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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中的健康与疾病概念——对2006年中医废存大论战的哲学反思

2011-08-22吕爱平

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 2011年12期
关键词:中医理论生物医学哲学

高 音,吕爱平

(1.澳大利亚纽卡斯尔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2.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临床基础医学研究所,北京 100700)

医学中的健康与疾病概念
——对2006年中医废存大论战的哲学反思

高 音1,吕爱平2

(1.澳大利亚纽卡斯尔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2.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临床基础医学研究所,北京 100700)

为了从历史及哲学的角度分析2006年中医废存大辩论的根源,本文从中西医学对生命、健康和疾病的概念入手,讨论中国古典医学、老庄哲学对中医理论和实践的影响,以及西方爱利亚学派、笛卡尔机械论、还原论和经验主义对现代生物医学的影响。从而认为对在不同哲学框架内建立的医学理论和实践进行比较和评价时,必须首先厘清各自的哲学前设,这决定了不同医学的理论和实践取向。

中医废存;哲学前设;健康与疾病概念

近年来,在生物医学的发源地西方发达国家,中医以及其他补充医学越来越受到欢迎。在澳洲,每年接受补充医学治疗的有6920万人次,与接受生物医学治疗的几乎相等。但在 2006年,中国却发生了一次全国性的中医大辩论,在这场辩论中中医的科学性、安全性和合法性都遭到了质疑。这场中医大辩论引发了很多对中医的思考。本文试图从历史及哲学的角度来分析一下这场大辩论的根源。本文作者认为争论源于废医论者对医学的文化哲学背景的忽视和他们对医学发展所做的一些错误的哲学前设。本文试图论证中西医有着完全不同的对生命、人体、健康和疾病的认知,而这种不同的认知导致完全不同的医学理论和实践。只有在透彻地了解了中西医的文化哲学背景,才有可能进行有意义的中西医对话。

1 论战的源起

2006年4月,《医学与哲学》杂志上一篇文章引发了一场全国性的中医废存讨论。这篇文章提出了4个论点:中医不思进取;中医不是也不可能是科学;中医药破坏生物多样性;中医药不人道。文章发表之后引起了很大反响,其他学者也开始攻击中医。他们的观点可以总结为如下几点:一是中医为伪科学;二是中医的基本概念如阴阳五行既不准确也不科学;三是中医理论与现代科学理论不相容;四是中医的诊断治疗方法没有经过现代科学检验证明其安全性和有效性。这些学者要求废除中医理论,并对中医所有治疗手段进行严格的临床试验,试验证明有效的可纳入具有科学基础的生物医学。有的学者还在网上发起了告别中医药的签名活动。除了网上的热烈争论,学术界也加入了论战,大量争论中医科学性和有效性的文章出现,公众的支持态度与媒体的报道也使得这场论战更加升温。到2006年10月,卫生部和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不得不出面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支持中医并继续保持中医作为国家医疗体系的一部分和继续资助中医药的科学研究,此次论战才算告一段落。

对于中医科学性的质疑和由此引发的废医论由来已久。自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医在中国被等同为科学的医学之后,对中医的质疑和批判就没有停止过。1927年国民党政府甚至出台了一项废除中医的法令,只是在中医药界和社会各界的强烈抗议下没有实施,但是废除中医的倾向一直存在。正如许多学者指出的那样,废除中医的主张有其历史、文化和政治原因。可以简单地归结为:中国被欧洲列强特别是日本战败后引发的对自身文化传统、政治制度、科学技术和教育体系的反思和全面否定;而救亡图存的需要使得全面接受和采取西方科学技术和教育体系成为必须。西方医学被视为西方科学的一部分而受到新兴的国家政权的支持和扶植[1]。虽然在今天的中国社会,这些历史、文化甚至政治的原因都已不复存在,但是国人文化自信的缺失仍然是废医论再度复活的一个重要原因。更重要的是,论战的双方对东西方医学的哲学前设没有一个清楚的界定,导致理论上的模糊不清,因而在没有一个共同接受的对话框架内,双方都无法接受对方提出的论点。事实上,2008年以后医学学术界已经开始了对科学和医学哲学的反思[2]。中医界的学者也已意识到中西医的论战与各自的哲学传统关系重大[3]。西方医学哲学领域的研究者也有人认为医学是建立在一系列形而上学前设基础上的,这些前设决定了医学如何定义医学基本问题,例如疾病是否可以归结为病原体的作用,人体是否可以被理解为机器并像机器一样被修复等[4]。在接下来的两节中,作者将追述中西医学所依托的哲学传统并详细讨论中西医理论和实践中的基本哲学前设。

2 中医理论和实践的哲学前设

中西医对生命、健康、和疾病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对于生命的理解,西方给出的是哲学、历史、文学和生物学意义上的诠释。对于和医疗有关的生命讨论,如生命的起点和终点、生命的质量,则属于医学伦理学的哲学范畴。而作为对人体这种特殊的生命体的生物学研究则属于解剖学和生理学。因而这两门学科构成了现代生物医学的科学基础。对中医科学性的否定正是由于中医与这两门科学完全没有任何关系。当一些学者声称中医与现代科学不相容时,他们所指的现代科学就是作为生物医学的理论基础的解剖学和生理学以及更基本的物理和化学。

与西方医学不同的是,中医的基础理论中包容了对生命、健康和疾病的全方位的诠释。中医理论和实践把生命看成是一个由气血津液支持的动态过程。生命的动态过程是建立在与自然环境不间断的物资能量交换的基础上的。这种观点是中医理论的核心哲学前设。《黄帝内经·素问》明确了这一点:“出入废,则神机化灭;升降息,则气立孤危。故非出入,则无以生、长、壮、老、已;非升降,则无以生、长、化、收、藏。”健康则指称人体的一种气血通畅、脏腑和谐的动态稳定状态。而疾病则是建立在阴阳五行说之上的动态解释,即阴阳偏胜引起的脏腑违和、气血壅滞等状态。更重要的是,中医的健康、疾病概念包括了自然环境和社会对人体的影响。病人所处自然环境中的地域、季节、日夜节律和社会地位都对诊断和治疗有影响,因而中医师在面对病人时必须把这些因素考虑在内。

另一相关的哲学前设是中医对隐性知识和技能的强调以及对感官信息的信任。对隐性知识和技能的强调来源于老庄哲学对知识和技能会意性的定义。老子和庄子哲学都认为真正的知识和技能不可能外化为语言或学说,所谓“道可道,非常道”。真正的知识和技能是“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的心领神会[5]。这种对知识和技能的会意界定导致对感官信息的完全信任和依赖。中医师的视觉、嗅觉、听觉和触觉,所谓望闻问切都成了收集病人身体疾病信息的可靠工具。这与西方科学对感官信息的怀疑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这种对知识和技能的会意界定的另一个后果是对知识和技能内化的要求。所谓知识和技能的内化是指中医师在学习中医时除了需要从概念上了解望闻问切的含义,还需训练自己的身体以获得这些技能。比如,学习脉诊意味着医生需要训练自己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使其能准确地辨别不同的脉型;学习舌诊需要医生训练自己的视觉鉴别能力,能根据病人舌苔的性状、颜色、形状等对病人的病情做出判断。知识内化的要求决定了一个合格的中医师必须能够从病人的脸色、脉象和舌苔等状态对病人的身体状况做出判断并决定治疗的方法。而对于治疗是否有效的评价也完全依赖病人和医师凭借感官得到的信息进行判断,包括针刺“得气”与否,病人的感觉,医生望闻问切得到的信息。在这里,中医师的身体不仅仅承载着内化了的知识和技能,还是收集信息、处理信息、施行治疗和评价疗效的终极工具(ultimate instrument)。

中医理论和实践的最基本的哲学前设包括:中医学的动态世界观;中医学的动态生命、健康、和疾病概念;中医对“修身”(cultivate body)与内化了的隐性知识(internalized embodied knowledge)的要求;医师的身体在中医诊断治疗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The physician's body as the ultimate instrument of knowing and healing)。

因而,中医临床实践对医师的要求非常高,他不仅仅需要在知识层面上掌握中医诊断和治疗的知识和技能,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训练(cultivate)自己的身体,内化这些知识和技能,让自己的身体理解和掌握这些知识和技能。从这个角度上看,中医理论完全不同于西方科学意义上的科学理论,对疾病、诊断、治疗的描述并不是客观地描述一种存在的现象、操作程序或技术,而是记录了病人和医师对疾病的感受,疾病状态引发的可以由病人和医师的特定感官感受到的各种信息,与治疗有效后的身体状态产生的由病人和医师的特定感官感受到的各种信息。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对脉象的描述中看得非常清楚:“平肺脉来,厌厌聂聂,如落榆荚,曰肺平;秋以胃气为本;病肺脉来,不上不下,如循鸡羽,曰肺病;死肺脉来,如物之浮,如风吹毛,曰肺死。”这里的描述并非指称脉作为一种客观实在的特征,而是描述了不同的脉象在中医师手指下的感觉。这种感觉更进一步与人体气血的动态过程联系起来,从而具有了诊断的临床意义。类似的描述在中医理论中并不是偶有所为,而是贯穿于整个中医理论。

中医的治疗和疗效评价手段同样要求中医师拥有内化了的知识和技能,如针灸、推拿、用药,都要求中医师的身体介入治疗和评价过程。针灸的针法讲究、针灸的“得气”、推拿的手法和用药的心得等,无一不能没有医师的身心参与。这与现代生物医学在医疗诊断、治疗中尽可能地排除病人和医师的主观参与和以医疗设备收集的生化数据为基础的临床诊断和治疗技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尽管上面对中医理论和实践的论述是极其简化了的,但这些特征却是中医所独有的,与西方医学相反的哲学前设。下面我们将就这几个方面对生物医学的哲学前设进行讨论。

3 当代生物医学关于人体、健康、和疾病的哲学前设

近年来,西方哲学界对医学理论和实践进行了多方位的反思,并召开专门讨论医学中健康和疾病概念的国际研讨会。影响现代生物医学的西方哲学流派可以追溯到3个最重要的哲学传统,即古希腊的爱利亚 (Eleatic)学派、笛卡尔机械论及由此衍生的还原论和近代经验主义传统。爱利亚学派是苏格拉底之前最有影响的古希腊哲学学派。这一学派强调存在的静态,认为世界是静止的,变化是不可能的。在医学上表现为希腊医学以及文艺复兴后的近代西方医学对人体解剖学的重视,因为解剖学所揭示的是藏在人体肉身之内的不变的真理,即人体的结构。这种从解剖学角度对人体结构及其功能的精确描述,形成了近现代西方医学的基础。正如栗山茂久(Kuriyama)指出的那样,这种对人体解剖学的理解直到今天仍然是生物医学中占主导地位的人体观:“今天当我们讨论医学理论和实践中的人体时,我们几乎是条件反射式地想到解剖刀下暴露出来和人体解剖图上展示出来的肌肉、神经、血管和其他人体器官。[7]”也正是从解剖学的角度,中医的批判者在上个世纪初叶开始了对中医科学性的质疑,指出中医理论中对人体的五脏六腑的描述,从解剖学的角度来看是不精确的,甚至是完全错误的。

爱利亚学派的另一个影响来自它对人的感官信息的拒斥。柏拉图的“洞穴寓言”可以说是对这一观点最明确的说明:“柏拉图在理想国第七章中描述了一个‘洞穴’,人一生下来就被‘囚禁’在这个洞穴里,手脚被绑着,身体和头都不能动,他们的眼前是洞壁,他们的背后是一个过台,过台背后是火光。火光把过台上人来人往的活动投射到洞壁上,洞穴里的囚徒便以为洞壁上晃动的影像是真实的。柏拉图认为:这个洞穴就是我们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的感官感知到的现象与真实的客观存在没有直接的因果联系。我们的感官,非但没有为我们指明真理,反而会迷惑人的心智把人引向远离事物真相的歧途。爱利亚学派所派生的自然哲学为现代医学提供了两个最基本的哲学前设:对物质世界的静态理解和对感官信息的排斥。但更具体的医学认知框架却是由近代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提供的。

近代物理学的巨大技术成就使得代表理性主义的笛卡尔机械论及其派生的还原论成为现代科学的既定哲学基础。机械论对医学的影响可归纳为2个方面,一是对人体的机械式理解,即视人体为具有特定结构和功能的机器,并通过功能来解释人体的结构设计。另一方面则是由此派生的还原论观点,即认为人体可被分割为更为简单的组成部分进行分析研究,在获得对各个部分的完全理解之后,再对所有部分进行综合,从而得到对人体作为整体的理解,而综合后得到的对人体的整体理解不会从原则上误导人们对人体的整体认识。这一还原论倾向表现在当代生物医学的基础学科如生理学、分子生物学,到人类基因和基因组的研究及其临床应用研究等领域的巨额人力物力投入。

尽管理性主义在近代科学发展史上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但另一与其抗衡的传统,即经验主义和由此衍生的实验科学却在19世纪和20世纪得到了长足发展,并形成了以实验室为依托的现代生物医学的另一支柱。在经验主义传统的早期,实验科学的创始人伽利略、培根、哈维和吉尔伯特等坚持将人的感官信息特别是视觉信息作为科学知识的基础,从而削弱了笛卡尔理性主义的影响。但是,后期经验主义的发展却抛弃了对感官信息的信任。到了洛克那里,笛卡尔的二元论被完全接受了:一方面是“意识之眼”(mind's eye)依赖直觉意识到的客观实在,另一方面则是感官体认到的现象世界,而这个现象世界与客观存在的物质世界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8]。也就是说,人的感官体认并不能反映客观实在的因果关系。因而人体的感官感受能力如视觉、听觉、嗅觉和触觉除了作为某些心理学研究的对象,这些能力在科学实验的信息收集过程中没有决定性的作用。反而是由测量仪器得到的量化信息变成了科学知识的基础。

除了以上提到的哲学传统,对当代生物医学特别是流行病学的建立有着重大影响的是来自社会科学的统计学。自从19世纪英国医生斯诺 (Snow)对伦敦霍乱的流行病学研究确立了医学统计学在确认病原体与疾病之间因果关系的主导地位之后,统计学在确立病原体与疾病之间的因果关系,以及医疗干预与疗效之间的因果关系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病原体与疾病的因果关系完全仰赖于由统计学数据分析得出的相关关系 (statistic co-relation)。而医疗干预与疗效之间的因果关系则根据临床随机控制试验所得到的统计学相关性 (statistically significant co-relation)来确认。

生物医学的健康概念则是建立在对人体生理状态的静态理解基础上。正如魏斯特 (West)指出的那样:“现今被医学界接受的是生理平衡理论(homeostasis),根据这种理论,各种生化变量的变化,例如心率的变化来自外在的影响,即来自被调察的器官之外的影响。根据这种的观点,心血管和其他生理系统的正常状态是一种稳定状态,一种生理系统在正常情况下维持的节律性活动的稳定状态,偏离这种稳定状态的情况属于生物噪音。[9]”当代医学哲学家马尔科姆概括出对健康的否定性定义:“生物医学界通常从否定的意义上定义健康,他们把健康定义为疾病的缺失(absence),即没有致病实体引发的症状或者疾病状态。”当代医学哲学对疾病的定义则倾向于包含外源性病原体引发的疾病和内源性生理异常的疾病状态。例如萨格德(Thagard)将各种疾病概括为一个多层疾病病因解释结构图(见下图)。

Paul Thagard,1999,How Scientists Explain Disease

在这里,疾病根据不同的病因被划分为不同种类。病因与疾病状态之间的因果关系和致病机理由病理学研究所确定的人体不同层次上的物理、化学、生物或生理过程来解释。只要具体的致病机理被研究清楚了,病原体与疾病状态之间的因果关系也就随之确立了。而治疗方法的有效性则是根据临床试验。特别是随机控制试验来确定。我们可以把生物医学的基本哲学前设概括如下。

一是为了解人体的结构和功能,人体可被分解为更简单的组成部分进行研究而不会从根本上误导对人体的理解;二是人体原则上可被当成机器,它对医疗干预的反应遵从与机器同样的因果规律;三是一旦致病机理清楚了,就可以根据致病机理建立相应的诊疗手段,人体对由此制定的医疗干预的反应是可预测的;四是疾病可被理解为相对静止的实体(static entity),疾病的解释、诊断和治疗无需考虑地域、季节或昼夜节律等环境因素;五是在诊断和治疗过程中,医师的感官感知能力完全不介入临床决策,而医疗设备收集到的生化数据才是临床决策的关键依据;六是病原体与人体疾病状态之间的因果关系由致病机理和由统计分析发现的相关关系来确定;治疗手段和疗效之间的因果关系由临床试验特别是随机控制试验得到的统计学相关关系来确立。

正是建立在这一系列哲学前设的基础上,生物医学的理论和实践有着与中医完全不同的理论和实践取向。当中医师应用望闻问切动用自己全部的感官感知能力了解病人的气血津液或五脏六腑的动态状态时,西医则动用各种医疗设备测试各种生化指标试图确认病原体、创伤或器官功能障碍;当中医师调理气血,使五脏六腑达到和谐时,西医则寻求最好的治疗措施试图消除病原体、修复创伤或纠正器官功能障碍。当然这样的对比倾向于过分简单化,当代中医并不拒绝使用现代医疗设备来测试生化指标以帮助临床诊断和治疗,而生物医学也承认内化的隐性知识在医疗实践中的重要意义。但是中西医的确对生命、健康和疾病有着完全不同理解,而这种理解又是建立在完全不同的哲学前设之上的。没有对这些哲学前设的清楚理解和界定,进行中西医之间的比较将是没有意义的,甚或会误导对这两种医学实践的研究和评价。

4 废医论者的哲学盲点

就废医论者和中医的辩护者在中医废存论战中提出的观点来说,双方都没有厘清中西方医学传统的哲学基础或界定两者的哲学前设。重温一下废医论者对中医的批判。废医论者做出的第一个判断是中医理论不科学,根据有三:一是中医的阴阳五行说不符合现代科学,特别是作为生物医学基础的生理学和解剖学,这包括中医的气血津液理论没有给出与生理学相同的对人体生理现象的解释,中医脏腑理论不符合解剖学给出的人体结构和功能解释,中医病机说没有给出病理学的疾病因果关系解释等[10];二是中医理论是伪科学,这是根据上个世纪科学哲学家波普尔的科学划界学说所界定的识别科学与伪科学的标准所作的判断。波普尔认为,真正的科学理论应该能够就某一自然现象提出可被证伪的预测,废医论者认为中医的阴阳五行理论无法做出可被证伪的科学预测,因而不可能是科学理论,而只能是伪科学;三是中医理论不具备西方科学理论的一些标志性特征,如理论的自洽性、简明性、证伪性等。这些观点各有其合理性和理论上的欠缺。

现在让我们来逐一分析这些观点。观点一作为事实是正确的,直到上世纪初叶,在中医理论发生发展的历史上,从没有出现过任何与现代生理学和解剖学类似的对人体的理解,因而中医理论对人体的理解和描述是不可能符合现代生理学和解剖学对人体的理解,但是作为否定中医科学性的根据则有些牵强。事实上,中医另有一套解释人的生理现象的学说,那就是中医的气血津液理论;同样中医理论由于前面讨论的哲学前设,对人体的理解不强调人体结构和功能,因而对解剖学所揭示的结构和功能的兴趣非常有限,仅限于确认人体经络、穴位的位置、五脏六腑大小、位置等,中医对人体功能的理解与人体解剖学意义上的结构和功能几乎没有关系。事实上,解剖学意义上的人体结构与中医临床实践几乎没有多少关系;而对解剖学意义上的人体结构和功能的忽视并不妨碍中医诊断和治疗的理论合法性和有效性。但是,相对于西方医学特别是近现代发展起来的手术治疗,解剖学所揭示的精确的人体结构和功能却是至关重要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医理论不符合现代生理学和解剖学对人体的理解和描述并不能证明中医理论是不科学的。何况,目前学术界对科学的界定并没有一个定论,中医关于人体的理解是否科学还有待进一步的研究。更重要的是,由于前面提到的对生命、健康和疾病的完全不同的哲学前设,作为建立在西方哲学传统之上的现代生理学和解剖学中哪些适用、哪些不适用于中医理论和临床研究还需做更多的研究。

观点二实际上提出了一个假问题,阴阳五行并不是中医理论中可检验的部分,它属于科学理论中的哲学前设,即形而上学的部分。生物医学理论同样含有这样的形而上学成分。当代医学哲学家马尔科姆 (Marcum)指出,科学家在研究自然时必须做出某些关于自然、存在的预设,而这些预设是不受科学实验检验的。这些预设并没有如实证论者所声称的那样被抛弃了,相反这些前设决定了如何提出问题和如何回答问题的方式。例如,在生物医学病理学研究中,研究者必须首先假定疾病可被还原为某一特定的病原体与疾病状态之间的因果关系,才可能开展病理学研究。正如我们在上两节中论证的,中医的前设并没有设定这种因果关系,而是设定了五行生克关系,并在诊断过程中所调查的是五脏六腑之间生克关系界定的气血津液方面的生理表现,即脉象、舌苔、气色等等。从这一点来说,中医是可证伪的,只是中医实践中的证实和证伪都是单独的特例,如中医师对病人病程发展的预测、疗效的预测等。这些预测在临床实践中每天都在被证实或证伪,因而这个观点是一个忽视了医学哲学前设的伪问题。

行文到此,观点三也就不攻自破了,生物医学理论的自洽性、简明性、证伪性是在西方哲学特别是逻辑学框架内对科学理论的要求。如逻辑学上的自洽性要求是建立在柏拉图关于客观存在不变性的哲学前设之上的,而简明性的要求则是建立在笛卡尔哲学所设定的“意识之眼”对客观真理直觉认识的哲学前设基础之上的;波普尔的可证伪要求中医实际上是满足了的,只是废医论者对可证伪的部分做了错误选择。对上述哲学问题,中医的哲学框架给出了一套完全不同的哲学前设:人们所处的世界被设定为动态的过程而不是永恒不变客观实体的影子;人们对这个动态世界的认识是感性的;人的整个身体的感官都参与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更重要的是,人体是这个动态世界的一部分,并参与这个动态世界的周期性变化。基于这些哲学前设,中医哲学对中医理论有着完全不同的要求,例如对疾病状态的动态描述、对感官感知信息的感性描述等。用西方哲学所界定的关于科学理论的标准来要求中医理论,不啻于要求桔子要有橄榄的味道。

废医论者所作的第二个判断是认为生物医学是惟一科学的医学,因而生物医学的科学基础应该是所有医学的基础,生物医学的评价标准应该是所有医学理论和实践的评价标准。废医论者认为,西方科学中的可检验性、可证伪性、可测量性等是公认的科学标准,对中医的评价和判断应当采用同样的标准。从我们前面的讨论来看,科学标准都是建立在特定的哲学体系之上的,一个科学理论的哲学前设决定了什么样的问题可以作为科学问题,什么是可接受的答案,什么是评价科学的标准。我们已经明确,中医有着与生物医学完全不同的哲学前设,因而中医的评价标准应该是在中医哲学前设的框架内,借用现代科学中适用于中医哲学框架的科学理论和方法,发展出一套适合中医特点的评价标准。而不是盲目地套用生物医学的评价标准。西方现代科学中的许多理论和方法可适用于中医的研究,即使生物医学的研究方法也有一些可用于中医研究,但在应用这些方法时必须首先弄清是否适用于中医,更不能把生物医学的标准作为惟一的科学标准,并以中医不符合这些标准而否定中医的科学性。

第三,废医论者认为,中医的临床疗效没有经过严格的科学检验,因此所有的中医临床干预技术和方药都需经过严格的临床试验,包括中药的有效性和安全性。对医疗干预的有效性和安全性要求是合理的,生物医学近年来也提出了对这两方面的要求。但是除了安全性和有效性的要求之外,还许可在病人知情同意的情况下实施风险较高的医疗干预和试验性医疗干预。这类干预,当安全性和有效性的风险被病人和医生认为可接受而伦理学标准也允许时,就会在临床上使用。中医药的安全性和有效性研究近年来已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很显然生物医学的药物研究方法已被很多中药新药研究所采用。但是,由于中医诊断、干预的动态特性,特别是中医实践中隐性知识和技能应用,以及生物医学中的随机控制试验、诊断和治疗技术的规范化和标准化都不可能直接应用于中医安全性和有效性的研究,这就需要中医的研究者和临床医师发挥他们的创造性,发展出一套适合中医特点的研究理论和方法。本文所提出的问题和对2006年中医论战的反思就是朝着这个方向迈出的一小步。

5 结论

2006年的中医大论战对中医科学性的挑战虽然对中医研究者和专业人员来说是令人震惊的,但也可以说是一件幸事。论战引发了国内中西医学者对医学理论和实践哲学背景的反思。本文所提出的观点是对目前国内所进行更抽象层次上的反思的一种补充。我们认为,医学理论和实践是建立在特定哲学传统之内的,不同的哲学传统对生命、人体、健康和疾病有着完全不同的哲学前设。而医学理论和实践是在这些哲学前设之上发展起来的。中医与生物医学的对话必须建立在双方对各自哲学传统的清醒认识基础上。正如中国中医科学院基础理论研究所潘桂娟教授指出的那样,“文化自觉”对目前的中医研究是至关重要的。这种“文化自觉”包括“弄清楚本民族文化的来龙去脉、思想内涵、现代价值、未来走向”[11]。中医的哲学前设既属于这些文化范畴的一部分,也是研究这些思想工具。达到“文化自觉”的第一步是对中西医学哲学传统的反思和界定。这种哲学反思自然包括潘教授所提出的对中医思维方式的反思,“中医学与近代西方医学最根本的区别,是各自文化背景所导致的思维方式的区别,是思维方式导致的认识论和方法论的区别。如果不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思维方式,不研究中医理论与传统文化在思维方式上的内在联系,也难以真正认识和理解中医学理论,更谈不上运用中医学理论去解决临床实际问题”。中西医学的理论和实践必须首先达到对自身哲学传统的“文化自觉”,只有在完成了哲学意义上的“文化自觉”之后,中西医的比较才是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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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222.15

A

1006-3250(2011)12-1373-05

2011-05-21

高 音(1967-),女,吉林人,澳大利亚纽卡斯尔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助理教授,哲学博士,从事世界医学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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