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苏”散文合论评议
2011-08-15欧明俊刘美玉
欧明俊,刘美玉
(1.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2.闽江学院 中文系,福建 福州 350011)
“欧苏”散文合论评议
欧明俊1,刘美玉2
(1.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2.闽江学院 中文系,福建 福州 350011)
“欧苏”之称,自宋至今,经历代文论家推崇,已成为散文理论史上的专用名词。南北宋之际吕本中《童蒙诗训》之《文字体式》最早正式将“欧苏”并提。“欧苏”文代表成熟柔美的宋文,是平易自然的古文典范。“欧苏”又“和而不同”,历代论者大体上有欧高苏低、苏高欧低、“欧苏”各具特色和否定“欧苏”四类意见。欧文纯正,苏文性灵,他们以其胸怀和才性,共铸宋文双璧,显示“不同”魅力,凝成“和”之力量,有力延续古文之气脉。
古代文学;欧苏;宋文;古文;文统
“欧苏”即欧阳修、苏轼,代表宋文,和代表唐文的韩愈、柳宗元并称为唐宋四大家,加上王安石、曾巩、苏洵、苏辙,自明代朱右、茅坤始称“唐宋八大家”,他们是中国古代散文的典范代表。“欧苏”之称,自宋至今,经历代文论家推崇,已成为散文理论史上的专用名词。此名词由来、内涵、演变、评价等问题的探讨,是一有意义的课题,至今尚无人系统论及,本文就此做一番梳理评述。
一
据现存文献可知,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米芾《苏东坡挽诗》五首其三云:“道如韩子频离世,文比欧公复并年。”[1]12249最早将苏轼与欧阳修相提并论。正式将 “欧苏”并提的是南北宋之际吕本中(1084-1145年),其《童蒙诗训》之《文字体式》云:“学文须熟看韩、柳、欧、苏,先见文字体式,然后更考古人用意下句处。”[2]603韩、柳、欧、苏分别代表唐文和宋文。由于北宋末年苏文受到新党严禁,“欧苏”传统的全面推崇则始于南宋初孝宗时期,王十朋开宋文“中兴”之先,他大力弘扬唐宋古文传统,极力推尊韩、柳、欧、苏,其《读苏文》曰:“唐、宋文章,未可优劣。唐之韩、柳,宋之欧、苏,使四子并驾而争驰,未知孰后而孰先,必有能辨之者。不学文则已,学文而不韩、柳、欧、苏是观,诵读虽博,著述虽多,未有不陋者也。”[3]798又《杂说》曰:“唐宋之文,可法者四:法古于韩,法奇于柳,法纯粹于欧阳,法汗漫于东坡。余文可以博观,而无事乎取法也。”[3]801其时文坛以欧、苏为代表的北宋古文传统得以继承发扬,欧、苏文集和文选广泛流传,论文、作文法欧、苏蔚为风气。谢枋得《与杨石溪书》高度评价欧、苏文:“宋朝盛时,文章家非一人,欧、苏起遐方僻壤,以古道自任,发为词华,经天纬地,天下学士皆知所宗。”[4]卷四黄震《黄氏日钞》曰:“求义理者必于伊、洛,言文章者必于欧、苏。”[5]卷六十一陆游《渭南文集》卷十三《答邢司户书》曰:“自科举取士以来,如唐韩氏、柳氏,吾宋欧氏、王氏、苏氏,以文章擅天下者,莫非科举之士也。”[6]2088朱熹曰:“前辈文字有气骨,故其文壮浪,欧公、东坡亦皆于经术本领上用功,今人只是于枝叶上粉泽尔。”“欧、苏全不使一个难字,而文章如此好。”“凡人做文字不可太长,照管不到,宁可说不尽。欧、苏文皆说不曾尽。”[7]卷一三九陆九渊《语录》下强调“作文法”应“读《汉》、《史》、韩、柳、欧、苏、尹师鲁、李淇之文”。[8]442罗大经《鹤林玉露》甲编卷五曰:“欧似韩,苏似柳。……然韩、柳犹用奇字重字,欧、苏唯用平常轻虚字,而妙丽古雅,自不可及,此又韩、柳所无也。”[9]93刘辰翁曰:“今人高韩文 …… 然亦未得如欧、苏,欧、苏坦然如肺肝相示,其极无不可诵。”[10]卷七这些评价说明欧、苏早在当朝宋代即受普遍尊崇。
唐宋古文作为元明清古文的模范,继承是作文的熟路。元文表现出合程、朱理学“道统”与韩、柳、欧、苏“文统”为一的倾向,刘将孙《赵青山先生墓表》曰:“以欧、苏之发越,造伊、洛之精微。”[11]卷二十九王恽《追挽归潜刘先生》诗曰:“道从伊、洛传心事,文擅韩、欧振古风。”[12]184当时古文作者如郝经、刘因、虞集等均为具正统思想的士大夫,或本身即理学学统中人,他们称颂继承既明理又具文法的先贤典范,郝经列举:“唐之文,则称韩、柳;宋之文,则称欧、苏。中间千有余年,不啻数千百人,皆弗称也。……古文之法,则本韩、柳;议论之法,则本欧、苏。中间千有余年,不啻数千百文,皆弗法也。”[13]卷二十三宋文,称欧、苏,议论法,本欧、苏,欧、苏古文成为元人学习文章的楷模。可见,在俗文学开始盛行的金元时代,古文传统的文脉仍在延续,戴表元《紫阳方使君文集序》云:“屈、贾、司马、班、扬、韩、柳、欧阳、苏之于文,当其一时及门承接之士,固已亲而得之。而遗风余韵,传之后来,犹可以隐隐不灭。”[14]卷十一
唐宋古文在明代仍是正统。明初台阁体即以效法体道雍容的欧、苏文为共识,杨士奇《王忠文公文集序》曰:“古之为士者,文行皆备……近数百年来,士多喜读韩文公、欧阳文忠公、苏文忠公之文,要皆本其立朝大节,炳炳焉有以振发人心者也。”[15]卷首方孝孺《张彦辉文集序》云:“宋兴,至欧阳永叔、苏子瞻、王介甫、曾子固而文始备。”[16]卷十二晚明文人倡导个性解放,袁宏道为代表的公安派反对前后七子拟古弊病,力推自由抒写性灵的苏轼,并欧、苏并提,如袁宏道《雪涛阁集序》曰:“有宋欧、苏辈出,大变晚习,于物无所不收,于法无所不有,于情无所不畅,于境无所不取,滔滔莽莽,有若江河。”。[17]709又《答陶石篑》云:“夫诗文之道,至晚唐而益小,欧、苏矫之,不得不为巨涛大海。至其不为汉、唐人,盖有能之而不为者,未可以妾妇之恒态责丈夫也。”[17]743欧、苏文在当时人眼中是“江河”、“大海”、“丈夫”,博大宏阔,可依可傍,为作文之源。
清代桐城派集古文之大成,标举义法,讲究雅洁、神韵,风格偏重阴柔,作文精神与宋文一脉相承。《方苞集》卷六《答申谦居书》中,方苞说:“韩、欧、苏、曾之文,气象各肖其为人。”[18]165千年来,欧、苏古文的价值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影响了一代又一代。
二
“欧苏”已成为专业术语,代表杰出文人、一种文章典范、一代文风、一类文体特征。古代儿童启蒙读物如《幼学故事琼林》中,“欧苏”也作为常用语使用。“欧苏”与“韩柳”并为文人代表,为妇孺应知之常识。
欧、苏文是古文的典范,是后代士子文人学习模拟的对象。黄庭坚《与王观复书》曰:“好作奇语自是文章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19]470欧、苏文即“理得而辞顺”。欧、苏建立了为文之法,罗万藻《韩临之制艺序(代)》总结道:“文字之规矩绳墨,自唐、宋而下,所谓抑扬开合、起伏照应之法,晋、汉以上绝无所闻,而韩、柳、欧、苏诸大儒设之,遂以为家。出入有度,而神气自流,故自上古之文,至此而别为一界。”[20]卷一三代文虽经典,但文法不显,文至韩、柳、欧、苏,始有意为文,建立“有法之法”,后人更易学习。
欧、苏文是宋文的代表,代表宋代平易自然的文风。近人姚永朴《文学研究法》卷四论及唐文奇崛到宋文平易的转变:“及庐陵出,而宋之文章又极盛,虽云‘再复于古’,然永叔与南丰曾氏、眉山三苏氏皆变退之之奇崛为平易。”[21]6990宋文因时代风气、文人地位、文体自身演进等原因,绚烂之极趋于平淡,呈现成熟时的平易自然之美。《朱子语类》卷一三九中,朱熹充分认识到:“欧公文章及三苏文好,说只是平易说道理,初不曾使差底字换却那寻常底字。”“文字到欧、曾、苏,道理到二程,方是畅。”[22]3309平易自然,是历代对以欧、苏为代表的宋文之共识。
欧、苏文又是柔美文的代表,历代亦多共识。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三曰:“韩、柳氏,振唐者也,其文实;欧、苏氏,振宋者也,其文虚。”[23]102虚,是柔美之本质。
欧、苏文长于议论。元人郝经《答友人论文法书》曰:“论议之法,则本欧、苏。”[13]卷二十三吴讷说:“迨至欧、苏而后,始专有以论议为记者”,[24]42“记”原只是记叙文体,到欧、苏手上,融入大量议论,成为新型的记体文,别具特色,后人纷纷起效。
欧、苏是古代文人的杰出代表,才华超群,皆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以笔救济社会,热心提携后进,其文章为万世之表率,所代表的宋文标志着古文发展的巅峰状态,自然、平易、柔美、韵味及哲思,令后人仰止。以古文入赋而成文赋,入骈文而成四六,都给后代提供了散文文体多样变化的启示。
三
“欧苏”并称的意义不仅在于其共同的特点,还在于其“和而不同”之处,历代论者大体上有四类意见:欧高苏低,苏高欧低,“欧苏”各具特色,否定“欧苏”。
(一)欧高苏低
此类意见正统而多见。明台阁文人杨士奇《滁州重修醉翁亭记》载:“我仁宗皇帝在东宫览公奏议,爱重不已,有生不同时之叹。尝举公所以事君者勉群臣,又曰:‘三代以下之文,惟欧阳文忠有雍容醇厚气象’,既尽取公文集,命儒臣校定刊之。”[25]卷二令三百余年后的明代皇帝“生不同时之叹”,可见欧阳修在“文统”中的崇高地位。欧阳修在当时即被推为文坛领袖,发起宋代诗文革新,将中唐古文革新推向深入,艾南英认为“当推为宋之第一人”。[26]卷四他奖掖后进唯恐不及,宋文另五大家都得到过他的推荐提携,《曾巩集》卷十五《上欧阳学士第一书》中,曾巩描绘当时天下学士以欧阳修为宗师的盛况:“天下学士,有志于圣人者,莫不攘袂引领,愿受指教,听诲谕,宜矣。”[27]232在欧阳修影响下,宋文形成平易自然、流畅婉转的整体风格。刘熙载《艺概》卷一称欧阳修文“柔婉正复见涵养也”;[28]31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二盛赞欧文“以其温纯雅正,蔼然为仁人之言,粹然为治世之音”。[9]264传递人人心向往之的和平之音,其领袖的魅力折服众人。
欧文高于苏文之处,一为欧文为正统“载道”文,其文纯正。宋濂《文原》曰:“世之论文者有二:曰载道,曰纪事。……载道之文,舍六籍吾将焉从?六籍者,本与根也;……六籍之外,当以孟子为宗,韩子次之,欧阳子又次之。”[29]1406文统一脉相承,苏轼《苏轼文集》卷十七《潮州韩文公庙碑》赞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30]509李邺嗣《奉答梨洲先生书》称韩愈之后,“更三百年而宋欧阳氏作”。[31]卷四“韩欧”并称而被推为文章正宗,苏轼文则时遭“不纯”的讥评。欧文之纯正多得历代称赞,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二说:“欧阳修文,……和平深厚,得文章正气。盖读他人好文章如吃饭,八珍虽美而易厌,至于饭,一日不可无,一生吃不厌。盖八珍乃奇味,饭乃正味也。”[9]265二为欧文富情韵,即所谓“六一风神”。刘熙载《艺概》卷一曰:“太史公文,韩得其雄,欧得其逸。”[28]13刘大櫆《论文偶记》曰:“意尽而言止者,天下之至言也;然言止而意不尽者尤佳。意到处言不到,言尽处意不尽,自太史公后,唯韩、欧得其一二。”[21]4112欧文风神韵味,耐人咀嚼。三为欧文有文体开拓之功。他“破体”为文,始以文体为四六,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卷二云:“本朝四六以欧公为第一,苏、王次之。”[21]554以古文为赋,一方面,他仍然吸取传统辞赋的铺张手法;另一方面,大胆打破传统骈赋、律赋的格律与模式。这一尝试具有里程碑的意义,文赋的地位从此确立。四为欧阳修叙事、抒情能力强,并有文体的多方面成就。陈衍《石遗室论文》云:“永叔以序跋、杂记为最长。”[21]6760茅坤说:“欧阳公最长于墓志表,以其序事处往往多太史公逸调,唐以来学士大夫所不及者。”[32]卷十一范泰恒《书苏东坡文选本》云:“欧公则叙事长议论短,东坡则议论长叙事短。”[33]卷十二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二引杨东山语盛赞欧阳修文“事事合体”,“如作诗,便几及李杜。作碑铭记序,便不减韩退之。作《五代史记》,便与司马子长并驾。作四六,便一洗昆体,圆活有理致。作《诗本义》,便能发明毛、郑之所未到。作奏议,便庶几陆宣公。虽游戏作小词,亦无愧唐人《花间集》。盖得文章之全者也。”而苏轼,“其诗如武库矛戟,已不无利钝。且未尝作史,藉令作史,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未必能及欧阳修也”。[9]264-265皆认为欧阳修各文体的多方面成就为苏轼所不及。
(二)苏高欧低
宋濂《芝园续集》卷六《苏平仲文集序》推崇宋文,并以苏文为宋文代表:“自秦以下,文莫盛于宋,宋之文莫盛于苏氏。”[29]1575清人尤侗“韩苏”而非“韩欧”并提,以为唐宋文代表,主张“学文于昌黎、眉山”。[34]卷八更高评价如吴乔《围炉诗话》卷五云:“子瞻之文,方可与子美之诗作匹,皆是匠心操笔,无所不可也。”[35]653王若虚《文辨》卷三指出:“文至东坡,无复遗恨矣。……欧文信妙,讵可及坡。坡冠绝古今。”[36]413对苏轼的推重还表现在很多细节上,明人陈霆说到称呼问题:“洪景卢甚推重东坡,其所著《容斋诸笔》,凡及坡处,不曰东坡先生,则曰东坡公,惟事关朝廷君上有涉坡者,特一举其名,余则未尝称其字也。至颍滨,则直曰子由。”[37]卷六“东坡公”的称呼显示世人对苏东坡的崇敬。
苏文高于欧文之处,一为议论纵横。苏轼擅长议论,其广度、深度均为欧阳修所不及。北宋释惠洪分辨欧、苏高低:“欧阳文忠公以文章宗一世,读其书,其病在理不通。以理不通,故心多不能平,以是后世之卓绝颖脱而出者皆目笑之。东坡盖五祖戒禅师之后身,以其理通,故其文涣然如水之质,漫衍浩荡,则其波亦自然而成文,盖非语言文字也,皆理故也。自非从般若中来,其何以臻此!其文自孟柯、左丘明、太史公而来,一人而已。”[38]卷二十七明人茅坤《评司马子长诸家文》概括欧、苏文不同:“遒丽逸宕,若携美人宴游东山,而风流文物照耀江左者,欧阳子之文也。行乎其所当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浩浩洋洋,赴千里之河而注之海者,苏长公也。”[39]卷三十清人储欣曰:“东坡之文极言尽意……议论纵横无敌,似有天授。叙事冗沓,乃大逊于韩、柳、欧阳。”[40]卷首苏轼兼通儒、释、道,博览群书,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云:“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41]1126-1127其文见解超群,议论纵横,在重策论科考的当时,成为士子必读范本,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八记载士子中流传俗谚曰:“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42]100苏文论说,无论何事,均能侃侃而谈,言之凿凿,持之有故。虽难免其晚年《答李端叔书》中自觉“妄论利害”之弊,但其出色的议论能力,引无数文人折腰不已。二为性灵本色。苏轼与欧阳修相比,更具文人本色,作文是他平生快意事,也是随意事,《苏轼文集》卷十《南行前集序》中,他自称“未尝敢有作文之意”。[30]323东坡最擅长小品文,自由抒写性灵,袁中道、林纾等对此大加称赞,袁中道《珂雪斋集》卷二十四《答蔡观察元履》云:“东坡之可爱者,多其小文小说;其高文大册,人固不深爱也。使尽去之,而独存其高文大册,岂复有坡公哉!”[43]1045林纾《春觉斋论文》云:“东坡诗文咸有风趣,而题跋尤佳。盖大篇文字宜本庄重,虽东坡通才,亦当恪守规矩,小简及题跋则不拘。特不能如班孟坚于史传中作趣语,而又不碍于文体,此所以独成为孟坚也。”[21]6377小文可爱之美,有时为正统高文大册所不及。三为博采众家之长,众体兼备,集古文之大成。吕本中《童蒙诗训》云:“自古以来语文章之妙,广备众体,出奇无穷者,唯东坡一人。”[44]2903刘熙载《艺概》卷一云:“东坡文亦孟子,亦贾长沙、陆敬舆,亦庄子,亦秦、仪。心目窒隘者,可资其博达以自广,而不必概以纯诣律之。”[28]29欧阳修在《与梅圣俞》书中说:“读(苏)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45]2459自谦不如苏轼,誉之唯恐不及。苏轼继承欧阳修古文并将其发扬光大,这是苏轼自身才华使然,也是历史的机缘。
(三)“欧苏”各具特色
持此论者不少,杨慎曰:“欧阳公之文,粹如金玉;苏公之文,浩如江河。欧之模写事情,使人宛然如见;苏之开陈治道,使人恻然动心:皆前无古人矣。”[46]卷六范泰恒《古文读本序》曰:“欧逸……雄快若东坡。”[33]卷一又《书苏东坡文选本》云:“欧公则叙事长议论短,东坡则议论长叙事短。”[33]卷十二他们都指出欧文纯正、曲折含蓄、善叙事;苏文丰富、纵横驰骋、善议论。清人恽敬进一步探析这些特色形成的内在原因:“敬观之前世……柳子厚、欧阳永叔自儒家、杂家、词赋家入,故其言详雅有变;……苏子瞻自纵横家、道家、小说家入,故其言逍遥而震动。”[47]卷首文如其人,欧阳修思想纯粹,苏轼儒、释、道兼通,表现在文体上,刘大櫆《精选八家文钞序》云:“三苏之所长者一,曰论;……欧之所长者三,曰序,曰记,曰志铭。”[48]卷首各有所长,分不出高下,也不必分高下。
(四)“欧苏”否定论
此类意见不可忽视。否定欧、苏,其实质为指出欧、苏文平易、柔美、文法成熟背后的弊端,即平易之病——不透,柔美之病——柔弱,文法成熟之病——形式化。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四十云:“本朝继之以欧、王、曾、苏,然虽文词为盛,往往不过记、叙、铭、论,浮说闲话,而著实处反不逮唐人远甚。学者不可但随声因时,漫为唱和,虚文无实,终于斫丧而已。”[49]602李光地《榕村语录》卷二十九云:“欧、苏之文,何尝不好,然见解不甚透。自是本领差,说事说理皆不透。韩、柳便透。”“东坡文亦有好的,只是薄,大凡浮动嚣张处便薄。欧文微弱。”[50]521甚至有诋詈语,林纾《春觉斋论文·论文十六忌》中提到:“究竟痛诋欧、曾者亦不自西河始也。祝枝山作《罪知录》,且历诋韩、欧、苏、曾六家之文,谓……欧阳‘如人毕生持丧,终身不披衮绣’;东坡‘更作儇浮,的为利口,哗犷之气,肆溢舌表,使人奔迸狂颠不息’。”此观点过于极端,所以林纾批评道:“直是粗心武断语。凡此皆言论之谬也。”[21]6400关于文法成熟后的形式化弊端,清人蒋湘南称为“功令文之法”,《七经楼文钞》卷四《与田叔子论古文书》云:“夫古文之弊,自‘八家’始也。非‘八家’之弊古文,乃学‘八家’者之弊‘八家’也。‘八家’之名,起自元静海朱氏,其录本不传,传者明茅氏本。其所标伸缩剪裁诸法,大概皆为功令文之法。归震川、唐荆川、李大泌诸君子,孰非工于功令文者?诸君子以‘八家’之法为功令文,故其功令文最古;诸君子遂以功令文之法为古文,故其古文最不古。若今代之古文家,则又扬不古之余波而扇之者也。故曰古文之失传,业五百年也。”[51]308宋文发展到成熟繁荣,人工用致其极,缺乏古文当初朴拙之美,确为一弊。甚至有文论家完全排斥欧、苏文,如清人韩菼只承认董仲舒、韩愈、曾巩,曰:“夫三子者之于道勤矣,而文亦至矣”,“他若柳、欧、苏、王诸家,文辞非不烂焉,可观而衷之于道未可以为然也。”[52]卷三排欧、苏于儒家道统之外。还有将欧、苏完全排斥于优秀文章之外者,如明人屠隆《文论》曰:“文体靡于六朝,而唐昌黎氏反之,然而文至于昌黎氏大坏焉。……昌黎氏盖所谓‘文起八代之衰’者,今读其文,仅能摧骈俪为散文耳。妍华虽去,而淡乎无采也;醲腴虽除,而索乎无味也;繁音虽削,而喑乎无声也。……厥后欧、苏、曾、王之文,大都出于韩子,读之可一气尽也,而玩之则使人意消。余每读诸子之文,盖几不能终篇也。”[53]卷二十三这种意见虽苛刻,但也道出了八家文的弊端,唐宋文章处秦汉后,较前,如化开之盐,有适口之好,但终欠浓缩之精华,口重人尝来,嫌淡乎寡味,亦情理之中。
四
欧、苏文是文法成熟的古文典范,平易流畅、委婉柔美,代表宋文的特色和最高成就。欧文雅正、风韵,苏文纵横、性灵,是后代文人学子学习的模范。历代对欧、苏均有较高评价,且因时代风尚等原因,也存在一定差异。
欧文评价较为稳定,历代正统评价均较高。欧、苏所处当世,欧阳修被推为文坛盟主,领导古文革新,对古文有开拓之功,其拥护者众多,其学生,宋六家中的五家,包括苏轼,都给予老师高度评价,《苏轼文集》卷四十九《谢欧阳内翰书》表示:“愿长在下风,与宾客之末。”[30]1424从某种角度上看,欧以此而尊,当世地位明显高于苏轼。后世正统文论家尤其理学家,亦多认为欧高于苏。欧阳修政治地位高,具大家风范,朱彝尊《报李天生书》称其文“折衷六艺,多近道之言”。[54]卷三十一更符合载道之文之教化规范,他对文风、文体、语言等多方面的开拓贡献等,使其文成为古文正宗之最,后人论及唐宋古文,无论“韩欧”、“欧苏”、“欧曾”、“欧王”,欧阳修必在其中,他在古文史上的地位稳如磐石,不可动摇。
苏文评价则有较大起伏。苏轼一生仕途坎坷,文章也随之抑扬,元祐党禁时被禁,南渡之初,党禁稍弛,苏文开始恢复,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八云:“建炎以来,尚苏氏文章,学者翕然从之,而蜀士尤盛。”[42]100金代,苏轼文章广受欢迎,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五云:“苏学盛于北。”[55]1447之后苏文对文坛的影响,随世风多有升降,或因正统文人视为不纯、机巧受讥评,或因个性解放、个人偏好被抬高,其影响或大或小,一直未尝间断,直至明末公安派崇尚性灵,东坡性灵小文成为晚明小品之祖。苏轼把欧阳修开创的平易自然文风推衍发展,达于“行云流水”的化境,他丰富通达的散文作品,得到文人们喜爱。其一生异常坎坷之阅历,随遇而安、旷达自适、进退自如的人生哲学,适合封建专制社会文人普遍的心理需求,得到历代文人喜爱和效法。
当然,欧、苏文和历史上任何事物一样,都是在继承前人基础上的发展,从某种角度说为必然,后来者的价值在于赋予“继承”以时代精神和生命品格。欧阳修在散文史上具有开拓、领导之功,其开创的宋代平易流畅文风影响深远;他利用自身政治和学术影响,启发一大批有才能的文人,形成文章盛世;还有他在文体创制上的贡献等等,都为他赢得散文史及整个文学史上举足轻重的地位。苏轼在欧阳修开拓的基础上,对宋文改革有出色的完善、收结之力,春种秋收,古文到苏轼手中,依其才华之翅,达于自由之境界,集文章之大成。自然是最高的美,中国散文从周秦时朴拙的自然,到欧、苏文成熟的自然,其间历骈文之雕琢,经历了一个轮回,文章回复到自然的本质。其间,众多文章家为此努力,欧、苏是其中杰出代表,文至欧、苏,已臻佳境,楼钥《跋汪季路书画·东坡与欧阳叔弼兄弟帖》云:“苏以欧而显,欧以苏而尊。”[56]卷七十一他们以其胸怀和才性,共铸宋文双璧,以“不同”显示魅力,凝成“和”之力量,创造出散文史上最平易自然的典范,有力延续古文之气脉。
[1] 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第18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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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Unification of Prose by"Ou &Su"
Ou Mingjun1,Liu Meiyu2
(1.School of Literature,Fujian Normal University,Fuzhou 350007,China;2.Department of Chinese,Minjiang College,Fuzhou 350011,China)
The term"Ou &Su"has been a terminology in the study of prose theory through the ages from the Song Dynasty to the present when the critics used it in their discussion about the Ouyang Xiu and Su Shi's prose.The term was first used in Literal Styles of Explanations of Poems by Lv Benzhong in the period of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960-1127)and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1127-1279)."Ou &Su"prose,as the model of ancient Chinese prose,is plain,natural and beautiful.Ou and Su's prose is harmonious but not identical.All the critics in all ages have held four different views about their prose,which are superiority of Ou's over Su's,superiority of Su's over Ou's,each with unique features or negative attitudes towards both of their prose.Ou's prose is genuine while Su's is inspirational.Both prose is the gem of the works of the Song Dynasty with different artistic charms and identical vigour.
Ou &Su;prose of the Song Dynasty;ancient Chinese prose;unification of prose
I206
A
1673-1794(2011)04-0001-05
欧明俊(1962-),男,文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刘美玉(1968-),女,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2010-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