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语言·想象·建构
——西方后现代主义视角中的历史及其书写
2011-08-15王灿
王 灿
(中南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湖北 武汉430074)
叙事·语言·想象·建构
——西方后现代主义视角中的历史及其书写
王 灿
(中南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湖北 武汉430074)
西方后现代历史哲学的出现,对整个历史研究领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们认为历史实际上只是一个个文本化的存在,并且将主要研究视角放在了对历史著述本身语言运用以及书写模式之上,并宣称了历史及其书写实则就是一种通过模式化建构后的想象与虚构并存的叙事作品。而后现代历史哲学理论的产生,尽管在很大程度上是对传统史学存在与观念上的解构,但是从另外一个层面来说,它的出现也让历史研究产生了新的动力与活力。
后现代历史哲学;叙事;语言;想象;建构
一
叙事是传统历史学书写与研究的基本特征之一。在世人眼中,历史学家似乎总是在做着一种重复的工作,那就是将一段段过去发生的事情转换成故事讲述给大家听。根据芒斯洛的定义,历史叙事就是历史学家向读者讲述的有关一个事件或一组相关事件的故事[1](P171)。
从一定意义上来说,历史学或可与文学相媲美。这主要在于,二者都需要依靠叙事来支撑起各自的框架。但二者又有很大的不同,文学可以在生活的体验中去想象故事,而历史学却要在史料的基础上,借助想象去编排故事。而站在后现代主义历史哲学的角度上看,历史几乎就是等同于文学,我们常见的历史叙事作为一种话语,由关于过去事件的个别陈述所构成,而且基本结构十分简单,即“这一事件发生,然后另一事件发生”,也是通过这一方式,毫无关联的历史事件便被安排在一个可被理解的序列之中。[2](P170)这一认识在后现代历史哲学代表人物海登·怀特的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海登·怀特认为史学家对过去现象的表现以及对这些现象所做的思考是“文学性的”,即“诗性的”和“修辞性的”;而“恰恰是他们话语中的这种艺术或文学成分”从而“巩固了他们作为‘经典’历史作家的地位。”[3](P123)经典作家通常都是从哲学基本问题的角度将历史的客观性界定为归根到底意义上的物质性,因此,建立在此基础之上的历史被认为是用历史话语撰写的具有真实性以及客观性的事实。将历史学的“真理”与“科学”相联系,使历史与文学相分离,都是近代自然科学的产物,无论是作为“符合性的真理”还是“融贯性的真理”都赋予了历史的绝对客观性。[4]而海登·怀特则一举否定了经典作家口中所谓的“绝对客观性”,他认为“历史领域中的要素通过按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排列,被组织成了编年史;随后编年史被组织成了故事,其方式是把诸事件进一步编排到事情的‘场景’或过程的各个组成部分中”[5](P6)。
与此同时,随着科学主义和绝对主义的衰退,“历史研究已经受到质疑,其探求真相的能力完全被否定了”,后现代主义认为,“撰写历史不是一件寻找真相的工作,而是在表现历史学家的政治理念”。[6](P223-225)由此,我们也不难看出,在后现代主义历史哲学的视域中,历史书写不再是一种对过去事情的诠释性研究,也不再是一种对史料真实与否的研究;而是转化成为了一种对文本化历史本身的叙事话语与叙事方式的主观化研究。
如此一来,历史在后现代主义历史学家的眼中只是一个个文本,而作为文本化的真实存在——历史著述则像文学作品一样成为了后现代历史哲学的主要研究对象。历史是故事,做为一种文本,就不可避免地借助于叙事沦为一个故事。因为历史话语是一种叙事话语,而“叙事只是构筑了关于事件的一种说法,而不是描述了它们的真实状况;叙事是施为的,而不是陈述的,是创造性的而不是描述性的”[7](P130)。这意味着历史事实是已经不再可能被直接感知的,在本质上是已经不在场的,而为了将其建构为人们思辨的对象,它们必须被叙述,这种叙述是语言凝聚、替换、象征化和某种贯穿着文本产生过程的产物,再现甚至表现过去发生的事件。海登·怀特指出:“历史叙事是指叙事作为语言人工品,用来构成已逝去因此不再受试验和观察所控制的结构模式和工序”,“历史的语言虚构形式同文学上的语言虚构有许多相同的地方,它们与科学领域的叙述不同。”[8](573)同样,安克斯密特认为,同一组陈述根据不同的观点,能够与不同的解释,或作为一种结果的叙述实体联系在一起。“在这种语境中,关键的叙述信息就是情节构筑模式和观点只能设置在叙述的语言学范畴而不是现实中。正是历史学家把一种语言学的、文学的结构强加给过去——在过去是没有什么事是真正与之相对应的。”[9]
二
对于此,我们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在后现代历史哲学家的眼中,构成这些历史著述的媒介化符号——语言文字无疑比历史本身更值得研究与探讨。海登·怀特就认为,叙事作为一种话语结构,它不仅传达意义,也创造意义。“话语被看作是一种生产意义的手段,而不仅仅是一种传递有关外部指涉物信息的工具。”[10](P59)改变话语的形式可能不会改变有关其明确指涉物的信息,但肯定会改变它所产生的意义。同时,作为话语构成基础的语言符号最根本的性质就是任意性,语言作为一个具有任意性的价值体系,它不属于受绝对特性所规定的纯粹的“物”的世界,而是属于作为共同主观幻想的“事”的世界。[11](P284)在很大程度上,语言符号的运用是随着使用者心中所想从而产生,是一种心理共鸣和概念的结合物,其所指,只能是一种实体概念,而不是一种真正的实体,二者之间无法划上等号。
罗素在谈到符号理论的重要性时指出:“如果你没有清楚地意识到符号,如果你没有清楚地觉察到符号与它所表示的东西的关系,你就会发现自己将那些仅仅属于符号的特性归于那个事物。”[12](P223)与此相关的是,对于语言符号来说,并没有一个现成的对象等待它去客观地将其实物化再现,符号的所指对于其概括的对象而言只是一种重新的建构。也是在这一基础上,历史的真实性受到了很大的质疑。罗兰·巴特就说:“事实向来不过就是语言的存在。”[2]在他看来,过去实际上是人们的一种想象物,是一种等待历史学家去填补的空洞。无论是历史著述中的引言还是注释、参考文献等等,其实都是历史学家为了使人们相信这种再现是对过去的真实写照方才使用的。
而海登·怀特则更为直接地从语言学角度出发,以“形式论”方法对历史文本进行分析,指出在史学中比喻性语言的运用是不可避免的。语言成为再现历史客体的工具,历史文本是“纯粹语言制品”[3]。历史编撰中最重要的不是内容,而是文本的话语形式;话语是语言的较大单位,所以,文本话语形式就是语言形式;叙事是历史文本书写的主导话语模式,所以,历史文本不可避免地借助叙事话语来再现客体或阐释自身。[13]历史真实不可再现,它必须借助语言并形成文本得以保留,而历史叙事正是历史通过语言形诸文本的过程。历史叙事在叙述历史过程中,具有再现历史及解释自身的双重功能,但语言本身充满悖论与无奈:再现客体的同时又受到自身再现能力的限制。语言的再现能力是有限的,不可能一模一样地再现历史现场,复原历史。因而,历史学家必须阐释他的材料以便建构形象的活动结构,用镜像反映历史进程的形式。而阐释则因为历史记录的缘故而无法做到绝对客观。“一方面,记录中总是有很多事实,在以叙事再现历史进程的某一特定时刻,历史学家不可能把全部事实都包括进来;另一方面,在努力重建历史上特定时期‘发生的事件’时,历史学家必然要在叙事中包括对某一事件或系列事件的叙述,而要合理地解释这些事件何以发生,又缺少予以支持的事实。”[3]这便意味着历史学家必须竭尽所能地‘阐释’他的材料,以假定的或纯理论的东西填补信息中的空白,于是一种对于历史的想象与虚构就此产生。
三
说到历史书写里的想象和虚构,我们很容易就可以联想到太史公不朽巨著《史记》中的那些经典故事。就拿鸿门宴来说,我们今天已然无法考证司马迁叙述依据的是什么材料,但整个故事情节的传奇色彩,以及其中若干细节的不合情理,使得我们有理由怀疑“鸿门宴”叙事的虚构性。鸿门宴的“种种事迹,无一在情理之中。然则汉高祖与项羽此一会见,真相殆全然不传;今所传者,亦一则想象编造的故事也……断不容轻信为事实。”[14](P95)恰如梁任公所言,在绝大部分的历史学家眼中,历史容不得虚构。但是到了后现代主义历史学家这里,史实反而成了一种虚幻,知道以前确曾有过,但是没人见过。由于对于过往若干年前的历史,基本上缺乏一种在场性,因而后现代主义历史哲学就认为所谓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实际上是历史学家一种主观化的产物。
实际上,诸如实证主义等历史哲学所倡导的历史著述实录叙事规范,其本身就包含着一定的主观因素。既然主观是无法避免的,那么历史真实又该如何实现呢?因而现代西方史学将历史想象称为“诗感”或合理想象,借此来恢复历史原貌并使主体获得历史美感的重要手段。与此同时,为了使想象和虚构与史家的客观、实录原则不违背,为了给读者造成一种客观记载的感觉,史家往往采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叙事,叙述者可以全知全能、无处不在,以主观营造历史叙事中的“缺席”感,造成一种人为设定的拟客观效果。例如,《卫康叔世家》所载“宣公自以其夺太子妻也,心恶太子,废之”的心理活动显然也是太史公揣度卫宣公心理的文字;而蒯通与韩信策划于密室,都属于极其机密之事而且当事人都早已死去,太史公又是如何看到“原始记录”?这些可以说均是合理想象之笔,是将可能性转化为事实性的体现。
而且,柯林武德也曾在《历史的观念》一书中讨论过的那一种“想象”。在该书的“历史的想象”一节里,柯林武德讨论了历史想象及其作用。他说:有一天凯撒在罗马,后来又有一天在高卢,而关于他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旅行,他们却什么也没告诉我们,但是我们却以完美的良知而插入了这一点……当我们被告知凯撒在这些连续的时间里是在这些不同的地方时,我们就发现自己不得不想象凯撒曾经从罗马旅行到高卢。[15]从功能上说,这种想象具有填补空白、联属节点的特征,所以,柯林武德说它是“沟通裂隙”或“赋给历史叙述的连续性”[16](P275)。但这种想象,归根结底来说,最为致命的一点还是缺乏材料的佐证,因而,这个充其量也只能说是一种虚构性的想象。
由此,我们应该看到,在后现代历史哲学的视域中,历史学家在为了表现历史而预构历史领域时,预构是一种想象的行为;历史学家在运用比喻描述一场充满正义与邪恶各方不同对抗势力的战争时,选用的比喻其实也洋溢了想象的色彩;甚至可以这么说,无论是历史学家还是他们作品的读者群体,实际上都是一个对该段历史缺乏在场性的个体,实际上这本身就已然充斥了对这段历史的想象……因此,对于后现代主义历史哲学而言,历史与想象无法分离,因为它始终只是一个想象的创造。如果我们仍旧主张历史必须与真实相符合,那么真实就绝不是与实在的吻合,而是指想象恰当地构造了一种心理上的历史性存在,使人们认为它是真实的。[17]
四
当然,我们并不能因此而武断地说后现代历史哲学全然否定史实,就像海登·怀特说:“什么是历史经验?在你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你能够经验历史,那是一个奇怪的想法。你并没有经验历史。你经验的是洪水、战斗、战争……那么,人们所经验的‘历史’是什么呢?那只能是一种想象性的创造物,但却是真实不妄的。”[18](P41)但站在后现代历史哲学这一角度来看,建构、想象和比喻,这些曾经都是传统历史学家排斥的东西,都被用来充当他们史学理论的基石。特别是“建构”这一语词在后现代历史哲学中占有尤为重要的地位。
海登·怀特就认为历史叙事是由建构而来的。它之所以成为建构的产物是因为史学家是“通过建构一种理论的推理论证,来阐述故事中的事件”[19](P78),是附带诗性特征的。针对现代史学家所谓的历史著述中合理的“历史想象”,怀特认为,这些建构归根到底是发生在理性阐释之前,因而是一种预构。按照怀特的理论依据来说,历史学家在准备进行历史书写的时候,首要的是为阐释问题而选材,同时建构一套叙事模式,按他的说法就是:编年史、故事、情节化模式、形式论证模式和意识形态蕴涵模式。他把编年史和故事看成历史讲述中的原始要素。与以往不同的是,怀特认为“创造”这一往常和小说创作相关的概念其实在编排历史故事时也起作用。历史学家从编年史中挑出什么样的事件编成故事实际上与他们编排故事时已经预料到的问题有关,换句话说,史学家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而选材。而“情节化、形式论证和意识形态蕴涵便是回答这些问题的种种方式”[5](P7)。而怀特经典著作《元史学》中的这一对历史书写建构体系的分析也广受后现代历史学家好评。根据安克施密特的分析理解,海登·怀特的历史叙述是出于表明部分过去的目的而建构的语言结构。也就是说,“我们并不是通过历史学家的语言去看过去,而是从它建议的优势观点去看过去”[5](P11)。
人类历史观念事实上的转换以及后现代主义历史哲学的洪波涌起所带来的观念以及意识上的巨变,揭示出另一真相,即历史本身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历史观念为选取和构建过往生活行为事实设定了标准。生活标准的转换和构建行为事实的转换是同步相对应的。每一过往的生活行为事件乃至当下发生的行为事件都以其内具的无限多面性,敞向于当下的或将要出现的标准的选取和构建。因而,在话语、文本中历史编纂的多样性与在生活现象中行为事实构建的多样性是同一种多样性。或许诗人奥斯卡·王尔德在《作为艺术家的批评家》中说得对:“我们对历史的惟一责任就是重写历史。”[20](P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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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灿(1987-),男,中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专门史专业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史学理论、影视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