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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弦对鲁迅现实主义批判传统的承继与拓新

2011-08-15刘霞云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6期
关键词:现实主义鲁迅

刘霞云

(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安徽 马鞍山 243000)

□文艺理论

论张弦对鲁迅现实主义批判传统的承继与拓新

刘霞云

(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安徽 马鞍山 243000)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鲁迅沿着“揭示国民性以唤起民众觉醒”、“剖析新时期知识分子性格与命运以探索革命出路”两条线索,并行交叉地高举现实主义批判旗帜,对封建社会旧的一切施以无情地抨击,为后人树立起一座民族反思与批判的丰碑。而张弦作为新时期颇有影响力的现实主义小说家,他自觉承继了鲁迅所开创的现实主义批判精神,在反封建礼教领域内揭开封建余毒留下的伤疤,深入剖析出新时期群众软弱、麻木的劣根性。同时,在揭示底层人物与知识分子劣根性的基础上,将笔触伸向了鲁迅所没有的批判对象领域,在批判所产生的影响力以及基调上进行了具有时代特色的拓新。

鲁迅;现实主义批判传统;张弦;承继;拓新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乡土写实小说的现实主义批判传统都可以在鲁迅的小说中找到其最初的源头。他最早承袭晚清梁启超“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1]的启蒙思想,抱着启迪民众、解剖国民性的目的,把当时占据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和激进的知识分子作为批判载体,以犀利尖锐的笔力、深邃丰富的思想、扎实深厚的功底,揭示出国民心理文化弱点,用实际行动践行了“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2]的主张,开创了“改造国民性”这一贯穿整个20世纪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重要母题。众多现实主义作家如许钦文、蹇先艾、台静农、彭家煌、许杰、茅盾、老舍、王统照、沙汀、赵树理、丁玲、周立波、柳青、高晓声等在他的影响下,敢于正视和揭露社会现实中种种矛盾和国民的精神弱点,不遗余力地将现实主义批判活动向纵深推进。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开创现实主义批判精神的一代宗师,鲁迅的成就与地位是后人无法撼动的。他擅写小说、杂文、散文甚至诗歌和学术性论文,是典型的学者型作家和作家型学者。他的反思批判意识鲜明地渗透于各种文体写作中,其中尤以杂文和小说为甚。其批判矛头直指五四时期社会政治、历史、文艺等方面存在的弊端。而比鲁迅晚出现于文坛达半世纪之久的张弦,作为中国新时期颇有影响力的反思文学引领者,他也自觉承继了鲁迅所开创的现实主义批判精神,在创作中分别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以及复杂人性等因素出发,揭开封建余毒留下的伤疤,深入剖析新时期复杂人性,揭示出众多善良者悲剧命运的滥觞。为方便研究,本文以张弦和鲁迅的小说创作为研究视域,通过比较在条分缕析中窥探张弦对鲁迅现实主义批判传统的承继与拓新。

一 鲁迅小说中彻底不妥协的反封建主题

五四运动是一场彻底不妥协的反帝反封建革命运动。正如毛泽东所言“五四运动所进行的文化革命是彻底地反对封建文化的运动,自有中国历史以来,还没有过这样伟大而彻底的文化革命。当时以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为文化革命的两大旗帜,立下了伟大的功劳。”[3]其中旧道德就集中体现在旧的封建礼教上,它如同一道沉重的精神枷锁,牢牢地套在中国人民身上。鲁迅正是以此为切入点,抓住封建礼教不合理的一切进行猛烈抨击。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弊端的《狂人日记》,作为鲁迅创作道路的新起点,首次在文艺领域内提出了反封建主题,吹响了新社会向旧封建开火的战斗号角。在小说中,鲁迅通过“狂人”似狂非狂的逻辑揭示中国几千年的社会与礼教,“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4]作者用“吃人”两字尖锐地指出封建道德是吃人的道德、封建社会是吃人的社会。在鲁镇喜庆祥和的《祝福》中,代表着当时底层社会千万个农村妇女形象的祥林嫂带着对于人生无穷的质疑悲惨地死去,让读者清晰地看见封建礼教吃人的狰狞面目。

如果说《狂人日记》是鲁迅彻底不妥协反封建的一篇檄文,在接下来的创作中,作者便沿着“揭示国民性以唤起民众觉醒”、“剖析新时期知识分子性格及命运以探索革命出路”两条线索并行交叉地将反封建主题进行到底。

(一)揭示国民性以唤起民众觉醒

鲁迅早年唤醒民众的革命理想和辛亥革命失败所带来的痛苦经验交叉在一起,促成了《呐喊》集子的出版。从《药》到《阿Q正传》系列作品的问世,作者深入揭示了辛亥革命失败的原因所在,痛心于当时国民对于旧的不合理的封建制度的不以为然,对于新的革命事业的无动于衷。《药》写出了群众对于辛亥革命的冷漠;《明天》将这种令人窒息的冷漠在更广领域里突显;《头发的故事》、《风波》、《故乡》依然体现了《药》的主题。尤其是《故乡》中鲁迅少年好友闰土那一声怯卑的“老爷”,将其精神上麻木、生活上无助的农民形象入木三分地刻画出来,折射出旧的制度的黑暗和新的革命的茫然。面对这种旧的势力不灭而新的力量又不能滋长的不堪局面,鲁迅进行了连续地探索,《阿Q正传》则是这种探索的集大成者。在作品中,鲁迅从现实生活出发,塑造了“阿Q”这个典型形象,通过描写阿Q以及生活在未庄的人们对于辛亥革命的态度,指出了革命失败的根本原因,同时还高度概括出阿Q们身上存有的自高自大、自轻自贱、自欺欺人、狭隘、自私、冷漠、苟且等民族精神的劣根性。

(二)剖析新时期知识分子性格及命运以探索革命出路

鲁迅在逐层深入地从各方面揭示病痛唤起民众觉醒的同时,还在着力思考着当时中国革命的出路问题。从辛亥革命失败的经验教训来看,农民问题是首要问题,只有这个问题解决了,革命取得成功的可能性自然加强。可现实让鲁迅看到,唤起国民的觉醒并非依靠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所为。同时,五四以后,在革命初期形成的革命统一战线出现了急剧分化。当时的鲁迅也敏锐地觉察到这种分化。他说:“后来的《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5]鲁迅此时期写的小说,后来结集成《彷徨》。从热情的“呐喊”到苦闷的“彷徨”,正表明了鲁迅思想的转变。于是,鲁迅笔下的人物形象由对农民和城市贫民麻木精神的描绘转到对正在分化的知识分子心灵的剖析与命运探索中去。根据作品分析,鲁迅对其笔下知识分子的情感和期望大致可以分成四种类型。

第一类是鄙夷唾弃型。如《孔乙己》中的孔乙己和《白光》中的陈士成,他们对旧的科举制度没有半点觉醒和反抗,是封建社会崩溃时期科举制度尚存的殉葬品。鲁迅对他们的悲剧命运并不同情,还一针见血地揭露了封建科举制度的弊害,将批判的矛头指向科举制度所依附的封建制度本身,以唤起中毒太深的旧式迂腐知识分子的觉醒。

第二类为痛心遗憾型。如《在酒楼上》的吕纬甫和《孤独者》中的魏连殳,他们虽然不再热衷于科举考试,接受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思想的影响,成了最早的觉醒者,可喜地走上了社会改革之路。可遗憾的是,他们是软弱的,面对顽固的封建旧势力,他们彻底失败了。面对他们的失败,鲁迅的心情是沉重的,但对知识分子的出路依然在作进一步地探索。

第三类则为赞赏反思型。《伤逝》中子君与涓生,作为五四时期追求个性解放的觉醒青年,敢于冲破封建家庭的牢笼,争取个人的婚姻自由。这种题材与构思本是令人欢欣鼓舞的,读者似乎在文中也看到了当时知识分子新的出路。但鲁迅在作品中并没有对这种果敢的行为大唱赞歌,而是冷静地让读者看到了这对颇有代表性的青年男女的个性反抗以失败告终,深刻剖析出单纯追求个性解放而忽略了社会解放这一高远目标,其失败也是必然的道理。

第四类知识分子如《端午节》中方玄绰、《幸福的家庭》中没有姓名的庸俗作家、《弟兄》中张沛君等,鲁迅毫不留情地刻画出这些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骨子里软弱、中庸、虚伪、内敛的文化心理特征,也流露出对他们无奈生存状况的同情,又一次回到“揭示病痛以引起疗救的注意”的老路上去了。

鲁迅如此无情地解剖着笔下的每个人物,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6]正是这种无情解剖,使鲁迅能突破常规,掠去生活中浮华的表象,对封建制度施以致命的抨击,从而树立起一座民族反思与批判之丰碑,这种精神永远值得后辈作家与世代读者学习。

二 张弦在反封建礼教以及揭示民族劣根性领域内对鲁迅现实主义批判传统的承继

(一)张弦在反封建礼教领域内对鲁迅现实主义批判传统的承继

自辛亥革命以来,中国人民经过不懈努力终于推翻了压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将吃人的封建制度的根基彻底摧毁。但封建意识的残余力量还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各代人们的思想行为。因为“一个民族,在千百年来的群体生活流程中,都会孕育出一种共同感和行为模式,这是几千年历史的积淀,它对人性的渗透,对人类生活的灌溉,是潜移默化,无时不在的。”[7]所以,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反封建主题一直是作家们关注的焦点。20世纪50年代开始执笔、80年代真正发轫、亲身历经各类政治运动的张弦以《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以下简称《角落》)奠定了自己在新时期文坛上的地位。他从创作伊始就表现出“敏于思考,善于反思”、“选材要严,挖掘要深”的写作特质。在创作初期,作为一名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大学生,就敏锐察觉到在激情昂扬的时代主旋律中,还是不可避免地存有一些不和谐的杂音。作品《苦恼的青春》就塑造了一个深受极“左”思潮毒害的畸形人物李兰。她保守、偏激、思想僵化、迷信上级、脱离群众。作品虽然直到雾散云开的80年代才得以发表,但足显当时张弦可贵的政治敏锐性。在谈《角落》的创作体会时,他说:“眼前这块土地上,曾被几千年封建盐碱所侵蚀,党的阳光滋润了它,社会主义的犁铧翻了它,但极‘左’的阴霾不是又使它板结起来泛出灰蒙蒙的盐碱吗?”[8]在回顾《未亡人》的创作过程中,他就体会到经过几十年革命巨浪荡涤依旧没有退化的封建余毒给党和人民造成极大的危害。认为“不但有父母干涉婚姻的,还有子女干涉婚姻的,原因固然很多,但引起我思索的是封建传统观念并不是老年人的专利品,年轻人身上的遗毒也不可轻视。肃清封建意识的残余——尽管是残余——这非是几代人的努力所能达到的”[9]。在这种自觉批判意识的主导下,从20世纪50年代至90年代的历史跨度中,张弦在无意与有意中走上了现实主义批判之路。

在众多评论者眼中,大家把张弦定位于社会爱情婚姻小说高手,其笔下众多善良女性也因此而成为经典人物形象。但张弦的爱情题材并不是单纯的爱情叙事,他将爱情融进了广阔的社会历史空间,赋予小说主题一定的深度与广度。他已经理解到爱情问题“一般说来是不能脱离社会的……因为是重大的社会生活决定爱情生活,社会生活的重大变化决定了文艺创作主题的变化”[10]。在张弦笔下的女性如《角落》中的存妮、菱花;《未亡人》中的周良惠;《挣不断的红丝线》(以下简称《红丝线》)中的傅玉洁;《银杏树》中的孟莲莲等因受了封建思想余毒的侵蚀,在新社会里不能拥有真正幸福自由的爱情与婚姻,在悲惨无奈中接受命运的不公平安排,走上了旧社会女性曾经走过的旧路。年轻幼稚的存妮竟用结束宝贵生命来洗刷自己因一时冲动而犯下的所谓“罪孽”;周良惠、傅玉洁在“夫贵妻荣、从一而终”的封建观念的魔咒中难觅幸福与自由;孟莲莲在颇具封建家长做派的领导的支持下夺回了空壳婚姻却喜不自禁。这些女性的不幸主要来自封建传统道德观对其幸福与尊严的粗暴摧残。早在五四时期鲁迅就大声疾呼:“要除去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要除去制造并玩赏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11]新时期善良女性的悲剧使人不禁想起鲁迅当年提到的“吃人”礼教。让我们看到,在封建制度早已革除的新时期,旧的封建礼教依然露出吃人的嘴脸。存妮的死、周良惠的守活寡、傅玉洁的妥协、孟莲莲的无爱婚姻以及李兰感情枯萎乃至丧失了生命活力等,这些悲剧的出现就是封建礼教余毒在爱情婚姻领域内继续“吃人”的体现。

(二)张弦在揭示新时期民族劣根性上对鲁迅现实主义批判传统的承继

高尔基认为:“文学总是跟着生活走的,它确认事实,用艺术手法来概括事实,作出综合的结论。文学应该积极地深入当代生活。”[12]张弦正是从日常生活中提炼精髓,循着常人的生活轨迹窥见了一种民族的底色和历史的积淀。在鲁迅小说中,我们看到的是农民与城市贫民的麻木与冷漠,看到知识分子身上普遍存有软弱的性格。在张弦小说中,我们似乎也看到了形如祥林嫂、单四嫂子等无助孤苦的身影。几十年前,祥林嫂们在众人看客式冷漠、麻木的氛围中绝望地活着甚至死去。几十年以后,《污点》中的季桂贞因爱情上的一时失足而一辈子被人当做不正经的女人来看,就像当年的祥林嫂一样被逼得无处容身。当年的祥林嫂在被强卖的过程中还有过反抗,可新时期的女性们却是一味地顺从。季桂贞面对人们的非议总是从一个城市逃避到另一个城市,企图以逆来顺受来换取世人的理解,最后被逼上绝路还不悔悟。孟莲莲在外力的帮助下得到了无爱的婚姻,这在现代女性眼中是无法容忍的,她却满足得“胖”起来。傅玉洁虽然追求过真正的爱情与婚姻,但在“夫贵妻荣”的魔力吸引下选择了妥协。

在张弦笔下,不仅女性是软弱的,各类知识分子在世俗的名利面前依然如同鲁迅笔下的知识分子一样,失去了斗争的勇气。《银杏树》中的姚敏生为了保住工作,在权力的高压下乖乖地和不爱的女人结婚;《焐雪天》中的杜葆坤在初闻妻子被辱的情况下,叫嚣着“士可杀不可辱”,当面对名和利的诱惑,自觉放弃一切反抗的机会,心安理得地享受起用妻子受辱换来的胜利果实。即使有个别知识分子敢于发出自己大胆的质疑,但这种反抗也是软弱无力的。《红丝线》中的苏峻,敢于指出由封建残余思想所带来的专权与不平等。他针对齐副师长利用手中职权“相中”傅玉洁这件事一针见血地讽刺道:“我想不通!不是总批评我们是小资产阶级吗?那为什么他们老革命不爱农村的无产阶级姑娘,偏要找小资产阶级小姐呢?不是总讲感情是有阶级性的吗?那他们这种感情又是哪个阶级的呢?”[13]这种犀利论调在当时是极为少见的。就是这样一位敏锐、进取,有思想的青年,经过几次政治运动的改造完全变成了胆小怕事、没有原则与立场的卑微小人物。

在对张弦与鲁迅进行比较分析中,让我们印象深刻的不仅仅是众人的软弱,更多的是社会环境的冷漠与麻木。《角落》中的存妮用自杀来洗刷自己的“罪孽”,小豹子也被“绳之以法”。可面对一死一抓的惩罚结局,众人包括存妮、小豹子的亲人对他们依然是无语与鄙夷,这种漠视与麻木甚至直接影响了包括荒妹在内的其他年轻人正常的男女恋爱观。《污点》中的众人对季桂贞的议论无处不在,“私生子”成了众人鄙夷她的主要话题,范围甚至扩大到她的儿子与将来的儿媳。《未亡人》中上至党政机关领导,近至身边的儿女亲人,他们都在充当着周良惠守活寡、保贞节的执行者与监督者。当受尽了精神折磨的周良惠勇敢地发出“为什么共产党不以破除迷信而以恪守封建道德为荣?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幸福锁在令人尊敬的骨灰盒里?”[14]的抗议时,他们立即形成一股合力,将周良惠牢牢地束缚在封建礼教的黑盒子里。

纵观张弦小说的题材选取与主题揭示,从《苦恼的青春》到粉碎“四人帮”后的系列小说创作,皆体现出小题材、大叙事的写作倾向。通过平凡人物的普通生活遭遇,反映出重大的社会、政治、经济乃至文化问题。这种将社会批判与政治、经济、文化批判融为一体的批判意识,正是对鲁迅现实主义批判精神的承继。但张弦的人生经历、性格乃至所处时代背景等因素的存在,使张弦在现实主义批判载体、所产生效能以及批判基调等方面在承继的基础上做出了一定的拓新。

三 张弦在批判载体、效能以及基调等方面对鲁迅传统的拓新

(一)张弦在批判载体上填补了鲁迅现实主义批判的空白

由于鲁迅所处的中国还是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落后的农业国,当时中国首要任务就是反帝反封建,农民的土地问题是中国反帝反封建斗争的基本内容,所以,农民问题是中国革命的基本问题。辛亥革命的失败使鲁迅深刻意识到农民问题的重要。再加上鲁迅长期与农民以及城市贫民打交道,对农民以及城市贫民的生存及思想状况甚是了解,于是,关注民众以唤起民众的觉醒成了鲁迅文艺创作必然的选择。同时,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是最敏感的阶层,他们首先接受并传递时代先进信息。但他们往往又是不稳定的阶层,为了革命的需要,鲁迅自然把知识分子当成了另一个重要表现对象。

与鲁迅只关注农民、下层城市贫民以及知识分子不同,在张弦笔下出现了各色党政领导者的身影。20余年被停职流放的生活经历,使张弦看够了极左、极右以及旧的封建思想对正常人性的摧残。张弦敏于透过一系列生活表象悟出悲剧的背后,除了被摧残者本身存有弱点之外,还存有一批施暴者,那就是导致善良者不平命运的各色党政领导。张弦在关注底层人物以及知识分子的命运的同时,将笔触伸向了鲁迅所没有也不能涉足的批判对象领域,从这点来看,他进行了颇具时代特色的拓新。

当《苦恼的青春》定稿后,单纯的张弦虔诚地把手稿主动呈给自己万分信赖的党支部书记审核时。接下来的灾难是他始料不及的:停职、批判、下放、劳动。张弦在后来的回忆中说,当其把手稿交上去时,“回答他的是支部书记亲切、赞许的笑容”[15]。就是这样一位领导,“笑眯眯地”改变了象张弦这样单纯善良者的命运。因为亲历了党政领导者的虚伪与可怕,在80年代创作中,张弦为读者塑造了系列党政领导者,众多善良女性在由他们扮演的社会秩序掌控者、封建家长、男权者的摧残下如飘零的花瓣在风雨中陨落、枯萎。《记忆》中的放映员方丽茹因几秒钟颠倒放映带而让自己的命运一辈子颠倒。导致她人生悲剧的就是时任市委宣传部部长的秦幕平。这位政治理论修养颇高的领导竟在方丽茹偶然失误事件中上纲上线,犯了严重的“左倾”主义。在小说结尾,这位领导因莫须有的罪名遭受政治冤案后得以平反,他身同感受极“左”路线给人民带来了伤害,尽己所能地帮助方丽茹获得平反。在张弦首篇反思领导之过的作品中,善良的作家只是将批判的矛头指向带给人们灾难的错误思想与路线,对党政领导抱有一丝理解与期望。

但如何深入发掘党政领导者身上的封建毒素,这是张弦一直思索的问题。继《记忆》、《舞台》两篇试笔之后,张弦进入了井喷的创作阶段。诸如《未亡人》、《红丝线》、《银杏树》、《回黄转绿》、《八庙山上的女人》等小说均以爱情婚姻为题材,深入探讨各色党政领导对善良女性的摧残。《未亡人》中的过世市委书记维明,他的生命存在与否并不重要,其身份就是对女性命运的一种遥控与威慑。在第一任妻子病故后,就轻而易举地再娶了年轻的周良惠。从此,丈夫健在时,富贵妻荣的封建意识就决定着做妻子的与做丈夫的之间永远的不平等;丈夫离世了,从一而终的封建礼教如同一道紧箍咒牢牢套在未亡人头上。而《红丝线》中的齐副师长凭着战争年代立过战功就以党组织的名义随意挑选女大学生。因为傅玉洁的反抗,未遂。但事隔几十年之后,齐副师长丧偶,傅玉洁为了寻找靠山,两人还是走到了一起。在新婚之夜,那位老领导还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咱们俩不早就栓上了红丝线了吗?”这根红丝线代表什么?众人皆知。我们不难看出男尊女卑、维权至上的封建毒瘤在这里肆虐疯长。《银杏树》中包青天式县委书记郑霆用自己的权力强行促成了孟莲莲与姚敏生的无爱婚姻,再一次彰显领导干部以权代法、官贵民贱的封建思想。同为女性悲剧命运制造者,作者对《八庙山上的女人》中英雄人物刘刚讽刺的意味更深。这位众人眼中显赫一世的大英雄竟在最困难的斗争年代与一新婚女子有染,并生有孩子。女人用一辈子时间与生命去等待英雄的归来,换来的是虚伪、无情与不敢相认。在此,张弦将党政领导光辉高大的形象外罩揭开,将其卑劣阴暗的人性撕开给众人看,所产生的批判效果发人深省。

(二)张弦的现实主义批判效能居鲁迅之上

一切文艺作品只能起到宣传和教育作用,要想单纯地通过文艺作品来彻底改变社会现状是很困难的。五四时期鲁迅所倡导的“为人生”的文学观也正是应了“揭示病痛,以引起疗救的注意”的初衷。从今天来看,鲁迅的现实主义批判所产生的影响是振聋发聩的。鲁迅深入揭示了当时社会矛盾所在根源,为大家塑造了诸如“阿Q”、“祥林嫂”、“孔乙己”等经典人物形象,以文艺的方式为众多读者深度还原了五四时期中国社会、革命诸方面现状,使得研究鲁迅、阅读鲁迅作品成了整个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各类研究者和学习者的必修课,可见,鲁迅的现实主义批判所产生的影响是深远有力的。

鲁迅批判在现今所产生的影响是重大的,但若论及鲁迅批判在当时和现今哪个时期所产生的影响大,笔者认为是现今。因为在五四时期,信息传播渠道单一,主要方式就是各类纸质报纸和刊物。况且也只有知识分子才会关注这些报纸刊物。更遗憾的是,鲁迅的部分作品在当时并没能及时和读者见面,如《孤独者》、《伤逝》在当时就没公开发表过。连激进的年轻知识分子都无缘阅读这些文字,更不要说那些文化程度不高的农民和城市贫民了。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鲁迅的现实主义批判并没有达到他想要的理想效果。从《呐喊》到《彷徨》的转变也能显示鲁迅这种焦虑的思想状况。正如评者所言:“实际上对国民性批判的力度依然没有深入普通国民。鲁迅——知识阶层——下层民众才是真正的传播过程,也是国民性批判生效的过程。”[16]

相对于鲁迅的“迟来的生效”,张弦的现实主义批判在当时就产生了极大的反响。因为新时期信息传播方式已经由单纯的无声纸质传播发展为立体多元的有声传播。新时期是中国影视发展的黄金时期,影视产业开始全面市场化成为大众消费的文化商品。并且经过数年的休整,银幕上也迎来了爱情片解冻的春天,《角落》被搬上荧屏后立即成为当时红极一时的经典电影,歌曲《角落》也流传一时。经典电影不仅捧红了沈丹萍等明星演员,也使张弦名噪一时。小说《角落》获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电影剧本《角落》也获1982年第2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编剧奖。作品获奖折射出众多读者与观众对张弦在作品体现出的批判意识持肯定态度,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当时众多读者和观众的爱情观。随后,《未亡人》、《银杏树》、《红丝线》等小说深受读者关注,并被译成英、日、德、法、俄等文,在海内外产生广泛的影响。应该说,张弦挥起民族反思之刀,解剖社会存在的各种痼疾,充分发挥了文学的感化教育功能。

(三)张弦的现实主义批判给人以亮色的基调

在进行现实主义批判时,鲁迅是冷峻尖锐的,甚至有些悲观。从《呐喊》到《彷徨》,从祥林嫂的死、阿Q的被处决、单死嫂子宝宝的夭折、革命先烈的血被卖作药引等,读者近乎愤怒了,尔后是透心凉的绝望。正如叔本华所言:“人知道的越清楚,愈有智慧,他就愈痛苦。”[17]鲁迅就是这种人。他“看出了整个五四运动的自我否定的逻辑、自我否定的结论……”[18]。所以,鲁迅深刻地揭示出国民的愚昧与麻木、知识分子的软弱与虚伪,并一针见血地指出痼疾的根源就是封建统治制度。但如何改变现状呢?读者一如鲁迅一样的苦恼,因为鲁迅在批判中没有指明出路。《药》中革命先烈的坟顶虽然围着一圈红白的花,但这种喜气很快被周围死一般的静所冲淡;《故乡》中作者在小说结尾写到“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我想: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19]但这种希望依然是渺茫的。唯一让我们看到亮色的是果敢冲破封建枷锁发誓要做自己的主人的子君和涓生。可鲁迅看出了这种果敢的虚弱,最后还是让他们回到了起点。当时的中国出路在哪里?鲁迅是知道的,那就是革命。革命如何成功?需要民众的支持与觉醒。可凭个人力量在短期内能唤醒民众,让先进知识分子的骨头硬起来吗?对于这点,鲁迅也是没自信的。后来的社会发展证明,鲁迅的不自信是有根据的。略知鲁迅的人都知道他敏感、尖锐、善于批判。他曾对许广平说:“我心里的黑暗,你们根本不知道,我不敢告诉你们年青人。”[20]对于社会黑暗,众人皆在迷糊状态中,唯独鲁迅在越来越险恶的时事磨砺中认清了形势,明白当时破旧立新的迫切和任务之艰巨。所以,导致鲁迅冷峻悲观的批判基调是由时代的局限以及鲁迅个人思想的深刻和性格的冷峻等多方面因素促成的。

与鲁迅相比,张弦是温和、软弱、浪漫的,这种性格直接影响着作品批判力度的大小与基调的明暗。虽然其笔下软弱善良的人物命运多舛,但作者最终还是让读者看到了亮色的曙光。《角落》中荒妹与荣树的大胆恋爱给众多渴望自由爱情的年轻人以鼓励;《记忆》中秦幕平的幡然醒悟让党政领导干部的形象高大了几许;《红丝线》中傅玉洁的女儿那句“我要走自己的路”让读者感到晚辈们新的生活将会是另一种样子;《污点》中的季桂贞面临周边所有人的非议与侮辱发出了“我们要活下去,我们是无罪的!”的抗议;《银杏树》中现代独立女性韦静怡以其自尊、自重与自强给孟莲莲式蒙昧女子以致命一击;就连《苦恼的青春》中的李兰也在众人的教育下认识到自己的缺点,决心重新开始。同时,张弦所处的80年代是“中国小说家热情最为高涨、探索最为积极、所取得的实绩极为可观的十年。”[21]一批和张弦一样因国家政策失误而历尽坎坷的作家分别从政治、社会层面去反思历史,总结教训,群体写作所产生的影响合力也促使张弦社会反思与批判的力度加强。

综上所述,张弦在小说创作领域内继承了鲁迅的现实主义批判传统,并在时代迭新的基础上,作出了一定程度的拓新。本文将张弦与鲁迅放在一起作对比,并无有意抬高张弦之意。张弦的艺术成就及各方面的影响是不能和鲁迅相比拟的,但他在现实主义批判上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具备了一个作家该有的社会责任感,完成了文学创作启蒙与革新的光荣使命。

[1]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J].新小说,1902,

(1).

[2]鲁 迅.论睁了眼看,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40.

[3]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A].毛泽东选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2.693.

[4]鲁 迅.狂人日记[A].鲁迅小说全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4.

[5]鲁 迅.南腔北调集[A].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6]鲁 迅.坟·写在《坟》后面[A].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7]陈勤建.文艺民俗学导论[M].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

[8]张 弦.《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的创作回顾[J].电影艺术,1982,(5).

[9]张 弦.从两篇小说谈虚扬[J].钟山,1982,(2).

[10]胡耀邦.在剧本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J].文艺报,1980,(3).

[11]鲁 迅.坟·我之节烈观[A].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2]高尔基.论文学及其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13]张 弦.挣不到的红丝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14]张 弦.未亡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15]张 弦.小说之外的苦恼——写在苦恼的青春的前面[J].钟山,1980,(2).

[16]魏萌萌.鲁迅“五四”文学对国民性批判的有效性论证[J].名作欣赏·中旬刊,2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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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0]林毓生.鲁迅“国民性论述的深刻性、困境与实际后果”[J].扬子江评论,20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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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7

A

1674-3652(2011)06-0077-07

2011-09-12

安徽省高等学校特色专业语文教育专业马鞍山师专建设点项目(50);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课题“张弦小说对鲁迅传统文化批判的继承和发扬”(2011xjkyxm12)。

刘霞云(1975- ),女,安徽马鞍山人,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黄江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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