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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 妹

2011-07-19李艳华

西部 2011年18期
关键词:过桥舅舅

文/李艳华

我和樱妹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在老家称老庚,两家相隔不到百米。因我一个堂叔娶了她的姑姑,我叫她爸妈为舅舅、舅娘,两家关系甚好。

儿时我们经常在一起摆家家做游戏。一次我们摆家家扮新郎新娘结婚闹洞房时,我们学大人的样,把一条长板凳摆在走道上,我在一头说:“心肝妹妹,要不要过桥?” 樱妹回答说:“要过。”于是我们很吃力地爬上板凳。曾见过大人闹洞房,新郎新娘分别从一头走向另一头,相互调个头,要拥抱才能通过。我们没力气,抱不起,怎么也调不了头。我想了一个办法,将两条板凳拼在一起,不费力就完成了“过桥”的游戏。我们拍着手大声叫道:“我们过桥了,我们过桥了。”

我们的叫声被三阿母听到了,她笑得直擦老眼,问道:“小家伙,你们知道什么叫过桥?”

“过桥就是过桥嘛!”我调皮地顶三阿母的嘴。

后来我才知道“过桥”的含义,在家乡土语中,“过桥”是双关语:一种意思是指从架在沟或河上的桥上行走,另一种意思是指男女之间生育功能强,一次就能怀孕生子。当我懂得“过桥”的意思后,一想起我们过桥的游戏就羞愧得耳根发烧。

有一次娘带我去樱妹家玩。她家正在蒸酒,满院子飘着酒香。那是秋天,已有点寒意。舅娘用一个杀猪用的木桶装满热水给樱妹洗澡,娘说趁着有水要我也洗个澡。娘帮我脱了衣服,把我也放进木桶里,舅娘拿来一块肥皂说:“你们互相好好洗干净。”

樱妹为我打了肥皂,在背上、脖子上和腋窝里擦来擦去,滑滑的痒痒的,我忍不住,缩着脖子格格地笑,不让樱妹帮我洗。

樱妹大声说:“你脖子上好脏,黑乎乎的,别弄脏了我的手。”

我心里一急,捧起水就浇樱妹,两人互不相让打起水仗来。樱妹吃了亏,捂着眼睛哭了起来,叫嚷道:“不知好歹的坏哥哥。”引得在场的人都捧腹大笑。娘急忙把我们扯开,抱我们出木桶擦干身子穿好衣服。

此时坐在堂屋的算命先生笑呵呵地走来:“真是青梅竹马,从面相上看,是一对好鸳鸯。”

众人又开心大笑,娘说:“要真是先生说的这样,那是祖宗积了德。”

舅娘也说道:“如果真的高攀了,是我女娃的福气。”

我不能完全听懂大人的谈话,但隐隐约约地懂得其中的意思。我气红了脸,对着大人嚷道:“你们讲野话,不害羞”。

我一溜烟地跑出了樱妹家。

小学时我和樱妹一个班,我当班长,她当学习委员。第一学期我数学考了一百分,她考了九十七分。她气得脸发白,几次责怪自己:“那道题我会的,一不小心做错了,下次我一定考一百分。”

第二学期期中考试,我和樱妹数学都考了一百分。樱妹把卷子往我桌上一扔,扬起头自傲地说:“我说了要考一百分的嘛!”我也为樱妹高兴。

可等到语文试卷下来时,我是一百分,樱妹只有九十四分。樱妹气得哭了,骂自己没用,几天都翘着嘴巴不跟我说话。

我和樱妹各自暗暗较劲,都想拿第一名。几学期下来两人交替着拿第一。拿第一的,要趾高气扬好几天。在考试分数上我们是竞争对手,在学习和生活上却能互相关心和帮助,就像亲兄妹一样。双方父母之间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头媒约,加上村里也有些老人时时笑话我们,叫我心里发慌,好一阵不敢跟樱妹在一起,樱妹有时也出现羞于相见的红晕。时间久了,一种潜意识的东西沉淀在心底,总觉得樱妹比别的女孩子亲一些。如果有同学欺侮樱妹,我总是帮着她。她也跟我一样,心里装着对我的关心。

那年冬天雪特别多,三天五天就下一场大雪,山村被覆盖得白茫茫一片,看不见草木,辨不清哪是田哪是水哪是路。上学的路上,我与樱妹结伴而行,小心翼翼地走着。

一天早晨风雪特别大,吹得睁不开眼睛。我和樱妹每人提着一个火篮上学。我们的个子比火篮高不了多少,提起来非常吃力。寒风时时把雪吹进我们的脖子里,手冻成了暗红色的小馒头。我不小心滑倒在地,裤子浸湿了。火篮里的木炭全倒在地上,灭了。樱妹帮我擦掉裤子上的泥水,到学校后,她又把自己的木炭火分一半给我,吩咐我说:“快把裤子烤干,别冻着了。”那说话的神情不像小妹妹,更像姐姐或母亲。

早自习时教室里书声琅琅。老师坐在讲台上,我是第一个背完老师布置的课文,老师在背书竞赛表上给我画上了一面三角形的红旗。余下来的时间我把下巴托在课桌上,一边烘烤裤子,一边把一小撮从家里偷来的黄豆装进手镯大小的铁皮盒里,放在火篮上烘烤,不一会儿便发出“嘭嘭”的爆响声,一阵阵香味飘溢出来。幸亏早读声音嘈杂,没被老师发现。下课铃响,我抓起早凉在地上的铁盒放进口袋,飞快地跑到樱妹身边,牵着她的手向走廊尽头走去。在走廊尽头,我掏出铁盒取出十一颗烤得香喷喷的黄豆,分了六颗给樱妹。当樱妹知道她比我多一颗时,说什么也要将多出的那一颗给我。我们互相推让着决定不下来,双方就同意划拳,谁输了谁吃。

“锤子——剪刀——布”,樱妹输了,应由樱妹吃。樱妹又提出:“三打二胜。”我不同意,樱妹硬要坚持,我也只好按“三打二胜”的规则办。后两次我全输了,我多吃了一粒黄豆。当时有几个脑袋从墙角伸出来窃笑,见我们回头看,便匆匆地溜走了……

改变樱妹命运的日子突然降临,叫尚不懂事的孩子措手不及。

那天晚上我到樱妹家玩,正玩得开心时,舅舅叫住樱妹,很为难地想了半天才说:“樱妹,爷爷病重,不能去放牛了。”舅舅停顿了一阵,“放一天牛两工分,你替爷爷去放牛。”

樱妹说什么也不肯:“我要读书,我要读书。”

舅娘安慰樱妹:“不是妈狠心不让你读书。今年春节,妈给你买一件漂亮的花衣服。”

樱妹边哭边嚷:“我不要花衣服,我要读书,求求你让我考考初中吧,考不上我就不读了。”

舅舅突然发起了怒火,训斥道:“考,考,考什么?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

我赶紧跑回家,请娘帮樱妹说说情。

娘去了,叹着气摇着头回来。

第二天早上我去上学,樱妹站在路口,噙着泪花。我不敢看她忧伤的眼睛,低着头站在她的面前。樱妹哽咽着轻声说:“哥,我不能上学了,这本字帖你带去交给江老师。”江老师写了一本毛笔字帖,同学们轮流拿回家练字。

樱妹泣不成声,我接过字贴,不知道怎么安慰樱妹,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叫人难以忍受。我埋头走出好远,回头看樱妹,樱妹一直站在路口不停地哭泣,用衣袖擦拭眼泪。

以后的每天早上,樱妹都站在路口目送我去上学。她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一直送我走过那道山湾,才回去赶着牛走向山里。看到她那瘦小的身影,我心里酸酸的……

在我考上大学临行的头天晚上,家里来了好多道喜的客人。樱妹也来了,我看得出樱妹似有话要说,可总欲言又止。

舅娘几次高声叫樱妹回家,樱妹才轻声对我说:“哥,娘叫我,我回去了,今天算是小妹来送你了。”她强忍着泪水,双唇在颤抖。

娘示意我去送送樱妹,我把樱妹一直送到路口。

樱妹把早已藏在草垛里的毛衣拿出来,递给我:“哥,知道你考上大学后,我连夜赶织了一件毛衣,小妹也没别的送。”

接过樱妹一针一线织成的毛衣,我热泪盈眶,不知说什么才好。

樱妹又说:“你是咱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妹为你高兴,妹从小就知道你会有出息的,要继续好好读书。”

我真想把樱妹搂在怀里,把心里的话全告诉她,可樱妹转身跑了,跑一阵,走一阵,走一阵,又跑一阵,双手不停地擦着眼睛。

月亮照着她远去的背影,清晰而又朦胧。那青春四溢的少女的背影,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几十年仍不能忘怀。

那一夜我辗转难眠,不知樱妹是否也彻夜未睡。

我大学没毕业,樱妹就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娘去送她,樱妹一直沉默着,眼里噙着泪花。

几十年没见过樱妹。去年夏天我回家休假,樱妹把她二十岁的女儿领到我家。

眼前的樱妹已被岁月折磨得不敢相识了。脸面又黑又老,早已失去青春的红晕,能长皱纹的部位都长了,头发花白,连笑声也沉重而苍老。我想,她这二十多年一定经历了很多沧桑。我心里骤生难以言状的怜悯和感慨,支支吾吾不知怎么说才好:“你来了,你来了,请坐。”

小女孩很客气地叫了我一声“舅舅”,然后就很规矩地坐在她母亲的身旁。

樱妹说:“我女儿今年高考没考上,她又不肯去复读。听说你回来了,我特意赶来,请你多开导开导。”

我明白了樱妹的意思。眼前这个女孩完全是樱妹二十年前的翻版。美得那么生动自然、充满活力,有一种无法挑剔的美。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樱妹开导女儿说:“你看舅舅多好,大学毕业后当干部,又有钱用,又有车坐,不像妈妈在家种地,糊嘴都困难。”

我心情沉重地说:“舅舅劝你复读一年,不复读就没有机会了。”

“我怕复读考不上,丢人。”

“你要珍惜机会,机会过去就没有了。你妈当年就是没有这样的机会,好可惜。”

女孩懂事地点点头。樱妹笑了,有泪水从眼角溢出。

一年一转眼就过去了,樱妹的女儿终于考上了师范大学,她高兴地到我家来报喜,反复地说:“太感谢舅舅了。”

我太高兴了,积压在心头二十多年的石头给搬掉了。看到眼前又说又笑又蹦又跳充满青春活力的姑娘,心中由衷地高兴。

看到她,我有时觉得她就是樱妹,有时又觉得她就是自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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