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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门上的钉

2011-08-21孙洪鹏

雨花 2011年12期
关键词:拐棍神庙小子

● 孙洪鹏

慢慢地,温彬来到了童万身边,在村中心大街,和那群老人拉开着一段距离。两个人坐在一起,像两个前朝遗老,也像两只孤独病老的狮子。

童万听到温彬住院的消息,一脸的懊恼。他是憋了一宿的劲要和这个老小子好好理论理论的,谁知这老小子临阵脱逃,让他满腹的踌躇扑了个空,好不失落。

昨晚,他用了大半夜的时间将他那些典籍翻了个遍,终于在一本没了皮、断了页、不知什么名的典籍里,找到了他要找的证据,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东海神庙的门钉是九十八颗,而温彬非说是一百零八颗。两人争论了整整一下午,争得面红耳赤。

以往,两人为某个问题争论,基本上都是以温彬的胜利和童万的失败而告终。温彬谈起某件事情,何年何月,何事何地,姓甚名谁,来龙去脉,说得是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金木水火,子丑寅卯,甲乙丙丁,言之凿凿,如亲历其境,让人不信都不行。人真是社会的动物,一群卸了套、按理说只剩好好享受晚年的老人,聚在一起,却不知怎么就会群龙有首,有身,有尾,有主导,有随从,有主角,有配角,有唱的,有捧的,也有党派,有异己。一个小社会立马形成。在这个小老社会里,温彬靠了一种语言优势造就了自己的霸权地位。而童万是一头犟驴,年轻时就犟,老来老去不但没软绵下来,似乎还有些变本加厉的意思,他不肯附和温彬老小子的演说,可是,他又讲不过温彬。他对某个典故某个事件,往往谈不透,涉及到具体细节,温彬一发问,就含糊其词,如何不败下阵来!但童万老人就较上了这个劲,虽屡战屡败,然屡败屡战。在众人面前口若悬河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那种过瘾是他一生的梦想啊!

也是天可怜见。童万终于获得了一个言之凿凿的话题。

昨天,这群老者不知怎么聊起了已拆了六十多年的东海神庙,当年的东海神庙是汉朝人建的,赵匡胤在莱州湾畔这一带闹革命发展根据地时又整修扩建,是当地的一大名胜古迹,其建筑多有神奇之处,提起来,自有许多谈资。童万比这群老者岁数都大,小时候常到东海神庙去玩,对庙宇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那可比数自己的肋骨还清楚。所以一提起东海神庙,童万老人马上底气十足兴致勃发侃侃而谈。听众的心终于被童万老人抓了过来,童万好不快意。

这一来,温彬有些受不了了,他第一次受到了被冷落的待遇。一向占上风的他受不了这个,就又使出惯常的手法,对童万老人的演讲提出种种质疑,可是这一回不灵了,当年的东海神庙在童万老人的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浮现出来,童年的记忆是钢铁铸就的!童万老人说的都是亲历,对一个局外人的质疑雕翎,轻挥羽扇就一一拨落。可是,温彬老小子毕竟是舌战高手,略一沉吟,就提出了一个平常而不可回答的问题,你说的海神庙就像你亲手盖的一样,那我问你,庙门上有几颗钉?

这一问,众老者立即起哄,是啊,你说你摸着神庙的砖缝长大的,那你说说庙门上几颗钉。群众的基础是温彬夯实的,大家习惯了童万老人的狼狈样,一时眼看差点被这老家伙拔了旗杆,立马回过神来,又都倒向了温彬这一边。

这回,童万老人没有出现以往被诘问得张口结舌的样子,而是微微一笑,声音变作了低沉,说,不多不少,整整九十八颗。

胡扯,中国人是重数理的,凡数都有讲究,那庙门上的钉应是一百零八颗,一百零八颗是天干地支推演的数理。断断不会是九十八!九十八算什么数,有什么讲究?肯定是不会的!

那是我打小就一颗颗数过的!

你数过的就是真的了?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难道我亲自数过的就不如你听说的推断得准?

岂不知圣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当年孔夫子的学生颜回在烧饭,孔夫子看到他不时地抬起手来把手放到嘴边,以为他在偷吃米饭,后来才知道是颜回感冒了,一边烧饭一边擦鼻涕。孔夫子就说眼见未必为实。何况我等凡人,何况你当年十个脚趾头还不定能不能数过来呢!

这话差点就要把童万给气死。

温彬见童万被气得脸都绿了,也觉得这话有些过分,就缓了一下说,就算你数得对,可是口说无凭,叫人怎么信呢?除非你拿出证据来。

童万被逼到了绝路上,犟劲就上来了,拍了一下地,说,好,你看我能不能拿出证据来,我们明天见。他隐若记得,家里好像有本书曾记过这件事情的。

也是天可怜见,童万老人费了半宿的工夫,到底找到了那白纸黑字的证据,料想胜券在握,彻底把温彬老小子给打倒,好好扬眉吐气一番,激动得像个孩子。一宿没睡好,傍天明才迷糊着,起来又晚了。但童万老人还是抖擞起精神,披挂整齐,跃马横枪,只等温彬放马过来,手起枪到,将对方刺于马下。可是,这老小子临阵脱逃,病了。

什么病?

什么病?中风,血栓。

这年头血栓就像感冒一样,那么容易得,容易流行。人老了,不病便罢,一病就是这类病,不能言语,手脚不灵便,厉害的躺在床上不能动,吃喝拉撒睡全靠人伺候,真是麻烦啊!

唉,怎么又是血栓,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是啊,昨天还好好的,你们争得那么起劲,这老小子动了肝火,回家饭也没吃,坐着发了一会呆,想站起来上炕躺下,却一头栽倒了地上,话也不会说了,手脚也不会动了,这就进了医院,今早他儿子回来说,命是保住了,至于今后还会不会说话,能不能走路,就看造化了。

唉,唉,唉……童万老人连连嗟叹不已。

温彬住院的头几天,这群老人堆里没有了灵魂人物,一下子沉寂了许多。群龙无首,了无生趣。

童万老人为温彬的住院也有些内疚,为一句不当吃不当穿的话去争论,何必呢,他说一百零八就一百零八,又能怎样?其实,他每每和人争论之后,受到老婆的讥讽,都曾这样反思过,懊悔过,发誓不再和人争执,可是,一觉醒来,他言说的欲望又萌动了。一旦和人交起锋来,又什么都忘了,心渊里涌起的强大的惯性如疯狂的野马,如烈火烹油。这次又是这样,关于庙门上钉的事,要和人谈的欲望又慢慢地蠢蠢欲动了。这天,他终于拿出那本在兜里揣了多日的书,翻开来指给众人看,你们看看,上面是不是清清楚楚写着九十八颗钉。可是众老者并不是太有兴致,只不过是哼哼啊啊地敷衍着,童万老人只好悻悻着。他总想试着提起几个曾经和温彬争执过的话题,可是大家并不太接他的茬。童万老人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个最小的,平日并不显山不露水的马天不知怎么登上了讲坛,众老者眼球和耳朵都被他收拢了过去,童万一点话题也插不进去了。温彬在的时候,他虽处于劣势,但毕竟还有些话语权,可现在连话语权也没有了。没了话语权,他成了边缘人。

这个时候,他倒是怀念起温彬老小子了。时间一长他还有了一种盼望,盼望温彬快出院,他甚至要求儿子带他去城里探望温彬。儿子不带他去,儿子说,你去干什么,再去和他争论那些没用的问题。惹人家生气……你想把人家气死!后边这句儿子没说出口。

半个月后,温彬出院了,左手脚不灵便了,但拄着拐棍还能走。主要是嘴巴不听使唤了,不能说话了。住了半个月的院,相当于蹲了半个月的监,回家的第二天,温彬就急着一瘸一点地出来了,见了这群老弟兄们,无语哽咽,泪流满面,众人无不抚慰叹息,有的也随着流了泪。童万老人最先迎上去,握住温彬的手,没有话语,只是嗟叹,两个老人都感受到对方的手紧紧地握着自己。

接下来,温彬老人也就渐渐地淡出了这个老人圈。他想说话,嘴巴不听使唤,别人说话,他听着都别扭,不顺耳,也不舒服,不能说,也不能辩,只有生气上火,干脆不如耳不听心不烦了。他知道,这个舞台已不属于他了。老天何以至此,偏偏让一个巧舌如簧的人一夜之间不能说话了?

慢慢地,温彬来到了童万身边,在村中心大街,和那群老人拉开着一段距离。两个人坐在一起,像两个前朝遗老,也像两只孤独病老的狮子。

但两个人依然谈着,当然说话的是童万老人,温彬对童万老人的说话,或颔首,或摇头,其实仍然是大部分在摇头,童万老人对他的否定会找出一百条理由来解释作证,温彬这时嘴巴就呜哝着,说不出话,只发出动物般的呜鸣,脸上青筋暴突,两只眼直直地瞪着童万,想说的话说不出来,就用手拿着拐棍在地上写,可是患血栓的人,思维已经不灵光了,想写的字忘了不会写了,本来一个正常的人要把想说的话在地上用文字来表达也是很困难的事,何况一个脑血管梗塞的人?不能畅所欲言,不能畅所欲书,温彬老小子就又气又急地拿拐棍乱戳。镶了铁的拐棍头戳得地上火星乱冒。

这样一来,温彬的病就有些加重的迹象,家里人知道了就劝他不要出去了,在家里看看电视不也挺好,可温彬在家里看了两天电视,就闷了,就烦了,就无聊了,就没意思了。还是一瘸一拐地出来了,两个老冤家凑在一起,依然是童万在说,主持着谈话走向,对温彬来说,即使生气上火,血脉贲张,青筋暴突,急得拿拐棍戳得地上火星乱溅,也比呆在家里那种寂寞强。不过,时间长了,温彬渐渐地也就不摇头瞪眼了,到后来,只剩下微笑颔首了。

这无疑给了童万一个自由摆划的舞台,一个任马驰骋的疆场,一片自由翱翔的天空,童万终于可以流畅地讲他的才学了,开始是如涓涓细流,后来就是滔滔不绝的江河了,那个酣畅淋漓、快意人生啊,虽然听众只是一个温彬老人。

一天,童万老人和往常表现有些不一样,他先是谈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然后有些小心翼翼地把话题拉到了东海神庙的那几颗钉子上,见温彬没过激反应,就又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撕了面,断了页,不知什么名字的旧书,翻开来,指给温彬看,你看看,这上面是不是写着九十八颗钉,我亲自数过的,没错吧?

说着,他还是怕触动温彬的病根,心气攻起来,再栓一次就麻烦了。

可是温彬老人把童万的书轻轻地推开,看着童万老人微微地笑了笑。

童万老人急了,一再把书往他眼前推,你看看,你看看,白纸黑字写着九十八颗,九十八颗啊!

温彬依然微微地笑着。

后来,童万老人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在村中心大街,两个老人还是天天坐在一起,和那群老者保持一段距离,默默地坐着,看往往来来的人,没人的时候,看空荡荡的街上刮来刮去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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