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个人叙事到民族叙事
——沈从文小说地域色彩的形成
2011-03-16闫立飞
闫立飞
(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天津 300191)
从个人叙事到民族叙事
——沈从文小说地域色彩的形成
闫立飞
(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天津 300191)
地域色彩是沈从文小说的主要特征,他对湘西世界的创造,不仅为20世纪中国文学增添了光辉的一章,而且使其成为湘西地方民族叙事的代言人。沈从文小说地域色彩的形成,经历了个人叙事和民族叙事两个阶段,在这一过程中,他不仅认同了“乡下人”的身份,而且在摆脱早期个人叙事圈子的同时也把个体敏锐的感性认识与湘西地方特殊的民族历史文化融合在一起,创造出独具特色的湘西民族叙事。
个人叙事;民族叙事;地域色彩;沈从文
在全球化的语境中,沈从文不仅是20世纪中国文学本土叙事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而且他对湘西这个富有地域色彩文学世界的创造,使他成为湘西地方民族叙事的主要代言人。地域色彩构成了沈从文小说的主要特征,“他的地方色彩不仅仅是对这一地区正在建设的伟大中华民族文化的贡献,而且也为中国的地方语言和民俗,为新文化的融合做出贡献”[1]。沈从文小说地域色彩是怎么形成的,经历了怎样的过程?对此,我们在细读小说文本的基础上对其进行了探讨。
一、初登文坛的个人叙事
1920年代中期,沈从文向文坛攀登时,既没有多高学历(他仅仅高小毕业),也没有读多少书,在他的精神世界里,现代科学的种子还没有生根发芽,那是一片荒芜的园地。因而,他不可能像鲁迅、郁达夫等学贯中西的文学大师那样,一开始就以思想的深刻和艺术手法的完备而赢得文坛上的声誉。学识教养的缺乏制约了他对社会做出理性剖析和价值判断,必然影响到他的创作,为其向文坛冲击的路途中增设了许多障碍,同时,这种缺乏使他避免了现代理性的束缚,得以自然和审美的眼光审视这个世界,并深深打上自我情感的烙印。他“不读什么书,与学位事业无缘”,“只知道想写的就写,全无所谓主义,也不是为我感觉以外的某种灵机来帮谁说话”[2]。因此,我们把这一时期的沈从文的创作称为“个人叙事”期。
就题材而言,沈从文个人叙事作品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指向童年生活的远景回忆;一类是指向其当下生活的个人私语。前者如《屠桌边》、《福生》、《入伍后》、《我的小学教育》等作品,写的是自己早年经历或经验到的实事;后者如《第二个狒狒》、《棉鞋》、《一天是这样过的》、《十四夜间》、《松子君》等,带有很强的自述传性质。它们共同的特点是叙事者无论作为小说中的人物与否,它都与作者之间的距离非常近,仿佛就站在身边娓娓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如《福生》中,作者以儿童视角细致地描述了福生在课堂上以及回家时的心里变化,叙述者好像就是那群学童中的一个,而这一个学童就是作者本人。叙事者与作者的距离除了时间上的差距外,几乎没有间隙。也正是因为叙述时间上的距离,给了作者以充分的抒情空间,而不致因抒情的压迫使读者厌倦。相反,在《一天是这样过的》、《十四夜间》等篇中,叙事者无论是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都几乎与作者重合,而且叙述时间上也是几乎重合的。这种叙事者与作者之间的重合状态,造成叙事空间的逼仄与情感的泛滥,就作者来说,有一种无所适从的压迫感,使他无法从容地审视自我,轻松地驾驭文体;对读者来说,得到的是一些散乱的经验和近乎发泄的感情,从而导致一种厌倦感。就此,沈从文在叙述上形成了两种风格:一种是写他早年的湘西生活,笔法简括,恬静清纯,略显幼稚,但如羞涩的少女,欲露还掩,文章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十分耐读;一种是他写一个外省乡下人来到城里后的感受,文章显得有些仓促,以至笔法杂芜,枝节蔓生,结构混乱,拖沓异常,很不耐读。按理说,越是当下的生活经验,作者体会的就越深切,感情就越充沛,文章就越具有震撼力。但事实上却相反,造成这种悖论的原因是什么呢?
首先,我们从“意图”这方面讨论问题。沈从文离开湘西来到北京并不完全像他后来所说的那样是为了寻找理想,“救救国家”[3]。其中也包含了“世俗”的意图。他出身将门,父亲为了实现做将军的梦想,漂泊一生而无所终。沈从文从15岁走进军队,也怀着一份做将军的理想。[3]286然而,几年的行伍生涯,使他对将军彻底失望,他不得不逃离湘西,寻找新的出路。到北京后,他打算读书求学,结果基础太差没有考取,又堵死了一条实现理想的道路。就在这时,作家这一行当让他看到了一线希望。作家或小说家虽非“振臂一呼,天下云集”的英雄,但大都是文艺界的精英,享有很高的声望和社会地位,如鲁迅、郁达夫、冰心等人,都是在青年中产生了广泛影响的人物。他们的突出成就和显赫地位直接对沈从文造成一种影响和刺激,使他以此为目标,去实现在行伍生涯中未曾实现的理想。这种愿望把沈从文带到一种虚幻的梦境中,他不仅以湖南人特有的激情和耐力坚持写作,同时也不得不正视自己贫困的现实生活和卑微的社会地位,这就造成了一种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距。他徘徊在现实与理想之间,一会飞入梦一般的清幽飘渺的境地,看到家中可爱的小妹,母亲做的可口饭食,伙伴们在学塾中顽皮的身影,初入伍时的辛酸与苦累,以及军中形形色色自己经历过的人事,这些都那么亲切,给他无尽的欢乐与惆怅;一会他又跌入现实的困境中,看到电车上美丽的姑娘“如女王般骄傲”,立即“自觉到一身渺小”,孳生出“难堪的自惭与毫不相恕的自谴”[4]。梦境的飞升也好,现实的苦痛也好,这些分裂的经验和感受,也以分裂的形式表现在他的文字中,不仅成为他现实境遇的写照,也造成其叙述方式的不同和题材选择的差异。
其次,我们也得看到20年代兴起的“乡土小说”对沈从文初期创作的影响。所谓乡土小说,由于鲁迅最早写作,且成就最大,成为这一派小说的开风气大师,并为其建立了艺术范畴和审美规则,他在1935年回顾这个流派时说道:“……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从北京这方面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但这又非如勃兰兑斯所说的‘侨民文学’,侨寓的只是作者自己,却不是这作者所写的文章,因此也只隐现着乡愁,很难有异域情调来开拓读者的心胸,或者炫耀他的眼界”[5]。在鲁迅的启示和带动下,到1923年,一批和沈从文年龄相仿的青年作者带着他们浓郁乡土气息的小说作品,纷纷登上文坛,开始了乡土小说的航程。尽管沈从文与鲁迅之间缘悭一面,但从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鲁迅的影子,正如有的读者早就注意沈从文童年记趣的小说如《夜渔》、《瑞龙》、《腊八粥》和鲁迅的《社戏》相当接近。[6]因而我们也可以说,20年代乡土小说的群起和兴盛,对于处于正向文坛登攀的习作者沈从文来说,他们的实践与创作不可能不对他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在这种启示与熏陶中,沈从文打开记忆的闸门,开始审视往事和家乡的悲欢故事。
浓从文在1925年3月份写就的《市集》这篇散文中,他就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对文字的驾驭和感受能力,徐志摩把它刊登在《晨报》的副刊上配了这样一则欣赏文字:
这是多美丽多生动的一副乡村画。作者的笔真象是梦里的一只小艇,在波纹瘦鳞鳞的梦河里荡着,处处有著落,却又处处不留痕迹。这般作品不是写成的,是“想成”的。给这类的作者,批评是多余的,因为他自己的想象就是最不放松的不出声的批评者。奖励也是多余的,因为春草的发青,云雀的放歌,都是用不着人们的奖励的。
——志摩的欣赏
有着乡土小说的背景和启示,以及朋友的鼓励,加以自己对家乡的自然山水和风物人情的天然血缘关系,沈从文写起自己的家乡生活来自然是如鱼得水、流利顺畅。使文章充满湘西青山秀水的通灵精气,所以清新秀气、亲切耐读。
随着写作经验的丰富,沈从文的叙事技巧也成熟起来,这种变化使他的小说呈现出新的面貌。如写于1927年4月的《猎野猪的故事》,讲述的是兄妹两人在一次围猎中意外捕获一头小野猪的故事。作者首先通过小说中的一个角色“我”作为叙事者交待故事的起始缘由,即“我”每次去小四家,必须为侄儿小四讲个故事,否则就难以脱身。而这次去小四家,“我”却偏偏没有故事可讲,于是引出猎获小野猪的主人公宋妈来讲故事,宋妈便作为主人公以第一人称“我”讲她三四十年前经历的那件事。在这里,叙事者身份巧妙地发生了转移,开始时直接叙事者的“我”,成为转述故事的间接叙事者,而成为后一个“我”的宋妈则成为直接叙述者。前后两个“我”虽未曾谋面,但通过现在时的宋妈这一中介联系起来,构成一个完整的叙事。从叙事结构上来说,故事与作家之间层次结构依次为:故事→直接叙事者→间接叙事者→作者,即作者与叙事者有了一个层次结构关系,是转述他人的经验而非个人的经验或经历。从叙事时间上说,作者与叙事有着明显的时间差,这种时间差通过直接叙事者来弥补,而非间接叙事者所能沟通的。由此,这篇小说已不属于沈从文的个人叙事,虽然它残存着“我”的影子,但它已转向了他者。“一种小说技巧总与小说家的哲学观点相关联”[7]。我们抛开作家的哲学观点就其意图挖掘小说技巧背后的因素,则可以看出沈从文开始有意识地走出自我的圈子,把目光投向远方。同年六月,他写就的《山鬼》那篇小说,第一次详细地介绍“中国南部接近苗乡一带”的风俗民情,如乡下妇人的生活习惯,老年人为孩子们讲故事,女孩子的猜谜,男孩子的格斗等等,沈从文已开始把个人叙事融进民族叙事的大背景中了。
二、走向民族叙事
从个人叙事到民族叙事,是沈从文创作的发展轨迹,也是其意图由在满足“世俗”的要求之时较为模糊的憧憬到比较明确地发现湘西地方民族历史并探索其生存和发展根源与动力的认识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作为创造主体的沈从文怎样实现其文化身份的认同呢?它是在怎样的写作策略中得以实现的呢?
首先,沈从文确立了自己“乡下人”的主体身份。沈从文“乡下人”的身份认同过程,既是其建立主体意识和创作逐渐成熟以及自信心逐渐增强的过程,也是其走向民族叙事的过程。写于1929年秋末的《冰季同我》序中,沈从文提到了“乡下人”的对立面——“城里人”,他认为,冰季“到底是‘城里人’,生活好,养娇了”[8]。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沈从文的“乡下人”意识的产生。在1931年4月的《<群鸦集>附记》中,沈从文明确提出自己是“有乡下老习气具保守性格的人”[8]309。到了1933年12月为萧乾的《篱下集》写序时,沈从文自豪地声称,“在都市住上10年,我还是个乡下人。第一件事,我就永远不习惯城里人所习惯的道德的愉快,伦理的愉快”[8]324。1933 年,沈从文不仅走完了对恋爱的长途跋涉,与张兆和结婚,同时也成为引领文坛的风骚人物,其文《文学者的态度》因赞扬“京派”、批评“海派”而在当时的文坛引起轩然大波。可以说,对“乡下人”的认同已成为沈从文的主体身份特征。
其次,“乡下人”的身份认同进一步体现为沈从文的一种自觉的美学追求。一旦沈从文确立了自己“乡下人”的身份认同,这种身份就不仅仅是一种居住身份了,而是变成为一种文化身份。同样,“城里人”身份特征也在沈从文的批评视野中成为一种文化身份的印记,而不仅仅是此前他经常引用的城市里的居住者。这种“城里人”是“怕事,偷懒,不结实,缺少相当主见,凡事投机媚事悦俗的人,”因而他批评“这种‘城里人’仿佛细腻,其实庸俗;仿佛和平,其实阴险;仿佛清高,其实鬼祟;这世界若永远不变个样子,自然是他们的世界。右倾革命也罢,革右倾的命也罢,一切世俗热闹皆有他们的分。就由于应世技巧的圆熟,他们的工作常常容易见好,也极容易成功。这种人在‘作家’中就不少。老实说,我讨厌这种城里人”[8]324-325。相对而言,沈从文认同的“乡下人”则是另一种样子,“我崇拜朝气,喜欢自由,赞美胆量大的,精力强的”,“这种人也许野一点,粗一点,但一切伟大事业伟大作品就只这类人有分”[8]324。这种崇拜体现在他的创作中,则表现为一种美学上的趣味与追求,“因为我活到这世界里有所爱。美丽,清洁,智慧,以及对全人类幸福的幻影,皆永远觉得是一种德性,也因此永远使我对它崇拜和倾心。这点情绪同宗教情绪完全一样。这点情绪促我来写作,不断的写作,没有厌倦,只因为我将在各个作品各种形式里,表现我对于这个道德的努力。人事能够燃起我感情的太多了,我的写作就是颂扬一切与我同在的人类美丽与智慧”[8]325。他强调:“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重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9]。因此,从《柏子》与《八俊图》的对比中,我们可以发现,沈从文对乡村与城市的好恶,抹布阶级与知识阶级的爱憎中,体现出“一个乡下人之所以为乡下人”的特点。沈从文意在从这些作品中表现“‘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9]5。
其三,“乡下人”的身份认同,以及由此所表现出的审美追求,从策略上体现为一种民族叙事形式的形成与完备。在《论冯文炳》的文章中,论者沈从文自己与冯文炳做了一个对比,认为他们风格最为相近。一是因为他们对农村的观察相同;二是在于二者背景地方风俗习惯也相同。在对自己的作品诸如《雨后》、《夫妇》、《会明》、《龙朱》和《我的教育》以及冯文炳的《桃园》、《竹林的故事》、《火神庙和尚》和《河上柳》等作品进行分析对比后,沈从文仍在二者的相近中发现出其中的不同来。他认为,同样去努力为仿佛我们世界以外那一个被人疏忽遗忘的世界,加以详细的注解,使人有对于那另一世界憧憬以外的认识,冯文炳君只按照自己的兴味做了一部分所喜欢的事。“使社会的每一面,每一棱,皆有机会在作者笔下写出,是《雨后》作者的兴味与成就。用矜慎的笔,作深入的解剖,具强烈的爱憎,有悲悯的情感。表现出农村及其他都市生活较远的人物姿态与言语,粗糙的灵魂,单纯的情欲,以及在一切由生产关系下形成的苦乐,《雨后》作者在表现一方面言,似较冯文炳君为宽而且优。”[8]150这一段话暗含了两种意思:一是体现为创作个性的不同,也就是说,沈从文在创作兴趣上具有与冯文炳不同的趋向;二是沈从文旨在对“一个被人疏忽遗忘的世界”及其人情世态做全面描述和艺术性的再现,他不仅以一种艺术方式激发人们对这一世界的兴趣,同时还以一种想象的方式再造了这一边城世界。
关于文学与民族共同体之间的关系,詹姆森曾做过一个著名的论断,他认为:“所有第三世界的文本均带有寓言性和特殊性。我们应该把这些本文当作民族寓言来阅读,特别当它们的形式是从占主导地位的西方表达形式机制上发展起来的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来好像是关于个人和力比多趋势的文本,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10]。人类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认为,民族本质上是一种现代的想象形式,它源于人类意识在步入现代性社会过程中的一次深刻变化。在这一过程中,18世纪初兴起的两种想象形式:小说与报纸“为‘重现’民族这种想象共同体提供了技术的手段”[11]。
根据詹姆森与安德森的理论,我们再来分析沈从文是如何在想象性地再现这个“被人疏忽遗忘的世界”中实现其民族叙事的。我们拿沈从文的名篇《边城》为例。首先,小说以“边城”为题就是一种相对于中心而言的区别性命名,其中包涵着具有异域风情与边地色彩的意蕴。在中心地区的视点里,“边城”作为被命名的“他者”始终是沉默无言的,它是主体构造出来的一种“想象的地域及其表述”[12]。但在沈从文的表述中,“边城”却因作者的“乡下人”言说身份而具有了自我的主体性。正如在《<边城>题记》中所说,“我生长于作品中所写到的那类小乡城,我的祖父、父亲以及兄弟,全列身军籍;死去的莫不在职务上死去,不死的也必然的将在职务上终其一生。就我所接触的世界一面,来叙述他们的爱憎与哀乐,即或这枝笔如何笨拙,或尚不至于离题太远”[13]。因此,“边城”在沈从文的笔下不仅颠覆了“他者”的身份命名,而且,这种主体性的叙事因承载太多受压抑的感情而呈现出一种“寓言”性的特征。由于这种压抑既是“城里人”对“乡下人”的拒绝,又是中心地区对“边城”的支配性的权力行为,是双重性的文化霸权,所以,沈从文对《边城》的书写就不仅成为该地方经验的言说,而且还是从象征层面寓意了该民族所受到的冲击与挤压。其次,沈从文的这种对地方的寓言性的书写,为民族这种想象性的共同体的形成提供了技术手段。如《边城》中对“茶峒”小山城所处的地理位置所作的全景式风俗画的描写,对当地单纯的人情关系及其淳朴民风的描述,对车道马道的爱情方式的详细叙述等,“他们是正直的,诚实的,生活有些方面极其伟大,有些方面又极其琐碎”[13]57。沈从文使这个在中心地区的视野中的“沉默的他者”成为自我言说的主体时,为这一民族抽象出其集体性的特征与品质时,其民族的主体意识也借助于文学的方式以想象性的关系呈现在该民族人们的心里,并不断得到认同与强化。这一过程,既包孕着沈从文的深深感情,也显示了他的民族叙事的成形与完备。但是,沈从文也预感到现实力量对其叙事的威胁,在对其另一名篇《湘行散记》所作的解释中他说道,“这个小册子表面上虽只是涉笔成趣不加剪裁的一般性游记,其实每个篇章都于谐趣中有深一层感慨和寓意,一个细心的读者,当很容易理会到。内中写的尽管只是沅水流域各个水码头及一只小船上纤夫水手等等琐细平凡人事得失哀乐,其实对于他们的过去和当前,都怀着不易形诸笔墨的沉痛和隐忧,预感到他们明天的命运——即这么一种平凡卑微生活,也不容易维持下去,终将收到一种来自外部另一方面的巨大势能所摧毁。”[8]390也就是说,在其民族叙事中,“乡下人”的沈从文已经看到当时历史的走向对其理想世界的影响。所以其作品历史的必然趋势与现实之间的冲突中既呈现出牧歌情调,也预示着一种悲剧性的结果。
三、结 语
综上所述,沈从文由一名没有多少文化知识的退伍小兵成长为著名作家,其创作主体经历了由个人叙事向民族叙事转变的发展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他逐步走出自我的圈子,把根须深深扎入湘西民族那丰腴的文化土壤中,以民族代言人的身份表现着湘西,创作出湘西人民自己的民族史诗。他对“乡下人”的认同、歌颂和同情,以及对“城里人”的讥讽、批判和揶揄,是基于对湘西人民的关怀与体贴。以湘西民族传统优秀的文化习俗和生活方式为基点,在湘西地方建立一个符合道德要求和人性本质的湘西社会是他的文化理想与追求,也是他写作的深层动机。这一理想契合了人们对现代文明和文化的批判思潮,因而具有对现代文明的困境和现代人生存危机昭示和批判的深层阐释内涵,包含着形而上学的哲学品格。在整个中华民族面临沦丧的特定历史语境中,这一理想又具有了象征意义。它的典型性在于:一方面,湘西民族在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悖反的发展过程中为其他各民族尤其是较为发达的民族提供了样本;另一方面,它的雄强、原始的自然风格和品性又可以为其他民族过度成熟的文明提供新鲜血液。
沈从文在他的作品中建构一个边城,并为其设了一种生存和文化模式。但是,他的世界观无疑是传统与保守的,他以一种带有本原性质的、基本不变的人的困境来衡量这个瞬息万变的社会,以及由此带来的人的生活方式和品格的变异。这种以不变应付万变策略,使他的湘西边城具有普遍性意义;但是,他的理想具有明显的封闭性、常态性,并与现代性的发展趋势相对抗,他的作品散发出的沉郁、悲怆的美学色彩也由此而发。
正如歌德所言,“问题并不在于民族都应按照一个方式去思想,而在他们应该互相认识,互相了解;假如他们不肯互相喜爱,至少也要学会互相宽容”[14]。沈从文以湘西人特有的热情和顽强,表现着这块土地上人民独特的生命力、生存状态和丰富的想象力,为我们认识湘西提供了指南,也为重造民族间的关系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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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3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145.
[3]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3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374.
[4]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1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14.
[5] 鲁 迅.鲁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55.
[6] 王晓明.“乡下人”的文体和“城里人”的理想[J].文学评论,1988(3).
[7] 保尔·萨特.关于《喧哗与骚动》福克纳小说中的时间[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5:266.
[8]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6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302.
[9]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9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2.
[10] 詹姆森.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234-235.
[11]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26.
[12] 爱德华·萨义德.东方学[M].北京:三联书店,1999:61.
[13]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8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57.
[14]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435.
From Individual Narrative to National Narrative——Formation of Regional Color in Shen Cong-wen’s Novels
YAN Li-fei
(Institute of Literature,Tianjin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Tianjin 300191,China)
Regional color is the main feature of Shen Cong-wen's novels,His creative description of the world of Xiangxi(the west part of Hunan province),not only adds a brilliant chapter to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20th century,but also makes bimself the spokesman for Xiangxi local ethnic narrative.The formation of regional color in Shen Cong-wen's novels undervent a two-stage process,from individual narrative to national narrative.In this process,he approved of his“countryman”origin;moreover,he fused individual exquisite perceptual knowledge with the special local ethnic history and culture in Xiangxi,creating a unique Xiangxi national narrative,as well as got rid of his early-stage individual narritive circle.
individual narrative;national narrative;regional color;Shen Cong-wen
I206.6
A
1008-4339(2011)03-0248-05
2010-11-17.
闫立飞(1973— ),男,博士,副研究员.
闫立飞,lifei-yan@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