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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诗歌局限分析

2011-08-15郭芳丽

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1年3期
关键词:郑小琼打工者底层

郭芳丽

(长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涪陵408003)

中国“打工诗歌”是随着打工时代而出现的一种底层文学。打工诗歌从80年代出现以来,经历了近30年的发展,已经成为当代中国一个不可忽视的文学现象。打工诗歌的“在生存中写作”在当代中国文学界是一种异质性的写作,具有强烈的介入性[1]。打工诗人们同其他的打工作家一起,让近2.5亿的“农民工”发声,同时,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也恢复了文学与现实的紧密联系,甚至让文学重新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比如打工诗人郑小琼获得人民文学奖后在社会上引起的震动。打工诗歌的成就有目共睹,但在肯定成就的同时,也应该看到,打工诗歌由于其产生环境和创作主体的特殊性,也存在一些不足和局限。梳理这些不足与局限,有利于更客观和全面地认识打工诗歌。

一、苦难的陷阱

打工诗歌如果只能找一个关键词的话,“苦难”可能是最好的选择。打工诗歌从产生来看,即是长期生活在底层的打工者为了舒解和发泄内心的痛苦和压抑而进行的写作,所以,写苦难是必然。通过他们的诗作,读者也可以走进打工现场,看到比在其他媒体上更真实更深入的打工者的生存状态。“简陋的工棚,简陋的饭菜,简陋的生命,简陋的欲望,古铜色的脸,古铜色的脊梁,古铜色的臂膀,随处迁徙,随处用汩汩流淌的汗水让钢筋水泥和砖块以最佳的组合拔地而起。大楼封顶的日子,一群衣衫褴褛两手灰浆的人,站在城市半空遥望故乡……”刘大程《南方行吟》中的这段描述可以看作是对底层打工者轮廓的有力勾画,虽然各个打工者性别不同,姓氏各异,他们的经历和在社会中的处境却十分相近。郑小琼在《生活》中,以一种更凝炼的方式写出了打工者在打工过程中成为一个符号、一个工序的过程:“你们不知道,我的姓名隐进了一张工卡里/我的双手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身体签给了合同/头发正由黑变白,剩下喧哗,奔波/加班,薪水……/我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一种无声的生活/这丧失姓名与性别的生活,这合同包养的生活”。当然,更令人震惊的是对于打工者受伤的描述,谢湘南的《一起工伤事故的调查报告》就是对一起工伤的记录:“龚忠会/女/20岁/江西吉安人/工卡号:z0264/部门:注塑/工种:啤机/入厂时间:970824//啤塑时,产品未落,安全门/未开/从侧面伸手入模内脱/产品。手/触动/安全门/合模时/压烂/中指及无名指/中指2节,无名指1节/属“违反工厂安全操作规程”/据说/她的手经常被机器烫出泡/据说/她已连续工作了十二小时/据说事发后她/没哭也没/喊叫她握着手指/走/事发当时无人/目睹现场”。

在打工诗歌产生的初期,这样的记录打工现场的诗歌是有巨大的意义的,哪怕更多只是告知大众真实的意义。“这是打工诗人写作所具有的特殊意义,它的社会学与人类学含义甚至超出了诗歌本身。”[2]它见证了一个特殊时代,写出了底层打工者的生活遭遇与心灵诉求,反映了他们在中国城市化进程中的苦难历程。但是,翻开今天的打工诗人的作品,大多数诗作似乎仍旧同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的打工诗歌并没有太多的差别,仍旧是写苦难,并且在意象使用和情绪抒发上也并没有太大的突破。今天大众对于底层打工者的苦难通过多种途径已有相当的了解,所以纯粹以“再现打工真实”的诗歌的意义就很有限了,现在打工诗歌应该尝试走出“断指”加“呐喊”的写作模式。

当然,也有比较优秀的诗人走了这一步,比如谢湘南,关于如何写苦难,他有这样一段话:“打工生活作为一种题材来入诗,它仅仅也只能说明我们时代的部分生活在艺术这面镜子上的反映。你的生活单调枯燥,受到了很多不平等的待遇,你整天在受苦受难,这与诗歌并没有直接的联系,当你将这些生活形态转化为你自以为是的‘诗的语言和形态’(其实在普便的意义上这只是一种精神自慰),就要求别人给你更多的关注,这是一种不正常的心态……所以我很反对那种大大小小的所谓“苦难秀”,总是去强调自己某种“流亡”的身份,好像整个民族的疼痛就在他一个人的血液里流淌。”[3]

从上面的引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有超越单纯记录苦难的努力,试图写出对自己对苦难的认识。比如《零点搬运工》,“有人睡眠/有人拿灵魂撞生命的钟/有人游走/有人遥望月球而哭泣/时间滑过塔吊飞作重击地心的桩声/一切都是新的连同波黑的静默/不需叉车歌声高过高楼/搬运工寻找动词,鲜活的/鲤鱼,钢筋水泥铸造的灯笼/照亮孤独和自己,工卡上的/黑色,搬运工擦亮的一块玻璃迎接/黎明和太阳”。在这首诗中,诗人写了搬运工在半夜工作的场景,但诗人着力强调的是搬运工的面对这种不公平工作的一种坚忍姿态和对黎明的信心,诗人赋予了对象某种崇高的意味。而这一点在《步行者——给深圳所有的打工者》中表现得更明显:“当天空的太阳沉落下去/他将用光辉点燃茫茫黑夜/步行者执著在疲倦的眷恋中/他每向前一步都背负起/目睹的苦难/他用双脚滴落的血液治疗大地的创伤”,他的诗作淡化了“苦难”的现场场景,但诗人又在不知不觉中,强化了“苦难”背后的所谓“承担”。

从谢湘南我们可以看到,即使打工诗人主观上有穿越苦难的想法,但在实际操作中却很困难。从谢湘南我们还可以看到,打工诗人之所以离不了苦难,是因为苦难和某种道德优越感相关。就算打工诗人有道德上的优势,但如钱文亮所言,“诗人的写作只应该遵循诗歌伦理”。[4]苦难是打工诗人的资源,但不能是惟一资源。在某种程度上,今天的打工诗人已经陷入了“苦难的陷阱”,挣不脱也甩不掉。

二、城市的迷宫

“城市”对于打工诗人而言,无疑是让他们五味杂陈的一个词,但在所有感情中,最明显或是最强烈的应该是“恨”,这一点,在打工诗人诗作中体现得很充分。郑小琼的《人行天桥》可以说是写打工者眼中城市的代表性的作品,在这首诗中,小商贩、城管、妓女、嫖客、警察、乞丐、算命的、制假证的、卖唱的、打工的,诗人把她所熟悉的和城市有关的人和物都集中到人行天桥上,借他们写出了诗人对城市的理解:城市是一个藏污纳垢、丑陋不堪的所在;城市把人变成了欲望的机器,人与人之间没有温情,有的只有交易。当然在这首诗中,诗人以如虹的气势直接写出了对这个城市的深深地厌恶和憎恨,“这个玩具化的城市没有穿上内裤,欲望的风把它的裙底飘了起来它露出的光腚让我这个北妹想入非非啊!”在她的另一首长诗《完整的黑暗》中,正如标题所表明的,对当今的现实——“黑暗”——作了全面的描述,有政治:“效仿后现代的孔雀开屏的政绩工程/烂尾的 GDP,它的腥臭成为得道升天的窍门”;有经济:“阴阳合一的市场与计划握手/压住一堆注水的报告”;有文化:“诗歌翻译家贩卖着/西方来不及处理的腐尸那些尸臭被命名/为知识分子的味道”……而这些几乎都是以城市为背景的。城市堕落到不可救药,乡村似乎成了最后的可栖息之地——“我不断的长眠中,顺着一条条街道抵达/一个个的城市,沿着一条条河流/抵达川东的故乡,在那些活着的爱里”;现在一片黑暗,过往倒是无限美好——“我必须沿着大雪返回古代的长安/在丝绸上写下太阳的遗嘱”。

郑小琼是这样,提出要冷静写作的谢湘南在面对城市时,也冷静不下来。在《在中英街的金铺前眺望金饰》中,他这样写道:“我远远的站在金铺的门口/陈旧的衣衫多么暗淡/擦肩而过的女人都有娇好的面容/一袭的香气将我挤瘦/……我也曾梦想占有金饰的荣光/在人世熙攘,劳碌和踌躇/将黄金当作虔诚的境界/寒夜中遍遍书写……”虽然情感抒发不如郑小琼那般直接,但其中的失落和对不公平的控诉也是显然的。冷静的谢湘南面对赤裸祼的财富和自身贫穷的反差时,也不免内心失衡。他更直接的情感宣泄是在《力学结构》中,“一幢房子的建造过程深入我的骨髓/我在世界的疲倦里疲倦/……我痛恨一切的结构/我在秩序的光辉里枯萎/如蚂蚁盛开的花朵/电脑会制造情人/银行能生产爱情/……假如我不在四方形的天空/故意咳嗽/楼房什么时候因为引力倾塌过?”“恨”直接以口号的形式喊出,固然很解恨,也很有煽动性,作为情感的自然表达无可厚非,可是作为诗歌,单一宣泄就显然是不够的。

这样的一种对城市的呈现其实对于底层打工者自身的情感来讲也是过于简单的。打工者对城市的这个“恨”是十分复杂的,即使从最简单的层次上来说,也有“爱之深,恨之切”的意味。比如,在同样是打工文学的王十月小说《无碑》中,就有对于打工者对城市生活和体验的不同描述。在《无碑》中,主人公老乌对他的养子这样说:“爸爸妈妈这代人,离开农村,出门打工,就是在实现过好日子的愿望”,“在追求幸福生活的过程中,我们要走很多路,很多路。有些路,通向成功,有些路,通向失败;有些路通向幸福,有些路,通向痛苦。”[5]在王十月看来,打工者到城市最初都是满怀梦想的,而在城市(准确地说,可能只是城乡结合部)的经历也被描述成一个实现梦想的过程。同时,城市也让打工者走向成熟。这里面是否有所谓的向主流意识形态妥协的问题我们暂且不论,只说这样一种维度在目前的打工诗歌中是很少见的。在目前的打工诗歌中,读者更多读到的是“乡比城好”、“古比今好”的对于城市或是现时的理解。正如狄更斯在《双城记》中所言“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一个社会越是处于转型期或是激变期,也就越有更多新的可能,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最好的时代。可是我们的打工的诗人面对复杂,却选择了简化,选择了向后转,转向被自己抛弃而后又美化的乡村或是过往。这样一种局限的认识抑制了更好诗歌的产生。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样一种对复杂现实、复杂情感的视而不见也是对于打工诗歌最受推崇的品质“反映打工者真实生活”的偏离。

三、个体的缺失

打工诗歌之所以对文学界或是现实产生巨大的影响,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它是一种全新的“代言写作”,即打工诗人代表了千千万万的底层打工者,发出了“沉默者”自己的声音。也正是因为如此,早期的打工诗人就个体而言,又是无名的,或者说他们分享了“农民工”的共名,他们只是代表,表达普遍的认识和普遍的情感。前面提到的存在于苦难书写和城市表达中的局限在某种程度上也和这样一种共名的写作不无关系。

在打工诗歌中,诗人大多是隐藏在庞大到有些伟大的“底层打工群体”之中或是背后,充满底气地用“我们”写诗。辛酉《我们这些“鸟人”》:“我们这些居无定所的人/我们这些四海为家的人/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人/我们这些漂泊的人//我们这些黄土地养大的人/又以生活的名义/背叛了黄土地的人/我们这些打拼在城市的人/却屡遭排斥的外来人/我们这些生活在城市/却被称为农民的人/我们这些奔波在季节里的人。/我们这些像候鸟一样的人/我们这些——‘鸟’人”。同样,以群体的名义,他们对不公平也发出了愤怒的呐喊:“为什么我们敞开的喉咙声尽力竭发不出声音/为什么我们多少被机器吃掉四肢的兄弟姐妹/他们喉咙发出的声音喊不回脸朝背面的公道/为什么劳动法只是举着利剑的雕塑/只打雷不下雨……”(许强《为几千万打工者立碑》)即使是以“我”进行的写作其实写的也是“我们”,如郁金的《蚊子,请别叮我的脸》:“蚊子,请别叮我的脸/我已过了长青春痘的年龄/青春已从我的脸上溜走/你怎能找回一丝踪迹/蚊子,要叮就叮我的背吧/那里承受了太多的麻木/让它痒一点痛一点也好//蚊子,我亲爱的兄弟/在这夜深人静的夜晚/只有你是我的知音/只有你,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外乡人……”在这些诗歌中,虽然用“我”指称,但“我”却面目模糊。“我”只是一个承担苦难、游离于主流社会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阶层代表。

但问题是,好的文学从来都不仅仅是写共识的,好的文学应该在共识上有所突破。陀斯托耶夫斯基《罪与罚》之所以伟大,就在于陀斯托耶夫斯基对于善的理解有突破:善是成功者的解释,因此成功者之间的解释使善具有相对性,而这种相对性是形成作家“复调”创作方法的重要的哲学基础,也是作品伟大的基础。也就是说,独特思想的形成也是文学形式有所突破的保证。好的文学作品中,“‘形式和内容’应该改造为‘根和叶’的关系,‘根’在于作家有自己对世界的独到理解,这种理解生长出来的是枝朵和花叶,而不是概念性内容。”[6]独特的认识与诗人自身的思想建立密切相关,而这一切的基础是诗人个体意识的觉醒。

个体意识缺失对诗人创作还会产生一个影响,就是打工诗人生活条件一旦有所改善或是脱离底层之后,他们后来创作的诗歌就会和自身之前的创作形成巨大的转变或反差,形成“自己反对自己”的怪象。许强的博客上有一篇诗作《剥瓜子》“……这个给我剥瓜子的人,是这一生,惟一一个/给我剥过瓜子的人。她修长的十指,温润,安详/……这个和我一起走过了十二年,还将永远一起走下去的人/这个给我做牛排的人,把我当孩子一样溺惯的人/……”这首诗无论是在意象使用(比如修长温润的十指,比如牛排)还是在情感质量上,都有浓浓的小资味道,和他之前的创作迥然不同。铁汉当然也可以柔情,只是这样不同质的诗作存在于同一个诗人笔下,其实是有问题的,因为这表明许强的艺术世界是破碎的。成功的作家,他的艺术世界是整一的,比如鲁迅,他的艺术世界就是书写“反抗绝望”的先觉者姿态,而这是基于他对世界“虚妄”的认识。郑小琼也存在这样一个问题,她在成为有影响的诗人之后仍然选择继续打工生活,她在自己的博客中说:“我之所以没有选择去东莞作协上班,是因为我的计划的南方系列的打工手记让我要呆在我自己选择的位置上。”[7]因为这样可以保持生活的痛感,也表明她创作对于生活感觉的过份依赖。但创作只靠感觉会带来的问题就是感觉变了创作也就变了。所以,在同一个郑小琼笔下,她一边对“某些诗人”表达不满:“原谅这些用诗歌撒谎的人/原谅这些用文字抒伪情的人/原谅这些对大地视而不见的人……”(《给某些诗人》),一边却在自己的屋子里欣赏和赞赏着他人生活的疼痛和美好:“每一天海风都会吹着这屋子/它里面的书本、时钟、电脑/粘满爱情气息的被子/散乱的诗句、无数个乍现的念头/或者寓言、童话、来不及揭露的谎言/流逝的岁月的味道、乡愁……/全都有让它吹拂着/那边卖水果的河南人坚持每一天叫卖/工地的小工坚持每一天歌唱/荔枝林坚持生长,五金厂炉火坚持点亮/生活坚持疼痛和美好/它说:每一天你坚持把自己交出来/或者你坚持每一天都衰老”,在这首诗中,明显有两个空间,一个是“这屋子”,一个是“那边”——前者是诗人的所在,而后者是其他打工者的生活,两个空间是明显有了区别的。诗人因为立足点发生了转移,情感也就转移了。郑小琼诗作出现的这种破碎或是矛盾也是来自于她对现实或是底层并未形成自己的认识,只是依赖感觉。因此,对于打工诗人来说,要摆脱这样的创作困境,关键是走出群体,找到迷失的自我,形成对底层的个体化认识。

诗歌作为一种审美的艺术样式,它不仅需要情绪的力量与抗争的勇气,也需要理性的思索;不仅需要表达群体情感和共识,也需要诗人个体的反思,对现实形成独特的理解并冲破现实的樊篱,构建一个能给人以启迪艺术世界。

[1]张未民.关于“在生存中写作”[J].文艺争鸣,2005(3): 57-60.

[2]柳冬妩.从乡村到城市的精神胎记——中国“打工诗歌”的研究[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6:267.

[3]谢湘南.关于打工诗歌,我为什么欲言又止[EB/OL]. http://bbs.cnhubei.com/thread-56543-1-1.html

[4]钱文亮.伦理与诗歌伦理[M]//新诗评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17.

[5]王十月.无碑[J].中国作家,2009(17):154.

[6]吴 炫.什么是真正的好作品[J].文艺争鸣,2007(5):8-15.

[7]郑小琼.一事[EB/OL].http://blog.sina.com.cn/s/ blog_45a57d3001000ayv.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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