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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熊谷

2011-09-14朱仲祥

西部 2011年18期
关键词:青莲

文/朱仲祥

“黑熊谷的风景很美。那里有难得的原始森林,还有黑熊,极有旅游开发价值。”从黑熊谷考察归来的县旅游局长如是说。

“你看见黑熊了吗?”他的小情人披肩发问。

“没有。”他有些尴尬地笑笑。

黑熊谷在地图上标注的是自然保护区。这里山高林密,少有人迹。黑熊谷远近闻名,一半是因为这里有黑熊,一半是因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很多年来县政府都说要把黑熊谷开发成旅游区,但都停留在考察阶段没付诸实施。

黑熊谷是一条大峡谷,两边群峰耸峙,中间一河雪浪。山中曾有一座尼姑庵,早年有尼姑在此修行,后被一场山火烧毁了。有人说那里面的尼姑被烧死了,有人说没烧死,反正不知去向。

除了黑熊、狗豹子、山狐等野生动物外,黑熊谷的唯一居民就是小伙子山虎。方圆数十里的山谷就他一个人,住在野人洞下,谁也说不清他独居深山究竟是为了啥。

森林里的天黑得更早,山谷分外沉寂。

忽然一阵怪风呼呼吹来,将虚掩的门吹得吱吱乱响,昏暗的油灯忽忽悠悠,噗地灭了。山虎正奇怪时,木棒扎成的院门被动物的爪子抓得沙沙响。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山虎会心地笑了,他知道这是老朋友黑熊一月一次的造访。

这黑熊是一只老公熊。有一年冬天,老黑熊带着一家三口下到谷底喝水,被进山打猎的家伙发现。在黑熊的一家进入双筒猎枪瞄准器的那一刻,一个惊天动地的吼声响起:住手!拿枪的家伙蓦然回头,见一支漂亮的手枪对准了他的脑袋,那家伙只得连忙向山虎告饶,仓皇逃去。从此黑熊一家和山虎结成了朋友,黑熊每月都要来拜会山虎一次。有时是黑熊自己来,有时是带着全家来。见了面,相互望一望,相互用眼神问个好,道声安,然后默默离去。此时山虎跑出来,隔着柴门摸摸黑熊的头,拉拉它的前爪,依依惜别后,正要反转身,忽见一团白影慢慢向这边走来,样子有点像女人。

山虎感觉很奇怪。这山里,一年半载也不见一个人上来,这大晚上的,咋会有女人上山?该不会真的有狐狸成了精,化作人形来迷惑人。想到此,山虎忙转身关紧了门。

“大哥,等一等。”月色下一个乖巧的披散着头发的女孩,背了一个大背包,怯生生地站在院门口。

他顿时呆住了,通过门缝儿直勾勾地盯住女孩。

“我可以在这儿住一晚吗?”女孩哀求道,“求求你了。”

此时山虎已说不出话了,只含混地点点头。此时他心里仍然有迷惑,但还是打开院门,转身往房里去,在柴灶里升上火,往锅里加上水做开了饭。

在烟火和蒸汽里,他发现女孩轻轻地抽泣着,低头用纸巾擦着眼眶。不一会,他用大碗给她添上饭,端上拌竹笋和腌腊肉,放在石凳上。

“吃。”他说。

“大哥,我叫秀莲,你能留我住几天吗?”女孩端着碗,哀哀地问,“我迷路了,也……也无家可归了。”

无家可归?他不明白。但她叫秀莲,和老婆青莲的名字差不多,留她住几天有啥不可以?她那副娇弱的模样,触动了心里一种柔软的东西。

他起身去收拾床铺。

灶房和睡房只隔了一层木板墙,里面有一张自做的木板床和一张放煤油灯的小桌子,小桌上有一本残破的《新华字典》和几本连环画。他整理了一下床铺,招呼女孩:“来。”

女孩看了看木床,又看看别处,怯声问:“你叫我睡床上?”

山虎笑了笑,使劲点点头。

“大哥,你睡哪儿?”

他朝灶前指了指。他又拿出一张竹席,铺在灶前的松针上,将自己壮硕的身体躺了上去。

女孩这才提着大背包,进了睡房,将门从里面搭上了扣子。这时,月亮已出东山,四周一片寂静,只偶尔从山谷里传来一两声鸟叫和野兽的啼鸣。

半晌,隔着木板墙,传来女孩的哭声,先是小声的抽泣,接着是非常压抑的啼哭,哭得让人揪心。山虎不知咋办好,轻轻来到房门前,“妹子,你咋的了?”

里面静了一会,女孩歉意地说:“没啥,吵着大哥了。”

山虎还想劝几句,但不知该说啥,只得返回竹席上。

往常,山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可今天晚上,隔壁的女孩让他既感到温馨又疑惑,无法像平时那样鼾声绕梁。透过木板墙的缝隙,他分明闻到了女孩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甜香。这甜香,勾起了他对已逝世的妻子的深深怀念……

山虎睡不着,轻轻穿上鞋,听了听里屋的动静。然后一个人向房后情人山下的野人洞走去。

关于这情人山,山虎从阿妈那里听到过这样一个传说:很多年以前,一对青年奴隶很相爱。但土司要把那女奴嫁到远方去。于是他们相约私奔逃进了黑熊谷。土司恼羞成怒,率家丁一路狂追而来。到谷底时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风雨过去以后,人们发现黑熊谷出现了两座山峰,一座是白色的,称作涡罗挖曲(彝语:白岩);一座红色的,叫涡罗阿业(彝语:红岩)。土司带来的人马全被爆发的山洪冲得人仰马翻,一个不留。后来人们便把这对情侣变成的山峰称作情人山。

山上松涛一阵接着一阵,谷中的河水哗哗地响着,风声水声鸟声虫鸣声,响成一片浑然的天籁。山虎坐在洞口,身后是宽阔深邃的野人洞,洞中地面平整,终年干燥凉爽,洞口有一些藤蔓垂挂着,从山下往上看,不注意还真不容易被发现。洞口有一块条石和一堆干草。往里10米处,停放着一个木匣子,木匣子里面的人便是山虎逝去的妻子。山虎总是这样,一有心事就来这里,静静地坐在条石或干草上,默默地把心事向妻子诉说。

这野人洞据说在很久以前曾住过野人,要不怎么里面会有石床、石桌、石凳子、石水缸呢。也有人说是彝族的祖先住过的,因为那岩壁上,还有清晰的表现彝族人祭祀的图画和彝文咒语的刻痕。那年山虎的父亲来时,见里面的这些个陈设和岩画,欣喜万分。

山虎的父亲在“文革”运动初期曾是威震一方的造反派司令。在距此100多公里的一座大城市里,他率领着一帮同样的狂热者,提着枪炮和另外一支造反队伍激战了七八天不分胜负。但后来据说是一个大人物明确表态支持对方那支造反队伍,自己队伍里的人纷纷反戈,连发誓非他莫嫁、多次和他颠鸾倒凤的“最亲密的战友”也不辞而别,投向了对方司令的怀抱。于是局势迅速发生了逆转,伤心至极的山虎的父亲,带着残部勉强支撑了两天,然后独自一人悄然离开了那个伤心之地,扒上火车躲进了这黑熊谷。

黑熊谷当时只有一个彝族老模苏和他的女儿阿依,只有两间小木屋和一条狗。

满身创伤的山虎他爸拖着疲惫的身子到来时,只有阿依一人在家,老模苏出山没回来。

来时也是黑夜,狗汪汪地叫着。

阿依见有条汉子倒在门口,惊诧之余,忙扶他进屋,烧水煮饭忙开了。还拿出了家里的包谷酒,给他满满的斟上。

从此,山虎他爸就在这里住了下来。一年后,他“最亲密的战友”怀里抱着孩子来到黑熊谷,据说她那时已被那个司令、当时即将走马上任的革委会主任甩了,甚是落魄和后悔,企图来请求山虎他爸原谅,重归旧好。

“彪哥,难道你已忘了我们的誓言和战斗友谊了吗?难道你就不能原谅我一时犯下的错误吗?”

望着那曾经热恋过的娇媚的面孔,山虎他爸沉默了半饷,抱过孩子认认真真地看了又看:“是我的儿子。”而后咧开大嘴笑了。

“为了孩子,和我一起下山去吧。”她哀求道。

山虎他爸不言语,只用满脸的胡茬把孩子扎得哇哇叫。

“我厌倦了山下的争斗。”亲够了,他才从浓密的胡须里蹦出了这句话。

“不,你已经被这里的小妖精迷住了。”她转身指着不知所措的阿依,有些歇斯底里。随着一声响亮的耳光,五个红指印出现在她脸上。

在那“战友”失望地抱着孩子就要转身下山的那一刻,山虎他爸大喝一声:“站住,把孩子留下!”

望着他那不容置疑的目光,她只得将孩子放到地上,取下腕上的手表留给孩子,转身一路哭着出了黑熊谷,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山虎他爸从此没再提起过并给孩子取名山虎。

又是一年火把节到来的时候,老模苏把自己的女儿阿依嫁给了山虎他爸。不久老模苏死了,留下山虎一家三口在黑熊谷生活。

山虎在这里跟阿妈学着种玉米、苦荞和土豆,也跟他爸学采药,学文化。渐渐长大的山虎,真真的虎头虎脑,让他爸喜欢得不得了,但他却不轻易将这种爱表现出来,带着伤疤的脸上时常呈现的是一种冷峻的目光。在这种冷峻目光的注视下,山虎顽强地成长着。爬树,攀岩,捕猎,还有文化学习,他都默默地苦练着,吸取着。他知道要在这荒僻的黑熊谷活下去,就必须这样。

山虎十八岁那年,他爸和阿妈被突如其来的山洪卷走了。

留给山虎的,只有这两间木屋,还有一把当年带上山来的手枪和几十发子弹。

又一阵狂风像野马一样,从门前奔了过去。大山仿佛受了惊吓之后,因为疲乏而睡得格外沉静。后半夜的月亮,把黑熊谷照得一片清朗。

一个用灰色僧衣裹紧了身子的尼姑,踉跄着来到木屋前,跌倒了。山虎听见响动,忙披衣出门,险些被绊倒。俯身看时,是她!僧衣已湿透且被挂烂,一片一片的,美妙的女性形体,展示在这浑身都是肌肉却不知情为何物的20岁青年面前。他楞在那里半日,试着用手摸摸,却是活着。于是轻轻一抱,像抱一捆篙草、一条山狐狸——不,那感觉完全异样,令他窒息般的紧张,飞翔般的快乐。他越搂越紧,一步步蹭到床前。

他温热的怀抱使怀中人长出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一双粗砺的颤颤的手,熨斗似的温暖着冷得发抖的身体,浓浓的汗味和粗重的喘息,像山洪一样把她卷进不可测的深潭。她挣扎了一下,又晕厥过去。

山虎怀着对神灵般的崇拜,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平,轻轻脱下她身上的湿衣,朦朦胧胧中他平生第一次发现女人身上有这么多蹊跷的东西,这样的夺魂摄魄。他忽然有一种犯罪感,不敢再多看,忙拉起被子把她盖严了。赶紧生起火来熬姜汤,一面把她的湿衣烘干。又忍不住走近床去,盯着那沉睡着的带一些烟熏后的青肿、血痕和泥迹却仍然如仙子般美丽的面庞,深情呼唤着她的俗名:“青莲,青莲,青莲……”

春风拂面,花蕾萌动。青莲微弱呻吟一声,再次睁开眼来,惊问:“山虎?……”便要坐起身来,被子掀起一角,自己尚未察觉,早吓跑了犯罪般的山虎。青莲低眉看时,不由得羞红满面,赶紧把被子裹紧,心跳如雷鸣,惶悚欲痛哭,鼻子酸了一阵,竟然哭出了声。山虎更无颜面对,放下舀好的姜汤夺门而去。

他一口气跑到屋后的野人洞,望着洒满月光的静静的山谷,望着从情人山红白两峰之间飘下的青白的瀑布,他想起了阿妈讲的关于这瀑布的传说:某年某月的一天,瀑布下的小白龙变成一位翩翩少年去赶火把节,见一美丽的阿咪心生爱恋,在火把节上与她私定了终身。后被龙王爷发现,派人把小龙王押回了龙宫禁闭。可怜的阿咪等了又等,天天站在情人山上痴痴地望,边望边哭,泪水流成了这条瀑布。人们为她的忠贞所感动,在山上修了一座尼姑庵来纪念她

山虎自小便被这个凄美的传说所吸引,多次到尼姑庵玩耍。在那里,他认识了小青莲,当然还有青莲那60多岁的师父,从此心里生出许多关于青莲的桃红色的梦想。但仅仅是梦想而已,每次见那一身素衣打扮的青莲,他都心中有鬼似的低头走开。

而今青莲却来到了自己的木屋,此时就睡在自己的床上。

他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屋里,见青莲已开门站着向外张望。他鼓足勇气,抱起惊慌失措的尼姑,嘴里不停地喃喃着:“婆娘,青莲,做我的婆娘啊,我要你做我的婆娘……”

青莲一阵颤栗后,终于瘫软在了木床上……

吃过早饭,山虎收拾好背篓和绳子,又胡乱丢进去一些土豆和腌萝卜,到瀑布口旁边的地里收包谷。那乖巧的叫秀莲的女孩,就让她在屋里呆着吧。

他下到谷底,又沿着一条陡峭的小道往上爬,在半山腰有块两三亩台地,那里生长着一片成熟的包谷。这就是山虎今秋的收获。

走在崎岖的山道上,山虎却如履平地。他今天心情似乎特别好,一路走着一路观赏着四周的景色。山色更深了,一些树已叶子泛黄,野柿子红灯笼似的挂在枝头,板栗的果实也爆出掉在了地上。只有不远处的瀑布,仍哗哗地流着,几千几百年,永远流不完。瀑布边的许多的青苔把石头染黑,然后又一次次晒干,化作种种神奇美妙的图案。连倒在地上的树干上也长满了青苔,绿绿的茸茸的。

从下到谷底再爬上台地,约有十里路程,如果有空闲从台地再往上爬六七里山路,经过手抓岩到瀑顶,再朝前走两里地,就是那座尼姑庵。山虎曾多次到那里帮忙劈柴挑水,或送一些阿妈做的荞麦饼什么的去。

那年庵里被雷电击中着了火,见已无力抢救,已古稀之年的师父急忙将青莲往门外一推,然后关死了大门,自己在熊熊大火中坐化了。青莲无处可去,只得跌跌撞撞地奔山虎而来。

山虎收包谷收到一半,感觉天已正午,便坐了下来,在地边燃起一堆火,将带来的土豆放进去。然后,坐在一旁抽烟,望着瀑布,回忆起几年以前的事情,一切如烟如梦。

青莲到来的半年后,他领着青莲来到这瀑布旁的台地。那时这里正是荞麦花盛开的时节,地里粉红粉红的一大片,非常鲜艳。青莲高兴极了,围着荞麦地不停地哦哦直叫,山虎在后面追着她跑,直到两人一块儿滚倒在地上。

“虎子,传说瀑布旁边有张情人床,是小龙子和他的小阿咪睡过的,你上去过没有?”青莲躺在山虎的怀里,撒娇地问。

“当然。还不止一回两回呢。”山虎答道。

“那我们上去睡睡?”青莲好任性。

“险呢。你怕不怕?”

“险也上去。是不是你怕?”

“我当然不怕。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上面并不好玩,只有一块像床一样的石头。”

“不,我们就是要上去睡睡,睡过后你变了心,就要挨天打五雷轰。”

他看着臂弯中的青莲,穿着阿妈少女时的彝族服装,果然比盛开的杜鹃艳几分。往日我山虎能自个儿上去,今天就不能和青莲一起上去?来,我把今天作婚礼,背你上去。

青莲脸儿红红的,款款走近他,往他背上一贴,光光的胳膊环住了粗壮的脖子,小嘴儿朝他后颈窝吹气,吹得他痒丝丝的。

“闭眼,别往下看。”

“往下看又咋的?”

“看吓着。”

“吓着又咋的?”

“看摔了。”

“摔了又咋的?”

“摔了,嘿嘿,摔了可就……”

他的嘴被捂了个严,那只柔软的面团似的小手,带着一种好闻的气息。

……

山虎感觉烟已灼痛了手,忙扔掉,站起来翻了翻火堆里的土豆,又坐在地边发呆。当时真不该逞能,那手抓岩也真他妈奇怪,或许是冒失得昏了眼了,或许是时间久了岩石风化了。背着青莲到了半岩上,看准一处脚坑踩上去,那岩石居然松了。她那一声惨叫,至今还让人心如刀绞。自己滚下岩时却被一株树给拦住,当时他真想一块儿跳下去。

他又抽上了烟,醉醉的,无情无绪。火堆里木柴爆了一声,他这才想起烤着的土豆应该熟了,忙拿起一根木棍在火里掏着。

“大哥……大哥……”

四面响起一片回声。紧接着,昨晚的女孩出现在山道上,换了红色的体恤和牛仔裤。怪了,她也会走山路,也会找着路来。

山虎只好把烤熟的土豆一溜四个排在草地上,等着女孩的到来。山里的路,看着近走着远,他走进地里继续掰着成熟的包谷,枯黄的叶子被碰得飒飒乱响。

一会儿过去,女孩终于爬上了包谷地。“嘿,你忍心不管我?”她说着,蹲在地上,抓起一个土豆咬了起来。

“这不在等你。”山虎钻出包谷地,站在旁边望着她,窘窘地解释道。

“那上面是什么?”女孩吃着烤土豆,忽然指着手抓岩上突出的一块山石问。

“龙子的婚床。”

“能上去吗?”

“可以,但很危险。”

“你上去过吗?上面什么样子?”

“上过几次。就是一块像床一样的大石头。”

“什么时候上去看看就好了。”

山虎一激灵,他仿佛又听到青莲那揪心的惨叫。

回到小木屋,眼前的景象令他们俩有些发呆。

不知啥时候来了一群男女,在木屋旁搭起了几顶好看的帐篷。帐篷外的草地上,铺着一块大的塑料布,一披肩发女子正往上面放着罐头、卤制品、蛋糕、啤酒,两个小伙子在旁边打着帮手,一中年男子在和一个外地人模样的人讲着话。这人他认识,是来过两三次的县里的旅游局长。

“山虎回来啦?”旅游局长吃力地帮山虎接下满背篓的包谷,转身向外地男子介绍,“吴老板,这就是山虎。”

吴老板立即伸出手来:“山虎兄弟,以后要多多关照啦。”

山虎不习惯握手,也听不懂吴老板的闽南普通话,傻呵呵地。

“借用一下你的锅灶烧点水。”一女子从屋里出来,笑着向山虎说。山虎又是一楞,心里嘀咕道:“这女娃咋这么像青莲?”

太阳下山了,朵朵晚霞将黑熊谷映照得格外迷人,格外温馨。这群男女围坐在一大堆食物旁,也硬拉了山虎一起坐着,山虎仍傻呵呵的,不知如何应付这场面。那像青莲的女子就坐在旁边,好闻的发香一阵阵扑鼻,惹得他不断地转过头去瞅。

“让我们为黑熊谷美好的明天,为我们良好的合作,干杯!”旅游局长举起杯,和吴老板碰了杯,又和大家一一碰过杯。

山虎不知他们指的是啥,凭经验,应该是说开发黑熊谷搞旅游的事。但过去多次考察都没有结果,这次肯定也是说说,不会有结果的。他想到了自己的好朋友黑熊一家子,下次见面我一定会安慰它们的。

旅游局长有些卖弄地讲:“这黑熊谷有二十一景。情人相守,灵峰夕照,飞瀑流泉,仙女瑶池,龙子婚床——景景都有来历,景景都有魅力。还有独特的彝族风情。吴老板,前景可观哟。”

“好!这个项目我一定认真考虑。干杯!”吴老板豪气冲天,一仰脖子喝下一大盅啤酒,脸渐成猪肝色。众男女又纷纷以各种理由,分别和吴老板碰了杯,吴老板照旧一一干了个底朝天。

像青莲的女子最后和吴老板碰杯:“吴老板,为了这片未开发的处女地,我们干杯!”

吴老板醉眼朦胧,笑嘻嘻地举起杯:“处女地?你是说黑熊谷还是你自己。”

这女子在众人的哄笑中羞红了脸,但仍不依不饶:“吴老板你欺负人,不行,非叫你喝三杯罚酒不可。”说着,站起来走到吴老板背后,大有不罚他喝下去不罢休的架势。

吴老板二话不说,连喝三杯下肚喘口气说:“贵县女子真厉害,以后来这里发展一定要找个这样的女助手。”说着,醉眼有些放肆地在诸位女子身上扫描。

“没问题。在座的你看上哪个是哪个!”局长拍着胸脯表态。

小情人披肩发用肩撞撞局长,发嗲道:“局长大哥,你可要推荐妹子哟。”

局长悄悄捏了一下她的屁股蛋,向着吴老板说:“就不知道吴先生给不给这个面子。”

不知酒过了几巡,大家都有些兴奋,叫山虎抱来木材,燃起熊熊的篝火,围着篝火在收录机的伴奏下,跳起了彝族的达体舞。山虎被阿妈带到山那边的寨子里跳过几次,加上旅游局长热情相邀,借着酒后的兴奋,他加入了进去,一摆手一扭腰,柔中带刚,热烈奔放。大家都出乎意料地望着他,又在他的带领下,都更投入地跳了起来。

像青莲的女子把棉花条似的小手放在他的大手里,一边跳着一边悄声对他说:“山虎,你很棒。”山虎羞红了脸。

她又问:“你一个人在黑熊谷,不寂寞吗?”

“习惯了。不,我有朋友,黑熊。”山虎笨拙地解释道。那女子不解地望着他。山虎这才想起,怎么没见昨晚来的女孩?

他忙走出跳舞的行列,屋里屋外地找着,但都没人。她会到哪儿去了呢?

他忽然想起野人洞,因为他回来的路上曾给她提起过。

但一个城里来的女子,不和大家一起玩而敢躲进野人洞,肯定不一般。山虎隐隐有种担忧。

手拿电筒爬上野人洞,果然见到秀莲手拿着一只小电话在发楞。

山虎急切地问:“咋的呢,咋不和大家一起耍呢?”

秀莲低着头,并不答话。

山虎也不再言语,灭了电筒,在她身旁的干草堆上坐着。不知咋的,秀莲伤心的样子,让他心里有些发痛。

今晚的一钩弯月很亮,银白的月光洒满山谷,连谷底的瀑布也被照得隐隐发白。有斑鸠和猫头鹰相互呼应地叫着,更增添了山谷夜晚的宁静。

山虎不知道,此时她心里非常不宁静,心老是徘徊在山外的繁华县城,那里发生的事总让她忧心忡忡又迷惑不解。

秀莲出生于边远山区的农民家庭,在一所农村职业中学毕业后,以其乖巧的容貌,良好的素质,被挑中到县城宾馆做了餐厅服务员。这份工作,让她格外珍惜。

一天,她服务的“富贵鸟”雅间来了一个五十开外的中年男人,簇拥前后的是当地的官员和一个企业老总。那中年男人进门后,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然后很有风度地在上座坐下。秀莲在他片刻的注视下,忽然红了脸。

进餐的过程中,她感觉那中年男人的眼睛总不时地瞟过来。但这样的醉眼打量,几乎天天都要碰上,并没有往深处想。

酒喝到高潮,企业老总向她一招手:“来,请你给上座的老板敬杯酒。”

“我不会喝酒。”其实有些酒量的秀莲推辞道。

“哎,权当锻炼,就一杯。”老总有些不耐烦。

她抬眼望上座的老板,正殷殷地看着自己。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款款朝老板走去。

老板破例地站了起来,迎着她的酒杯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干了。

老总和旁人起哄:“不行,今天老板头次来宾馆吃饭,喝个交杯酒。”

老板微微笑着,红红的鼻头朝着她,举着杯。

秀莲只得添上一杯,从容地将手臂伸进老板的臂弯。仿佛是不经意间,老板的手肘碰着了她的胸乳,令她一阵慌乱,忙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后来经理告诉她,红鼻头是本县新来的县长,并说县长在他面前将她好一顿夸奖。说着,塞给她一个鼓鼓的红包,意味深长地说:“一个老总给的。”

一星期后,秀莲由那老总出钱,被请到县长家做了“家庭服务员”,当然,工资比在宾馆时涨了不少。

干家务活她没问题,和一个比自己父亲还年长的领导一块儿生活,她也放心。尤其是县长表现出来的父亲般的关怀,让她常常感到温暖和感激。而且每位到家来“汇报工作”的领导都给予了她足够的尊重,有的还送礼给她,这让她感到非常满足。不过,有几次来人送的礼太重,被县长知道后要了回去,并严厉地对她讲:“你以为你是谁,这不过是经你的手送给我的,小姑娘做事要掂掂轻重。”秀莲顿时委屈得眼泪唰唰直流。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喝醉了酒的县长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不顾一切地闯进她的卧室。

“秀莲,想死我了,做我的小情人好不好?”他趴在她身上,嘴里喃喃着,“我是县长,你跟了我会享福的。”秀莲知道在劫难逃,挣扎了片刻就认命了,随了他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忍着撕裂般的疼痛任他折腾到天明。

此后,秀莲得到了她想得到的东西:工作,金钱,还有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大专文凭。但她并不安心于这样的生活,却又无可奈何。

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后的一天晚上,县长出现在城市边缘一所僻静的别墅,惊慌失措地跪在秀莲的床前,额头冒着大颗的汗珠,无比绝望地抓住她的手,颤颤地说:“秀莲,我完了,我这回彻底完了。如果你不帮我,我就死定了。”

她被县长这个样子吓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毕竟在一起生活了这些年,见他这样,忙下床,双手将他的光脑袋搂在胸前,轻轻安慰他:“不会的,你是县长,总会有办法的,慢慢想,别着急。”

“能不急吗?”县长满脸颓丧,“上面查出我贪污了120 线公路改造工程款,又遇到了席卷全国的廉政风暴。我这次倒霉倒定了。”

“那我能帮你什么忙?”秀莲也紧张起来。

县长抬头望了她片刻,忽然严肃地冷了脸:“你提上这个密码箱赶快出城,找个地方躲一躲。别让人发现就行。至于为什么,以后我再告诉你。但迅速又黑了脸警告道,如果你出卖我,小心我怎么收拾你!”

秀莲见他那样子,吓得只有点头的份,情景有些悲壮。

这时,县长忽然焕发了精神,急急地爬上床,三下两下撕掉秀莲身上的所有衣服,用臃肿的身体发狠似的将她压在身下,牛似地喘着粗气,一遍又一遍发泄着自己的怨恨和绝望。秀莲此时有些可怜他,便尽可能地配合着他,尽管她从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床在他们的翻滚中晃动着,在墙壁上咚咚地碰撞着……

家是不能回了,亲戚处也不能去。天亮前秀莲悄悄溜出城,望着天上冷冷的几颗星宿,一时不知向何处去,心里有些悲凉。这时,一辆早车向她驶来,车的目的地是黑熊谷附近的一个小镇。她曾听说过黑熊谷的一些传说,并且知道那里有户孤独的神秘人家。

于是她坐上车,向着黑熊谷走来。

刚才她正是发现那旅游局长来过县长家,彼此较熟,才急忙躲到这野人洞。可这一切她又不能对山虎说。

“山虎哥,我想一个人呆着。”秀莲望着沟那边的月亮。

山虎已感觉到这女孩心事很重,心里有些同情她,就默默地陪她坐着,不再言语。后来又回屋抱来了被盖,让她披着。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山虎睡了过去。

“山虎哥,山虎哥,下面有人喊你。”朦胧中,山虎被秀莲推醒,睁开眼低头看时吓了一跳,什么时候被子已盖在了身上,和她睡到了一块儿。山虎不安地看看身边的秀莲,她却没事人一般。

忽然秀莲发出一声惊叫,同时双臂抱紧了他:“那是什么?”

山虎回头看看,原来她看见了那个木匣子。他平静地说:“没啥,那是我老婆。”

“你……妻……子?”秀莲睁大了眼。

“我们天天在一起。”山虎望着木匣子,眼睛里有些温暖的东西。

于是,秀莲心中充满了感动,不再感到害怕。

“山虎,你在哪儿?”下面的叫声又传来,这才想起昨天答应带他们看黑熊谷的二十一景,也就是当向导加背夫。

他忙回屋准备背篓和绳子,胡乱吃了点东西,赶快去与他们汇合。

“山虎,家里没人睡觉,跑哪儿去了?该不会真有山妖迷住你了吧?”旅游局长打趣道。

山虎憨憨地笑笑,不作解释,只飞快地将大家的罐头、矿泉水、啤酒和多带的衣物,一股脑儿往背篓里装着,装成了山。

旅游局长提议:“今天到情人山下的一线天为止吧,怎么样吴老板?”

“好,听你的。吴老板手握一根拐杖已站在了路口。”

山虎走前面,一行人上了路。

像青莲的女子扛着摄像机,先将背满东西的山虎摄入镜头。

“嗬,起雾了,多美的雾哟!”

“是啊,真像仙境。”

“小英,你的镜头不对着山景,拍人干吗?”

“小英不会是在对帅气十足的山虎哥动了芳心吧?”

“你们乱嚼舌头。”

“还说不是,脸都红了。”

“嘻嘻……”

“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

到了种包谷的那块台地,大家走不动了,于是坐下来休息。像秀莲的女子小英却还忙着,叫山虎领着她,寻了一条小路,来到瀑布旁一个拍摄瀑布的最佳位置,对着瀑布一阵猛拍。她脸上冒着晶亮的汗珠,薄薄的衣裙已被汗湿透,贴在身上,露出起伏的曲线,让山虎想看又不敢。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他问:“你不累?”

“我可没他们娇贵。”她答道。

“这里真能开发成旅游区?”山虎担忧地问。

“谁知呢。”英子专心致志地抓拍着,直着腰,胸脯便显得更加饱满。

回来的路上,山虎夺过摄像机,小心地提着,有一个地方路很难走,小英拽紧了他的衣服,甚至有几次丰满的胸脯碰着了山虎的手臂。他想到了逝去的老婆,也想到了前天晚上跑来的女孩秀莲。

回到台地,他们已经开饭了。山虎听到局长和那老板在说修公路什么的,又指着包谷地,这里可以搞个观光休闲中心,三星级。

见了山虎,笑着说:“山虎,让你在中心做保安干不干?”

保安是做什么的,他不懂,便也笑笑,不回答。

“不对,应该叫他到黑熊谷艺术团去唱歌跳舞。”

“山虎还能唱歌?唱一个听听。”

山虎望着众人鼓励的目光,喝下一口啤酒清清嗓子,亮开了歌喉:

阿依——哟,阿依——

美丽的酒杯斟满美酒举呀举起来,

友谊的酒杯斟满友谊举呀举起来,

真诚的酒杯斟满真诚举呀举起来,

祝福的酒杯斟满祝福举呀举起来,

……

“好,好,好!没想到,真看不出来。”吴老板拍着山虎的肩膀,和他又一次碰响了杯。

又出发了。小英指着上面那块突出的岩石问:“那上面有什么?”

“没有啥。”

“可以上去吗?”

“不晓得。”

小英明显感觉到他在回避着什么,不由得看了看那块石头,又看了看山虎。

两天后送走了这一行人,山虎结束了乱糟糟的日子,但心里又乱了起来。他不知拿这个叫秀莲的女孩怎么办,这样住下算啥事?

但他没想到,秀莲还真能干,把里里外外收拾得整整洁洁,地里的庄稼活儿全都会,而且还传给他一些过去阿妈没教过的技术。

可她又不时地望着山外发呆,眼神痴痴地,长长的挂着泪珠的睫毛后,藏着很重很重的心事。有时拿出小电话,用白皙的拇指飞快地按着,按完后又接着发呆。每当这时,山虎就不敢言语,默默地陪着她,心里有些发痛。

她还不时地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山虎哥,你说人干吗活着?”

“山虎哥,人活得平静一点好呢?还是风光一点好呢?”

“山虎哥,你说幸福究竟是啥?”

“山虎哥,为一个你不爱的人去担惊受怕值不值?”

“山虎哥,一个女孩为了某种目的出卖了自己的贞操,还会有获得真爱的可能吗?”

对这些问题,山虎从没想过,也不能回答。

但渐往后走,她就渐趋平静,不时地做着活儿,嘴里就哼出歌来:“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笑开颜。”

有天晚上,门外又响抓挠声,山虎知道黑熊来了,忙开门出来迎接。这次来的是黑熊一家子,它们站在门外向里望着,似乎知道还有秀莲似的。山虎忙向秀莲招呼道:“快出来,来客人了。”

秀莲听说往外一看,见黑黑的几只熊站在门外,吓得浑身直发软,哪里还敢走出来。

山虎走进屋,把她往外拉:“别怕,它们是我的朋友,来见见。”

秀莲紧偎着山虎朝黑熊一家走来,紧紧地攥着他的手。黑熊一家见了秀莲,直起身拍拍熊掌,嘴里发出欢快的声音。

“它们在为你的到来高兴呢!”山虎回头翻译道。

“可我还是怕。”她声音仍有些发颤。

半饷,山虎却发现黑熊流泪了。他知道它们在担心旅游开发的事,这片难得的原始森林,是它们最后的温馨家园。山虎同样也不希望所谓的开发真正实施,这样平静地生活着,挺好。

“熊哥,别担心,他们和往次一样,不会有结果的。”说着,他比了一个打枪的姿势,“真来,吓死他们。”

黑熊感激地点了点头,转身慢慢消失在夜幕中。

送走黑熊一家,低头发现秀莲还紧紧偎着自己,手臂那儿温软发热,此时月光下的她更加娇媚,更加令人着迷,不觉伸出手紧搂住了她,嘴里直喘粗气。秀莲见状,使出浑身的劲推开他:“不,别这样。”

这一推,反而让山虎异常羞愧。

晚上,秀莲和山虎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都隔着板壁听得见彼此翻身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里面传来秀莲的声音:“山虎哥,你在生我的气吗?”

他不知怎么回答。

“山虎哥,你知道我的来历吗?你知道了我的情况还会对我好吗?”

他停止了翻身,听她说下去,因为他这些天心里总想弄清楚她到黑熊谷究竟是咋回事。他这不是好奇,而是真想关心她,帮助她,想搬去压在她心头的心事,让她像过去的青莲一样快活。

但等了半天,她那边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就再没有了声音。

“你要在这里住好久?”山虎终于忍不住问。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明天会是啥样子。你是一个好人,感谢你收留了我,否则我真不知道我现在会在哪里。”

“说啥谢,缘分。”

“你不会赶我走吧?”

“不会。”

“我可以干很多活,不会让你养活我的。”

“可你,你不可能在黑熊谷呆一辈子的。”

“现在不回答这个问题,我还得用时间想想。”

“想想就想想吧,反正有的是时间。”一阵倦意袭来,山虎很快沉入梦乡。

“啊!啊!啊—!别,别抓我,别抓我!救救我,快救救我。”

深夜,他被一阵惊呼声吵醒,听听,是秀莲在做噩梦,忙用力拍着门板喊道:“醒醒 ,秀莲,你醒醒。”

里面终于安静下来了。她喘了口气,抽泣着说:“对不起,吵着你了。”

“你没事吧?”

“没事,梦见……梦见打仗了。”

“不,你有事。”

“对,但……现在不能告诉你。”

隔了片刻,也许是为了缓解气氛,她有些撒娇地请求:“山虎哥,你陪我到野人洞下的仙女池洗洗,刚才急出了一身汗。”

来到野人洞下,秀莲叫山虎转过身去,她三下两下脱去衣服跳进仙女池。山虎站在月下,总忍不住要回头看,见夜幕中她白白的身子自在地在水池里出没,水从长长的秀发上滴落,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情景朦胧依稀,真像传说中的山妖。山虎在这一刻,真比什么时候都难受,但有了上次的经历,他不敢造次,只大声说了句:“已到秋天了,少洗一会,不要着凉。”

“知道了,你转过身去。”秀莲搅动着水声回答。

山虎听话地转过身。

远处,瀑布发出的哗哗声,不断敲打着黑熊谷的梦乡,山谷一片宁静。

山虎一个人坐在野人洞里的木匣子旁,心事重重地和里面的青莲对着话:

“青莲,我心里头很乱,想对你说说话。”

“山虎哥,我知道你有心事,说吧。”

“秀莲不知从哪里来,还在你面前睡了一晚,那夜我不知咋的和她睡在了一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她怕冷着你。她是个好妹子。”

“这一个月来,我看着她就想到你。”

“她还有一些很重要很难办的事情要办,你不要着急,不要勉强她。”

“你为啥知道她的事?”

“她是我前世的妹妹,是我叫她来帮我照顾你的。”

“可我感觉她不可能在黑熊谷呆下去。”

“会的,她也是山里妹子,城里那些事,伤透了她的心。”

迷迷糊糊中,山虎被人推醒,睁眼看是秀莲:“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快,城里又有人来了。”

“哪个?”

“那个拍电视的女子。还有一个女的。”

山虎嘟哝着:“大老远的,又来干啥?”

来到木屋前,小英伸出手:“你好!又来打搅你。这是县文化馆的才女叶子,这就是黑熊谷主人山虎。”说着转过身去向着才女挤挤眼,“不错吧?”

山虎不习惯她俩如此的热情,腼腆地缩回手。

“山虎哥,该你给我们介绍了。”两女子颇有深意地望着秀莲,令秀莲绯红了脸,忙自我介绍:“叫小妹好了。”

接下来,两女子就缠住了山虎,要他把关于黑熊谷的所有传说故事和民歌民谣一一讲给她俩,说是要编一本什么书。那女子弄着录音机,才女叶子飞快地记录着。并不时地提着各种各样的问题,开着各种各样大胆的玩笑,有时把山虎弄得很难堪。秀莲在一旁见她们那骚样,边做饭边嘟哝着嘴,露出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山虎便两头应付着。

背了秀莲,叶子总一次次地追问:“小妹和你啥关系?”

“山那边来的表妹。”山虎不想和她们纠缠。

“山那边来的山妖吧?”叶子笑嘻嘻地问。

“是表妹。”山虎坚持着。

“不像吧?想不到你还挺走桃花运的,这么靓!”才女道。

“是表妹。”山虎感到难以招架。

小英用肩碰了碰叶子:“山虎哥是老实人,你别没完没了。”

“哟,我问的都是你想知道的,怎么反怪我了?”

两女子说笑着,在地上滚成一团。山虎趁机走开,找秀莲去了。

秀莲在里屋睡着,用被子蒙着头,任山虎怎么摇都不理他。那个小电话放在枕边,山虎看见上面的方框里有一行字:

——小莲,货可好?风头未过,要耐心等待。

他不解,也不想知道。目前的问题是她生气了,他不知怎么办好,在床前不停地转来转去。秀莲从被窝里悄悄睁开眼,发现他的傻样子,不觉“扑”地一声笑出来,酸酸地说:“别管我。饭做好了,叫你的美女们吃饭去吧。”

晚上,两女子已记了厚厚一大本,灌了两盘录音带还不满足,还要山虎再讲讲。山虎惦记着在野人洞的秀莲,告饶道:“我没啥讲的了,真没啥讲的了。”

找到秀莲时,见她在洞口暗自流泪。山虎离她一拳处坐下,歉意的问:“怎么又哭了?”

“没,没有,风吹沙子到眼里了。”

“她们是客人。”

“我没怪你。我在想别的事。”

山虎轻舒了一口气,但同时又忧虑起来,知道她又在想城里的烦心事。可究竟是啥事,让她这样伤心落泪呢?他想起了那个梦,梦中青莲的话他记得真真切切,但他不敢相信那些没有来由的话。

“你去灶前睡吧,我一个人在这里。”

秀莲没答话,将身子朝山虎靠了靠,干草在身下发出沙沙的响声,很轻柔温馨的那种。

早晨起来,小英俩悠悠闲闲回山下去了。秀莲却病倒在床上,发着高烧,昏昏沉沉的,不时地说着胡话。山虎听着,却一句也听不明白,只精心照顾着。山虎知道是染了风寒,便按照阿妈传下的方子上山采药,那种草药在手抓岩的半腰处最多,他将绳子拴在腰上,荡秋千似的垂到岩壁上。待稳住不晃时,他便伸着手臂,吃力地将那种野蒿似的植物采摘下来,放进背篓。在爬上岩壁时,他忽然被一阵风吹来悬了空,又重重地撞在山岩上。待好不容易攀住岩石爬上顶看时,手掌和膝盖处都擦伤了,细细的血珠直往外冒。

回路经过一片竹林时,他想到秀莲虚弱的样子,又掏出父亲留下的手枪,在林子里潜伏着,等待经常在这里出现的斑鸠或野兔。山虎打枪的时候不多,更多的靠的是来自于父亲遗传的灵性。当一只肥硕的野兔闯进视野时,随着一声枪响,兔子应声翻倒在地上。

回家一阵拾掇,屋子里顿时飘满了肉香和药香。

秀莲在昏沉中吃过几道药汤和炖肉汤后,烧终于退下来了,精神也好多了,有些虚弱地走出小屋,忽然发现山虎受伤的手掌和腿,一下扑进了他的怀里,伤心地痛哭着,泪珠成串地滴落在山虎古铜色的胸口上,让山虎不知所措。

靠在山虎厚实的胸脯上,她听到了有力的心跳,不觉有些激动。眼前忽然出现红鼻头臃肿的躯体来,顿感无比恶心,便自己挣脱出来,倚在门前的石磨上,低垂了眼帘想心事……

黑熊谷一天比一天冷了起来。

山虎和秀莲在收获了包谷的地里忙着,他俩要赶在下雪之前把土豆种下去。秀莲还建议养两头小猪和几十只鸡,开展野蘑菇加工什么的。

锄着地,秀莲问道:“山虎哥,今后怎么过你想过没有?”

“我离不开黑熊谷。”

“黑熊谷真能成旅游区吗?”

“不知道,也不想旅游的事。”

“我学的就是旅游专业,我想成为黑熊谷的一名导游。”

“可黑熊它们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山虎望着黑熊一家活动的那片原始森林,陷入了深深的忧虑。如果吴老板真的打算拿钱在黑熊谷搞旅游开发,而且有县政府撑腰,那黑熊谷就不再有安宁之日了。

“山虎哥,你在想啥?”秀莲走向他,有些撒娇地请求道,“从明天开始,你带我转遍这山谷的二十一景,给我讲讲这里的传说啥的,比给那两个妖精讲的还要多。好不好?”

山虎当然无法拒绝。不过心里嘀咕道:难道她真的不想出山了?真的要在这里陪我一辈子?

晚上回家,秀莲的手机又收到一条短信息。

——货可好。最近有人见过你,务必小心。

秀莲立即想到了那两个风骚姑娘,回去可能无意说漏了嘴。她心头又增加了几重重负,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坐在野人洞前,她的心又回到了喧嚣的县城,又想起了往日忍受的屈辱,红鼻头贪婪的嘴脸如苍蝇一样令人恶心。她从未为过去的自己感到过如此的羞愧,羞愧得无地自容,羞愧得令人绝望。她大喝一声:“见你的鬼去吧!”说着,将手机远远地扔到了山岩下。

山虎吃惊地望着近乎疯狂的她,想安慰她什么,嘴动了动,终于什么也没说。

秀莲察觉自己的失态,忙调整情绪,拉山虎在干草上坐下,沉默了片刻,终于把自己的故事向他作了完整的讲述。讲完,她忽然感到轻松了许多,像搬掉了压在心头沉重的石块。回头直视着黑暗中的他问:“山虎哥,了解了我的过去,你还喜欢我吗?”

他先是沉默着,仰着头,仿佛在出神地看月亮。一支烟的工夫过去,他开口道:“你把那箱子送下山去,交给公家。我等你。”

“山虎哥!”秀莲忘情地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将脸蛋紧紧贴在他宽阔的脊背上,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山虎转过身,将她横着抱了起来,忘情地把等待已久的吻盖上了她的双唇……

第二天,太阳早早地升起来了,绚丽的朝霞映照着黑熊谷,将山谷渲染得暖烘烘的。茂密的森林沐浴在明媚的晨光中,白纱般的轻雾漂浮在山腰树林,清新中又多了几分朦胧的情韵。鸟们也醒来了,清脆的啼叫划破晨曦,也鼓舞着秀莲此刻的心情。

山虎站在木屋前,久久地望着出山的小路,望着小路上她离去的背影,不觉眼睛渐渐变得湿润。

秀莲忽然回过身,爬上路边一块突出的岩石,高举着一束山花向山虎挥着,“山——虎——哥——!等——着——我——回——来——!”呼声在山谷中荡来荡去。山虎也使劲挥着手,久久不肯放下来。

山口,修筑旅游公路的开山炮隆隆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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