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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汉在向阳湖的诗创作*

2011-08-15

湖北科技学院学报 2011年8期
关键词:牛汉汗血咸宁

李 明

(咸宁学院 人文学院,湖北 咸宁 437005)

牛汉在向阳湖的诗创作*

李 明

(咸宁学院 人文学院,湖北 咸宁 437005)

牛汉在向阳湖的诗歌创作经历,既让人感受到历史的创痛,又始终跃动着一颗斗士的灵魂。他用诗歌艺术地展示自己与命运搏斗的生命意志、生命力量、生存智慧和生存策略都是我们借鉴的巨大精神财富。牛汉展现给我们的不仅是人生的苦难史,而是文革时期知识分子的灵魂搏斗史和生命抗争史。

牛汉;诗歌;向阳湖

牛汉是中国现、当代著名诗人,是七月诗派的代表诗人之一。其诗歌具有鲜明的风格特征,更难得的是,他的诗歌创作长达60余年,且深受大众的欢迎,作品曾被译成俄、日、西班牙、德、英、法等文字,有一些诗篇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具有很大的影响力。而那些被称为“汗血诗”的诗篇,是向阳湖哺育的结果。

牛汉从1969年9月到1974年12月,被下放到湖北省咸宁市向阳湖文化部“五七干校”,时间长达五年零三个月。妻子和儿女都不在身边,“只身一人在咸宁,时间最长,吃苦最多。”[1]在牛汉看来,一生中“有两段时间我与诗患难相交,真正达到了狂热的地步,诗成为我的第二生命。”[2]牛汉所说的这两段时间前一段指的是1941年前后,那时作者还不到二十岁;另一段时间是1971年到1974年文革后期,也就是作者在咸宁向阳湖生活时期。“诗突然地从心中觉醒和冲动上来,并不是我清醒地立意要把诗找寻回来,是诗如钟锤般撞醒了我,敲响了我。这时才感知有一个诗的世界,一直久久地被封闭在我的心里,几十年的人世沧桑并未把我和诗拆散。”[2]在这两个时期中,最重要的是文革期间,“写于文革后期的这些在苦难中慰藉过我的汗血诗,却万万不可忘在脑后。”[2]突出地强调了这个时期诗歌创作的重要性。

牛汉生活在向阳湖的最后两三年,“管制放松了,成天幽灵般游荡在日渐空茫的文化部干校附近的山林湖泊,咀嚼苦难,反刍人生。”[2]咀嚼苦难,反刍人生,就是在这样一种生命形态之下,牛汉用诗歌品味着他对生活的体验。“诗突然地从心中觉醒和冲动上来”[2],他创作出了《华南虎》、《鹰的诞生》、《悼念一棵枫树》、《温泉》、《鹰的归宿》、《坠空》、《奇迹》、《三月的黎明》、《冬天的青桐》等著名诗篇。

咸宁是著名的温泉之乡,咸宁的温泉给牛汉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的一部诗集就是以温泉命名,他说:“1983年至1984年,全国第二届优秀新诗奖评选,我的诗集《温泉》获奖,书名就是取自你们那里的温泉。”[1]应该说,这五年的生活虽然与诗人的一生比较起来,显得很短暂,但影响却非常巨大。那些伤悲苦痛的日子在诗人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以至于在晚年接受访谈的时候,对当时的一些情节依然记忆犹新。“我现在常常梦到的是咸宁葱郁的枫林和竹林,还有那条潺潺流响的温泉,它们多次抚慰过我伤痛的身躯和心灵。”[1]

给予牛汉“抚慰”的向阳湖,条件非常艰苦,向阳湖地处鄂南,湖泊众多,属于古云梦泽的一部分,谭解文在《文坛文革十年史略》中记述:“(向阳湖干校)条件极为艰苦。这里地处洞庭湖和长江之间,是一片荒凉的湖滩。道路泥泞,沼泽遍布,蚊虫、毒蛇极多。干校学员每天早晨走四五里路下湖劳动:修堤、垦荒、干农活。夏天是最艰难的,中午天气热到四十多度,人都似乎要烤化了。但这时恰是最忙的‘双抢季节’,不能歇工。为了躲过这酷热的时候,就改成凌晨三四点钟上工。”[3]“在江南水乡屈原流放过的古云梦泽,我服了五年零三个月的劳役。”[2]

牛汉身高一米九一,身材魁梧,所以一些重体力活诸如拉车、搬运等最苦最累的活非他莫属。在咸宁的头两三年里,牛汉在连队被充当头号劳力,扛240斤重的麻袋、杀猪、挑秧……一直从事最繁重的劳动。

然而,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思想上的管制、精神上的摧残,“干校‘革命、生产两不误’。工间休息开批斗会,早晨三、四点钟上工,晚上八、九点钟收工,连洗也不准洗,就开会学习、批斗,被批斗者还要喊‘打倒××(自己)’。”[4]

在这样的生活重压之下,如何适当为自己减压,就成为一门学问,牛汉也有自己的心得。牛汉有两个途径释放生活上和心理上的苦难:一个途径是从心态上来进行适当调整,认为凡事皆有可观的一面,掌握生活的节奏,适当舒缓身心的疲惫。在向阳湖生活当中,最让他难忘的是,每周他都要推着平板车去咸宁城拉趟菜,虽然板车装菜后负重不下千斤,单程有二十几公里,来回要跋涉近6个钟头。但是牛汉能从中体会那难得的“轻松”和暂时的“自由”。“拉菜有个好处,去时是空车,可观山望景,有时故意放慢步子,回来时可以挨近黄昏,天气凉爽些——人毕竟比牲口有点头脑。”[2]我们可以想象那在烈日和暴雨下的泥泞小路上的跋涉情景,但作者却能从凡事皆有可观的角度欣赏这种“好处”,一路上的“观山望景”也成了生活的奢侈品。这就是牛汉的精神气质,对待生活能够自我超越,用一种主动心态迎接生活的挑战,是他独特的生活智慧。

另一个途径就是用诗歌来宣泄。牛汉一生与诗歌为伍,他曾写有一篇散文《诗与我相依为命的一生》,记叙了他与诗歌相交的六十多年的生涯。即使在这苦难相依的岁月里,诗人也从没有放弃。“那几年,只要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我总要到一片没有路的丛林中去徜徉。我常常背靠在这棵高大的枫树,久久地坐着。疼痛的背脊贴着它结实而挺拔的躯干,弓形的背脊才得以慢慢地竖直起来。”[2]将自己的生命和挺拔的枫树联系在一起,这样的生活是充满诗意的,这是不肯屈服的一种表现,也是对生活的一种思考。作者与枫树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后来所写的诗歌《悼念一棵枫树》就是这种情感的表达。据作者回忆,当时离西河不远的大队小学盖教室要做课桌,就把成材的大枫树砍了,诗人为了纪念这个消失的生命,创作了这首诗。枫树被伐倒后,“家家的门窗和屋瓦/每棵树,每棵草/每一朵野花/树上的鸟,花上的蜂/湖边停泊的小船/都颤颤地哆嗦起来……”枫树飘散出的浓郁的清香,“落在人的心灵上/比秋雨还要阴冷”。这种生命“感慨”不仅增加了其诗耐人涵咏的韵味,而且极大丰富了其诗的深度和力度。正如诗的结尾所写:“伐倒了/一棵枫树/伐倒了/一个与大地相连的生命。”作者对环境与命运并不是漠不关心,而是主动拥抱,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蕴含期间。所以身处逆境而不肯沉沦的执着精神,成为他的诗歌创作的主要内容。

《鹰的诞生》一诗就颇有深意,作者将其作为《温泉》集首篇。诗人开篇就告诉我们:“在高山峡谷/鹰的窠/筑在最险峻的悬崖峭壁/它深深地隐藏在云雾中”,“鹰的窠筑在最高的大树上/树尖刺破天/风暴刮不弯。”鹰成为一种精神力量的象征,它对风雨的藐视,无异于一篇反抗命运的战斗檄文。“鹰群在云层上面飞翔/当人间沉在昏黑之中/它们那黑亮的翅膀上/镀着金色的阳光。”诗人没有被痛苦打到,而是将痛苦转化,从不畏风暴的鹰身上找到了精神支柱,相互砥砺。

牛汉在咸宁所创作的几十首诗歌都属于他诗歌生涯中的重量级作品,这些作品都是生活的一种真实抒发,既让人感受到历史的创痛,又始终跃动着一颗斗士的灵魂。1973写的《华南虎》,可以说是作者受难的精神自传,有着强烈的艺术震撼力。“是乘干校放假,私下游了趟桂林,参观动物园后回到向阳湖一气呵成的。”[2]老虎被囚于动物园的铁笼中,“背对着胆怯而绝望的观众”,对于观众用石块砸、向它厉声呵斥、苦苦劝诱,它都一概不理,可是当诗人试图用受过伤的心灵去接近它时,顿然有了惊人的发现:“我看见你的每个趾爪/全都是破碎的/凝结着浓浓的鲜血”,作者还发现“铁笼里/灰灰的水泥墙壁上/有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沟壑/像闪电那般耀眼刺目”。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它受到残害的铁证,也是它无声的反抗。“我羞愧地离开了动物园/恍惚之中听见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有一个不羁的灵魂/掠过我的头顶/腾空而去/我看见了火焰似的斑纹/火焰似的眼睛/还有巨大而破碎的/滴血的趾爪!”正在被接受改造的牛汉,其命运与华南虎何其相似,面对笼中的华南虎,作者从老虎身上联想到自身的不幸,自然产生的愤懑而痛苦的情感,激起难以抑制的悲怆之情,因而诗歌“一气呵成”。作者对这种遭遇有深刻体验,所以这首虎的颂歌是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只有经历过相类似遭遇的人,才如此强烈关注并进入到老虎的精神世界。

《半棵树》写于1972年,据诗人说是看到冯雪峰削瘦的形象受触发而写。“真的,我看见过半棵树/在一个荒凉的山丘上/像一个人/为了避开迎面的风暴/侧着身子挺立着/它是被二月的一次雷电/从树尖到树根/齐楂楂劈掉了半边/春天来到的时候/半棵树仍然直直地挺立着/长满了青青的枝叶/半棵树/还是一整棵树那样高/还是一整棵那样伟岸/人们说/雷电还要来劈它/因为它还是那么直那么高/雷电从远远的天边就盯住了。”作者所写,既超出了树本身,也不仅仅是冯雪峰命运的写照,这株遭受雷击却傲然挺立的半棵树,具有更广泛的意义,它也不只是诗人的自我形象的抒发,它折射出一批正直知识分子面对迫害的态度:虽然受尽摧残,但宁折不弯。这些诗篇同他后来创作的《梦游》、《三危山下一片梦》、《汗血马》等,都具有性格和命运的悲剧性,是当代知识分子精神人格的展现。

面对苦难生活,牛汉始终不曾绝望,牛汉说:“我的诗不是个人的自传,而是历史大传的一个微小的细节,是历史结出的一枚果子。我所有的作品,包括散文,是历史的一个活生生的、新鲜的断层,有一种史诗的痛感。”[2]牛汉动情地说:“每一首诗是一个生命的诞生,另一首诗又是一个生命的诞生。我一辈子是清清白白做人,堂堂正正写诗。我是历史的伤疤、活着的伤疤,我的肉体与心灵里里外外都是伤疤,每一首诗都是伤疤在诉说。我羡慕现在的年轻人,他们的生命是历史的一行诗、一朵花、一枚果实,多么美。”[2]

在他的诗歌创作中,为了真实地反映时代,许多诗里的情景完全是写实。如《三月的黎明》中呈现的都是三月向阳湖黎明本身的自然状况,作者希望从大自然质朴的生命的脉动中,感受一种天性,来净化自己的心灵。《冬天的青桐》中的青桐也是牛汉在向阳湖亲手栽植的,诗人与其朝夕相处,“我深深地了解它的成长过程和优美的品质,它的生命是一支歌,我从中得到感悟,诗的语言就应当具有青桐的品质。敏感而美丽,通体布满神经,坚韧而不屈,有弹性和力度,天然地生成一个歌唱的灵魂。”[2]《坠空》也是写实的,牛汉和几个少年在向阳湖沼泽地的草丛中找到了一只坠空的老鹰,一只在狂风暴雨中搏击、耗尽了精血坠空的老鹰,它的体重异常轻,躯体小得令人难过,这是因为它一生,就如荒原戈壁上的汗血马,在奔跑中倒下时,体躯变得奇小,牛汉为了纪念这个在搏击中倒下灵魂,特地创作了这首诗。其他的如《麂子》也是写实的,“创作之前,我亲眼见到猎户布下陷阱,瞄准枪口等待野兽的情景,所以我说‘麂子,不要朝这里奔跑’,因为打死了马上就会被出卖的……”[1]再如,1972年夏,从沈家湾挑鱼担途中默诵而成《夜路上》;同年7月,深夜由咸宁拉平板车回来作《车前草》……正如诗人所总结,“向阳湖哺育过我的诗”。牛汉说:“面对着荒诞和罪恶,我和诗一起振奋和勇敢了起来。我变成了一只冲出铁笼的飞虎,诗正是扇动着的翅膀。”[2]

牛汉在向阳湖所创作的“不只五、六十首诗”,“这些在苦难中慰藉过我的汗血诗”,这些“万万不可忘在脑后”[2]的诗的创作绝非偶然,正如“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诗人牛汉之不幸却乃诗家之大幸,牛汉之不幸却乃向阳湖地区之大幸,是咸宁之大幸。作为文化精英,牛汉流放到文化相对落后的咸宁,将它发达的诗歌创作精神和生活理念带到文化落后的咸宁,以向阳湖的生活为背景诞生的这些诗歌,实在是咸宁文化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盛事。从他的笔下,我们既可以看到鄂南的名物风情,有沼泽、鹰、麂子、竹子、枫树、河流、湖泊、温泉、毛竹根,还有很多地名如铁路桥、西河、王六嘴、沈家湾等等。他的书斋名“汗血斋”就是在咸宁干校十四连住王六嘴时取的,并且一直沿用至今。这些都为我们提供了许多可供我们思考的东西。

牛汉除了留给咸宁的几十首诗歌,还在于他为鄂南人民留下的巨大精神财富。“牛汉作为诗人的特殊价值就在于一般人只是在承受苦难、咀嚼苦难,而牛汉在承受苦难、咀嚼苦难的同时,却能把苦难升华为诗的美。”[5]他说:“我只能不歇地奔跑,不徘徊和不停顿,直到像汗血马那样耗尽了汗血而死。这也可以说就是我这个人和我的诗的性格吧!”[2]诗人绿原,曾这样描述接受劳动改造时的牛汉:“他拉了一天装载千斤以上的板车,或者扛了一天每袋一百多斤的稻谷,回来总要气咻咻地告诉我,他今天又寻找了,或者发现了,或者捕捉了一首什么样什么样的诗。”[6]他的诗歌就是一种生活态度的传达。

牛汉的诗里没有故作哀愁的无病呻吟,他赋予诗歌一种导引生命的力量,表现了诗人对自由境界的无限向往之情,饱含现实意味,同时具有一种哲人的睿智和诗人的挚情渗透其中,极富艺术张力和雄直气势。“苦难对每个人来说都有积极的一面。我苦难受得多,承受的能力才特别强,对逆境处之泰然,从不惧怕。”[1]透过诗歌,我们便能领悟到一种傲视忧患、独立不移的气慨和迎接苦难超越苦难的情怀,一种奔腾流走的生命活力和弃旧图新、面向未来的乐观精神,一种坚毅高洁的人格内蕴。这一切都来自于特殊年代在向阳湖的独特生活经历。

“向阳湖哺育过我的诗”、“我十分怀念那些给过我诗情的美丽的乡村,十分感激向阳湖的大自然与纯朴的农民”。[1]牛汉是曾经生活在向阳湖的“汗血马”,是曾经生活在向阳湖的“鹰”,他在逆境中对生命的激发,他用诗歌艺术地展示自己与命运搏斗的生命意志、生命力量、生存智慧和生存策略都是我们借鉴的宝藏。他健康的生活理念永远是我们取之不尽的精神财富。直到今天,牛汉说“我仍在跋涉”,牛汉通过他的这些诗歌,告诉我们他在生命沉沦的苦难中是怎样顽强地生存、他经历了怎样的抗争,怎样从执着走向超越。牛汉展现给我们的远远不是人生的苦难史,而是文革时期知识分子的灵魂搏斗史和生命抗争史,是向阳湖人民、咸宁人民、乃至中国人民的人生启示录。

[1]李城外.牛汉:向阳湖哺育过我的诗[J].湖北档案,2006,(6).

[2]牛汉.梦游人说诗[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1.

[3]谭解文.文坛文革十年史略[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4]单长江.“流囚”在五七干校里的心路历程[J].时代文学,2009,(4).

[5]吴思敬.牛汉:新诗史研究的重要课题[J].湖南社会科学,2002,(5) .

[6]牛汉.温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

I207.22

A

1006-5342(2011)08-0032-03

201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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