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史的话语分析与合法性探究
2011-08-15吕杰
吕 杰
(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系,上海 200241)
20世纪80年代后,新文化史作为一股新的学术风潮,在欧美学界逐渐兴盛起来,一般认为,后结构主义的语言学转向、文化人类学、文化马克思主义和年鉴学派共同在学理上促成了新文化史(New Cultural History)的成形,加上经历过20世纪六七十年代社会政治运动的左派知识分子的推动,文化转向成为了代表历史学典范转移的一种话语。上世纪90年代后,大陆史学界逐渐熟悉了新文化史的研究路数,相关评介和实践也不断增多。自从彼特·伯克1999年访华以后,新文化史的译介工作进入了一个高潮阶段,杨豫、沈坚、周兵、张仲民、刘北城、李宏图、陈新等人积极评介欧美学者的相关著作和文章①代表性文章有:杨豫、李霞、舒小昀:《新文化史的兴起——与剑桥大学彼得˙柏克教授座谈侧记》,载《史学理论研究》2000年第1期;沈坚:《法国史学的新发展》,载《史学理论研究》2000年第3期;李宏图:《当代西方新社会文化史述论》,载《世界历史》2004年第1期;周兵:《新文化史的兴起与转折》,载《河北学刊》2004年第6期;周兵:《“自下而上”:当代西方新文化史与思想史研究》,载《史学月刊》2006年第4期;周兵:《林·亨特与新文化史》,载《史林》2007年第4期;张仲民:《新文化史与中国研究》,载《复旦大学学报·社科版》,2008年第1期等。其中,周兵的研究比较深入,并以西方新文化史为题写了博士论文。陈新、刘北城等人的贡献在于翻译介绍了诸如怀特、福柯等后现代主义史学家的著作。,把新文化史的发展历程、学术性格和内部分歧与未来走向的基本情况展现给了国内学界。下面本文就在上述研究的基础上,从话语分析和合法性两个方面来探究新文化史。
一、作为一种话语的新文化史
笔者认为,新文化史除了可以被看成是代表历史学文化转向的典范(paradigm)之外,还应该被视为一种话语。根据福柯(Michel Foucault)的话语理论,我们知道话语是由若干相互联系的物质性的陈述所构成,陈述的主体并不能被简单看成一句话的发话者、一个命题的拟定者或者一本书的作者。[1]175-244因此,作为一种话语的“新文化史”并不需要由率先使用这一名称的林·亨特(Lynn Hunt)来定义,而应该由社会意识形态和学术共同体来解释它的建构过程。而且这一建构过程还一直处于进行中,就像弗朗索瓦·弗勒(Francois Furet)所指出的那样,新文化史对新主题的探索是永无止境的。[2]405所以林·亨特无法给这种动态过程以明确的静态定义。①代表性文章有:杨豫、李霞、舒小昀:《新文化史的兴起——与剑桥大学彼得˙柏克教授座谈侧记》,载《史学理论研究》2000年第1期;沈坚:《法国史学的新发展》,载《史学理论研究》2000年第3期;李宏图:《当代西方新社会文化史述论》,载《世界历史》2004年第1期;周兵:《新文化史的兴起与转折》,载《河北学刊》2004年第6期;周兵:《“自下而上”:当代西方新文化史与思想史研究》,载《史学月刊》2006年第4期;周兵:《林·亨特与新文化史》,载《史林》2007年第4期;张仲民:《新文化史与中国研究》,载《复旦大学学报·社科版》,2008年第1期等。其中,周兵的研究比较深入,并以西方新文化史为题写了博士论文。陈新、刘北城等人的贡献在于翻译介绍了诸如怀特、福柯等后现代主义史学家的著作。
在《新文化史》(The New Cultural History)②Lynn Hunt ed.The New Cultural History,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9.一书中,林·亨特只是明确说明了这种新的文化史模式反对的是此前社会史研究的种种弊端,却并没有告诉学界同仁该如何定义这种新的文化史模式。因此我们只能从“文化史的模式”这一部分所选的文章中,看到福柯(Michel Foucault)、汤普森(E.P.Thompson)、吉尔兹(Clifford Geertz)、海登·怀特(Hayden White)对此所做出的理论和实践方面的贡献;从“新模式的取向”中了解这种新模式包括对仪式、印刷文化、身体、文学叙事以及视觉文化的研究。由此我们可以推知后结构主义、文化人类学、文化马克思主义、年鉴学派、后现代取向的文学批评理论是塑造这种新模式的理论资源。但从社会和政治的角度看,文化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同欧洲大陆的新左派运动紧密相关;后现代主义、后结构主义的勃兴则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如火如荼的民族解放运动、妇女解放运动、反战运动不可分离;法国的年鉴学派,其第三代学者中的部分人也深受共产党的影响①这其中包括Le Roy Ladurie, Agulhon, Furet 和Ozouf。。[3]69受这种社会环境的影响,学院里的左翼知识分子,尤其是年轻一代的学者开始质疑20世纪以来把西方中心论奉为圭臬的社会科学解释模式,反启蒙、反中心、反结构、反客观真理、反大写历史成为了学术界的新时尚。比如,威廉姆·斯威尔(William H.Sewell)在《历史的逻辑》(Logics of History)一书中就明确的说明自己最初是一个遵循数量分析原则的新社会史(New Social History)学者,但是,在经历了六七十年代的争取民权运动、反战运动和校园运动后,他成为了一个“终身激进分子(tenured radicals)”,同左翼知识分子越走越近,所以,他转向新文化史是和她所参加的政治活动密不可分的。[3]22-45而欧洲大陆,尤其是法国,作为激进思潮汇集的地方,则成为了美国知识分子获取精神灵感的沃土。保守的老派历史学家希梅尔法布(Gertrude Himmelfarb)曾在《新旧历史学》(The New History and the Old)的前言中不无讽刺性地说道:“当美国人已经发明了他们自己的新史学模式——计量经济学和计量史学的,黑人和族裔的,女权主义者和性别的,精神分析的和民粹主义者——的时候,他们也受到他们海外同行的许多影响。也许可以发现到,一个规模庞大的历史学家代表团,每年或者是每个休假年都要去巴黎朝圣,以便从主人那里得到指示。其他人去英国寻求启示,特别是到马克思主义者那里,后者的工作已经被用来强化激进史学的本土传统(以鲁滨逊的学生和同事查尔斯·A·比尔德为代表)。因而E·P·汤普森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成了美国工人阶级形成的范式;埃瑞克·霍布斯鲍姆的各类‘原始叛逆者(primitive rebels)’的概念被当作城区黑帮的原型;佩里·安德森的‘阿尔都塞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观是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与方法论讨论的起点”。[4]2-3
此外,新文化史是通过与先前的学术话语相斗争而逐渐形成和发展的。其最初的抨击目标是那种依靠定量分析来追求客观真相的社会史的解释模式,所以它在历史学者较少涉及的邻近学科找到了盟友,即人类学和文学批评。这种新的联盟关系取代了过去史学同其他学科的连结。[5]200相关学者会经常援引海登·怀特关于“诗性写作”①这其中包括Le Roy Ladurie, Agulhon, Furet 和Ozouf。②海登·怀特认为,诗性写作是一种对历史深层结构进行想象的手段,外显为形式论证模式、情节化模式、意识形态蕴含模式和语言模式。参见:(美)海登·怀特著:《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陈新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导论部分。的观点;使用吉尔兹的“深描(thick description)③有关“深描”理论的解释参见(美)吉尔兹著:《文化的解释:阐释人类学文集》,韩莉译,上海:译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一章,“深描:迈向文化解释学理论”,3-43页。深描的精髓在于,它揭示的是行动与文化之间的关系,由此解释行动的意义。”、符号解释学的方法论;运用福柯的“知识—权力”理论和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文化资本(cultural capital)④“文化资本”是布迪厄对马克思的资本理论进行非经济学解读之后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布迪厄指出,任何一个社会场域都有着隶属于自己的正统文化。它是区分场域内各行动者处于有利或不利地位的基本原则、是一种分类标准。”概念来批评社会史学者那冷冰冰的调查数字在面对由不同性别、不同族裔、不同阶级组成的社会群体时所表现出的解释能力不足与单一。但是,另一方也并非愿意束手就擒,像研究社会心理学和经济学的学者表现出了对“文化转向”极强的抵抗力,他们依靠复杂的数学模型和计算机的帮助,依然坚持靠数据分析来建构社会理论并解释社会行为;一些老牌的历史学家,如曾经质疑过新社会史的希梅尔法布依然从意识形态和历史客观性两个方面去抨击文化转向后的历史学;但是,从“文化的社会史”向“社会的文化史”的转变已经变得有些势不可挡,因此,一些学者并不愿意人为地将社会史和文化转向相对立,而是试图走一条中间道路,将社会与文化进行杂交(hybrid),像最坚定的维护社会科学解释模式的查尔斯·蒂利(Charles Tilly)会尝试用叙事的方式来写作;曾经的新社会史学者琼·斯科特(Joan Scott)也转向关注性别差异的语言学建构问题⑤琼·斯科特接受语言学转向的著作见:Joan Scott, Gender and the Politics of Histor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8.;而彼得·伯克也告诉我们英国的社会史学会在重新确定他们感兴趣的研究范围时,把文化包含进来了。[6]115
但是,时代风云是变幻莫测的,学术共同体的理论取向也是常变常新。时间进入20世纪80年代,国际政治突然右转,新自由主义大行其道,撒切尔、里根走上政治舞台的中心,欧美国家的左派政党纷纷下野,尤其是1989年以后,东欧剧变、苏联解体,福山(Francis Fukuyama)高呼“历史的终结”①福山从现实政治和黑格尔哲学出发,重新提出并阐释了“历史的终结”这一概念,认为自由主义的民主制度将是人类社会的最终形态,自由、民主的理念已经作为社会进步的常识而为世人所普遍接受。参见:(美)弗朗西斯·福山,让左翼知识分子感到十分沮丧。《新左派评论》(New Left Review)的主编之一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在《图绘西方左派》一书中也表达了自己对新左派运动前景的悲观②安德森在书中表达了自己对左派的悲观判断:经济结构的转型从根本上侵蚀了传统左派政治的社会基础;左派对全球化浪潮中的民族主义和意识形态斗争的重要性同样缺乏真实的理解,因此在国内政治斗争中一败再败:生态运动和妇女运动不可能成为社会解放的道路,相反,它们只有在社会解放之后才可能获得真实的解决。参见:(英)佩里·安德森著:《西方左派图绘》,张亮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译者附记部分。。左派的失势和革命激情的消退让知识分子开始反思批判理论和后学思潮的激进性,反思过于文本化所导致的对这个现实结构的理解和否定③斯威尔认为,文化史的这种趋向是与后福特主义时代资本主义的变化相呼应的。詹明信(Fredric Jameson)和大卫·哈维(David Harvey)指出,在后福特时代,资本积累的方式发生了变化,哈维 称之为“灵活积累”(flexible accumul ation),大致开始于1973年的石油危机。具体表现包括撒切尔和里根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公共领域的私有化,大公司的缩减,大量使用临时劳动力,以使自己能够灵活应变。结果是,资本周转周期变短。在消费领域,设计和广告成为生产的一部分,”时尚 “周期变短,而且不再只是服装领域的事了。人们被鼓励消费的是一整套 ”生活方式。“ 所以在后福特主义时代,设计,广告,和生产的融合使得对经济和文化的区分变得更加困难。同时,电影,电视,体育,旅游等娱乐业成了经济中的一个重要方面。而文化史的视角与这些转变是完全一致的,而非批判性的。参见William H.Sewell, Logics of History: Socia l Theory and Social Transformatio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 5, P53-59,“后福特主义与文化转向”一节。。新文化史的代表人物们也开始回头审视激进文化主义的种种弊端。在林·亨特和雅各布(Margaret Jacob)主编的《历史的真相》(Telling the Truth about History)一书中,作者表达了对泛文化主义的警醒:由于把一切因果关系都化约在文化解释的框架下,反而什么都解释不清。[7]223而彼得·伯克(Peter Burke)在《文化史的多样性》(Varieties of Cultural History)一书中不断提醒研究者注意由于文化研究范围的扩展所带来的历史学的碎化问题④参见:Peter Burke, Varieties of Cultural Histor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7,第12章:Unity and Variety in Cultural History。此外,在What is Cultural History?一书中,伯克也提到了历史学碎化的问题。参见:Peter Burker, What is Cultural History?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04, p.115.。1999年出版的《超越文化转向:社会和文化研究的新取向》(Beyond the Cultural Turn: New Directions in the Study of Society and Culture)一书则审视了新文化史在方法论上的困境,并重估了“社会”的地位,不再激进地将社会排斥在解释范畴之外。[8]9
二、新文化史的合法性
作为一种新的话语典范,新文化史必须将其合法性建立在先前典范的不足之上才行,而且还必须不断进行调整,以维系其合法性。这就涉及到三个关键问题,一个是如何在新的解释模式下去理解“文化”;另一个是如何处理文化与社会之间的关系;第三就是如何面对“客观性”问题。
首先,新文化史面对着一个自我论证式的难题,即我们无法赋予新文化史以明确的定义,无法将文化史同其它诸如观念史、经济史、科技史、社会史等领域区别开来。如果我们把所有的历史都视为文化史的话,其后果可能会像罗杰·夏蒂埃所预测的那样:研究者把范畴当作历史本身,从而导致自身的崩解。[5]205这主要是由于文化的多重含义所造成的,而且学界对文化的理解也是历史性的,每个时期都有各自主流的解释。因此,新文化史的合法性得以存在的一大要素就是要在文化内涵的不断演化过程中找到适合自己的定位。
斯威尔在《文化的概念》(The Concept of Culture)一文中描述了一种最为普遍的定义,即把文化视为一种人类代代相传的实践,信仰,机构,习俗,习惯,神话,以此将人同动物区别,但这种定义太宽泛,无法为新文化史提供具体的合法性资源。[8]40不过,新文化史对大众文化、底层群体的关怀,倒是可以从传统文化史的演变中寻找到踪迹。尽管早期的文化史,如布克哈特时代的学者,集中于上层的精英文化。但是彼得·伯克曾指出,文化的指涉范围经历了一个从上层精英文化向大众文化和民间文化的转变。比如,早在1942年,T.S.艾略特(T.S.Eliot)在《论文化的定义》(Notes Towards the Definition of Culture)一书中,就把民间的活动和信仰归纳到英国文化中。[6]30①②③④
马克思主义者和美国的社会学家一直强调物质对文化的决定作用,文化代表了压制性的经济或社会结构之外的领域。但是,20世纪60年代后,人类学界对文化的解释占据了主流地位,克拉克洪(Clyde Kluchholn)把文化比作一幅地图、一张滤网和一个矩阵;而吉尔兹则把文化看成是一个符号学上的概念,像马克思·韦伯一样,认为文化就是由人们所编织的意义之网,因此学者对文化的分析不是一种寻求规律的实验科学,而是一种探究意义的解释科学,[9]5这种文化是指一种透过历史流传下来的意义范式,具体化为象征,一种经由承传以象征形式来表现各种概念的系统。[9]89这种对文化的解释成为了后来新文化史兴起所依靠的主要合法性资源,研究者反复强调文化意义的系统性以及符号系统的独立性,并将其凌驾于社会之上。但是,近年来学者开始强调文化作为一种实践的可能。斯威尔指出这种新的定义反对将文化描绘成
(Francis Fukuyama)著:《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黄胜强、许铭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一种逻辑的、连贯的、分享的、统一的和停滞的状态,而是把文化看成是一种包含主观行动、权力关系、矛盾、变化与斗争在内的实践活动。[8]44詹姆斯·克利福德(James Clifford)等人在《写文化》(Writing Culture)一书中告诉大家人类学关于文化的概念已经出现了危机,他们认为文化的意义在于矛盾性、政治控制、变革以及碎化。[8]45不过,斯威尔认为这种反体系的观点也是不正确的,因为实践也需要通过文化体系中的符号才能完成。[8]46最佳的方案是将二者看成互补的一体,实践与体系之间的关系是辩证的,不是对抗的。这种对文化的定义是符合当下新文化史维系合法性需求的。从新文化史的发展角度看,其最初依靠“符号解读”式的隐喻去辨明各种地方性文化的形态、意义和程度的方法论已经出现危机,原因就是它激进的抛弃了社会,而重新引入社会因素,注重实践性成为其完善其合法性的必经之途。
其次,新文化史最初的批判对象是1960年代兴起的新社会史以及马克思主义的物质决定论,因为研究者发现使用实证的、量化的方法虽然可以明晰社会结构以及了解各种社会力量的运作,但却无法展现人们到底是怎样思考和应对这些结构和力量的。所以在研究的过程中,文化优先于社会成为了新文化史最初获得合法性地位的关键。但是如上所述,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文化先行的解释体系出现了危机,学者对文化的内涵也有了新的解释,这就使得重新评估“社会”的地位成为新文化史维系其合法性所必须面对的问题。
实际上,新文化史所批判的“社会”既是新社会史方法论意义上的社会研究法,也是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物质决定论。马克·博斯特(Mark Poster)在《文化史与后现代性》(Cultural History and Postmodernity)一书中总结了新社会史方法论的三大特征:一是解释模式上从叙述转向分析;二是材料性质上从引用个人的话语转向寻找数据档案;三是历史书写的对象从政治和思想精英转向日常生活中的大众,包括工人阶级、妇女、弱势群体、少数族裔等。[10]3-4而新文化史则提出“叙述史学复兴”的口号,在后结构主义的影响下,引发了继结构主义语言学之后的第二次语言学转向;在材料选择方面,数据档案不再是重点,民间档案包括报纸、杂志、小说、诗歌、个人回忆甚至图像、雕塑等视觉材料都被纳入关注范围;只是在书写对象方面,新文化史继承了新社会史“自下而上”的模式,并继续扩展其范围。换句话说,新文化史所批判的核心是数据分析式的解释模式,在这种模式上所建立的社会存在成为了决定一切的因素,人作为主体的差异存在在这种结构主义的解释模式中消失了。
但是由于后结构主义主导下的语言学转向带有强烈的后现代倾向,它质疑量化史料的客观性和价值中立;把史料和文献看成是一个被建构的产物;把历史学家对材料的解读看成是被权力和意识形态主导的活动。因此,研究者偏向于选择带有丰富象征性(symbolical rich)的史料与题目,进行建构主义式的研究。[3]52但是,正如斯威尔所指出的那样,这种避免明确指出文本之外的任何社会现实的研究,使得文化史学家无法提出、更无法解答新社会史的一些中心问题。比如,财富的社会分配,经济发展的动力系统,土地所有制的变化,人口结构的变迁等等。而且,文化史事实上并没有解决社会下层的人民在历史中没有声音的问题。对文本史料的偏爱,使得那些没有留下文本的人们仍然处于历史之外。因此,斯皮瓦克(Gayatri C.Spivak)甚至说,我们无法让底层(subalterns)发声。[3]52-53在《超越文化转向》一书中,林·亨特和邦奈尔(Victoria E.Bonnell)也指出了新文化史过分依赖符号体系的意义生产所导致的方法论和认识论困境,即如果新文化史如吉尔兹所言,依赖的是意义阐释而不是科学的发现,那么,判断解释的标准是什么?如果在意义的表达中充满了文化或语言,那么又怎么识别任何个人或社会的因素呢?福柯所研究的监狱和诊所,难道只是话语建构的产物而不是特定社会利益群体具体行动的产物?文化能否被视为一种因果变量,且独立于其它包括社会在内的因素吗?[8]9
面对这一困境,学者们也开始探讨在文化史框架下重建“社会”这个分析概念的可能路径。林·亨特指出,社会作为一个范畴,其本身也需要加以研究,社会可能有问题,但是生活没有它是不可能的。[8]11理查德·比尔纳其(Richard Biernacki)在《语言和从符号向实践转变的文化研究》(Language and the Shift From Signs to Practices in Cultural Inquiry)一文中认为文化研究要把形式化(formalizing)的“符号—意义”研究和本质化(essentializing)社会实践结合起来[11]224;斯威尔指出文化史需要吸收社会史的良好传统进行重建,比如对普通人生活的关注;通过量化的方法去找到那些未在档案中留下痕迹的普通人。而这20年的文化转向实践证明了文化符号体系无力单独面对这个经济和政治急剧变化的世界,因此,我们需要一个内涵更为丰富的“文化—社会”范畴,而建构这一范畴需要从文化史中吸取建设性的因素。[3]77-80
最后,新文化史还需要重新审视“客观性”才能证明其合法性。这依然和先前的主导典范——新社会史相关。新社会史主张的量化分析或结构主义方法论使得社会史学家自认为自己的研究同“真实”(real)之间是透明的。于是他们批评新文化史家的后现代倾向模糊了这一关联,把“真实”存在与否嫁接到了建构主义和文学叙述身上。因此,如何解释叙述、建构与真实之间的关系成为了新文化史获得合法性的又一关键之处。
自从海登·怀特的《后设史学》(Metahistory)出版以来,史学界对其的批判之声就主要集中在建构、想象和比喻三个方面,而这三个方面又无一例外的都和新文化史的方法论和认识论有关,新文化史家经常会视“表象”为一个文本,分析其被建构和想象的过程,以及其所生产的意义,并且用叙述的手法表述出来。但是,叙事与建构就等于“不真实”吗?劳伦·斯通(Lawrence Stone)在《叙述的复兴:对一种新的旧史学的反省》(The Revival of Narrative: Reflection on a New Old History)一文中解释了这种文化叙述的特点,即新史家之所以要描述一个人、一场考验或是一次戏剧性的事件,其目的是要对过去的文化和社会有所启示。[12]23也就是说,新的历史书写形式并非要为叙述而叙述,而是为了发现历史进程中文化和社会的内在运作,要让其中的人们表达出专属与其的文化特色。而怀特也认为,除非我们将文学写作等同于撒谎或歪曲事实,并否认文学有任何真实表现现实的兴趣时,史学的语言学倾向才会损害真实。[13]7而且历史要成为故事必须进行情节化处理,因为事实本身不会说话,它只是一个存在,充当话语的所指,但不应成为叙述主体,历史学家才是叙述主体。[14]201此外,这种叙述和社会科学式语言的差别在于两者所用的语言特点和论述目的不同,前者是隐喻式的,而后者是逻辑式的;前者想要达到探究文化意义的目的,而意义本身就是一种抽象的、隐晦的形态;后者的论述目的是结构化社会,而结构的特点是清晰、复杂和有规律可循。不同的论述目的决定了研究需要采用不同的叙述方式,这和客观性的程度无关。像《蒙塔尤》、《马丁·盖尔归来》等作品,尽管是叙述式的,但是作者收集了大量的史料,保证了所叙述的内容都有史料根据;而有些社会史的作品,从表面上看,语言逻辑严谨、数据处理复杂,但其所得出的结论却有违常识。因此,只看表面的叙述形式,是不能判定客观性与否的,其依据应该是史料与观点的匹配性以及视角的合理性。历史叙述不是透明的再现,而是包含道德寓意和政治判断的。林·亨特等人在《历史的真相》一书中也阐述了其对客观性的新论,他们认为实证主义者关于客观性的定义太狭窄了,把人的主体性和价值观都一笔勾销了,因此,重新被定义的客观性应该是:提出疑问的主体与外在客体之间的一种良性互动。[7]276这种互动关系中包含着建构的过程,建构不等于虚构,而是历史学家努力在混乱流动的过去经验之中寻找连贯性并确认意义的过程;而在文化叙述中,虚构的含义不再是违背常识和客观性的想象,而是一种叙述技巧,一种历史的想象。娜塔莉·泽蒙·戴维斯(Natalie Zemon Davis)指出:虚构的技巧不会必然使得事件的记述违反真实情况,虚构的技巧很可能会带来逼真的效果或寓意上的真实感。[15]4学界常常以“善于讲故事”来称赞或贬低一些学者,但是此“故事”非彼“故事”,这种文化叙述中的故事往往是由过去不确定或者不连续的事件组成的,其中就需要史学家恰当地发挥想象力去解读一个包含丰富文化意义的符号体系。因此,当新文化史面对复杂且文化意义丰富的文本之后,则更需要研究者不断去调整策略从不同的视角去解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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