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大江健三郎宗教式救赎意识的文学表达
2011-08-15邓国琴
邓国琴
(河池学院 中文系,广西 宜州 546300)
试论大江健三郎宗教式救赎意识的文学表达
邓国琴
(河池学院 中文系,广西 宜州 546300)
大江健三郎在长期的文学创作中,通过对萨特存在主义思想的接受和超越,形成了自己独有的文学思想和创作方法。经由西方文化的洗礼,大江健三郎把《圣经》知识熔铸到创作中,使其文学渗透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救赎情怀。同残疾儿子共同生活的经历以及对广岛、长崎核爆患者深重苦难的体悟,激发了大江文学中宏大的共生感。而作为一个有强烈责任感和使命感的作家,大江把个人的、家庭的痛苦,升华为对人类前途和命运的关注,最终形成了一种超越一般宗教的普世救赎意识,浸润到大江文学中,体现了大江对人的终极关怀,散发出独特的艺术魅力。
大江健三郎;文学创作;救赎意识
大江健三郎自言是个没有信仰的人,然而纵观大江先生的创作,其文学中的宗教情怀和救赎意识却是时隐时现,贯穿了他创作的始终。大江健三郎是因萨特而从事文学的,而萨特的存在主义思想,是一种以人的生存状态、生命意义为前提的价值学说。其基本命题和核心思想在于:“人的存在先于人的本质并使之可能,人的本质悬置在人的自由中”[1]60,“自由承担责任的绝对性质。”[1]23在对萨特存在主义思想的接受与超越中,寄寓了大江的宗教思想、救赎意识及其人文关怀。借助于萨特的存在主义,大江走出了青年时期的迷茫,承受住了而立之年的人世磨难,深刻反思了核爆所带来的灾难,最终转向对人类、对宇宙问题的透彻凝视。也就是说,大江文学所关注的,不仅限于单个的人,独立的国家,而是整个人类社会前进的方向。正如莫言所说,支撑大江健三郎进行创作的动力,就是“一个知识分子难以泯灭的良知和‘我是唯一一个逃出来向你们报信的人’的责任和勇气。大江先生经历过从试图逃避苦难到勇于承担苦难的心理历程,这历程像但丁的《神曲》一样崎岖而壮丽,他在承担苦难的过程中发现了苦难的意义,使自己由一般的悲天悯人,升华为一种为人类寻求光明和救赎的宗教情怀。”[2]说到底,大江文学中的救赎意识,虽与宗教不无关系,甚至在某个时期,还会以宗教的形式传达出来,带上浓厚的宗教意味,但绝非真正意义上的宗教救赎,而是一种在他自己特有的宗教理想的观照之下形成的超越国家、民族、种族和一般宗教界限的普世救赎思想,笔者将之称为宗教式救赎意识。
一、《圣经》知识的渗透铸就悲天悯人的救赎情怀
大江健三郎获得1994年诺贝尔文学奖时,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在日本国内,之前受到冷落的大江作品一时间洛阳纸贵。可以说,大江的创作是先在西方世界获得了肯定,而后在国内才受到重视的。究其原因,大江的创作掺入了许多西方因素,更易于被西方读者所理解。而其中不可忽视的一点是,基督教经典《圣经》知识的掌握和运用,拉近了大江与欧美读者的距离。
众所周知,当历史的车轮驶入现代,理性之光逐渐驱散了宗教神学的雾霭,基督教也失去了往日的辉煌。但基督教作为西方文化最重要的源泉之一,其对西方文学的影响是不可低估且无法消泯的。青年时期的大江,和当时许多沉迷于文学的日本青年一样,从西方文化中汲取了大量的精神营养,由此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作为古典文学精品的《圣经》的影响。可以这样说,在经过西方文化的洗礼之后,《圣经》的有关知识已经成为大江文学基础知识的重要组成部分。纵观大江的创作,大江在其作品中大量源引了与《圣经》相关的词语、理念。《人羊》中有关“隐忍的羊”的形象,便可小窥《圣经》片鳞。而作品《燃烧的绿树》中俯拾皆是的“救世主”、“教会”、“福音书”、“祈祷会”等字眼,更赋予了小说以浓厚的宗教色彩,其中的人物“总领事”对基督教经典的耳熟能详,俨然基督耶稣的化身。长篇小说《洪水淹没我的灵魂》的题目取自于《圣经·旧约》中的《约拿书》“all your wave and your billows passed over me”[3]1413。而“与弱者共生”、“拯救灵魂”的思想,更是大江中后期创作中不可或缺的主题。可见作为古典文学名著之一的《圣经》对大江创作的影响是极为充分的。受此影响,加之萨特的关于人的生命意义的价值学说的作用使得大江的救赎情怀在早期的许多作品中初露端倪。
大江早期创作的主题,就是描写战后日本青年一代的孤独、困惑、躁动不安,试图给作品中的主人公们指出一条摆脱困境,走出监禁状态,获得灵魂自由的道路。二战后,天皇制崩溃,万世一系的统治秩序出现了逆转。对于把天皇奉若神明把天皇制视为绝对精神寄托的日本民族来说,宛如行星失去了恒星的引力,往昔的信仰大厦瞬间分崩离析,这让不甘寂寞的心灵产生了惶惑。没有信仰的年代是无序的时代,没有寄托的灵魂是空虚的,精神是荒芜的。如何走出精神的荒原,如何超越世界的荒诞,寻求得一方安身之所?大江把希望寄托在了萨特的存在主义上。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是一种生活哲学,关注和讨论的是人在世界中的处境问题。萨特的存在主义认为,“他人是地狱”,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虚无的,存在是无目的的,虽然人的本质、人的意义、人的价值可以由人自己的行动来“自由选择”,然而选择的后果是无法预测的。因此,选择是恐惧的,人生是痛苦的,人的存在就是一场悲剧。受其影响,大江对人生的理解也是“存在就是受难”。[4]由此,大江从自身的苦难出发,关注世界,关注苍生,将萨特理论中关于人的价值学说渗透到文学创作中,并对其进行了本土化的解读,借此为战后迷惑、彷徨的日本青年一代指出一条超越困境,冲破异化生存状态的人生之路,赋予人生以新的价值和意义。
二战结束以后,日本社会从贫困、混乱状况之中摆脱出来而走上现代化的道路。物质生活日益丰富,人们精神领域却受到威胁。青年主人公的苦恼,不仅是一般心理学意义上的情绪,而是本体意义上的,对于存在失去根基的焦虑。[5]大江健三郎的早期创作,极力描写日本战后青年的困窘与惶惑。人犹如被禁锢在墙壁里,无法摆脱更无法逃离,所做的努力最终都归于徒劳,那种空虚、孤独、困惑正是那个时代青年人所具有的普遍精神状态,好似无处不在的空气弥漫在整个日本社会的上空。如《死者的奢华》,写参加勤工俭学的大学生帮医学院解剖室搬运尸体,原想获取些许的报酬以解决生活困难,谁曾想忙碌了一天一夜,最终却是徒劳,连报酬也没了着落。作品借对浸泡在酒精溶液中的尸体状态的描绘以及主人公内心的感觉,表现了生命的闭塞、孤独与虚无。当大江结束校园生活走向社会以后,更感到了社会对人精神的压抑和束缚,体悟到了世界的荒诞和人生的无奈。于是,创作的笔触由对青年一代的空虚、孤独、困惑和无所适从的精神状态的描写深入到对人的生存危机的揭示。《我们的时代》、《呼救声》、《性的人》和《日常生活的冒险》等都属于这类的作品。作家在这方面的感觉是敏锐的,但他所探索的,不是人的消极的否定的一面,而是人在现代闭塞状态下求生存的积极的肯定的一面。作品中的主人公们并不甘心沉沦于失落自我的痛苦境地,而是以各种方式去寻找人生的出路,探求生存和死亡的意义。存在主义的影响决定了大江小说创作的宗旨是发掘现实中人的孤独感,寻找人在现实中失落的自我。他从虚无的一面否定人生意义,进而强调人的自由选择。[4]《奇妙的工作》中女学生所神往的火山正是她自由选择的归宿,火山与她所处的现实生活构成了一种判然分明的比照。从小不苟言笑的女学生,一想到火山,便会笑出来。没有了沉闷现实的压抑,有的只是轻松和愉悦。可见,火山是其精神的寄托,是摆脱精神苦闷和危机的良药。借助于人物的自由选择,把人们从精神危机下解脱出来,这正是作者的意图所在。
大江的创作凸显出一种“边缘-中心”的对立模式,并且将此作为小说的基本方法来讨论。他从边缘出发,努力塑造各类边缘人形象,以对如何恢复人性进行探讨。作家此举的目的,为的就是把人类未来的理想主义信念诉诸人类自身,诉诸于自我救赎的努力上。因而注重对现代人的精神状态作出如实的诊断和描述,或是通过渲泄以减轻精神压力,从而不自觉地成为现代人精神健康的监护人,或是启发人们对人生价值作形而上的思考,从而使作品表现出强烈的现代人类文化意识。这种意识超越民族和地域,为世界所普遍肯定和认同。[6]
尽管大江健三郎对《圣经》的接受只是将其作为文学经典来解读,和一般的信徒对《圣经》的虔诚和理解有着不同,但他在作品中让人物进行的“自由选择”与基督教徒所信奉的“因信得救”却存在着机缘上的契合。可以这样说,源自西方文化的洗礼,得益于《圣经》知识的熏陶,铸就了大江健三郎悲天悯人的救赎情怀。
二、独特的个人体验催生宏大人类共生感
受萨特存在主义思想的影响,加之个人所遭遇的生活苦难,大江健三郎对人生的理解便是“存在就是受难”,于是痛苦就成了他创作的出发点。犹如基督教所宣扬的“原罪说”,没有经历痛苦的磨练,没有受难,就难以洗涤人类身上的罪恶,达到光明的天堂。一如但丁的《神曲》所展示的图景,大江走过了地狱——炼狱——天堂之路。而个人的苦难,更引发了他对人的生存意义,对人类命运的宏大思考,最终催生了一种宏大的共生感。
在早期的创作中,大江试图借助于萨特的存在主义思想,为在荒诞社会中困惑、彷徨的人们打开一个希望的缺口,但最终,作家自己也陷入了困境。1963年,脑残疾儿大江光的诞生,为大江的创作提供了转变的契机。残疾儿的诞生于大江健三郎,真可谓是幸与不幸同时降临。作为父亲,他面临着一场使之痛苦不堪又无法摆脱的灾难;而作为作家,他却意外地获得了一种专属的心灵体验,为他更深刻地思考社会、体悟人生提供了一个不同于他人的新视角。如果说之前,大江健三郎对存在本质的探索,对社会问题的思考只是停留在观念层面的话,那么面对着残疾儿,大江健三郎走入了无可逃避地的困境。如他作品中的诸多主人公一样,他不得不进行选择。残疾儿的突然降临,让年轻的大江始料不及、手足无措,陷入了极端的困惑中。然而也正是在绝望的困境中,在痛苦、绝望的心灵历练中,大江获得了一种新的体验,促使他开始用自己的心灵直接体验生命存在的本质和生存的价值。于是,《个人的体验》便应运而生,成为他创作生涯中的重大转折,也预示着他的创作新阶段的到来。小说写一个年轻的父亲,面对新生的脑残疾儿,由逃避到勇于承担责任,把婴儿送进手术室,挽救了一个幼小的生命,“并选择了伴他痛苦与他共生的道路”[7]75。小说中的主人公鸟,面对残疾儿一如现实中的大江,也曾困惑、彷徨甚至痛苦、绝望。但经过自省他获得了生命存在价值的深刻体验,勇敢地承担起一个父亲的责任,选择了与残疾儿共生。可以说,作品中人物的选择,正是作家的思想意识的艺术反映。在大江看来,惟有自救,才能让人摆脱困境,获得新生。也只有通过个人自救,才能达到拯救人类的目的。《个人的体验》完成了大江的自我选择,成为他创作的分水岭。由此,他把对个人生活的思考扩展为对人类命运的思索,把个人的痛苦与不幸升华为人类的苦难,并将二者紧密结合,共同写进了小说,在具体个别性中挖掘出具有普遍共性的东西,找到了属于自己文学创作的“原点”。于是,他的创作主题由描写人在荒诞世界中的生存困境,揭示人的生存危机,转向了对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的探索以及如何实现人类的自救等问题。
残疾儿出生后不久,大江第二次探访广岛。残疾儿带来的生活体验,使大江有了与第一次广岛之行不同的体悟。或者说,他对由核爆所带来的人类共同的惨痛经历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和感悟。他把对人类共同灾难的体验写进了《广岛札记》。这部作品在文类、题材上与《个人的体验》都不相同,但彼此间却有着一种的内在联系。面对原子弹爆炸灾难中的幸存者,残疾这一共同特点使大江自然地将自己家庭的不幸与民族的灾难连在了一起。对于责任感极强的作家大江来说,家庭的不幸固然让人痛苦,而民族的不幸乃至人类的共同灾难更让人难以忍受。于是,如何摆脱人类生存所面临的困境,如何克服核武器对人类社会的威胁,就成了大江思考的首要问题,他努力去寻找找克服危机的途径。因此,从人的内心痛苦和个人体验出发,借由“残疾儿”这一主题,大江健三郎找到了审视世界、谛观人生的基点,把个人的体验升华为全体的认同,由个人的小世界走向了芸芸众生的大世界,用个人生活的小宇宙折射出世界这一大宇宙。如他在《我文学的基本形式是呼唤》中指出:“集于小的、局部的东西,而后推广于世界中去,我想所谓文学就是这样吧,小孩子所感到的痛苦和全世界所感到的痛苦或坏事是有联系的。”[8]大江健三郎认为,处于社会边缘之边缘的残疾儿,其灵魂内部,有一种未受世俗文化浸染的与生俱来的“人类最基本的美好品质”[7]134,这种品质具有很强的净化和救赎作用。因此,大江把个人的苦难与人类的共生联系起来,从寻求个人自立走向了强调普遍意义的人文关怀。他说:“我希望通过这份小说家的工作,能使那些用语言表达的人及其接受者从个人和时代的痛苦中恢复过来,并使他们各自心灵上的创伤得到医治。因而,我在文学上做了不懈的努力,力图医治和恢复这些痛苦和创伤。”[9]359
在大江健三郎的创作生涯中,有两件事对他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一是脑残疾儿大江光的诞生,一是广岛之行。可以这样说,正是残疾儿子的降生使大江幸会了能够牵动他感觉系统的“客观关联物”(艾略特语),使他那由哲学意识支配的审美经验里又溶入了一个可以谛视人类“生与死”的崭新的“个人体验”,并将这种体验加以延伸,括及原爆致残者,发掘出一种人类的“宏大共生感”。[4]共生既指个人获得新生,更是指人与人相互依偎生存下去。《个人的体验》中的鸟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经过精神的炼狱,作出了与残疾儿共同生活的选择,使自己也使儿子获得了新生。而现实中的大江健三郎和儿子大江光互相依偎着生存,就是共生的最好范例。这种共生,不正是对人性的缺失、对社会的痼疾、对人类自身所造成的灾难的反思和救赎吗?由一己之体验扩及对整个人类生存经验的思考,把小我的故事放置到广阔的人类舞台上去演绎,借助于从布莱克、叶芝、但丁等处获得的神秘性想象及思维,大江把与残疾儿共生的自我体验普遍化了。从而也颠覆了日本传统私小说的叙述方式,使其创作具有了普遍性的意义。
三、超越一般宗教的普世救赎意识
纵观大江健三郎一生的创作,他所孜孜以求的,便是对人存在的本质意义的探寻,体现出对人生存价值的终极关怀。在其作品的字里行间,饱含着他对人类的爱和对未来的忧虑与企盼。他说:“我的文学上最基本的风格,就是从个人的具体性出发,力图将它们与社会、国家和世界连接起来。”[9]345如果说在《个人的体验》中,大江把与残疾儿共生的自我体验普遍化了的话,那么此后的创作都是他在这条道路上的前行。从20世纪60年代后半期至80年代,大江健三郎的诸多作品都显示出大江对人类命运的密切关注,表现了一种深邃的思想和崇高的精神境界。如1967年的《万延元年的足球队》、1968年的《核时代森林里的隐遁者》、1973年的《洪水淹没我的灵魂》、以及1983年的《醒来哟,新人!》等都是这类作品。人类如何能摆脱严重的危机,如何能寻找到一方安居乐业的幸福天地,大江的意识指向了作为神话世界而想象的森林。森林是他的理想之国所在,也是他寄予希望的人类危机的庇护所。
在《万延元年的足球队》中,由于现实的挤压,主人公鹰四及其兄嫂蜜三郎夫妇陷入了不同程度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危机中。如果继续城市生活,那么人格的破裂和精神的崩溃将不可避免,于是他们回到了故乡,寻找医治精神危机的良药。而正是在故乡的生活,终使得他们超越了心灵地狱,摆脱了生存危机,走向新生,实现了“再生”。可以说,森林峡谷山庄,一百年前的历史传说成为他们获得新生的原点。作者为小说的主人公选择的姓氏“根所”,也颇具象征意味。这个意指某一土地上的人的灵魂的根本所在的有意味的姓氏,表明大江的笔触已经由外在的描写转入到人的灵魂深处,由早期的表现人的生存困境、生存危机深入到对人的内在精神的终极探索,突显了他对人性的全面关照。在《核时代森林里的隐遁者》中,作者赋予笔下的森林以某种治疗核灾难的神奇魔力,让人的灵魂在作为神话世界而想象的森林中得以救治。而《洪水淹没我的灵魂》的故事背景,同样是远离城市的森林。小说向人们讲述了一个现代人与“树木之魂”、“鲸鱼之魂”进行情感交流、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人的心灵得以宁静、精神得以升华的故事。出于对社会现实的深深失望,作品主人公大木勇鱼远离城市,带着残疾儿隐匿于森林,致力于追求一种超越尘世肮脏的美好生活。他自诩为“树木之魂”和“鲸鱼之魂”的代言人,满怀着对人类明天的忧虑,在迷惘中思索,在困境中探寻。借助于想象,他得以与人类灵魂进行精神的感应与交流,并构建出一个想象中的冥冥世界,寄托自己的苦闷、悲哀和理想;另外,他还意欲唤醒动植物的灵感复苏,从万物有灵的自然界中寻找力量来解救人类的灾难,为自身乃至人类寻求一条精神出路;意欲在对人与自然浑然一体的世外桃园生活的探寻中拯救现代人苦难的灵魂。
获奖后创作的两部长篇小说《燃烧的绿树》和《空翻》,更是大江宗教式救赎意识的文学显现。作者的创作指向转入到人的内在灵魂,表现出对人的灵魂和精神的探索。《燃烧的绿树》的创作主题,与之前的作品并无不同,仍是致力于探求克服现实世界的危机的方式,但却披上了宗教的外衣。自从二战后天皇制崩溃,日本民族就陷入了信仰失落的漩涡中,精神走向了荒原,在无尽的惶惑中徘徊。在当代的日本社会,由于人们信仰的缺失,造成了邪教团体横行。大江创作《燃烧的绿树》时,日本东京就发生了奥姆真理教释放沙林毒气事件。邪教的肆虐,给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危害,更让人们的灵魂惶惑不安。于是在这部小说中,大江试图通过宗教的方式来救济人类的灵魂,但未免有点神秘而虚幻了。因而作家在小说里对于灵魂的思考处处流露出神秘的宗教色彩。也许面对世纪末千变万化的形势,大江自己也感到茫然,找不到确切的解救的办法,而想通过神秘的宗教力量来实现自己的理想吧。[10]《空翻》仍表现宗教内容,但不再是以宗教的方式来寻求人类灵魂的救济,而是对宗教的救济作用产生了质疑。小说写新人阿基在师傅殉教之后掌管了教会。阿基既没说自己会信神,也没说会反对基督教。尽管他们仍继续着师傅的工作,但整个教会已不再显得那么神秘了,他们所做的事情也与神不再有任何关系。小说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没有神,没有神的宗教。由此可见,作者已经意识到宗教不可能真正地解决人类的精神危机。正如木津临终前对育雄说,“听不见神的声音,莫非仍旧真的不行吗?难道不是并不需要神的声音吗?人还是自由为好呢。”“虽然听说‘它’——是那么说的,但我要说——即便没有神,也照旧可以 rejoice呢。”[11]778作品向我们表明,神不能拯救人类,宗教不能拯救我们,而只有自己才能自我拯救,进而拯救人类,因为人是自由的。这是大江健三郎对人的主体价值的最高肯定,体现了对人的生存本质价值的终极关怀。[12]可见,大江从宗教出发,展开对人类灵魂终极问题的叩问,最后落脚点又回归到人自身,表明了他通过自我救赎而至人类普世救赎的形而上的思考,是他的救赎意识的终极体现。
诚然,大江健三郎在文学中所表达的救赎意识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基督教式的救赎。因为当尼采宣称“上帝死了,宣告了人类依附宗教信仰的历史终结”时[13]409,人就已经被抛入一个无神的世界中。但大江在作品中对人类前途命运的关注,对人的终极价值的关怀,与基督教所宣扬的“爱人类”思想是不谋而合的。大江所宣扬的“自我救赎”的明确性与基督教所宣扬的“因信得救”的唯一性在方式上也是极其相似的。因此,大江文学中的宗教,是他自己所理解的宗教,是萨特存在主义哲学中通过人的自由选择超越现实困境从而实现人生存在价值理论的实践。他的宗教式的救赎意识,是对传统宗教救赎思想的超越,是他以自身的方式进行的一种新的理解和诠释。他否定神、否定宗教,肯定人的自救,为的就是倡导一种新的人生方式和态度,引导个体通过主动性选择实现人的生命存在的价值,赋予人生以意义。
在创作了《燃烧的绿树》之后,大江健三郎曾宣布从此挂笔。然而,他的创作活动并未因此而停下来,他继续在为人类的前途命运思考着,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孩子”系列小说。大江认为,孩子的纯洁心灵是荡涤一切罪恶的良药。因而他关注孩子,也就是想洗清社会的一切罪恶,让世界回复到如孩子纯洁心灵般洁白,扫除人类的“原罪”,恢复世界的和谐美好。为此,他不断地在创作中呼唤并塑造新人形象。“新人”可以说是大江精神的寄托,是他理想世界的希望。从《醒来哟,新人!》到《空翻》再到《愁容童子》,“新人”一再出现,而“新人”的内涵也在不断变化着。到最后,他终于得出了真理性的断案:无论年岁几何,只要能够真正实现“回归”的,即其精神回复到童子的本真状态,能够正视自己灵魂的,那么都可以成为“新人”。在他看来,惟有这种回归到童子本真的“新人”,才能在“无神论”时代实现“自我救赎”,获得再生,进而实现人类的整体救赎。“潘内伯格在此对基督教末世论的意义加以了新的诠释。在他看来,古代救赎史所反映的启示仅是神启的部分显现,而位于历史之中的当代人对启示亦是一种历史性认知。人们因历史的连续性而可追溯过去,觅见其与现今的关联;但历史仍在向未来延伸而又使人们不可能穷尽这一认知,故有一种对末世的期盼和等待。”[14]201大江健三郎的希望恐怕也正在于此。
大江健三郎虽然不是基督教徒,他也坦承自己并不信教,但他在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对个人,对国家,对整个人类的深重的忧患意识,使其作品呈现出一种囊括四海的大爱,表现出一种为人类的前途命运殚思竭虑的深邃思想及为人类寻求光明出路、实现人类普世救赎的宗教情怀。正是这种博大的胸怀,使得大江健三郎能够跳出个人的狭小生活圈子,把个人的家庭生活和隐秘情感与复杂的社会现实紧密联系起来,从作为神话而想象的森林峡谷中寻找历史的认同,从而在广阔的背景上展开人的存在的终极意义地追求。由他个人的独特体验所引发的宏大的共生感,使得他把个人的、家庭的痛苦,升华为对人类前途和命运的关注。也正是这种渗透着西方文化精髓的宗教思想及救赎意识,使得大江健三郎的作品易于被西方世界所理解和接受,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把大江健三郎推上了诺贝尔领奖台。对于文学创作者来说,如何将个人的生活体验、个人的具体性转变为人类的共同体验使之具有普遍性,如何摆脱个人的狭小圈子,由关注自身走向关注大众苍生,从而使文学创作具有一种普世的意义,这是值得大家重视和探讨的问题。在这方面,大江健三郎的创作,为文学创作者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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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Literary Expressions of Kenzaburo Oe’s Religious Redemption Consciousness
DENG Guo-qi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echi University,Yizhou,Guangxi 546300,China)
Kenzaburo Oe,engaged in literary creation for years,has developed his own unique literary thoughts and writing techniques by way of absorbing and surpassing Sartre’s existential thoughts.Deeply influenced by western cultures,Kenzaburo Oe incorporates Biblical knowledge into his literary works,which,thus,are permeatedwith a feeling of redemption.His sense of harmony is inspired by the experience of living with his disabled son and the patients’sufferings causedby the nuclear explosion in Nagasaki.With strong sense of responsibility and mission,he has raised his concerns about those individual and family pains to a higher level of human future and fortune,and finally has developed his universal consciousness of redemption,which goes beyond that of common religions.This consciousness,immersed in his works,reflects his ultimate concerns about human beings and has unique artistic charm..
Kenzaburo Oe;literary creation;redemption consciousness
I106.4
A
1672-9021(2011)06-0041-06
邓国琴(1971-),女,广西宜州人,河池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东方文学。
2011年度广西教育厅科研立项项目(201106LX576)。
2011-11-05
[责任编辑席战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