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侃对《文选》的文学批评
2011-08-15李婧
李 婧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青岛26610)
黄侃对《文选》的文学批评
李 婧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青岛26610)
黄侃在评点《文选》时,加强了文学批评,对《选》文的遣词造句、篇章布局、艺术风格及文学源流均有评点,从而弥补了传统《选》学之不足,促进了传统《文选》学向现代《文选》学的转换。
黄侃;文选平点;文选
中国古代的《文选》学,从唐代李善注开始,便形成注重训诂考证等文献研究的传统,特别是到了清代,受乾嘉朴学学风影响,多尊善注为式,致力于章句训诂、实学考证,“然求其能得作者之用心,扬茂制之芬烈者,盖戛戛乎难矣。”[1](P2)黄侃对《文选》的评点,既能秉承清代之实学传统,以章句训诂为基础,同时又能补传统《选》学之不足,加强了文学批评,对《选》文的遣词造句、篇章布局、艺术风格及文学源流均有评点。
一、遣词造句
六朝文风一直存在追新逐奇之弊,在遣词造句上也往往不守常规,追求新奇,对此刘勰在《文心雕龙·指瑕》篇中就曾予以尖锐批评:
若夫立文之道,惟字与义:字以训正,义以理宣。而晋末篇章,依希其旨:始有“赏际奇至”之言,终无“抚叩酬即”之语;每单举一字,指以为情。夫“赏”训锡赉,岂关心解?“抚”训执握,何预情理?《雅》、《颂》未闻,汉魏莫用;悬领似如可辩,课文了不成义:斯实情讹之所变,文浇之致弊。而宋来才英,未之或改;旧染成俗,非一朝也。[2](P638)
“代语”便是六朝时期流行的一种追新逐奇的遣词方式。黄侃在评《祭屈原文》“藉用可尘,昭忠难阙”句云:“‘藉用’、‘昭忠’皆代祭品也。”[1](P652),据李善注:
周易曰:藉用白茅,何咎之有?夫茅之为物薄,而用可重也。左氏传,君子曰:风有采蘩、采苹,雅有行苇、泂酌,昭忠信也。[3]乃用“藉用”、“昭忠”代指白茅、采蘩、采苹,行苇、泂酌等祭品。这种不直言,而用他词指代的遣词方式便是代语。黄侃对此等代语的使用极为不满:“六朝好用代语,而自颜彪益多,其用字上非故训,下异方言,大抵‘赏抚’之类,须以意摸索之也。”[1](P652)黄侃于此正引《文心雕龙·指瑕》篇刘勰所举的“赏抚”之例,其批评代语之理由也与刘勰相同,认为代语“上非故训,下异方言”、“须以意摸索之”,训诂不明、文义模糊,有碍文章的“字以训正,义以理宣”。
故其在评点中反复强调勿效代语、不可为式,如《典引》“昔姬有素雉、朱乌、玄秬、黄婺之事耳”,黄侃评云:“此类代语已开‘赬莖素毳,虬戶銑溪’之端,宜勿效也。”[1](P556)《广绝交论》“日月联璧,赞亹亹之弘致;云飞电薄,显棣华之微旨”也使用了代语,察李善注曰:“日月联璧,谓太平也;云飞电薄,谓衰乱也。”此类代语如果不加注解,真是让人如坠云雾,正如黄侃所批评的“代语过晦,非释不明,未可则效”[1](P605)。
黄侃还对《选》文之句法予以解析评赏、褒贬扬抑。从其评语来看,黄侃格外强调句法的规范,如《恩幸传论》“逮于二汉,兹道未革,胡广累世农夫,伯始致位公相;黄宪牛医之子,叔度名动京师”句,黄侃便指责:“胡广黄宪兼举名字,分嵌二句中。虽有所本,不可为式。”[1](P571)另外,黄侃还强调句法要在继承的基础上创新。《选》文之句法多有陈陈相因者,对此一味沿袭,不加变革的句法,黄侃明确提出批评。如《答东阿王书》“虽恃平原养士之懿,愧无毛遂耀颖之才。深蒙薛公折节之礼,而无冯谖三窟之効。屡获信陵虚左之德,又无侯生可述之美”句,黄侃便批评:“此数句偶一效之则可,屡用则可憎厌矣。”又如《宦者传论》:
府署第馆,基列于都鄙;子弟支附,过半于州国。南金、和宝、冰纨、雾縠之积,盈牣刃珍藏;嫱媛、侍儿、歌童、舞女之玩,充备绮室。
黄侃指斥:“此种长句皆袭《过秦》,宜有以变。”[1](P566)
二、篇章布局
黄侃留意《选》文的结构布局,常点出句与句之间的照应关系。如《三国名臣序赞》中云:
诜诜众贤,千载一遇。整辔高衢,骧首天路。仰挹玄流,俯弘时务。名节殊涂,雅致同趣。日月丽天,瞻之不坠。仁义在躬,用之不匮。尚想重晖,载挹载味。后生击节,懦夫增气。
黄侃指出:“重晖承日月言,挹味承仁义言。”[1](P542)再如任彦升《为范始兴作求立太宰碑表》内有一段云:
臣云言:原夫存树风猷,没着徽烈,既绝故老之口,必资不刊之书。而藏诸名山,则陵谷迁贸;府之延阁,则青编落简。然则配天之迹,存乎泗水之上;素王之道,纪于沂川之侧。由是崇师之义,拟迹于西河;尊主之情,致之于尧禹。故精庐妄启,必穷镌勒之盛;君长一城,亦尽刊刻之美。况乎甄陶周召,孕育伊颜?
黄侃指出:“‘崇师’承上‘素王’句,‘尊主’承‘配天’句,下启精庐君长一联。”[1](P452)将此段各句间的照应关系解析得非常清楚。不仅对句与句之间的照应,黄侃更对整篇文章结构予以评析,如谓《海赋》“首由洪水未平疏河注海起,最得势,末则文义已竭,总理其辞也”[1](P118)。
从黄侃有关篇章布局的评语中可以看出,黄侃十分赞赏文章结构上的参错,如曹丕《与钟大理书》乃子桓得钟繇之玉玦,而与之示谢书。曹丕开篇即举古代名玉:“晋之垂棘,鲁之玙璠,宋之结绿,楚之和璞,价越万金,贵重都城,有称畴昔,流声将来。”但继之,曹丕仅续以“垂棘”、“和璧”二典来表示美玉之珍贵,文谓:“是以垂棘出晋,虞虢双禽;和璧入秦,相如抗节。”而舍弃了“玙璠”、“结绿”两事。黄侃认为曹丕这样做“承上而惟举垂棘和璧,文乃参错,可以为式”[1](P491),对这种结构上的灵活参错表示赞赏。
反之,对于字句上的重复造成结构上的相犯,黄侃则明确表示批评。如卢谌《赠刘琨幷书》有“譬彼樛木,蔓葛以敷。妙哉蔓葛,得托樛木”之句,用蔓葛得托樛木来比喻自己与刘琨的关系。然而在此句之后,卢谌又有“绵绵女萝,施于松标。禀泽洪干,晞阳丰条。根浅难固,茎弱易雕;操彼纤质,承此冲飙”一段,以女萝施于松标,喻己依靠刘琨,这便与前句相重复了。黄侃指摘“此段惜与樛木蔓葛犯复耳”[1](P261),对此表示遗憾。另如《三国名臣序赞》有“鸟择高梧,臣须顾眄”一句,黄侃指出:“鸟择高梧,惜与篇首相犯”[1](P541)。因篇首已有“潜鱼择渊,高鸟候柯”,此句便有重复之嫌了。
三、艺术风格
黄侃更有对作家作品艺术风格的鉴赏。他对不少作品之风格都有所品评,如谓班叔皮《王命论》“文则浩浩洋洋,风骨遒上”[1](P582),曹子建《与吴季重书》“此篇笔意过纵,未为粹美”[1](P493),孔稚珪《北山移文》“此篇殊多俗致”[1](P507),颜延年《宋文皇帝元皇后哀策文》“此文实不悟其佳处,意窘词枝,总由无情耳”[1](P631)。
黄侃还总结了作家风格,如他读了任彦升《为卞彬谢修卞忠贞墓启》“遂使碑表芜灭,丘树荒毁,狐兔成穴,童牧哀歌。感慨自哀,日月缠迫”句,总结道:“彦升之文,善于序情,仰同季友;近世汪中,沾溉其一二,业已名家矣”[1](P462)。又读任彦升另一篇《启萧太傅固辞夺礼》“饥寒无甘旨之资,限役废晨昏之半。膝下之欢,已同过隙;几筵之慕,几何可凭”句,感慨道:“此言昉亦预人伦也。孤儿读此,不禁擗摽长号矣”[1](P462)。从具体作品中,总结出任昉善于序情的特点。
四、文学源流
黄侃在评点《文选》时,还十分具有史的意识,常从文学史的角度,梳理《选》文之源与流。
一方面,黄侃向上追溯了一些《选》文在体式、题材上的源头。如他指出《蜀都赋》“峻岨塍埒长城,豁险吞若巨防”句“拟子虚赋‘吞若云梦者八九’句法,而实不安”[1](P54);宋玉《对楚王问》“似《卜居》、《渔父》而不尽用韵”[1](P516),是在考察句法、体式之源。而其评《登徒子好色赋》“此与神女赋予同旨,然已劝百而讽一矣。其源出于汉广行露”[1](P182);《招隐类》“招隐之名,出于淮南之招隐士,然则彼文正此中所云反招隐耳,故谓招其来隐,为招隐者,殊为士衡辈之误也”[1](P213),则是考察题材的源头。
另一方面,黄侃又往下梳理了一些《选》文在体式、题材上之流脉。中国文学史上有些名篇,被后世争相仿效,沾概者多矣。黄侃便对一些名篇的仿作予以梳理。如《过秦论》,黄侃便指出“此论覆焘无穷”[1](P575)。而对效仿了《过秦论》的篇章,黄侃多加说明,主要有干宝《晋纪总论》,黄侃评其:“《过秦论》一篇孳乳无数,此其一也。摹拟过杂过多,未能熔炼,是此文之病,特大体骏健耳。”[1](P560)另外黄侃还指出《宦者传论》“府署第馆,基列于都鄙;子弟支附,过半于州国。南金、和宝、冰纨、雾縠之积,盈牣刃珍藏;嫱媛、侍儿、歌童、舞女之玩,充备绮室”之句式“皆袭《过秦》,宜有以变”[1](P566)。还有《六代论》云:
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亭的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儿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
亦是效仿《过秦论》的典型句式,黄侃甚至认为“此文最善效过秦”[1](P586)。
经过黄侃这样的溯源与清流,某些文学史上特定体式、题材之源流发展便被勾勒出来。如黄侃评任昉《齐竟陵文宣王行状》“清猨与壶人争旦,缇幕与素濑交辉”句云:“庾徐惯用此调,降及初唐,遂成俗响。”[1](P646)评王仲宝《褚渊碑文》“风仪与秋月齐明,音徽与春云等润”句云:“此又子山句调所本。”[1](P635)这便梳理了初唐王勃《滕王阁序》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类句式之源流。再如黄侃评班彪《北征赋》:“此体上本《九章》,虽庾信《哀江南》,颜介《观我生》,江总《修心》皆其支与流裔也。”[1](P93)评潘岳《西征赋》:“何焯云,子山哀江南赋体源于此,庾赋今事,故有关系能动人,此善变者也。侃云,皆自遂初出,彼又本九章。”[1](P96)昭示了从屈原《九章》——刘歆《遂初赋》——班彪《北征赋》——潘岳《西征赋》——庾信《哀江南赋》——颜之推《观我生赋》——江总《修心赋》的发展过程。
评点中,黄侃特重在文学史上起关键作用之作家作品。如评宋玉《九辩》曰:“赋句至宋玉而极其变,后之贾生枚马皆由此而得度尔。”[1](P408)评任昉《为卞彬谢修卞忠贞墓启》云:“彦升之文,善于序情,仰同季友;近世汪中,沾溉其一二,业已名家矣。”[1](P462)评班固《史述赞》谓:“四言颂赞断宜以班氏为宗,士衡彦伯皆于是出。”[1](P572)指出了宋玉、任昉、班固等在文学史上的重要作用。
黄侃对《文选》的文学批评体现出了从传统《文选》学向现代《文选》学转型的特点。王立群指出“传统《文选》学与现代《文选》学的区别,要在批评模式相距甚远。传统《文选》学以文献整理为研究模式,现代《文选》学以文学批评为研究模式。传统《文选》学为单一的文献研究,现代《文选》学熔文献研究与文学研究为一炉,变单一为多元,变局部为整体。”[3](P3)黄侃兼具文学家和小学家之长,故其对《文选》的评点正如其女黄念容所云:
盖先君娴习文辞,深于章句训诂之学,用能擘肌分理,达辞言之情。片言只字,皆根极理要,而探赜索隐,究明文例,曲得作者之匠心。既无文人蹈虚之弊,复免经生拘泥之累。[1](P2)
能够达到文献研究与文学研究并重,促进了传统《文选》学向现代《文选》学的转换。
[1]黄侃.文选平点[M].北京:中华书局,2006.
[2]刘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3]王立群.现代《文选》学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I206
A
1003-8078(2011)05-0001-03
2011-09-02
10.3969/j.issn.1003-8078.2011.05.01
李 婧(1983-),女,黑龙江双鸭山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师,博士。
责任编辑 高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