界(实境)向心灵世界(虚境)转换的过程中展开。在这过程中,时间及其表现要素通过作为实景本身、转化时的引导因素以及将松散的象在心中重组时的整合力量而在审美的整个过程中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如《天净沙·秋思》中将“枯藤、老树、昏鸦”几个独立的象在读者心中整合的是作为景观本身的“夕阳西下”,而正是这“夕阳西下”统一下的画面与夕阳之于暮年的联想才表达并加深了那“断肠人在天涯”的情感,从而引导人进入诗人创作的意境世界。

二、意境营造:时间在审美实现中的作用

在这个“实境→心境”的转换过程中,时间担任着不同的美学角色:“时之景”与“时之境”,并分别借由朱光潜先生所概括的“产生美感的两个要素:一是目前意象和实际人生中有一种适当的距离;二是在观赏这种意象时处于聚精会神物我两忘的境界……以我的情趣移注于物,以物的姿态移注于我。”[3]即“心理距离”与“移情作用”来实现由实境到心境的转换。

时之景——作为实景本身,通过产生“心理距离”的方式实现将实境引入心中的要素。清画家汤贻汾在《画笙览·论时景》中写道:“春夏秋冬,早幕昼夜,时之不同者也;风雨雪月,烟者云霞,景之不同者也。景则由时而现,时则因景可知。”时间因素可以作为景的构成元素并赋予同一物象以不同状态,从而反映生命的节律。而各种状态下的时间因素又常能影响甚至改变物体固有的形色,使得画面具有统一的明度、色调,从而产生独有的气氛,增强艺术感染力。如“董其昌言‘画家之妙,全在烟云变灭中’,所以中国画家自称‘耕烟人’,绘画功能被说成‘烟霞痼疾’”[4],足可见时间要素在构成意境的客观物质条件方面的巨大作用。然而,对于实现意境而言,更重要的是将实景引入心灵,而这个过程首先须实现环境的“虚化”。正如刘勰所言:“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文心雕龙·神思》),即虚化可以摆脱杂念,疏通心中阻碍,洗涤净化精神,没有环境的虚化就没有心境的突显。而时间在虚化环境产生心理距离方面具有重要作用。时间要素本身常以虚景反映出来并与实景产生巧妙组合,如修竹之美不单在竹本身更在于它与一系列时间要素的虚实相生:“日出有清荫,月出有清影,风来有清声,雨来有清韵,露凝有清光,雪停有清趣”(吴自牧《梦梁录》卷十二西湖)[5]。而虚景本身也因生机流动扑朔迷离而引人入胜,如因绘制山体烟云而生的“气韵生动”就作为谢赫“六法”之首而展示着传统审美倾向。更为重要的是晨曦、暮色、夜月、渔火、薄雾,光线的暗淡、景致的朦胧,往往造就了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间隔化”,成为虚化实境的重要手段:平日习以为常的东西,因此反倒可以“使物象孤立绝缘,自成境界”[2]26,增大了心理距离,帮助人摈弃外界干扰,从而“借以窥见自我”直达内心;让画面虚实相生,并产生一定的“空白”、“飘渺”、“幽邃”,使不和盘托出,从而诱发人的想象力,实现从实景到心相的转换。

时之境——通过“移情作用”和审美引导实现心境升华的力量,并整合意境世界。意境之美,源于由客体所引发的遐想空间,思维在其中超于物境之外,游于心境之中,进入对自然、人生和宇宙的求索与思悟。而时间要素常常能通过移情的方式引发人的情感与思索:首先,时间要素可以引发或加强人的情感,以心感物从而物我相凝。如“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宋·姜夔《点绛唇》)。诸峰在黄昏时刻酝酿着雨的动感及天地的阴沉状态愈发引得诗人清苦惆怅,因而山也感到清苦;“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晋·陶渊明《饮酒》)。南山的岚气因沐浴着落日的余晖而达到最佳状态,这种美不但吸引了悠然恬静的作者,也吸引了飞鸟自在地相伴回家。物与我相融相渗互感其情,这种时间要素引发下的移情作用利于自然的心相化从而实现由实景向心灵深处的转换。其二,时间的流转极易诱发人的情感,正如陆机在《文赋》中所说:“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将四季盛衰与人生相对应从而引发对人生的思索,而“宋玉悲秋”更是作为中国文化中感动无数人的文化母题”[4]101:“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愁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红楼梦》林黛玉《秋窗风雨夕》),秋季的颓败引起人生将尽的凄凉感,而风雨的到来更是加重了它……。其三,时间在产生联想的画面与完成心境的整合过程中也发挥重要作用。以传统音乐为例,欣赏乐曲更多的是欣赏其创作的意境,如“二泉映月”、“渔舟唱晚”、“月儿高”等。听者在聆听音乐的过程中有选择地把与情绪情境相关的声音印入心中组织画面,而曲名又常可引导限定这个心中画面。以传统十大名曲为例,如夕阳箫鼓、阳春白雪、梅花三弄等直接点明时间勾勒画面,而十面埋伏、高山流水、广陵散等则通过历史典故引领人进入另一维的时空。其四,时空的转换与重组也常常引发人更深层次的感悟,“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唐·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和时空的复合、历史的积淀、物是人非的感慨全在这时间的引导下慢慢展现出来。而绘画中“不问四时”利用时间进行创作的方式,如“雪中芭蕉”、《清明上河图》的以时为序打破具体时空,都是将作者感悟重构的意境整体的表达。在这里,时间不仅是景的客观组成,而更是作者表达创作理念的工具,是营造心境的入口。

“置意作诗,继续凝神,目击其物,便以心击之,深穿其境”(王昌龄《诗格》)正是由于时间的吸引与隔离使得“目击其物”,在心相中完成时空的重组与转换,即“以心击之”,从而引发了联想与感叹使得“深穿其境”,完成审美实现中“实境→虚境→意境”这一时空转化的过程。而这一转化的实际操作便是传统园林艺术,它通过对时间的经营而达到审美的境界。

三、时间经营:传统园林中的时间审美

园林之美在于意境,而在意境的实现过程中,时间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计成的《园冶》最后一篇《借景》中写道的“夫借景,林园之最要者也。如远借,邻借,仰借,俯借,应时而借”强调了借景之于园林的重要性的同时(林园之最要者也),将借景划分为空间上(远借、邻借、仰借、俯借)以及时间上的借景(应时而借),并最终落脚于“应时而借”,反映了时间之于园林的重要性。从实现意境的角度而言,时间仍担任着造景(时之景)和造境(时之境)两个角色。

时间的造景功能,常借助心理距离来完成。

在园林的设计中,时间是作为与水面、假山、奇石等一样的造景元素来经营的。园林利用某些具体的特殊时间点以及四季的季相变化、朝暮的时相变化、晴雨的气象变化、花木的龄相变化[6],赋予画面以色彩、对比、清晰、朦胧以及动态,从而产生氛围,成为进入冥思境界的关键,而这种“造境”的途径是其它造景元素所不具备的。

宋·沈括在《梦溪笔谈·书画》中挑选“其得意者有平沙雁落、远浦帆归、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为“八景”。在此之后以“特定空间+特定时间”为固定结构的景观命名成为一种定制,而塑造在特定时间以及氛围下才能发挥最佳感染力的景点也成为一种风俗。又如北海“春雨淋塘”、颐和园的“知春亭”、“夕佳楼”、网师园的“月到风来”、拙政园绣绮亭内的“晓丹晚翠”、安澜园“染霞楼”等都是通过特定时间、特定气象来塑造其意境的。而纳景观的朝向亦由于其所需而有所不同,如明嘉靖间安国私园西林有晨光坞朝向东侧而“沁园东郭外……山楼向晚看”记载中的山楼则面向于西。园林中讲求“收四时之烂漫”(明·计成《园冶》),以做到“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欧阳修《醉翁亭记》),不但注重植物的配置,使得一景四时皆可观赏,如范成大《吴郡志》中所记宋代苏州的四照亭:“四照亭,在郡圃之东北……为屋四合,各植花石,随岁时之宜:春海棠,夏湖石,秋芙蓉,冬梅。”也侧重不同季节、时段景观的总体规划布局。如拙政园绣绮亭、荷风四面亭、待霜亭、雪香云蔚亭(见图1),网师园射鸭廊、灌缨水阁、月到风来亭、看松读画轩,退思园坐春望月楼、孤雨生晾轩、桂花厅、岁寒居等将适于春、夏、秋、冬观景的景点依次布置,集中体现了时间流程[7]。这些都是利用“时之景”造景的生动案例。

园林中造境功能的实现,常借助审美引导与移情作用来达成。

图1 网师园的时间造景

禅宗对于园林有深刻的影响,“芥子纳须弥”、“一念三千”、“向内心求证”等观念影响了园林的发展与审美,世事的无奈、“中隐”的流行以及文人风气等改变了园林功用的侧重,使其本质上成为心灵的家园。“园林境界不必远求而自在心中”,白居易《寻春题诸家园林》云“天供闲日月,人借好园林”,园林是人“借”来“抚慰生命、表现生命,用以安顿人们的灵魂,寄托情性之所在”[8]的。在这个过程中时间承担了打动人心的作用,以达园林“适心”的功用,即利用“时之境”造境。园主人往往首先从时间角度追求自己作品的审美价值,努力在园林中创造出超越古今的心理时间,以获得思想的自由与永恒。在这个过程中,时间要素可能要借助于其他审美引导要素的辅助(如楹联题刻、诗词歌赋等)将游人的思绪引领到主人设计好的主题上,在沟通古今的同时将主人心中之境与现实的场景复合,从而展现景观意境。以时间或典故题名而在心中造景的例子很多,如圆明园“武陵春色”借《桃花源记》中的描写以及由此描写在读者心中所产生的美丽景象,使得观景时在心中引发联想顿觉春色盎然。这种方式扩展了联想的空间、拓深了意境的层次:如若从“濠濮间想”联想到鱼游之乐、庄子在濮水边钓鱼以及简文帝入华林园的记载,从“灌缨水阁”联想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潘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灌我足”,则由景所引起的想象、联想等思维活动更加剧烈,更加可以领悟到主人的创作意境。拙政园荷风四面亭的楹联:“四壁荷花三面柳,半潭秋水一房山”,四个意象指代四季的园景,“形成一种蒙太奇式的意象组合,园林所潜孕着的宇宙运迈和生命张力由此呈现,而时间与人事的变迁与变幻,也都尽在其中。”[9]

四、结 语

意境之美在现实世界(实境)向心灵世界(心境)转换的过程中展开。客观实景经由心理距离的创造而使主体进入审美的虚境;经由移情作用及审美引导而在人的心相中升华为意境,从而完成审美的全过程。在此过程中,时间作为实景的一部分而统一画面,吸引主体;作为虚境的营造者,产生心理距离,烘托气氛;作为移情作用的引导者,使主客融合并在更深层中升华,直达人心;作为心相世界的整合者,重构时空,创造意境。而传统园林艺术作为追求意境并以深入人心为目的的环境营造,不仅将时间作为造景元素之一进行经营与把握,更是强调了时间对于审美的引导作用,从而将实景转化为意境,直入人心。

[1] 朱光潜.朱光潜全集:卷3[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141.

[2]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20.

[3] 朱光潜.朱光潜谈美[M].北京:金城出版社,2006:93.

[4] 朱良志.中国美学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120.

[5] 侯幼彬.中国建筑美学[M].哈尔滨:黑龙江科学技术出版社,1997:288.

[6] 何小弟,朱 勇,蔡忠良.论园林意境的生成与表达[J].技术与市场,2005(2):27-29.

[7] 薛晓正.论中国风景园林设计“借景”理法[D].北京:北京林业大学园林学院,2007.

[8] 赵晓峰.廓如明圣应相让,心寄空澄天地宽,禅与清代皇家园林:兼论中国古典园林艺术的禅学渊涵[D].天津:天津大学建筑学院,2003.

[9] 庄 岳.数典宁须述古则,行时偶以志今游:中国古代园林创作的解释学传统[D].天津:天津大学建筑学院,2006.

Time Aesthetic Appreciation of Chinese Classical Landscape Garden

ZHAO Jian-bo,ZHENG Jie,ZHANG Yu-kun
(School of Architecture,Tianjin University,Tianjin 300072,China)

Time is an important concept in aesthetics.Starting from concept of time in traditional aesthetics,this paper analyzes the important role of landscape of time'and“time artistic conception”in creating artistic conception.Then combineing with analysis of Chinese classical landscape gardening,it propose the significance of time in landscape construction and aesthetic guidanc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garden aesthetics.

time;aesthetic appreciation;artistic conception;landscape gardening

TU-80

A

1008-4339(2011)03-0222-04

2011-01-01.

赵建波(1970— ),男,副教授.

赵建波.zjb_3000@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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