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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中慈善话语的多元性研究

2011-08-15龙瑞翠

关键词:远大前程狄更斯中产阶级

龙瑞翠

(燕山大学 外语学院,河北 秦皇岛066004)

《远大前程》中慈善话语的多元性研究

龙瑞翠

(燕山大学 外语学院,河北 秦皇岛066004)

慈善话语作为19世纪英国社会重要论题众小说家关注的焦点,狄更斯作为该时期最强力文化代言人也不例外。自1840年前后他开始为慈善到处奔忙,并把他对社会慈善现象的观察与思考融进小说创作中,将之变成抗争社会道德伦理腐化的武器。在其诸多关涉慈善问题的小说中,《远大前程》又是最成熟、典型的。无论是从叙事结构还是叙事内容都恰当地把慈善话语与社会、人性真实融为一体。

远大前程;慈善话语;多元性

所谓慈善话语是由“慈善”和“话语”组成。按照19世纪广为英国人接受的慈善概念界定即“慈善源于对不幸的强烈同情,但对于遭受痛苦者并不存在多少真正的爱”。[1](P218)当代著名慈善学家马丁对慈善进行概念明晰化,即慈善是“所有为公众目的的、自愿的、私人赠予的形式”。[2](P8)而“话语”在福柯看来,从根本上是一种以言语或书写方式展现出来的意识形态,即话语发出者把自己的信仰、价值、世界观等强加给话语的参与者,以促使现状合法化。据此并考虑到本文研究对象为小说,笔者认为慈善话语包含两层涵义:小说人物就如何帮助弱者所发出的言语和书写,以及所体现出的信仰、价值、世界观等;小说家通过叙事视角、叙事口吻转换等展示出来的对于小说人物慈善话语的态度书写,及由此反映出的慈善观。

纵观《远大前程》,我们发现小说随着叙事空间的转移——沼泽地——伦敦——沼泽地——埃及,呈现出两个并行的Q字型。即(1)叙事表层:皮普(下文简称皮)与艾斯黛拉(下文简称艾)在沼泽地相遇并受挫——渴望被资助——臆想郝薇香小姐(下文简称郝)资助他成为上等人以匹配艾——马伦敦出现:郝不曾资助过皮——皮与艾婚配期望落空——回归沼泽地;(2)叙事里层:马沼泽地受皮一饭之恩——马资助皮成为上等人——马伦敦被捕:不能再资助皮——皮成为上等人期望落空——回归沼泽地;(3)两层叙事随着马格韦契(下文简称马)的回归而重合,并在沼泽地中打破叙事空间,即毕与乔成婚——皮彻底失望——出走埃及。而慈善话语权则以颠覆性的方式随着叙事空间的转移不断转化。

开篇便颠覆了传统慈善话语权模式。惯常,慈善应是强者对弱者的自愿赠予,且强者一般指成人,孩子自然归入弱者行列。然而在这里却是年仅六七岁、抽抽噎噎的小皮普被高大的马言语胁迫,在半同情半恐惧情形下按照马的强势指示而施舍肉与面包。传统属于施与者的慈善话语权被置换成受授者的话语权。接着,慈善话语权的伸张与转换以表、潜两层叙事同时进行的方式铺展开。表层,皮机缘巧合受雇于郝并结识、爱恋上美丽而冷酷的艾,皮在失落中渴望奇迹出现——奇迹真的出现了,一位匿名人士决定资助皮。通过小皮普一厢情愿的感知我们知道他之所以有远大前程,是因为郝资助他。在该层面,慈善行受双方、施为方式等都具有传统慈善色彩:施行慈善的是贵族郝,而慈善对象是属于社会弱势群体的孤儿皮,在整个“慈善施为”过程中,郝拥有绝对话语权。然而,透过作者在行文中不时施放的线索,细心的读者会忍不住质疑皮的感知,并在最后和惊讶于大白真相的小皮一起叹息命运的捉弄:皮的远大前程源于犯人马为报当年的一饭之恩而施行的资助。但在该慈善过程中,狄更斯再次颠覆了传统慈善话语权模式。虽然小说没有明确指明皮的出身,但从其姐日常行为表征及其经常抱怨自己嫁给铁匠有降身份的事实可以看出,其出身至少是下层中产阶级。①本文所涉及诸阶级的界定源自《维多利亚时代小说中人物阶级属性界定问题研究》和《狄更斯小说中的“边缘人物”与维多利亚意识形态的权力话语》中的界定。而马作为父母不详的囚犯,无论是在政治、经济还是文化上都处于绝对卑微的地位,然而正是这一身份卑微的犯人却为出身远比他高贵的皮铺设了远大前程。行受慈善双方身份地位的逆倒必然导致他们在话语权上不会表现出传统的模式。而且虽然马在经济上可以主导皮,并理应主导慈善话语权,却因为这一慈善施为是匿名的,导致皮误解了资助人身份,使话语主导权被转移到了“幻象资助人”郝身上,从而彻底失去了话语权——他与皮伦敦相见时他的百般讨好与委屈求全确证了这一事实。

两层叙事因马的回归最终粘合,原本真实的、虚幻的慈善施行双方身份迅速澄清、归位,慈善话语权则随着慈善行为的结束而归零,而皮以及我们读者对传统、其时慈善话语权的认知由笃信到质疑并最终爆炸性解开:皮曾经坚信的事实——郝为了让自己和艾身份匹配而资助他这一事实其实是一种幻象,他的爱情迷梦破碎。而马的被捕则使他成为上等人的期望彻底破灭。于是他重归沼泽地,想要和自小爱恋他的毕蒂成婚,安静度过余生。虽然沼泽地还是沼泽地,然而人、事皆已面目全非。而毕蒂与乔的成婚更如当头棒喝,让皮彻底明白他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于是只能通过出走埃及获取重生。

正是通过这一Q字型叙事结构,狄更斯展现了社会中存在的各种慈善声音,并把它们融成一曲透着淡淡哀伤的交响乐。狄更斯通过叙事视角、叙事口吻的转换对这些慈善话语进行审视、评价,既表达了他对它们的态度,也展现了自己的慈善观,由此使得整部小说呈现出慈善话语的多元性特征。

如前所述,叙事表层,郝以慈善话语发出者身份出现,并绝对主导慈善话语权。然而随着叙事不断铺展,我们却发现,郝作为没落贵族已没有能力承续贵族为彰显自我仁慈品性与身份对穷人施与恩惠的慈善话语传统。

郝是典型的没落地主贵族,虽然依然拥有看似庞大的家产,但通过小皮的眼睛,我们能清晰地知道她和她所代表的那个贵族阶级的生存状态:她所居住的房子外表年久失修、锈痕斑斑,内里荒凉冷落。而她本人则已是“从肉体到灵魂,从内心到外表,稀里哗啦一古脑儿都垮掉了”。[3](P47)然而正是这样一个败落贵族却在无声中主宰了包括皮、艾在内很多人的命运。情场失意、孤寂绝望的郝为了找个伴,收养了艾。虽然她的初衷不无拯救艾的因素,却让自己耽于旧日情仇,使艾成为自己复仇的牺牲品。虽然最后她痛悔前行,然而伤害已经造成,她不仅改变不了受惠者的命运,甚至还失去了话语的主导权,只能黯然看着自己捧在手心的艾错过真爱。在这里,郝所言表的贵族慈善话语已失去惯常本质,给别人带来的是灾难,给自己带来的是悔恨。如果说她收养艾的慈善事实是一种慈善灾难,那么她给皮带来的则是贻误皮半生的慈善幻象。眼看着皮陷入对艾无望的爱恋中,郝不仅不帮他解开心结,反而以各种不厚道的暗示不断撩拨其渴望,却从不清楚表明是成全或不成全他,再加上贵族慈善话语传统的影响,使皮产生一种幻觉:她要资助他成为上等人!因此,虽然郝已经用25英镑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但只要她不亲口否认自己是皮的恩主,皮便坚信自己是受了她的恩惠而有了远大前程。可以说,正是传统贵族慈善话语的影响和郝暧昧不清的言语态度使皮在不觉间建构起了获得贵族慈善恩惠的幻象,并深陷其中几丧本性。

贵族慈善话语的幻象化不仅体现在社群对贵族施行慈善的心理期待上,还影响到人们自己的慈善话语,尤其体现在皮身上。当皮知道自己即将继承大笔遗产时,一种卖弄的虚荣开始迅速膨胀。虽然钱未到手却开始盘算着怎样花点钱让别人对自己感恩戴德。当看到村里人从教堂出来时,因着一种“高尚的同情之心”他许下心愿:总有一天要给全村人一点好处,请全村人吃一顿饭,表表自己的善心。皮忘了自己来自于他们,又怎会比之更高尚?而他所谓的大笔遗产尚属未知数,他拿什么来施舍给他所谓的可怜人?更讽刺的是,他所谓的大笔遗产其实来自曾受他一饭之恩的犯人在殖民地辛苦劳作的结果,对于上流社会来说,这笔钱本身就来得“不体面”。皮不仅对村里人产生一种上等人的“高尚同情心”,还想要“抬举抬举”他曾经异常崇拜的乔。而且,虽然皮一遍遍提到自己的自尊心,可当他有钱后却摆出一副高人一等贵族恩施姿态,当毕蒂说皮所谓的“抬举抬举”乔会伤了乔的自尊心时,他不仅不反省反而“以鄙夷的口吻,故意加重了语气反问一句:‘自尊心?’”[3](P116)甚至当乔千里迢迢到伦敦看他时,他不但不高兴反而相当心烦,“尤其念念不忘的是彼此的身份悬殊”,[3](P168)甚至想给乔几个钱打发了事。通过对皮在自以为乍富情况下慈善话语的铺述,我们看到了贵族阶级慈善话语对人们思想影响的深远程度。

在辛辣嘲讽贵族阶级慈善话语无力性与被幻象化特征的同时,狄更斯也嘲讽了其时占据主流的中产阶级功利主义慈善话语。19世纪中期,上层中产阶级不仅掌握国家经济命脉,政治上也走向主导地位,而且还以功利主义为最重要依据建构本阶级文化,以重塑其社会文化身份。慈善文化上,虽然该时期出现了诸种或相似、或看似相悖的慈善话语,但整体上看,它们都基于功利主义信条。正因为功利主义主宰性地位的确立,一种新式慈善话语出现并广为人所接受:以互惠为原则的慈善话语。小说大部分人物都认同并彰显着这一慈善话语。姐姐便是其中的典型。作为典型下层中产阶级,她极不满现有社会地位,借一切途径提升自己的地位,因而积极迎合中产阶级慈善话语潮流,强调自己的慈善之心,甚至还把抚养亲弟弟当成慈善之故的行为,而非因为他是亲弟弟,认为并时常强调自己行善应获得回报。如果说她的“互惠原则”是基于施行过慈善事实的话,种子商人潘波趣的慈善互惠原则则已超越了事实成为获取利益的借口。他一向以皮恩人自居,但事实上他唯一为皮做过的事就是牵线搭桥让皮认识了郝,而讽刺的是,正是这唯一一次恩惠却毁了皮半生幸福。当得知皮发大财将前程无量后,便立刻游说皮投资自己的买卖;而当皮落魄时,他一面厚颜无耻地强调自己是皮的第一恩人,幸运的缔造者,一面百般嘲讽皮的落魄、责备皮不懂知恩图报。

狄更斯在用显微镜生动展示围绕皮而展开的功利主义慈善话语众生相的同时,还把镜头拉大到社会大场景中,描述活跃其间的主流慈善话语:以功利主义为信条的“慈善事业”。19世纪中期,中产阶级凭借机器的无限力量已经占据了政治经济的主流地位,因而他们中很多人都坚信机器规则——工具技术性、机构化、职业化等定然也迅速占据文化主流地位。于是一种建基于机器信条之上的唯理主义、职业化的慈善事业应运而生,以取代传统强调贵族品德的“穷人慈善”,[4](P66)实现密尔所说的“使所有人看起来都差不多,并用相同的标准和准则来规约人们的思想和行为”。[4](P1155)但贾格斯对“罪恶渊薮”的痛心描述[3](P321)尤其是马的往事追溯却讽刺地表明:这种所有人看起来差不多却是与慈善家期望结果相反的“差不多”。虽然马不喜行窃,但为填饱肚子活命,不得不成为小偷惯犯、监狱的常客。很多所谓慈善家都以马为教育典型,时常递给他一些读不懂的小册子,讲些他听不懂的话——中产阶级慈善家施行慈善事业的最重要手段,由此以为便能有效帮助穷人了。然而即使是在穷人生活条件已有所提升的维多利亚晚期,这些穷人还是每天忙于挣钱糊口的“白奴”[6](P1717)和“会喘气的工薪”[7](P1718),更何况是马生活的维多利亚早中期。由此狄更斯辛辣嘲讽慈善家们忽视慈善对象生存现实,而一厢情愿地把慈善当成机械运作的事业,并把慈善对象的主体“人”抽象成运作的一部分,认为“它们”理应沉默、机械地接受自己的指令。

虽然狄更斯无情批判功利主义支配的中产阶级主流慈善话语,然而通过展现各种非主流的中产阶级慈善话语,也开始反思工具理性在维护、实施慈善时的有效性。这鲜明体现在他对新兴技术中产阶级慈善话语的处理中。贾格斯是典型的技术中产阶级新贵,对技术极其严谨。对待嫌疑犯人,他不会像别人那样充满偏见,而是极力追求证据,并愤慨道:“把一个未经审讯的同胞判定有罪,判过以后亏他还心安理得,能回去睡大觉!”[3](P105)正因为这份正义感,虽然他外表冷酷无情,总是竭力撇清自己的人性温情,可是他在巴索落木围场的言语却无声地表明,他在尽自己最大能力保护穷人免受非正义伤害。而且看着许多孩子因社会慈善施为无效而被迫犯罪,走向人生毁灭,他极度痛心疾首。一旦有机会可以拯救他们,他便会毫不犹豫地运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与人脉搭救他们,是他使艾——也许还有很多其他孩子不至流落街头乃至饿死,是他收留了神志失常的茉莉,让她不至流离失所。而贾格斯的文书文米克虽然在事务所时总是紧闭“邮筒口”,在自己家却能对皮坦诚布公,并为皮提供可靠的会计师、行商代理人,让他顺利资助赫伯尔特。

正是在对技术中产阶级慈善话语的赞扬中,狄更斯无声彰显了自己的慈善话语:真正的慈善应该是雪中送炭的、呵护人性本真的默默资助。基于此,狄更斯对传统以家为中心的慈善思想充满了乡愁式留恋,这尤其体现在铁匠乔身上。虽然乔也属下层中产阶级一份子,却没有中产阶级唯利是图的思想。如囚犯为避免皮受牵连承认是自己偷吃了馅饼时,乔的第一反应是怜悯[3](P30)而非嘲讽指责。而他娶姐姐,不仅因为他相信姐姐的善良,也因为看着皮可怜,想要收养他。事实上,乔不仅在物质上施恩皮,还试图言传身教地对皮施与教育恩惠,教导皮要自尊自强,并以身作则为之树立榜样。郝曾让乔和皮一起去她家,想要像一个封建家长式地过问皮的学徒生涯时,乔用他特有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尊严。虽然他更愿意穿平时的工作服,但还是改成了礼服,在无声中表明自己的身份地位并不比郝低下,并在郝过问他和皮师徒关系时从来都不直接回答郝的话,而是改成和皮的对话,在无声中彰明了自己的尊严。虽然一开始偏离本性的皮未能真正理解乔的苦心,致使乔看似失去了慈善话语权;然而在经历了很多弯路后,皮最终悟道并接受了乔的教育恩惠,从而也接受了乔的信仰、价值,并由此找回了自己朴实真诚的品性,开始脚踏实地地开拓新生活。

可以说在经过近二十年对英国社会慈善问题的观察、思考与沉淀之后,狄更斯以其不朽的艺术妙笔从叙事结构到叙事内容,亦真亦幻地展现了19世纪中期英国社会的诸种慈善话语,并在其中彰显了自己的慈善话语。因此我们说,小说叙述的不只是皮追求远大前程的过程,也是狄更斯揭示何谓真正慈善的过程;题目“远大前程”描述的正是慈善的方向:它不应该是不切实际的,而应该是切实地对人性本真的真正呵护。

[1]Bain,A.The Emotions and the Will[M].Washington.DC:University Publications of America,1977.

[2]Martin,M.Virtuous Giving[M].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4.

[3]〔英〕狄更斯.孤星血泪[M].王科一,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

[4]Roberts,M.Charity,Philanthropy and Reform[M].ed.Hugh Cunningham and Joanna Innes.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98.

[5]Mill,J.From On Liberty[A].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The Victorian Age[C].ed.M.H.Abrams.New York & London:W.W.Norton & Company,Inc.2000.pp.1146-1155.

[6]Besant,A.The‘White Slavery’of London Match Workers[A].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The Victorian Age[C].ed.M.H.Abrams.New York & London:W.W.Norton & Company,Inc.2000.pp.1715-1717.

[7]Chew,A.A Living Wage for Factory Girls at Crewe.[A].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The Victorian Age[C].ed.M.H.Abrams.New York & London:W.W.Norton & Company,Inc.2000.pp.1717-1719.

2011年度河北省社会科学发展研究课题(编号:201103162)。

龙瑞翠(1981-),女,文学博士,燕山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英国19世纪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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