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戏曲之本体:场上搬演---周贻白戏剧史观研究
2011-08-15王雯
王 雯
(江汉大学 语言文学研究所,武汉 430056)
在《中国戏剧史长编》(自序)中,周贻白首先强调了一个"全史"的观念.他说:"中国之有戏剧,固远在未有曲体之前.若仅言南北曲,实不能包举全体,亦犹单论剧本,不足以概括整个戏剧也."[1]序1即周贻白认为剧本不是戏剧的全部,在剧本未出现以前,就已经有撂地为场的扮演活动了.因此贯穿整个中国戏剧史的应该是"场上"的一切,而不应是戏剧文学或者曲学.周贻白在评价明代的南杂剧作者时,认为他们只知按照曲律的规定字斟句酌地显示个人的才调,而不理会"戏剧的最完全的形式,是要在舞台上表演出来的戏剧本性,使得南杂剧徒具文学上的价值",所以"根本上只好当它一种文学作品看待".[1]447反对"徒具文学上的价值"即说明周贻白的戏曲"全史"观包括以下两点,一是包举全体,二是场上搬演,其中又以后者最为关键.周贻白于1936年出版了《中国戏剧史略》和《中国剧场史》两本小册子,但他自己意识到:"两书虽能并行,然已离案头与场上为二.昧厥初心,不无耿耿."[2]序1可见,在周贻白的戏曲全史观念中,舞台搬演占据着本体的地位.
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被誉为中国戏曲史的开山之作,他开启了将戏曲作为"一代之文学"的考据风气.在《宋元戏曲史.自序》中,王国维认为,"凡一代有一代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且"读元人杂剧而善之,以为能道人情,状物态,词采俊拔,而出乎自然,盖古所未有,而后人所不能仿佛也",因此"立志于研究戏曲,以弥补以往文学研究中的此一薄弱环节".[3]王国维将戏曲视为文学的基本样式之一,这使得他的《宋元戏曲史》基本上是戏曲作家、作品的历史.周贻白与王国维戏剧史观的根本差异就在于他们对戏曲是艺术还是文学的不同思考.虽然王国维对于戏曲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但就发掘戏曲作为艺术的本质而言,周贻白的剧场观念显然更适合戏曲自身的属性.周贻白将其剧场观念概括为"戏剧本为上演而设,非奏之场上不为功"[1]序1,它贯穿于他的七部中国戏剧史的著作之中,即戏剧的"上演""奏之场上"的本质决定了它与其他文体的根本不同,也决定了其特殊的审美方式.面对戏曲艺术,人们的审美愉悦来自于场上的依声和调、程式身段、粉墨扎扮等,而绝不仅仅是对案头文字的把玩.
吴梅是继王国维之后,研究中国戏曲的又一大家.他与王国维的最大区别在于他对舞台的熟悉,尤其在戏曲的曲学方面他更是独树一帜.他的曲学著作包括《奢摩他室曲话》《南北词简谱》《顾曲麈谈》《中国戏曲概论》以及《曲学通论》等.在制曲、谱曲、演曲等方面吴梅建立了一整套理论体系.虽然这套体系的特征是推重"场上之曲",即"戏中曲",[4]但由于吴梅深受传统曲学的影响,过分推崇昆曲而轻视花部地方戏,因此他的曲学研究是不全面的.由此可知,虽然吴梅也强调场上搬演,但由于他被个人的喜好所左右,将各地方戏排除在戏曲研究的范围之外,因而不可能从整体上把握戏曲的全貌,因此他对戏曲的场上搬演的理解也是有限的和局部的.
周贻白是第一个将地方戏曲纳入戏剧史研究的戏剧理论家.他除深入探索了花部诸腔的兴替、声腔流变、剧目、表演艺术外,还著专文探讨了楚剧、湘剧、汉剧等地方戏的发展状况.在其一生的戏曲研究中,周贻白始终坚持"戏剧的最主要的目的既为登场扮演,其间的衍变,应当比无论哪方面都要来得重要"[1]448的指导思想.他的七部戏剧史均以登场扮演的历史演进为考察主线,可见他对戏剧剧场性的把握程度.在历经十年完成的《中国戏剧史》一书里,周贻白提出"舞台上的事物,是整个戏剧的外形,戏剧既为表演而设,则舞台部分实比声调文词更为重要,更可看出戏剧史的演进"[1]733.在周贻白看来,扮演、舞台、剧场是整个中国传统戏剧的主体,而戏剧史的发展则是以剧场为本体的全面发展.
中国戏剧作为一种剧场艺术,具有丰富的内涵.李渔虽然最早明确提出登场扮演的看法,但真正将戏剧丰富的剧场内容呈现出来的是周贻白.刘丽文在《论周贻白先生在中国戏剧史上的地位和贡献》一文中,认为周贻白的主要贡献在于:"他力矫王国维、青木正儿之失,在戏剧史上第一个自觉地将表演艺术、声腔脸谱、舞台美术等要素系统地引进了研究视野;他进行的全方位、多层次研究的许多成果,至今也令人难以企及……"[5]这个评价是不为过的.因为正是周贻白用他的中国戏剧史,让人们真正了解了什么是剧场艺术.从其《中国戏剧史》《中国戏剧史长编》《中国戏曲发展纲要》三部巨著中,可以看到周贻白对舞台美术、声腔脸谱、表演艺术等问题的研究,而这些就是戏曲剧场的基本艺术内涵.在周贻白看来,戏剧的高下优劣决定于登场扮演.因为剧本的文词是为唱念而设置的,所以"最好和最坏的作品,在文辞上判若霄壤.但经舞台演出后,所收实效,有时竟完全相反"[2]325.这有力地说明了舞台演出是剧场艺术的关键环节.
要充分理解中国剧场艺术的丰富内涵,周贻白认为就必须深入理解中国古代戏剧舞台美术的特殊方式.的确,中国古代戏曲的舞台美术的处理方式是独特的,它区分为舞台装置和舞台道具.千百年来,在戏曲场上见到的常常是一张桌子和两把至四把椅子,它们有多种功能.有时桌椅即为桌椅,如表现厅堂、书房、绣楼等环境;有时桌椅则非桌椅,桌子或为床或做山,椅子则做门或者井等.在戏曲舞台上,桌椅能够无所不指,这主要决定于演员的表演.因此,戏曲中的舞台装置与话剧里的舞台道具根本上是两回事.话剧道具的意义是固定的,而戏曲的装置则可以配合角色的表演随意变化.周贻白于1952年12月在中央戏剧学院的舞台美术系做演讲时,曾为中国戏曲的舞台装置总结出以下几点:
(1)中国戏曲的舞台装置源于现实生活.他说: "中国戏曲的舞台装置和中国戏曲的动作一样,它是从实际生活方面提炼出来的."[6]160戏曲将道具和装置统称为"砌末".砌末可以取用生活中现成的物品,如桌椅、大小帐子、店招、酒壶酒杯、刑具等,也可杂取各种以求其"象",如腰刀裹上胖袄就是行李等.有的舞台装置还相当精致,比方大帐子,多数是绣花或平金等.而戏曲中的动作如上楼、开门、武打等,也只讲究若有其事.不论是"象"实物的砌末还是逼真的做工都以生活中的原形原状为参照,力求在舞台上以假乱真,而观众也早已习以为常.由此,周贻白认为虽然中国戏曲的舞台装置不发达,但是"中国戏曲是很需要舞台装置的"[6]167.
(2)虚拟的舞台装置.用周贻白的话说,这就是"把诗情联系到画意,这就是中国戏曲的舞台"[6]163.周贻白强调舞台的诗情画意,这正点明了戏曲对诗情环境的重视.这种诗情环境不是写实的,不像话剧那样依靠舞台装置来营造真实的剧情环境.在中国戏曲中,由于因陋就简的现实原因,除简易的布景外,舞台装置多寄托于演员的唱做描绘和行为暗示中,也即简易的舞台装置与角色们的唱白、动作共同在观众的想象里生成剧情环境.当然,周贻白也不排斥写实的舞台装置,他甚至肯定地指出:"戏曲中有配合剧情环境的舞台装置,无疑地是舞台的一大进步."[6]179他举例说,明朝就有戏班在舞美上"奇思幻想",这其实是艺人们希望弥补戏曲演出缺陷.所以,周贻白认为"明代戏剧的表演,实握有今日舞台上表演技术的枢纽,其所获得的成就,不但给予后世以楷模,而于表演的认真,颇有为现代艺人所不及的地方"[6]180.这种"技术上精进"[2]355必然会对舞台装置提出更高的要求.实际上,周贻白认为中国戏曲是有较好的舞台美术基础的,有鉴于此,他提出"没有一出戏不可以从事设计"[6]180.这种对戏曲讲求设计的观念对讲究约定俗成的中国戏曲来说,无疑是一种创新.根据自身的实践体会,周贻白就戏曲的舞美设计提出了几点建议:不能妨碍角色们的上下场;不能和演员的动作有矛盾;不能使空间和时间有所冲突;不能使舞台布景超过剧情.[6]180-181通过周贻白的论述可以知道,舞台美术是不能天马行空的,它必须受到登场扮演的限制,也即必须尊重剧场艺术的规律.
周贻白谈到旧日的演出,都是在没有客座的广场上,后来形成了三面朝外的凸台面向千百观众做表演,因此色彩鲜明才便于观众搞清楚剧中人物的分别,而脸谱所使用的红黄黑正是三种最鲜亮的基本色调.这三种颜色反差大,看起来很"亮眼",所以用它们来夸张眉目的确便于观众在远距离观看时也能识别不同人物,因而能为大众所接受.《中国剧场史》一书中,周贻白插绘了几幅彩色脸谱,它们系作者"取其足为典型者加以折中"[7]重新绘制而成.其中,战宛城之曹操、开山府之严嵩的脸谱为粉脸的代表,"其眉皆斜上,作锥形,眼部勾成三角式,额与颊略描皱纹,因其线条粗大,色彩分明"为"大花脸";马谡、鲍自安的脸谱是就眉、眼、鼻三部分尽量夸张的"三块瓦"勾脸法;黄金台之伊立因是奸徒,故"眉间及颊亦有皱纹,殆参合前四种而成";其他如关羽、赵匡胤的红脸,黄盖、尉迟恭的一粉红、一全黑,牛皋、焦赞的黑脸,郑恩、马武的碎脸等,都显示出脸谱夸张的形式与技巧.中国古代美学思想里有"离形得似""遗貌取神"之说,意思是"神似"高于"形似",突破形似才能达到神似.这种美学思想在戏曲脸谱中表现为以图案化、装饰化效果传递角色之神.周贻白选取的人物脸谱表明脸谱的创造是有章法的.它以点、线、色、形勾勒出剧中人物的性格、年龄、气质、身份地位等,并将角色最隐秘的灵魂世界彰显无遗.周贻白绘制的脸谱择其典型而折中的方法,正好说明脸谱于生动多样之外,是有规律可循的,并不是随便涂抹.它跟行头、砌末、身段、唱念一样,都要协调于戏曲艺术的整体风格和美学特质,即协调于戏曲的登场搬演.
综上所述,王国维、吴梅所撰著的戏剧史不仅忽视了戏剧自身的完整性要求,而且他们对戏剧登场扮演的本体性特征的理解也是比较有限的.而周贻白的戏剧全史观念的划时代的意义则在于,他唤醒了戏剧作为剧场艺术的生命存在形式,使中国的戏剧艺术史得以较完整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1]周贻白.中国戏剧史[M].北京:中华书局,1953.
[2]周贻白.中国戏剧史长编[M].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2004.
[3]王国维.宋元戏曲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4.
[4]康保成,黄仕忠,董上德.徜徉于文学与艺术之间---关于古代戏曲文学研究百年回顾与前景展望的谈话[J].文学遗产,1999(1):3.
[5]傅晓航,周华斌.场上案头一大家[M].北京:知识出版社,2000:40.
[6]周贻白.周贻白戏剧论文选[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 1982.
[7]周贻白.中国剧场史(凡例)[M].上海:商务印书馆, 193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