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体验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论略
2011-08-15罗先海
罗先海
(怀化学院中文系,湖南怀化 418000)
现代性体验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论略
罗先海
(怀化学院中文系,湖南怀化 418000)
19世纪后半叶以来,在一种被迫抵抗的驱动力下,“后发外生”的中国现代性起源于西方现代性与本国独特社会进程的双重历史语境。作为社会意识形态的一部分,20世纪中国文学继承了西方“两种现代性”的既定遗产,参与了20世纪中国现代性的总体建构。但在本土化语境的影响之下,“两种现代性”又发生了不同于西方的异质性裂变,从而极大地丰富了原发现代性的世界性内涵。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 启蒙现代性; 审美现代性; 本土化语境
Abstract:After the second half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driven by a force of resistance,“Latecomer exogenous”origin of Modern China originatedfrom Western modernity and its unique social historical context of the dual process.As part of the social ideology,Twentieth Century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West inherited“two modernity”of the established heritage,Participate in the 20th century,the overall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modernity.However,influenced by of Native Context,“Two Modernities”took place in the heterogeneity of fission different from the West,which greatly enriched the world of primary meaning of modernity.
Key words:Chinese Literature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Enlightenment modernity; Aesthetic modernity; Local Context
上个世纪80年代,在一种“走向世界”的情绪冲动之下,出现一种重省与重写文学史的热潮,“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的提出就是伴随这场讨论热潮进行的。刚刚过去的20世纪中国文学虽然波澜壮阔,充满着争议,但还是可以从它的曲折发展中看出其总体上的发展趋向:对现代性的追求。其中走向世界文学的因素、改造民族灵魂的总主题、以“悲凉”为核心的美感特征、由文学语言结构表现出来的艺术思想的现代化进程,可以说是20世纪中国文学现代性追求的具体表现形式。[1]随着对现代性问题讨论的深入,也有学者对20世纪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追求存在着质疑,引起争论的是杨春时、宋剑华的《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近代性》一文,他们从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发展的时差存在入手,深为忧虑中国文学相比世界文学发展的滞后状态,而认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本质特征,是完成由古典形态向现代形态的过度、转型,它属于世界近代文学的范围,而不属于世界现代文学的范围;所以,它只具备近代性,而不具备现代性。”[2]杨、宋二人的文章看出了20世纪中国文学现代性相比西方现代性的不成熟状态,在此,我们无意参与中国文学有无现代性问题的讨论,只是觉得将现代性视角与中国文学研究结合,能够纠偏20世纪中国文学受政治意识形态遮蔽的部分,能够更加真实的还原出一部20世纪中国文学发生、发展和不断走向成熟的过程。
一、“中国现代性”的起源语境
说起“现代性”,我们的目光自然要投射到域外的西方世界,它是一种源自于西方的话语表述策略,是一个内涵极其繁复的西方概念。大致说来,源自于西方的现代性主要涉及两个层面的含义。一是历史时间层面,它是与时间相联系的概念,是在与古代相区分的过程中获得承认,这里的现代性主要突显的是其“现代”之意。哈贝马斯在解释现代性的概念时就说,“‘现代(modernous)’一词最早出现在公元5世纪,意思是要把已经皈依“基督教”的现代社会与仍然属于“异教”的罗马社会区别开来,打那以后,“现代”一词在内涵上就有意识地强调古今之间的断裂”。[3](P120)黑格尔起初也是把“现代”当作一个历史时间概念使用的,即时代概念,“在黑格尔看来,新的时代就是现代”,“所指是大约1800年之前的那三个世纪”,“1500年前后发生的三件大事,即‘新大陆’的发现、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则构成了现代与中世纪之间的时代分水岭”。[4](P4)现代性在其早期就是这种时间指向,“新”与“现代”就是其基本的含义。二是价值理念层面,它主要是指启蒙主义运动以来,欧洲启蒙学者在理性主义基础之上有关未来社会的一套理性设计。在韦伯看来,现代性是一种由科学、道德、艺术组成的理性社会,它是受认知(工具)理性,道德(实践)理性,艺术(表现)理性这三个维度的支配,现代性的理想社会需要这三者之间的和谐运转;在现代性神话受到挑战的“后现代”社会里,哈贝马斯仍然捍卫启蒙和理性的立场,把现代性看作是一项伟大的工程设计,它严密精致,和谐有序,充满着自由、平等和博爱,是有关人类社会健康发展的理性蓝图。后来的吉登斯干脆撇开以上视角,直接从社会安排和组织层面来对现代性加以精确定义:“现代性是指社会生活和组织模式,大约17世纪出现在欧洲,并且在后来的岁月里,程度不同地在世界范围内产生着影响。”[5](P1)他将现代性与一个时间段和最初的地理位置联系起来,一个抽象复杂的概念一下子似乎变得简明、具体了。那么,现代性——一场自启蒙运动以来理性的社会设计,历经两百多年的风雨洗练,其所蕴藏的潜力和运行规律是否已完全被操作着它的启蒙学者掌握呢?未必这样,相反,即使在现代性神话收到挑战的后现代社会的今天,其状况也正如吉登斯所说“到目前为止,它的那些主要特征却还仍然在黑箱之中藏而不露”。[5](P1)如果说现代性的历史时间层面,即现代的时间观念是指向一种具有当下意味的“现在”的话,那么其价值理念层面,有关未来社会的一种理性设计,无疑则是指向“未来”的,其未来性的指向也正是它内涵丰富,能够言说至今且仍经久不衰的原因之一。
现代性话语与中国的结缘,亦即中国现代性的产生则是19世纪后半叶的事,它是在西方现代性不断走向深化甚至分裂的过程中被迫产生的。在这里讨论中国现代性,似乎隐含了一个将其置于西方现代性“他者”地位尴尬的理论预设,然而作为一个“后发外生”型的国家,面对西方现代性这种先在的影响焦虑我们又是无法摆脱的。那么,在这种影响的焦虑之下,我们是不是必定就得完全重复西方现代性走过的套路呢?源自于启蒙运动的西方现代性发展到19世纪末,已经走到了它的成熟阶段,也就是说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成熟的现代性体制,“后发”的国家性质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错,这是长期历史原因造成的,我们所要做的是不得不以一种“后发”的身份来面对和继承(西方)现代性所有的优势资源,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但我们的现代性除了有一种“后发”的性质需要我们去采取主动的迎取态度外,更是一种“外生”型的,这种“外生”型的特征就赋予我们一种被迫接受的含义,但同时更需要一种主体姿态的抵抗精神。这种主体姿态的抵抗精神正是中国现代性得以产生,并且一定程度上能够摆脱西方现代性的影响,实现其中国本土化的原因之一。这也正像日本学者酒井直树在论述第三世界国家的现代性追求时所说,“东方抵抗,它扰乱着西方的霸权,十分需要指出的是,东方的现代化是由此抵抗所驱动的,竹内好强调,假如东方不曾抵抗,它永远不会现代化”。[6](P407)也就是说中国的现代性追求(现代化进程),它一方面具有与英法等欧洲国家“原发”现代性相通的一面,同时,由于其独特的抵抗驱动力因素,因而中国现代性又有了一层中国语境特殊的历史负载。它在西方现代性发展到19世纪末盛极而衰走向分裂的过程中,延续了现代性的理性规划,不断丰富着现代性的复杂内涵。
中国现代性用以表述的是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尤其是整个20世纪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的知识性概念。作为“后发外生”型国家的中国现代性则“主要指丧失中心后被迫以西方现代性为参照系以便重建中心的启蒙与救亡工程”[7]1840年的鸦片战争之于中国就好比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之于欧洲国家,构成了一个重要的社会进程的分水岭。只不过前者是靠外力的“推进”,带有一种殖民侵略的性质,而后者则是社会自身进化演变发展的自为结果。1840年以后的中国社会,无论是在历史时间层面上,还是价值理念层面上,哪怕最初社会性质并没有发生质的变化,其主流趋向都是追求一种与停滞落后的古典性的诀别。在外力的迫使下古典型社会长期的积弊暴露无遗,各个方面都发生了急遽的变动,用马克思的话来说,“一切固定的古老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8](P254)觉醒的中国知识分子于是开始了他们艰难的现代性追求之旅。中国近代以来第一批以曾国藩、李鸿章为代表的实业家大兴“洋务运动”,主张“中体西用”。这是中国在技术层面上追求现代性的最初萌芽,但最终也因中日甲午海战的惨败、“器物救国”美梦的破灭而宣告了中国“技术现代性”之路的堵塞。继而,以康有为、谭嗣同等为代表的政治家又兴起了“戊戌维新”,妄图改变中国封建腐朽的政治体制,他们又妄图在体制上效仿西方,实践制度层面上的现代性追求,但最终也同样以袁世凯篡夺辛亥革命果实,“制度救国”美梦的烟消云散而宣告盲目追求“制度现代性”之路的终结。1915年“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爆发,以陈独秀、胡适、及后起的鲁迅等为代表的一批知识分子发动了自上而下的思想救国运动。“五四”一代知识分子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独立姿态,欲摆脱在器物、制度层面上单纯向西方看齐的模仿之路,在遭受了“技术现代性”、“制度现代性”的追求挫折之后,以一种开化觉醒之态在前现代向现代社会转变的中国大地上播下了思想,亦即启蒙现代性的火种。自此作为开端,现代性,尤其是启蒙现代性成为了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前仆后继,甚至至今都仍未实现的一个奋斗目标。
20世纪中国文学作为社会意识形态的一部分,自然也不可能孤立于现代性追求的总体趋向之外,实际上它也以自己的实践参与着现代性追求的总体建构。肇始于上个世纪初的新文学的发生其实也是1840年以来中国现代性体验的结果,只不过作为文学层面的现代性追求并不是与中国现代性同步发生的,它是在经济(技术现代性)、政治(制度现代性)现代性追求的不奏效,未能改变其丧失中心地位的尴尬局面之后,新一代先知先觉的知识分子才终于恍然,中国现代性追求的真正障碍从根本上说乃是“人”的问题,于是文艺作为思想祛魅的武器,以改造国民灵魂的启蒙现代性追求竖起了大旗,从这一层面说,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发生是与中国启蒙现代性有着难以分割的胶着关系的。
二、两种现代性的路径选择
诚如上文所说,20世纪中国文学在发生之初是与当时思想启蒙的要求相一致的。那么,中国现代性的追求在经过一段曲折的摸索过程之后,发展到20世纪初直到五四时期,现代性体验又是以何种方式渗透进作为社会意识形态的文学层面的呢?20世纪中国文学又是以一种怎样的姿态参与到中国现代性的建构过程?其实,早在1902年,当梁启超以“先新一国之小说”进而达到“新一国之民”的目的时,小说(文学)参与20世纪中国现代性建构的姿态就已初露端倪。以开启明智,思想祛魅,通过改造国民灵魂,促成作为主体性的“人”的觉醒,以便使鸦片战争以来失去的中心位置得以重建的启蒙与救亡工程,在五四时期得以集中爆发。为了参与重建昔日中心地位的社会进程,在经中国现代性的曲折摸索之后,20世纪中国文学发生之初就选择了与启蒙现代性一拍即合。
其实在西方现代性的发展历程中,我们可以从不同的层面窥见不同的现代性。霍尔便曾从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这四个层面来界定现代性这一内涵复杂的概念,但关于“两种现代性”的划分却是影响最广似乎也是最切合西方现代性发展历程实质的,即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卡林内斯库在《现代性的五幅面孔》中讨论现代性的概念时,就曾专列一节讨论“两种现代性”的问题,他认为“无法确言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可以说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剧烈冲突的现代性。可以肯定的是,在十九世纪前半期的某个时刻,在作为西方文明史一个阶段的现代性同作为美学概念的现代性之间一直充满着不可化解的敌意,但在他们狂热的较量中,未尝不容许甚至是激发了种种相互影响。”[9](P47)在卡林内斯库的描述中,作为西方文明史一个阶段的现代性即是启蒙现代性,很显然,它是伴随着西方资产阶级文明而一道发生和成长的,因而也可以称之为社会现代性或世俗现代性。这种启蒙现代性,通过一种进化论的观念,表现为对理性精神、合法秩序的追求而从社会各个领域参与资产阶级文明史的建构,因此,它在欧洲社会发展之初起到了一种积极的推动作用,从而确立了其核心的现代性地位。作为美学概念的现代性即是指审美现代性,在卡林内斯库的描述中,虽然无法确言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着两种不同的现代性,但显然的是,它是在启蒙现代性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作为其对立的形象而出现的。它表现为一种对启蒙现代性的反思和批判,审美现代性不再像早期启蒙现代性那样,与社会各个领域有着直接的关联而确立其现代性的地位,它独独依托于包括文学在内的艺术领域的自律,通过一种反思的审美眼光,去发现并批判启蒙理性之后,工具理性和技术理性的极度膨胀所导致的社会积弊。审美现代性在此起到了一种制衡的作用,它要将资产阶级文明史启蒙理性愈走愈远的状况拉回到它原初的发展轨道。还需要加以说明的是,两种现代性并不是绝对的前后继起的线性发展的历史关系,只不过急遽变动的社会进程的需要,选择了启蒙现代性追求理性、合理、秩序、统一的内在精神,而此时的审美现代性则相对地处于一种被压抑的状态。而当资产阶级文明发展发展到一定阶段,当启蒙现代性所内含的启蒙理性在物质最大化的利益驱动下演变成工具理性和技术理性的极度膨胀时,审美现代性所特有的对社会积弊的批判、反思作用突显了出来,起到了一种世俗拯救的功能而占据上风。因此,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西方现代性的发展历史就是两种现代性纠结对抗的发展历史。
中国现代性的发展在进入20世纪之后,它所直接面临的西方现代性的遗产实质上是审美现代性的突起,是审美现代性对启蒙现代性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的反思与批判。然而作为一个后发型的国家,进入20世纪的中国还没有完成社会发展的任务,甚至连真正具有现代性质的“民族—国家”的任务都还没有完成,离“重建中心”的工程更遥不可及。所以,20世纪初的中国首先面临的还是社会发展的问题,自鸦片战争以来,“技术现代性”不能奏效,“制度现代性”也无回天之力,终于作为社会主体的“人”的本身的问题被意识到了。五四时期的社会,强烈地呼吁理性,希冀以西方启蒙的理性精神来唤醒愚昧麻木的广大民众,通过人的主体性的建立,来实现昔日“天朝帝国”中心地位重建。鲁迅先生认为,当时能改造国民愚昧麻木思想的“当首推文艺”,因此文艺(文学)的思想启蒙功能便参与了20世纪以来中国现代性的构建。
新文学的鼻祖鲁迅先生在谈到他的小说创作的经验时就曾明白无误的说过,“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我深恶先前的称小说为‘闲书’,而且将‘为艺术的艺术’,看作不过是‘消闲’的新式的别号。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10](P512)鲁迅先生以其高屋建瓴的眼光和忧愤深广的心态给20世纪的中国文学竖起了一座颇具示范作用的标杆,五四时期,无论是文学研究会、乡土文学流派、还是问题小说的创作,它们的一个共同特点都是以文艺为手段直接参与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就当时的具体情况来说,就是以启蒙的理性精神实现对愚昧、落后的国民思想的改造,以人的主体性的建构实现昔日“中心位置”的重建。五四时期的文学大多数都以一种积极的入世心态参与着社会进程的建构。自五四后,无论是30年代的左翼文学,40年代的解放区文学,新中国成立后的社会主义文学,乃至新时期以来,特殊的社会历史进程背景下,20世纪的中国文学总是呈现出一种与社会积极主动的拥抱状态,都以一种激进的理性姿态(或启蒙或救亡,或革命会建设)参与社会秩序的统一建构。理性的态度是与西方启蒙现代性相通的一面,但激进的理性姿态却是中国启蒙现代性作为后发国家的本土化选择。
20世纪中国文学因特殊的社会历史使命的要求,与启蒙现代性作了较为热烈的拥抱,但审美现代性在20世纪中国的遭遇似乎就显得尴尬与暧昧了。审美现代性是西方社会在逐渐走向分化,艺术自律的过程中发生的,它需要社会的充分发展,艺术的逐渐成熟,主体人格的充分健全作为其稳固发生的前提保障。而且它的发生因对启蒙现代性的反思与批判构成西方现代性内部的矛盾与张力,基于这种原发的审美现代性的特征,以及20世纪中国社会、尤其是艺术(文学)展开的不充分状态,因此有人认为,“审美现代性是西方所特有的,而在中国一直处于未展开的状态,或者说,中国的现代性一直呈为单一发展的势头,启蒙现代性始终是压倒优势的强势话语,现代性的矛盾——张力结构还没有产生。”[11]这样的言说命题是有一定道理的,无疑,作为一个后发型国家,20世纪中国包括文学在内的社会各个层面,都存在着一个西方先发现代性影响焦虑的问题,但完全以西方现代性的标准来言说非西方国家的实际问题,似乎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也有点把一个本身拥有复杂内涵的现代性固定、单一、片面化之嫌。实际上审美现代性已经是20世纪中国文学面临的一个既成的现代性遗产,西方19世纪以来的文学,从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直到风起云涌的现代主义思潮,都成了20世纪中国文学可自借鉴的文学资源,而这些又都是西方审美现代性所依托的演练场所。不容否认,启蒙现代性在中国占据着压倒优势,但其“阴影”之下,也确实存在着一股审美现代性潜滋暗长的冲动,构成着对启蒙现代性发展过程中,工具理性的极度膨胀造成的庸俗自利的市侩习气和对人的心灵的压抑导致的异化状态的反思和批判。在20世纪30年代的左翼文学中,我们看到了相信进步,充满廉价乐观精神的社会主流情绪,但乐观情绪之下,也有以沈从文为代表的自由主义文学的另类表述,他们摆脱政治的干扰,游离于主流社会情绪之外。沈从文以“乡下人”自居,看到了城市文明的虚伪、堕落,在赞颂湘西人古朴纯美人性的同时深为忧虑现代人精神的退化。在刘呐鸥、穆时英的新感觉派小说中,小说主人公一方面享受着现代文明的成果,但另一面却又深感物质的异化所造成的精神的空虚与苦闷。新时期以来,改革开放所带来的巨大物质利益的同时,更有对金钱崇拜、物欲横流、道德沦丧等现象的深刻反思与批判。20世纪中国文学审美现代性一面发展不成熟,我们不能否认这一点,但我们不能因此而否定它的存在,实质上,它正处于一个不断努力与追求过程之中,它的存在也将会不断丰富20世纪中国文学的复杂内涵。
三、本土化语境下的现代性图景
原发的西方现代性从其诞生之日起,在其内部就存在着一种扩张性的不安定因素,在现代性的发展早期,它只是在欧美国家内部蔓延,当其发展到一定的成熟阶段,它就以一种强制性的殖民侵略性质蔓延到了非西方国家,呈现出一种现代性的全球化发展趋势,中国的现代性就是这种全球化趋势的后果。当现代性越出的它的原发地欧洲国家时,它不得不面对的一个首要问题就是:他国的本土化语境。具体到20世纪的中国,当西方的原发现代性作用于中国历史进程时,由于遭遇了一个异质的社会文化环境,在非西方国家(中国)抵抗西方国家的殖民侵略过程中,现代性的发展就不可能一帆风顺,其原发的现代性过程就必定会遭遇一些异质性的改变。也就是说,在本土化语境的影响下,不同国家的现代性发展(这里主要指包括中国在内的非西方国家)会有各自不同的现代性图景。
这就为现代性在中国的阐释提供了一个合理发展的话语场,我们不能仅仅以西方现代性的标准来衡量其在他国的发展,西方是现代性的先发场,但绝不是唯一场。中国本土化语境下的现代性发展,必定会有属于自己的理性发展设计,它可以与西方现代性趋同,也可以与西方现代性的发展存异,总之,它只有在与中国本土语境的发展一致的情况下,才能获得自己越出“先发场”的生存空间。所以,我们也就不难解释,鸦片战争以来,为了应付前所未有的民族危机,匆忙登场的“技术现代性”、“制度现代性”为什么会迅速夭折。“技术”、“制度”层面固然是中国落后挨打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但这之前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作为主体性的“人”的问题须得首先解决,因为“技术”、“制度”的实践都是得建立在具有主体姿态的“人”的基础之上的。需要指出的是,这里的“人”指的是具有群体性基础的人民大众,而不仅仅只是指英雄式的个人,这个“人”的问题就是中国最大的本土化语境。危机四伏的晚清社会忽视了这一本土化语境,而盲目地直接走模仿西方“器”、“制”之路,而且所觅之“器”、“制”也不可能尽得西方之真传,其结局自然也就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而这个“人”的问题直到20世纪初叶才慢慢意识到,梁启超“欲新一国之民”的口号发了其先声,到“五四”时期则集中爆发,所以西方现代性与中国本土语境的联姻是20世纪初直到五四时期才全面实现。
五四时期启蒙现代性的追求首先就是为了解决作为主体性的“人”的问题,当沉睡着的中国在外夷坚船利炮的裹挟下被迫纳入现代化征程,在经过了“技术现代性”、“制度现代性”的惨痛教训之后,能够从沉闷的“铁屋子”中惊醒的只有陈独秀、胡适、鲁迅等少数五四先锋们。事实是,昔日中心地位的重建,今日具有主体性民族国家的建立,仅仅靠这些极少数先知先觉的“先锋们”摇旗呐喊显然又是远远不够的,只有具有现代主体性质,建立在个人基础之上的群体性“人”的共同觉醒,才真正具有民族国家建立之希望。所以我们看到,五四以来的20世纪中国文学,既有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国民劣根性深刻批判,也有陈独秀、周作人等建立在普通民众视野基础之上的“平民文学”、“人的文学”的倡导,从30年代的“左翼”文学始,更有了长达半个世纪之久“文艺大众化”运动的广泛讨论与深刻实践。20世纪中国文学的启蒙现代性追求,意在通过文艺之武器,启广大国民思想之蒙,以群体性“人”的主体性建立,来实现社会层面的现代性追求。
在本土化语境的观照之下,启蒙现代性之于20世纪中国的发展,赋予了一层特殊的历史使命,因此当有学者断言“启蒙现代性始终是压倒优势的强势话语”,似乎也就成了题中之意。实际上,当20世纪中国文学的审美现代性遭遇这一本土化语境时,更是发生了深刻的异质性变化。在19世纪以来的西方世界,以艺术自律为依托的审美现代性是以一种反思和批判的精神,站在启蒙现代性的对立面而发生的,当其作为一种既成的现代性遗产影响于20世纪的中国文学时,如上文所述,20世纪中国文学中审美现代性,虽然作为一种不太成熟的发展状态,但仍然承续了对启蒙现代性发展所导致社会变异的反思与批判。然而,如若我们不以西方现代性的唯一标准来衡量其在中国发展的状况时,我们就会惊异的发现,在20世纪初以来,以群体性的“人”的主体建构的本土化语境语境观照下,审美现代性的发展出现了一种明显不同于西方性质的异质因素,而大大丰富了具有世界性意识的现代性内涵。30年代的自由主义文学,尤其是以沈从文为代表的乡土小说创作,一方面站在主流的社会情绪之外构成一种抵抗的姿态,但他在批判现代人精神退化的同时,却又回到原始古朴的湘西世界去探寻一种优美、淳朴的人性,实际上是在以一种批判的姿态,换一种角度实现国民理想人性的建构,接续的还是20世纪初以来的本土化语境,“反现代性的现代性”,道出了中国审美现代性不同于西方的异质性因素。在新感觉派小说中,对都市中人的异化、精神苦闷的揭示,是以一种批判警示的精神更好地实现合理人性的建构。在20世纪的中国,审美现代性的发展一方面保有了一种反思与批判的精神,但这种反思与批判的姿态却没有如西方国家一样,与启蒙现代性构成一种尖锐的对立状态,它们二者之间不是因为矛盾而形成张力,而是在20世纪的中国本土化语境的规约作用下,二者因某种程度上的和谐与同一而形成了微妙的合力,共同参与着20世纪中国现代性的建构。
本土化语境下,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第三世界的他者国家,现代性体验因为离开了其“先发场”,因而都不可能再完全遵循西方现代性发展的唯一标准。包括中国在内的第三世界国家现代性体验的异质性因素,我们不可能因为其背离了西方现代性的标准而否认其存在,实质上,正是各国现代性体验异质性因素的存在,才不断丰富了现代性的世界性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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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Modern Experience and Chinese Literature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LUO Xian-hai
(Department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uaihua University,Huaihua,Hunan 418000)
I20617
A
1671-9743(2011)01-0067-04
2010-12-18
罗先海(1984-),男,湖北公安人,怀化学院中文系助教,硕士,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