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基的《庄子》接受研究
2011-08-15白宪娟
白宪娟
(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刘基的《庄子》接受研究
白宪娟
(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刘基对《庄子》的接受,体现为对庄子思想的选择性接受和对《庄子》艺术的继承。在思想上,刘基积极入世的人生态度使其仅暂时借《庄子》调解内心的不平衡,而无法在精神内核上接近庄子。在艺术上,刘基则对《庄子》作出多方面继承,体现为平淡、奇肆的文学风格以及《郁离子》对《庄子》的艺术借鉴。
刘基;《庄子》;接受美学
刘基秉性耿介谠直,不惮触忤权贵,虽历仕元明两朝,但终究仕途坎坷,四仕四隐,于元季沉沦下僚,于朱明功爵不称。对儒家价值理想的执著和对道家思想的吸纳,使刘基的人生形态进取而富有弹性。而凡此种种也界定了刘基《庄子》接受的特色。
一、刘基对《庄子》思想接受的研究
刘基才华颖异,习经明理,通诸子、兵家、天文、方术诸门学问;而且高自标格,以帝师、王佐自命;为官恪尽职守,秉公办事,一旦有机会施展才华,便不惜倾囊相授。而命运似乎总在捉弄这位怀瑾握玉、负凌云之志的俊才,屡屡折其羽翼,使他一次次地无奈退隐,折磨着他的灵魂,考验着他的生命韧度。在归隐中,庄子走近了刘基,抚慰他受伤的心灵,在其生命中留下履迹。同乎其他不得志的文人,在面对现实窘境,英雄无用武之地时,刘基从《庄子》中寻找到面对自身现状的理论支持和精神先导,以之缓解紧绷的神经,平舒心态。
在元末,刘基的这种诉求突出表现为对无用全身,卑微自适,隐居逍遥,免除物累的追求。此点在《郁离子》之《玄豹·梓棘》①明·刘基著,傅正谷评注:《郁离子评注》,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本文所使用《郁离子》各篇寓言的篇名均采用此书的标题。、 《糜虎·唐蒙薜荔》,以及《灵峰寺植木赞》、《长松梢》、《拙逸解》、《述志赋》、《墙上难为趋行》等诗文中有突出表现。在《糜虎·唐蒙薜荔》中,作者以寓言形式,运用拟人手法写了唐蒙、薜荔的不同人生选择所带来的不同生命结局。对此哲理的传达,刘基选择了以卑微柔弱的藤蔓植物作为主人公,体现了他对社会弱势存在的关注,也是高自期许的刘基在屡屡遭受挫折面前心态转而卑微自适的表现。松是“美之所在”,朴乃不材之木,代表了世俗意义上有用与无用两种不同的价值标准,唐蒙、薜荔所取不同,而终之以生与死的差别。有用而有性命之虞的认识完全沿袭了庄子的个体生命观。这则寓言是对《庄子》的《逍遥游》、《人间世》、《山木》等篇无用于世,有用于己,全身、保天、尽年思想的发挥。同样的意思,刘基在诗文《长松梢》和《灵峰寺植木赞》中反复加以表达,如《灵峰寺植木赞》结尾点题,发出“抑弃于人乃获乎天”的感慨,在思维路向上与庄子保持了一致。
然而刘基对《庄子》思想的接受并未化入其灵魂中。此点在作于元至正十七年 (1357)的《述志赋》中有明确反映。《述志赋》表达了刘基渴求归隐的愿望。是年,刘基平寇有功反被降职,其心中块垒难平,于是仿《离骚》作《述志赋》。这是一篇典型的仿作,毫无艺术创新之处。赋的结尾写了主人公隐居田园的归宿,其言:“冽玄泉以莹心兮,坐素石以怡情。聆嘤鸣之悦豫兮,玩卉木之敷荣。挹清风之泠泠兮,照秋月之娟娟。登高丘以咏歌兮,聊逍遥以永年。”在庄子式的天人一体的自然怀抱中,主人公最终获得精神愉悦。然而面对全篇有志不获骋的痛苦和对污浊世事的愤慨,这短小的庄子式结尾显得贫弱无力。而这也正是刘基接受庄子的特点所在,庄子会是他暂时的避风港,却绝非永久的停留地。刘基借庄子缓和激动的情绪,甚至用来调侃自身困境①如刘基在《复用韵答严上人》中表达了对友人莫失戎机,诛暴保民的勉励及自身对建功立业的向慕之情。而当面对自己的困境时,却以“斥 鹪鹩各有依”调侃而过。,而一旦时过境迁,儒家式的仁者情怀和功业取向便会占据其精神主体,这也是刘基作品主题多忧国忧民的原因所在。
明帝国建立后,很多事情发生了改变。以刘基而言,他的角色在变,由朱元璋昔日的“子房”变成了其意识中的潜在危险;朱元璋对他的态度在变,由谦恭礼待、信任有加而倨傲无礼、猜忌嫌疑;刘基自身也在变,历经人世沧桑,渐逼老境,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汲汲于“少而学,壮而欲行之”[1](P89)的仕进者,而是“歌竟还伤情”[1](P376),愁怀满腹,却无力亦无心再去与世争较的老者。故而,入明后, “老”、“病”、“孤”、“愁”、“哀”、“惊”等字眼频频出现于刘基的诗文中,此期的作品弥漫着失势老者的凄凉感伤。正如钱谦益在《列朝诗集》中所指出的,刘基明初的诗文“悲穷叹老,咨嗟幽忧,昔年飞扬硉矹之气,澌然无有存者”。
在明初,刘基更多接受了《庄子》淡泊名利、明哲保身、安命顺化、人生如梦、万物齐一的思想。面对不公平的现实,《庄子》让刘基平和了许多,但那浓酽的愁绪告诉我们,《庄子》至此也未能进入到刘基灵魂的深处,他的内心依然执着于世情,为一己失势而“咨嗟幽忧”,难以真正达观处世。可代表此期刘基对《庄子》思想接受的作品,如《遣兴》 (春至日色好),《旅兴五十首》其一、其三、其五等, 《杂诗》其三 (服力徇穑事),《秋怀八首》其三 (空阶走穴蚁)等。在《遣兴》 (春至日色好)一诗中,刘基将对清新明丽的景色的描写与情怀的抒写结合起来,在“与物共推迁”、 “守分绝外求”、“无事惊昼眠”的诗句中传达出刘基不与物忤,弃绝外欲的观念和对安宁、平静的内在精神世界的希冀。但此希冀的心理背景却是“如忧煎”的内在愁绪,这种忧虑使整首诗平淡冲和的气息里搅拌进了挣扎的痛苦。如此而来,诗作便缺少了庄子那般超脱达观的平和韵味。
二、艺术风格角度的刘基《庄子》接受研究
受儒家思想及浙东事功之学的影响,刘基重视文学的实用价值,故其作品多蒿目时艰,同情民瘼,风格 “苍深”[2](P2044)、雄健。除此 “苍深”风格外,刘基诗文还有平淡的一面。如其《深居精舍记》、《松风阁记》等,以及一些清丽可喜的绝句如《有感七首》其四 (鸿雁来时月满天)、《春雨三绝句》、《将晓》(月落窗余白练光)、《春日杂兴八首》等。
“淡”是中国古代一个非常重要的审美范畴,其渊源来自道家,老子首推“淡”,“‘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之类的论说将淡超拔于世俗欲望之上,但其意义的出发点却仍是声色口腹之欲。庄子继而发挥之,提出“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庄子·刻意》)的思想,虽无意于审美,却极具美学意蕴,启发了后人对“淡”美学范畴的探索。魏晋人正式确立了“淡”的审美范畴,“开千古平淡之宗”[3](P35)的陶渊明在创作实践中成就了平淡的美学境界。继之,唐代大量的优秀山水田园诗歌进一步巩固了平淡美学风格的创作实践基础。又经有宋一代的大力提倡发扬,平淡美成为一股不可抵挡的美学潮流。与之相关,出现了一系列诸如淡远、淡雅、清淡、古淡之类的美学概念。平淡之美内蕴为情感的闲静冲淡,外现为形式的自然平易、疏简质朴。此种美学风格是生命本真的自然流露,是超逸人格的创作表现,需要作家精神世界的绝对自由,以及对淡泊渊如人生境界的自觉追求。庄子的心斋、坐忘,“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庄子·天道》),天人一体等思想,涵养了后世近《庄》者超拔的人格境界,形诸诗文便是这种平淡之美。
虽然刘基的精神底色非道非庄,但在每次的灵魂挣扎中,庄子伸出的援助之手,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刘基的人格构成,形成他对世事洒然超脱的一面,也暂时给了刘基一副平和而超功利的眼镜,让他发现原来天地之间竟有如此之美的人与自然的和谐。钱基博评价刘基的散文说,“会稽山水诸记,幽秀有柳州之意;其音清越,殊胜濂也”[4](P854),点出刘基山水游记淡雅的风格特征。再如其七言绝句《将晓》(月落窗余白练光)一诗,诗歌写了诗人在夜月隐去的春天早上,对自然的欣喜发现。屋外的白杨早早吐露了春天的讯息,枝头冒出的点点鹅黄色嫩芽,在犹寒的春风中绽放着生命的光彩。月已落,天微白,窗纸清冷的反光和满天霜露则为诗境增添了一股静谧清新的气息。整首诗语言自然平易,形式简朴,而韵味悠长。是具有平淡之美的典范诗作。
刘基诗文还具有奇肆美。明清以来,人们对此多有注意。清代汪端在《明十三家诗选》卷一中就指出过诸选家“赏其才气奇肆”的现象,如钟惺选评的《刘文成公全集》便多瞩目于刘文之奇。来自官方的评价也是充分肯定刘基之“奇”的,如《明史·刘基传》称:“基所为文章,气昌而奇。”在对《宋学士集》所作的《四库总目提要》中,四库馆臣对刘基散文的评价为“基文神锋四出,如千金骏足,飞腾飘瞥,蓦涧注坡”。刘基这种奇肆之美,有明显承继《庄子》恢诡风格的地方,其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首先,对鬼神、神话、动植物题材的选择。《庄子》不同于《孟子》、 《韩非子》长于历史寓言的创作,他喜欢利用鬼神、神话、动植物题材编织寓言进行说理,从而在先秦寓言中独树一帜。刘基的诗文创作承袭了《庄子》的此种题材取向,这方面的代表作品有《二鬼》、《郁离子》之《鲁般·九尾狐》、《玄豹·化铁之术》、《省敌·九头鸟》、《瞽聩·蛇雾》、《公孙无人·鹰化为鸠》、 《瞽聩·即且》、 《瞽聩·越王》、《糜虎·唐蒙薛荔》以及《杂诗四十一首》的大部分、《愁鬼言》等诗文。如在《瞽聩·越王》仅二百余字的故事中,便涵括了传说中的独脚怪兽夔、海神若和禺强,现实实有却能说会道的鱼鳖等,故事场面光怪陆离,瑰奇幻怪,读来饶有意思。
其次,夸张、想象、拟人、比喻、排比等修辞手法的综合运用。《庄子》文风诡奇多姿,除却以新奇寓言结撰文章的原因外,前述修辞手法的大量运用起到了关键性作用。刘基作品奇肆风格的形成也离不开对众多修辞手法的使用,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刘基对庄子艺术手法的认可和接受。此点可以《送穷文》、《青萝山房歌寄宋景濂》、《听蛙》、《巫山高》、《禅室诗为台州栖霞观道士作》等诗文为代表。兹以《二鬼》为例,让我们从对修辞手法的分析入手来感受刘基的奇肆之美。刘基在《二鬼》中借鬼神世界抒发了其大志难伸的苦闷。诗歌开篇便用想象、夸张手法,描绘出一片恢奇阔大的开天辟地的景象:“忆昔盘古初开天地时,以土为肉石为骨,水为血脉天为皮。昆仑为头颅,江海为胃肠,嵩岳为背膂,其外四岳为四肢。四肢百体咸定位,乃以日月为两眼。”这段文字手笔非凡,尽是大意象、大场面。继而极尽想象之能事,写郁仪、结璘二鬼谨遵天帝之命,恪尽职责,守护日月:“星官各职职,惟有两鬼两眼昼夜长相追。有物来掩犯,两鬼随即挥刀铍。禁制虾蟆与老鸦,低头屏气服役使,不敢起意为奸欺。”并在天下大乱时,一显身手,为天帝医病,除妖净氛,匡天下之危。其后,又用一组排比句表达了对天下太平的渴望:“檄召皇地示,部署岳渎神,受约天皇墀。生鸟必凤凰,勿生枭与鸱。生兽必麒麟,勿生豺与狸。生鳞必龙鲤,……”而天帝却误解了二鬼,命五百夜叉穷天入地对之加以搜捕,最终将二鬼押入银丝铁栅内。刘基在对二鬼悲惨遭遇的描写里深深寄托了自己的身世感慨,故而诗歌读来令人感动而无荒诞感。又如在《听蛙》中,刘基用排喻手法描写蛙声,其言:“初聆衙衙杂更鼓,渐听嘈嘈成侈哆。犹持坚白较同异,似坐狙丘谈稷下。村童叫噪聋学究,悍妇勃磎喧娣姐。西域胡僧弹般若,齐东老生矜炙輠。逸帆触岸靡兼葭,醉客骂筵投盏斚。呦咬谁辨骠儿哇,虩砉乍开宾叟呵。怒牙嚼啮悸罗吞,寤言诘屈惊宜榼。徒夸楚使能詈齐,未让秦巫工诅芊。”文字中细腻周全的描摹、新奇贴切的比喻、极尽文字之兴而不避孤僻的用字手法,使聒噪的蛙声竟有了几分趣味,神似《庄子·齐物论》中有着“画风之祖”称号的那段关于风的描写。
再者,立意、行文奇特。庄子立论独到,发言高奇,往往令人惊怖其言。《庄子》行文夭矫变幻,澹荡多变,如刘熙载《艺概·文概》称《庄子》“尤缥缈奇变,乃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也”。刘基博学多识,立志高远,眼光敏锐独到,多有发人警醒的见解。文章立意、行文奇特与《庄子》如出一辙,此乃刘基接受《庄子》奇肆美学风格后于创作中的一种表现。此方面的代表作如《郁离子》之《虞孚·犂冥》,寓言故事以黑色幽默的手法,将被钱财迷了心窍的“得玛瑙者”戏谑了一番,先是其不顾遗人笑柄而妄以玉价售玛瑙,后是航于海上,海龙有眼无珠地与之抢夺此假宝贝,以致舟师“忘其怖而笑”。在诙谐幽默之中,作者嘲讽了真假不辨而又自以为是的固陋以及不识英才的当权者。哲理的传达含蓄而曲折,文法变幻,尺幅波澜。
刘基行文之奇, “钟惺”多有评说,如评《郁离子》之《千里马·八骏》:“句法极变幻,极古隽。”评《枸橼·士谏用虞臣》:“篇中只二意,而变幻神骏,妙不可言。凡四五转,云飞泉涌。”[5]刘基立意卓著新奇,但刘基之奇不同于庄子之奇。庄子是思出鬼神之表,开合放纵,超越常识规范的牢笼。而刘基则审古阅今,“本乎仁义道德之懿”[1](徐一夔《郁离子序》P676),放言发论,表达他对社会历史人生的一己之见。相较而言,庄子是天之浮云,幻怪多变;刘基则是奇峰秀岭,颖异沉实。同时,刘基之奇又是对《庄子》之奇的选择性接受。此点明人朱葵在《刻刘文成公全集引》评价《郁离子》时便已道出,其言《郁离子》 “有《南华》之奇纵,而去其诡幻”。朱葵的对比是从寓言体裁的角度进行的,一方面分析了刘、庄之奇的相异处,暗点刘文“不失乎正”[1](徐一夔《郁离子序》P676)的特色;另一方面又以“有”和“去”二字,点明《郁离子》对《庄子》的选择性继承。
三、《郁离子》对《庄子》接受的研究
《郁离子》十卷十八章,一百九十五条寓言,是刘基壮志未酬,借寓言抒写才华,寄托政治理想的产物,也是在元末兴起的仿效先秦诸子以子名集方式进行创作的子书创作热潮中的佼佼者。其借寓言说理,寄托理想的方式,使《郁离子》成为名副其实的子书著作。而这种对寓言方式的重视和完美运用,也成为我们探讨《郁离子》对《庄子》接受的重要依据之一。《郁离子》在诸多方面都表现出对《庄子》的接受,具体而言有思想、风格 (前文对此二者已有论述)、结构方式、言说策略、题材改编以及意象、语句的化用等。
在结构全书的方式上,我们可从《郁离子·九难》与《庄子·天下》的对比中来看《郁离子》对《庄子》的接受。 《郁离子·九难》在全书中的位置、作用极似《庄子·天下篇》。与前诸章多为一章数条寓言,每条多者不过几百字的处理方式不同,《郁离子》末章《九难》一章一条,长达二千六百余字,形式上效仿“七体”。《九难》设计了郁离子与随阳公子的一番辩论,郁离子在八次否定了随阳公子追求富贵、享乐、权谋、长生等人生价值取向之后,申述了自己的志向,“讲尧、禹之道,论汤、武之事,宪伊、吕,师周、召,稽考先王之典,商度救时之政,明法度,肄礼乐,以待王者之兴。”即行儒家之道,像古之贤臣一样辅佐君王治理天下。这是一个具有儒家情怀的政治家的理想告白,反映了刘基博大的政治胸怀。可以说,对于“阐天地之隐,发物理之微,究人事之变”[1](吴从善《郁离子序》P677)的 《郁离子》而言, 《九难》具有卒章明志之用。如果撇开《九难》的赋体形式,从内容上着眼,可以看到《九难》实是一个积极仕进者对入仕人生目的的盘点,最后他充分肯定了之前诸章中反复表现的拯世济时,救民水火的价值目标。而《庄子》卒篇《天下篇》,以洋洋洒洒的数千言从道术的角度对先秦各大学术派别一一介绍批评,而对道家思想则给予了正面的高度评价,历来被视为《庄子》一书的总序言。于此便可看出,《郁离子》和《庄子》二书均于书末点题的结构安排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同之处只在于两者根据各自思想表达的需要而选择了不同的内容而已,一重政治理想,一重学术见解。
在言说策略上,刘基的《郁离子》是对《庄子》“藉外论之”寓言传统的复归。周松芳先生在其著作《自负一代文宗——刘基研究》中,对《郁离子》的寓言言说方式作了详细的分析。周作细致考察了寓言的发展历程,认为先秦寓言是言在此而意在彼,是寓有深意的,是先秦诸子说事论理的重要工具,本身的文学意义不大。由汉代开始,寓言作为一种文体而得到发展,并在后世的发展中分为二途:笑话和小说。中唐柳宗元的寓言创作发展的是别有寓意的寓言文体。后几经起落,至元末,寓言复兴,许多正统文人借寓言寄托政治理想,寓言创作形成热潮。刘基的《郁离子》大致作于1358至1360年间,是时刘基抑而不行,遂辞官归隐青田,著书明志。“郁离者,文明之谓也”,“其意谓天下后世若用斯言,必可底文明之治耳!”[1](吴从善《郁离子序》P677)其书内容繁富,思想驳杂,有重在矫时弊、有切于世的功利价值取向。可以说,《郁离子》是刘基现实不得志的补偿性创作,寄寓了刘基的才华抱负、人生理想和卓识高见,是刘基借寓言建言议事的产物,故周作认为“从寓言复兴这个意义上讲,刘基的意义更在于其作品在精神上更符合庄子‘三言’ (‘卮言’、 ‘重言’、 ‘寓言’)的艺术境界”[6](P181)。
《郁离子》接受《庄子》最为直观的表现是对《庄子》寓言题材的选择加工及形象、语句的化用。题材选择上,如《郁离子》中的《瞽聩·术使》,这篇寓言取材于《庄子·齐物论》“狙公赋芋”的故事,《列子》中亦有类似情节,两者都意在表达万物齐一的哲理。而刘基则将此故事加以创造性发展,将哲理寓言变成政治寓言,群狙在先觉者小狙的启发下,奋起反抗狙公的奴役,最后狙公“馁而死”,意在警戒统治者从中吸取教训。这是刘基对历史、现实深刻思考的结果,是对其敏锐人生见解的形象传达。再如《玄豹·石羊先生》中的一个小故事:“庄子之齐,见饿人而哀之,饿者从而求食。庄子曰:‘吾已不食七日矣。’饿者吁曰:‘吾见过我者多矣,莫我哀也,哀我者惟夫子。向使夫子不不食,其能哀我乎?’”此则故事取自《庄子·外物》中“涸辙之鲋”的寓言。在《郁离子》中,庄子对辙鲋的哀怜变成了对饿人的同情。刘基去掉了《庄子》对世情的愤慨,而换之以哀怜弱者相求而不能相助的情感。饿人“向使夫子不不食,其能哀我乎?”的一番话,悲凉酸楚,没有对人情的深刻体察是难发此言的。《郁离子》选用《庄子》寓言题材进行的创作,虽然仍有庄子的影子,但相较《庄子》原作而言已有较大改变。刘基还多有运用《庄子》中的形象结构寓言的,这些形象如“跃冶之钢”(《庄子·大宗师》之冶金)、“若”(《庄子·秋水》之海若)、“夔”(《庄子·秋水》)、“即且”(《庄子·齐物论》)、“狙公” (《庄子·齐物论》)、“瘿人”(《庄子·德充符》之瓮大瘿)等。在语句引用方面,如《天道·圣人不知》中萧寥子所言“六合之外,圣人不言”的话,便是对《庄子·齐物论》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的化用。
四、结语
刘基为学驳杂,书画、堪舆、星象、建筑无不通晓。强烈的事功意识,使他不甘做地道的文人或隐士,在个人小天地中自娱自乐了此一生。他时刻在寻找机会,对理想永不放弃,一生志于在个体社会价值的实现中证实生命存在的意义。然而逢时不祥,遇人不淑,加上刚正不阿的性格,使刘基的人生道路崎岖不平。坎坷的经历以及崇儒而不为儒缚的知识结构和处世方式,使刘基在思想和艺术上接受了《庄子》的影响。而高度的社会期许和价值定位,又使刘基未能触到《庄子》的精神内核,难以以一种真正达观的态度去面对人世。
《庄子》对刘基而言,究竟只是个外壳。在元末,在刘基的庄子外壳下的是其一股刚直不屈,愤而不平之气;在明初,刘基则更多的是借《庄子》来调整尊卑荣辱的戏剧性变化所带来的强烈心理落差,在对《庄子》的接受中充满了无奈与哀愁。故而,刘基在历史上给后人留下了难以超脱,羁绊一生的身影。在艺术上,刘基诗文的平淡风格见证了刘基在《庄子》接受方面作出的努力,此点亦是刘基在庄子影响下所形成的一面人格:平和淡泊在其创作中的体现。而这种平淡风格终非刘基诗文的主导风格,这与刘基在对《庄子》思想接受方面的特点保持了一致,即走近庄子却难以走进其精神内核。刘基作品呈现出的奇肆风格和《郁离子》的寓言创作对《庄子》“藉外论之”寓言传统的回归,在表层上体现了对《庄子》文章风格、结构方式、言说策略等外在形式的接受,而在深层上对之起主导作用的则是刘基干预现实的理念和人生的硉矹不平之气。这种起决定作用的深层因素是与庄子思想体系相去甚远的。然而刘基毕竟在曲折的人生道路上频频走近庄子,加上其自有的艺术禀赋,所以,我们便不难理解刘基在艺术上对《庄子》作出的接受,此可谓是在《庄子》对他进行不断浸染下出现的副产品。
[1]刘基.刘基集[M].林家骊,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
[2]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三[O].续修四库全书本.
[3]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4]钱基博.中国文学史[M].北京:中华书局,1993.
[5]刘基.刘文成公全集[O].钟惺,评辑.明刻本.
[6]周松芳.自负一代文宗——刘基研究[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6.
On the Reception to Chuang Tzu of Liu Ji
BAI Xian-ju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Lanzhou University,Lanzhou 730020,China)
The reception to Chuang Tzu of Liu Ji,which embodies in selective acception to the ideas of Chuang Tzu,and the inheritance in the art form of Chuang Tzu.Liu Ji use Chuang Tzu provisionally solves the inner imbalance as his positive life attitude,but he can’t reach the core of Chuang Tzu.While in the art,Liu Ji accepts Chuang Tzu in different ways,which are the art style of Pingdan and Qisi,and the art reference of Yu Li Zi to Chuang Tzu.
Liu Ji;Chuang Tzu;the reception esthetics
I207
A
2095-0292(2011)05-0088-06
2011-06-08
白宪娟,兰州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先秦两汉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薄 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