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休闲美学
2011-08-15章辉
章 辉
(浙江大学 人文学部,浙江 杭州 310028)
休闲学在国外已经有一百余年的历史,是一门十分成熟而完善的学科。近二三十年,休闲研究在我国也悄然兴起,逐渐成为学术界关注的热点,并且不断产生诸如休闲城市学、休闲经济学、休闲旅游学、休闲体育学、休闲美学等相关交叉学科。
吴承忠先生指出,“对城市贵族、居民娱乐生活给予浓墨重彩描绘的明清小说的存在,甚至可以说已经形成了有中国特色的休闲文学题材。”[1]59
本文发现,古典四大名著之一《红楼梦》不仅仅是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也是生活的百科全书和文化宝库。在《红楼梦》里,有着丰富的休闲美学内容。
据笔者统计,一部《红楼梦》,一共出现了“闲”字281处,平均每回出现2.34次,频率相当高。可以说,《红楼梦》完全是一部“闲”书。在熙熙攘攘的大观园里,人们终日游憩不倦,他们品茶、嚼蟹、饮酒、行令、观鱼、逗鸟、扑蝶、赏花、斗草、听戏、听书、弹琴、吹箫、绘画、书法、下棋、观书、吟诗、作赋、舞剑、游园、节庆、祝寿、打猎、抹骨牌、放风筝、编柳条、作针黹……这些丰富多彩的休闲活动,向我们展现了一幅幅极富美感和诗意的休闲生活画卷。而对红楼人物进行休闲美学的分析,不仅能深化我们对休闲本质的哲学思考,并更能对我们的当代休闲活动有所启发。
一、红楼人物对休闲本质和重要性的认识
《红楼梦》里人物众多,才子女史不乏其人,使得大观园里的休闲活动呈现高雅之致。在第37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里,探春写给贾宝玉的信,完全可以看作是一篇高雅休闲的“倡议书”。限于篇幅,拣选重点如下:“……思及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敌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者,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娣虽不才,窃同叨栖。处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技。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若蒙造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2]1135这里探春有两层意思:一是有功名利禄之心的人都会有营造休闲环境、从事高雅休闲活动的需求,何况一般素心之人呢?二是男女平等,女人应和男人一样有从事休闲的自由,以成为完全的人。
大观园里,对“休闲”的重要性认识最高的当数薛宝钗。薛宝钗曾明确对众人说,“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2]1141。我们发现,后来马克思在定义财富时有一个非凡之论:“(财富是)每一个个人和整个社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4]102这无疑是明确断言,休闲本身就是财富。而现代休闲学理论至今仍一再向人们普及“自由时间是衡量未来社会财富的重要尺度”这一原理。薛宝钗把闲散和富贵等量齐观,显示了作者曹雪芹对休闲本质、自由时间的高度前瞻性认识。
而对休闲认识度最低的,莫过于忠实的封建“公务员”贾政。他只热衷于功名利禄和为官之道,是个无闲也无趣的人。众人在大观园请他题诗,他却对众人说,“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便生疏了。纵拟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使花柳园亭因而减色,转没意思。”[2]497可见他对于自然本不亲近,对于有创造性的休闲活动自行疏远,懒于参加,是标准的封建冬烘先生。借用《牡丹亭》里春香骂老塾师的话,他就是“一些趣也不知”的“村老牛,痴老狗”。
二、红楼人物的休闲创造性
黑格尔说过,“心灵就其为真正的心灵而言,是自在自为的。”[4]129本文认为,这实际上也就说出了休闲的本质:状态上的自由自在和过程的主动性、创造性。瑞典哲学家皮普尔(Josef Pieper)总结了休闲的三种特征。其中之一是:休闲是一种敏锐的沉思状态,是为了使自己沉浸在“整个创造过程”中的机会和能力。[5]70的确,休闲使人在精神的自由中历经审美的、道德的、创造的、超越的生活方式。真正的休闲,应当是创造性的。
在红楼人物里,贾宝玉是最有“闲”的一个。书中说,“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2]566,“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2]1133。他凡事没有功利心,整天说些“没要紧的话”。但他又是“无事忙”,真正达到了无为而无不为的境界。他说过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若论银钱吃穿等类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或写一张字,画一张画,这算是我的。”[2]801为什么他认为写字、画画的成果才真正属于自己呢?这恰恰因为,书法、绘画属于创造性的休闲活动活动。贾宝玉认为,只有创造性的休闲活动才能代表一个人,使一个人与众不同。
在大观园里,最有亮点的休闲活动就是吟诗题对。这是一种富有高度创造性的休闲活动。在《红楼梦》书中,此类大规模的活动有第17回的大观园景点命名、题对,第18回的大观园景点题诗,第37回的海棠社赛诗咏海棠花,第 38回的海棠社赛诗咏菊花,第 50回的芦雪庵即景题诗并咏梅花,第51回的宝琴作怀古诗,第76回的中秋赏月吟诗,第94回的赏秋海棠吟诗等。在这些创造性的休闲活动中,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成为主角,一展各自非凡的才情,而参与的众人也都饶有兴趣,各显神通,无不通过诗句创作展示了各自的独特的个性和风貌。此外,下棋、行令、制灯谜等,也是大观园里常见的创造性休闲活动。这些活动展现了参与者轻视物质,而重视精神性、创造性的休闲心态。调查显示,我国青少年群体目前休闲活动的主要问题是“思想创造性明显不足”[7]32对此,红楼人物(他们也是一群青少年)的创造性休闲活动无疑能给予我们一定启发。
根据现代休闲学理论,根据参与者的态度,休闲活动可有消极休闲与积极休闲之分,还有随性休闲与严肃休闲(又称认真休闲)之分。大观园里结社吟诗,显然与“找乐子”、打发时间的消极休闲不同,而属于积极休闲、认真休闲一类。而最能反应参与者“认真”一面的亮点莫过于“香菱学诗”。香菱这位贾府的小丫鬟,在海棠诗社众人的影响下,居然以极其认真、严肃的态度,积极参与到创作的行列之中。为了学好写诗,她朝思暮想,茶饭不思,甚至拜大观园里的“诗魁”林黛玉为师。在林黛玉的指导下,她刻苦钻研,进步很快,最终如愿以偿地被诗社接纳为会员。
三、红楼人物的休闲自由性
自由作为人的最高价值和终极目的,是衡量一切文化文明程度的标志和尺度。马克思说过,“自由是创造的前提”,于光远先生进一步修正说,“创造和自由是互为前提的。创新,必须有自由的环境;自由的环境才能为创新提供必要的条件。”[7]36就休闲活动而言,情况也完全如此。创造性的休闲活动,必须以自由为前提,如果有重重拘束,创造的火花就难以迸发出来。
这种思想在《红楼梦》书中,可以发现有趣的印证。在第37回里,大家商议好作诗的主题后,史湘云问:该限何韵?这时薛宝钗说:“我平生最不喜限韵。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咱们别学那小家派。只出题,不拘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此而难人。”[2]1173薛宝钗的提议,立即得到了大家的赞同。后来,生性爱自由的贾宝玉也说过同样的话:“我也最不喜限韵。”[2]1186
此外,贾宝玉还在其他休闲场合,表达了不喜欢拘束,喜爱放松、自由状态的想法。在第86回里,贾宝玉要和林黛玉学弹琴。林黛玉便给他讲了一大通弹琴的规矩,诸如弹琴对环境的要求、对天气的要求、对听众的要求、对着装的要求、对卫生的要求、对坐姿的要求等等,本来手舞足蹈的贾宝玉立即说道:“我们学着玩,若这么讲究起来,那就难了。”
贾宝玉曾反复强调他是个“俗人”:“我也不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2]990,“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8]994,“我原说我是个俗人”[8]995等。这其中大有深味。人,正因为能“俗”,才不会有过多的限制,才能完全沉浸在放松、自由的状态里,获得休闲的审美享受。否则,就会人为地处处给自己条条框框的限制,过于“讲究”,便没了自由,没了趣味。
四、红楼人物的游戏心态
18世纪德国哲学家席勒提出了人的两种本能:感性本能与理性本能——结合起来产生了游戏本能,它的目标是创造出一种生活形式,即:美。他认为,人们的游戏和美密切相关。而且,艺术和更为艰深的生活之艺术的大厦都将以这个原则为基准。这就是美学上著名的“游戏说”。
席勒所说的“游戏”同休闲具有相似的境界。席勒相信游戏、审美活动和创造力是人性的中心。我们也同样认为,休闲和游戏必然密不可分。人们只有在游戏中才能趋向于一种最悠闲的境界。如果日常生活之余没有一个游戏的空间,我们的精神将会很快死亡。从政治意义上来说,大观园毋庸讳言其实是一个封建压迫的城堡,美丽的亭台楼阁里有着各种惊心动魄的斗争。不过,红楼人物仍能相对安心维持日常生存,原因就在于有丰富的休闲活动,给无处不在的压迫以缓和的空间,并且,这些休闲活动大都是以人际之间的游戏形式呈现的:下棋、斗牌、赛诗、斗草、打双陆、行酒令、击鼓传花、骰子抢红……等等。休闲学家指出:“也许一个成年人最明显的标志之一,是能够像孩子一样地生活和玩耍。……人需求游戏,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5]179-180我们发现,上至80岁的贾母,下至十几岁的女仆,都能像孩子一样玩耍。游戏中人人平等、不分等级。贾府的游戏活动在一定程度上抹平了阶级,和解了心态,使人获得了自由。因为,“游戏不可能源于奴役,它只能源于自由。”[5]196
并且,不确定性是游戏的精髓。由于结果的不确定性,各种各样的游戏经验都使得游戏极富创造性。正是由于游戏的方式和游戏的心态,使得红楼人物在休闲活动中不断迸发了创造的火花。游戏促使人们作出种种反应,提高了人的灵活性、适应性、双向交往能力,启发了人的收敛和发散性思维。由于游戏不讲什么理性,它充满了神奇、夸张、即兴的创造力和丰富的幻想。所以,荷兰文化史学家赫伊津哈(J. Huizinga)甚至相信“文明是在游戏中并作为游戏兴起并展开的”[9]1,“人类社会的伟大的原创活动自始都渗透着游戏。”[9]5
专家指出,如今文化中的游戏因素在不断地衰败。纵观我们当今的休闲生活,自由的、富于创造性和游戏性的休闲方式仍然太少而不是太多。在一些地方,休闲被等同于被动性生理快感的洗头、桑拿。红楼人物的游戏心态无疑值得我们学习,给我们良多启发。
五、红楼人物的休闲的鉴赏审美趣味
不消说,休闲既作为一种文化,必然有高雅和低俗之分,这里无疑有个鉴赏的问题。没有分辨力的休闲者只图热闹,而好的休闲参与者,则必然要品评物语。在大观园里,作为诗社的社长,李纨在诗社活动中颇具点评水准,使众人皆服其公允。此外,林黛玉的高度品诗能力得到众人肯定,以至于贾宝玉、探春都来听她讲诗,香菱更是追随她学诗,甘受点拨。此外,贾宝玉、薛宝钗、史湘云等也各具一定评赏能力。但本文认为,更值得注意的贾母。
贾母对休闲中非常积极,兴致很高,常常是集体活动的主动发起者和组织者。她重视休闲的积极作用,曾批评薛宝钗的母亲“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2]887对于听书、看戏这样的休闲娱乐,不但自己参加,还要带人一起去,颇受奴婢们的欢迎。可以说,贾母是红楼休闲的核心人物。作为一个封建社会恪守妇道的女人,贾母没有受过什么文化教育。在她的认识里,读书“不过认几个字罢了!”[2]118然而,她在休闲中,却常有自己独到的鉴赏力。在一次听书时,她竟然对说书人发出了长篇大论的文学批评,拣选要点如下:“这些书都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开口都是乡绅门第,不是尚书就是宰相。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指谈情说爱),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知道?”[2]1725-1726显然,这是针对说书的陈腐套路、不合生活逻辑、缺乏创造性而发的,显示了贾母的休闲品味以及不满意于低层次休闲内容的心态。
此外,在一次赏月中,贾母发出了“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2]2523的提议。显示了她高雅的艺术情趣。赏月是诉诸视觉的,而闻笛诉诸听觉,贾母注意到了不同休闲活动的合理搭配,使之互相映衬,益彰其美,情趣之高雅可见一斑。当演奏的乐人来时,她又说,“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2]2523这一建议显示了贾母独特的个人审美趣味。
六、小结
休闲曾经是富有的标志。也许有人认为,大观园里的人都是“有闲阶级”,是与大众脱离的。他们有闲有钱,可以从容不迫地从事休闲活动。不过,我们有目共睹的是,在今天物质、闲暇都日渐充裕的当代,我们已经进入了普遍有闲的社会。到2015年,发达国家将进入“休闲时代”,人们将会有50%的时间用于休闲。注重休闲生活的质量和品位,讲求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生态文明的和谐统一,构成了休闲文化的时代特点。我们有能力也有实力为自己营造属于自己的有个性、有意义的休闲空间。《红楼梦》的休闲美学,无疑能给我们极大启示。
[1]吴承忠. 中国古代的休闲娱乐[J]. 邯郸学院学报,2009(2).
[2]甲辰本红楼梦[M]. 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
[3]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31卷下册[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4][德]黑格尔. 美学:第1卷[M]. 朱光潜,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5][美]托马斯·古德尔,杰弗瑞·戈比. 人类思想史中的休闲[M]. 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
[6]马惠娣,张景安. 中国公众休闲状况调查[M]. 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2004.
[7]马惠娣. 休闲:人类美丽的精神家园[M]. 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2004.
[8]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