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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颠倒了的颠倒回来:还诚实左拉一个公道

2011-08-15刘连青

关键词:左拉文学

刘连青

(成都大学,四川,成都 610106)

将颠倒了的颠倒回来:还诚实左拉一个公道

刘连青

(成都大学,四川,成都 610106)

自然主义不是听其自然,不加选择,信笔写来。左拉将自然科学中的遗传学和心理学知识融入文学中,丰富了现实主义文学表现手法与途径。左拉和他的自然主义追求文学真实,意在文学革新。左拉与巴尔扎克齐名,在对社会与人的认识上,左拉更具现代性。

左拉;自然主义;文学革新

“自然主义不是什么好东西”,语出福楼拜。1877年4月,在一次与左拉的谈话中,福楼拜表达了这样的观点。雨果对左拉的自然主义,也有非议之辞。读者或评论家对一部作品、一个作家的创作有这样或那样的看法、意见,是自然之事,但是,后人对他们的判断、认定,不应当盲从,应该用自己的阅读感受,确认一下他们说的是不是真有道理。

在十九世纪的法国文坛,巴尔扎克和左拉,各领风骚数十年。一个以《人间喜剧》,一个用《卢贡·马卡尔家族》,丰富了法国文学,在法国文学史上,树立起两大丰碑。当时的读者写信给左拉说:“您将成为本世纪末的巴尔扎克”①,同时代的画家安德烈·吉尔画了一幅图画:左拉站在巴尔扎克塑像前,腋下夹着《卢贡·马卡尔家族》作品,两人互致军礼。左拉的自然主义创作,享有世界声誉,可是我们学者编写的《欧洲文学史》和《法国文学史》,人为地忽略了左拉的存在。虽然其后出版的《中国大百科全书》的“外国文学卷”增加了左拉条目,但是,对左拉创作理论的批评多于对他作品的肯定,肯定之中也有不少保留。2008年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出版的“世界历史系列”丛书中的《法国》卷,在十九世纪下半叶法国文学艺术成就介绍中,写到了雨果,仍然不提左拉和他的作品《卢贡·马卡尔家族》。撰稿人只在关于“德莱福斯案件”中,一句话提到左拉的名字,将巨著留世的著名文学泰斗局限在写了一篇《我控诉》的反政治黑暗的宣言。领会其意,也就是说左拉的政治意义大于他的文学价值,如此而已。事实是,文学史家认同,《小酒店》的出版,左拉一举成名,使独霸文坛一个世纪的雨果退居第二。抬高雨果,淡化左拉,难怪,左拉在我们中间,不为大众读者所知,即使在专业化的文学研究者眼中,左拉也呈灰色;高等院校内,大学生在课堂获得的外国文学知识,亦称左拉是一个平庸的、“照相式”的作家,有甚者舍弃不讲。这基本上成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我们外国文学评论和高校外国文学教学的格式。

几年前,有青年学者问笔者,怎样阅读左拉的《妇女乐园》,应该怎样认识、评价书中的男主人公——百货公司老板慕雷。一本由上海译文出版社于1980年出版的中文本《妇女乐园》的内容介绍,先定性后定罪,称一个私营老板的百货公司属“垄断资本”,老板的罪是用各种竞争手段,包括新型的经营理念,使资本薄弱又不愿审时度势改变自我的小商人败下阵来,甚至破产,是“妇女乐园”老板“狡猾投机”的后果。对慕雷的百货公司的繁荣,行文者臆断为左拉“从各方面指出了这种胜利的假象”。这是误读,是用一种概念来解读一部艺术作品。当论者的主观概念与左拉的写作目的并不一致时,必然曲解作者的本意而做出不切实际的结论。历史在发展,时代在进步,当我们也处在大量运用资本的经济发展阶段,用主人公的资产者身份,一语否定老板慕雷以及他的百货公司,恐怕不能说服现在的读者。

对左拉的创作和他的作品,从十九世纪后期始,人们一直存在着观点与见解的分歧,左拉一直处于论战的漩涡之中。1877年2月,他的《小酒店》出版,又引发了法国资产阶级和社会主义者的争吵。当然,这中间有对作品具体内容和描写的歧见,但是,更重要的原因,是一些评论人对左拉的创作方法——“自然主义”不认同,上引福楼拜的话,是其中说得最直白的。左拉是个富于激情的人,言行时有互抵,思想时有起伏,比如,他怕染上政治,可是,在他的《卢贡大人》一书中又从政治腐败上切入,抨击拿破仑三世的法兰西第二帝国,晚年还介入“德莱弗斯政治案件”;当有人称他的《小酒店》鼓吹社会主义时,又涉及到政治,他答辩说,作家的前面没有修饰语(标签),如果你非要给我一个名目,那你就称我自然主义好了。也许只是为了避开政治,考虑不周全,事后左拉自己也不完全满意这个用语,他对福楼拜说,“我和你一样,也嘲弄自然主义这个词”。左拉是在他的自然主义理论指导下开始了他的《卢贡·马卡尔家族》创作的,意在强调血缘和遗传对家族成员命运的影响;他说过,他的作品不同于巴尔扎克的那面“反映当代社会的镜子”,他也不想描写当今社会,只演说一个家族史,但是他食言了,他的小说的背景、作品中人物的命运,就是作家生存的现实社会的大镜子;他称自己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心理学家,可是,事实表明,他除了擅长人物心理分析,还是一个头脑清醒的、有明确政治判断力和斗争勇气的作家。在尔后的实际写作中,特别在他的代表性作品中,血缘论和遗传学的色彩淡化,简单到只存三言两语的勾勒或几十个字的交代,社会主题成了他作品的中心命题。这样的变化,如评论家大卫·巴格勒(Daid Baguley)在他的《萌芽——山雨欲来》(Germinal:the gathe ring storm)一文中指出的那样,是因为左拉在生活中日益知悉工业罢工和社会主义学说的缘故②。

其实,左拉使用自然主义这个名称,如他所言,意在“使人们觉得新颖”。仔细考察,左拉的创作确实赋予了“自然主义”一词以新的意义。

自然主义追求文学真实

追求“自然和真实”是十九世纪欧洲文学主流,左拉的自然主义,不是十八世纪英国自然主义者所陶醉的田园风光,而是对法国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真实性”是左拉的创作信条,《左拉》传的作者阿尔芒·拉努说,“真实”是左拉经常使用的几个词当中用得最多的一个,换句话说,自然主义就是“真实(现实)主义”。“真实”有两种表象:宇宙世界的客观(唯物主义)真实和由个人的理念衍生的主观(唯心主义)真实。左拉作品表现的是客观世界的真实,容许作家个人自由布局的空间有限,内容的可置换性不大,它的信度高;热衷从理念演绎主观真实的人,发挥个体主观能动性,凭借自由想象,在理想主义的口号下,人为地艺术拔高,可以掩盖事实真相,或者杜撰事实,遵循他的观念,另说一套虚设的真实。人们说,“主题(概念)先行,不顾真情实感,只要价值观念正确,真实性可以忽略”③,链接的就是这种状况。左拉的创作实践证明,他始终把所描写的人和事,按照已被确定的事实来接受,并且告诫写作的人们“不要再凭我们个人的感情,对它妄加推测”。事实是真,杜撰则假,真与假不在一个道上,是针尖对麦芒,所以,左拉的自然主义文学是“虚伪文学”的对立面。目睹市面上说假话的文学受到重视和奖赏,左拉说,“我要活在世上,愤怒而疯狂地反对虚伪的天才”④,他在《小酒店》“自序”中称,这“就是一部不说谎的小说”。法国作家查尔·佩居斯说,左拉对人们在世上作出的种种丑事、恶事、脏事,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并如实写来。法国文艺理论家保·拉法格同样肯定左拉的创作,“是从真实的事件中获得灵感的”。文坛常见,一个作家的作品描绘的丑恶是真实的话,就有人将不道德的这句话扔到他的脸上,雨果说“勇敢的作家永远难免受到不道德的非难”,并说“想杀死一个人,就给他加上一个不道德的恶名,这种手段,在政党是为惯技却是所有使用它的人的耻辱”⑤。左拉作品揭露人的脓疮,抨击了封建官僚、资产阶级和上流社会,因为真实得让人难以接受,所以,在这些人的眼里,左拉的作品就有伤风化,是黄色,是淫秽。“下流的左拉”的帽子满天飞,意在淡化和转移公众对左拉作品的社会关注。我们不否认,左拉的作品差不多都会触及到男女通奸和乱伦的故事,甚至不掩盖人的动物本能躁动因“性”而生谋杀。但是,以他的作品社会效应观察,《穆雷神甫的过失》因为曝露了宗教人士的性乱,激怒了教会;《家常便饭》是左拉通过男主人公慕雷的眼睛,看出那些“可敬”的有产者原来是粘连性的通奸群体,并指出他们居住的空间是欺骗、贪婪和伪善的“大染缸”。左拉把性淫视为法兰西第二帝国社会道德腐败的一部分,而这个社会又竭力掩盖现实中的肮脏,将它隔断于公众视野之外。左拉被人诋毁,那是他“揭人短处遭人恶”的缘故。左拉也明白,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论是“某些正人君子在一种正经的报纸上装腔作势”,是“愚蠢的文学偏见”,是文化帮闲。即便如是,左拉初衷不改,仍然“勇敢地站出来反对第二帝国及其所庇护的资产阶级”。古罗马哲学家塞涅卡有一句名言:“口是心非可耻,笔是心非更可耻”。龚古尔兄弟称左拉的作品“冲击了当今文学的虚伪”⑥。

长期以来,我们评论的既定倾向将左拉的自然主义诠释为“照相似地描写生活”,缺乏对人和事的严肃审视,无动于衷,像做科学实验一样,没有揭示出社会生活本质,“是随便观察到的庸俗的自然”,等等。这里语义不清。第一,任何实验求的是结论;第二,照相机是工具,工具是为人服务的,任何工具的使用,离不开人的主观愿望与企求,工具一定要满足人的要求和目的才显示出它的功能价值。只有门外汉和白痴才会拿相机乱照一通。关于揭露生活本质一说,左拉在完成他的《卢贡·马卡尔家族》全书的前夕,有采访者询问他对文学进展怎么看时,他回答道:“作家把握了现代社会的精髓,把自己从教条理论中解脱出来,更清醒地富于同情心地走进生活,未来就是属于他们的。”(The future belongs to the writer or writers who can grasp the soul of modern society ,who will liberate themselves from dogmatic theories for more logical , compassionate approach to the life)⑦左拉强调的“精髓”(s o u l)就是生活的本质。左拉的作品《金钱》、《贪欲》、《娜娜》、《卢贡大人》反映了法兰西第二帝国专制制度下的贵族、议会、宫廷体制性邪恶之种种,《小酒店》曝露了资产阶级对劳动者的剥削和劳动者的苦难生存状态,《萌芽》讴歌了矿工们的抗争,作家的爱憎分明和写作力度令人叹服。就连人称的左拉的自然主义经典之作《泰蕾丝·拉甘》,在揭发人的情欲与犯罪之同时,仍然暴露了政府机关的警察办案的无能,老少市民热衷窥视停尸房的无聊,以及新闻报纸捏造事实撒谎,等等。正是左拉揭发事实本质的深度,第二帝国的封建官僚、资产阶级无不仇恨左拉,加以种种罪名,欲将他绳之以法,置于死地而后快。左拉死后,有五万民众参加殡葬仪式,场面壮观,叹为观止,然而,竟有仇恨左拉分子暗中用枪射杀无辜的左拉敬仰者。左拉真实地描绘出劳动者的苦难,雨果批评为“好奇”,这是雨果的误会,是个体感受的差异,正如他说左拉对人的贫苦“冷漠”一样,“好奇”说,也是雨果的片面。雨果说他的《悲惨世界》是在软化和医治苦难,左拉的《小酒店》、《萌芽》同样想医治苦难。左拉说:“我要观察一切,了解一切,道出一切,包括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物!我要写出一部包罗万象的史诗!”to see,to know,to say这句名言,表明左拉对社会现实的广泛观照,超出了他自我规定的家族史的范围。就左拉而言,包罗万象不是毫无意义的、杂乱无章的、平凡的、偶然的生活琐碎事件的罗列。《卢贡·马卡尔家族》的第二部小说《贪欲》(法文书名La Curée)的英文本The Kill的译者布赖恩·尼尔森(Brian Nelson),在他的介绍左拉和自然主义的行文中写道:

尽管左拉理论上主张描写应如文献般精确,但是,如果把他的自然主义等同于记流水账,那会是大错特错。他的描写不仅是提供了他所处世界的架构或色调,而且传达出了它的真正意义。⑧

《贪欲》的另一个英译者亚瑟·戈德哈默(Arthur Gold hammer,)将要点阐释得更清楚:

左拉的描写绝非“自然主义者”标榜的中立、单纯,或者消极,自然主义是一个修辞学手段,一种刺激,在左拉的读者中激发起现代宗教恐惧,犹如那滔滔洪水,汪洋一片,淹没大千,海浪汹涌,江河怒号,势不可挡,然而,他们的目的是要促成作家从记载自然灾害转向揭发资产阶级人祸。⑨

显而易见,自然主义不是主张不带感情的“复印”(copies)生活。冷静观察生活的左拉,在写作中却是充满感情和社会思考的,左拉从不否认在创作活动中,作家的个性、气质会被体现出来,《左拉》传的作者拉努说,左拉本人也是“通过创作来宣泄自己的思想感情的”⑩。就连雨果也承认,左拉作品“真实而富有生活气息”。11

非常遗憾的是,前苏联学者编选的文学研究集,竟然把左拉与西方颓废派和现代主义混杂在一起。

自然主义意在文学革新

对一个试图革新小说创作的左拉来说,血统遗传是个吸引人的理论。从认识的角度看,即使在科学发达的时代,在未知和已知之间,仍有一个广阔的地带,那是留给艺术的,当今的意识流、精神分析、科幻小说,等等,已被小说家和他们的读者所接受。尽管保·拉法格和梅林这样的美学家、评论家,对左拉创作有过批评或歧义,但是,他们仍然承认左拉在文学开拓上的功勋,仍然给予热情赞扬,称左拉是“一个革新家,在我们现代文学中占有一个卓越的特殊地位”12。人们欣慰地看到,左拉在医学理论的支撑下,拓宽了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法和途径。左拉喜欢揭示笔下人物的“内在素质”,即心理因素。客观上,左拉对人物的生理剖析与斯拉夫人的作品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分析相映成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和左拉的《泰蕾丝·拉甘》在对人物犯罪心理探索方面,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左拉说自己对人物是“做了外科医生在尸体上进行的解剖工作”,其要义是指对人物的“心理上的奇异现象做了研究”13。左拉不是一个幻想主义者,他要求自己写出“生活是怎样的”,不刻意去编造一些故事,也无意拔高人物形象。古往今来,好多文学作品中都有一个解决一切纠葛与矛盾的万能者,左拉却让他的主人公丧失万能作用,夺去他们的自由意志,他们不能自以为是,左拉总是将他们的思想、行为、语言的展示和一定的社会原因联系起来,按照保·拉法格的说法,左拉对待人物是“使之屈服于双重的(内在的即生理的和外在的即社会的)从属性的强大力量”14。

对“自然主义”的理解,不是望文生义所谓“听其自然”,并指责它反映事物不做人工筛选。左拉研究者尼尔森教授说,左拉将自然科学中的心理学、生理学和医学知识带进文学写作,现实主义文学有了新的表达形式,所以左拉称自己的创作方法叫“自然主义”。左拉在他的实验小说理论中,主张在小说中对人物性格进行病理探索,遗传学和病理学使左拉笔下人物形象的内环境(先天因素)与外环境(社会条件)互动,更加突出外环境对内环境的激活表现,强化了艺术表现深度,肯定了人是社会环境的产物。从他的早期小说《泰蕾丝·拉甘》开始,左拉注重对社会人的心理活动的深层挖掘,构成了他的小说的一大艺术特色。批评家们对左拉自然主义的误解,除了不同意他把文学家与“科学家”、“实验者”、“医生”的科学态度相提并论外,另一重要原因是反感左拉声称要写“生物人”一说。对此,评论家们议论纷纷,最大的质问是,文学的社会功能何存?就事论事,此乃人们没有明白左拉“生物人”一词的含义到底所指何。左拉无意要变文学为生物学。那么,什么是“生物人”呢?《左拉》传作者拉努,提供了一个帮助我们思考的细节:龚古尔两兄弟曾经是左拉崇敬的作家,也是左拉的文友,但是,龚氏兄弟在作品中攻击金钱罪恶之同时却在生活中贪图金钱,他们的笔是心非,使左拉很不满意,于是,左拉提出“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个性(虚伪——笔者注)取决于人的生物本能(贪婪——笔者注)”的理论。遵循这一提法的前因后果的逻辑顺序,左拉指的“生物人”的含义就不难理解与接受了。左拉再由龚古尔兄弟的口是心非而及其余,放眼社会更多更严重的人性丑恶,进而表示:“具有思想意识的人已经死去,我们的整个创作领域将被生物的人所占据”15。前半句话,言有偏激,带有悲观主义色彩,但是,不容怀疑,左拉的自然主义辩证将世间人群一分为二,其主词“生物人”是指那些混迹于社会中的没有理想、没有品格、道德低下、卑鄙无耻的人中败类。不必回避,人是生物发展的分支,人的生物性在他的社会活动中表现出来。弗洛伊德说,人的生物本能表现为生存欲望与死亡恐惧,其中生存本能包括了器官的愉快和机能需要的满足,即食、色、性也。生物本能使人被动,人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由于受到社会习俗和伦理道德的压力,又努力超越生物被动状态。其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如愿以偿或者心甘情愿,这就有了奋进的和堕落的、善的和恶的人群区别。左拉在他的《卢贡·马卡尔家族》中,赋予人物歇斯底里、白痴、精神病、酒精中毒症、性欲狂热等遗传病史和生理特质,是从科学中悟出的丰富人物性格的手段。人们应该承认,在左拉笔下,这种自然规律,只体现人物的生理性的存在,不决定人物的社会地位与命运,不是“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打地洞”的血统论鼓吹。人随社会变化而变化,所以,法郎士说,归根到底“他的小说是对社会问题的研究”。左拉作品反映的事实也是如此:没有拿破仑第三的政变,就没有卢贡大人的飞黄腾达;没有奥斯曼男爵的巴黎城市改造工程,就没有萨加尔在房地产投机中的呼风唤雨;没有第二帝国社会的腐败堕落,就没有娜娜的生存空间;没有矿工的反抗和罢工,艾蒂安不会成为工人领袖。至于酒精中毒症,那只是人的生理和心理品质,他们的人生祸福,主要决定于社会环境。左拉认为,对人的关注“,注意力不能放在具体的人物身上,而是要放在人的群体和社会环境上”16。左拉的小说《泰蕾丝·拉甘》对忏悔作了一次杰出的病理解剖,描写了一对男女,受肉欲冲动,害死了女人的丈夫,他们的本能满足后,心灵的不安和灵魂的挣扎,最后在(社会)道德忏悔和(法律)犯罪恐惧的重压下,了断了自己。这一切都是人的社会意识表现。由是观之,不管作者怎样对他的人物做病理表述,社会力量始终是制约人的最后力量。所以,左拉的《卢贡·马卡尔家族》展示的家族自然史和社会史的主要动力并不是遗传学,而是动态环境中的个人社会意志。左拉的哪一部作品能够脱离社会现实而悬空存在?左拉在《金钱》中通过女主人公嘉乐林夫人的思考,表达了这样一层意思“:属于遗传的劣根性或者加重或者减轻都往往出于极偶然的情况”17。《萌芽》中的主人公艾蒂安的性格粗暴,甚至杀了人,与遗传性酒精中毒症无关。这就是左拉“实验小说”在实验之后作出的社会结论。没有结论的实验,不是完整的实验。不分是非、不言好歹的文学不是好文学。美国研究家亨利·詹姆斯(H e n r yJ a m e s)在他的《文学评论》一书中,对埃米尔·左拉等自然主义艺术家的评价是:“虽说他们存在严重的悲观情绪,也写过一些不洁净的事情,然而,至少他们是严肃的,诚实的。”18现代作家不言写“生物人”,而在他们的笔下不乏放荡形骸、屈从本能冲动的生物人角色。

综上观之,人们过去评价左拉时,过分地渲染他的自然主义中的遗传学或病理学色彩,即自然成分,而有意无意间淡化他的社会意识以及他的作品的社会认识价值,这就失之公允了。直到今天,遗传和环境,自然和食物,胚胎和时机,起因和历史,仍是构成人类进展的两大因素,非左拉别出心裁。因为我们误会了左拉,也就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我们对他作品的深入研究和分析。一些作品在世上流传,有人诠释它的含义,或为我所用,或似是而非。以娜娜这个形象为例,到底左拉是肯定她还是否定她?专家突出娜娜的“反抗”意识,这又是误读,属有预选性的分析。我们的《左拉对娜娜的否定表现》一文,努力纠正这种否定与肯定的颠倒、误导读者的现象。人们没有留意到,或者是视而不见,左拉在作品中对娜娜的核心评价是:她从她那个阶级爬出来竟忘掉了她的那个阶级。再如,怎样评价《小酒店》中的女主人公绮尔维丝,作家重在塑造她的自尊(社会学的)或是表现她的堕落本性(遗传学的)?我们撰写的《为绮尔维丝辩》一文,也是对一些专家结论的反议。当年,左拉针对他的批评者,在论战中有过深切的表示:“我只是卑谦地哀求他们在将来实事求是地看待我”19。我们固然应该明白左拉的自然主义理论讲了什么,但是我们更应该知道左拉的自然主义文学写了什么。这不是世界观与创作方法的矛盾,是自然辩证法,是历史的和社会的发展,改变了作家的初衷。正确的思想从哪里来?从实践中来。

与一些研究者的指责相反,我们认为,抛开左拉的某些话语表白,左拉是关心政治,关心社会,关心人的,所以,他的代表作品,表达了他的社会理念和人间批判指向。他的作品不厌其烦地表达社会主义情结,揭露、批判法兰西第二帝国的反人民性质。平心而论,左拉无意回避社会矛盾和冲突,没有用“生物人”替换健康的有思想意识的社会人,也没有沉浸在日常生活琐碎事件的描写中,他用真诚的心,关注无产者的苦难,又用火样的愤怒,暴露、谴责封建官僚、资产阶级的腐败与腐朽、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残害人民的罪行。揭发时代的黑暗,追求历史事件的真实,在社会认识上:在对货币的否定与肯定的一分为二——为金钱正名上,在对封建贵族的嘲笑上,在对拿破仑三世政变王朝的指控上,以及在对无产者的关爱上和对宗教的怀疑上,左拉超越了巴尔扎克的认识范围。左拉的作品,无虚伪,无虚假,无虚妄,写的,说的,经得住历史审验。真实是生命的辉煌。左拉死了,他的作品活着;有作家活着,他的作品死了。

本文旨在还左拉一个公正评价,给他的自然主义一个公正的评价。 (2010年5月13日——9月3日时在上海)

注释:

①④⑥⑩⑾⒂⒃阿尔芒·拉努:《左拉》传,马忠林译,黄河出版社,1986年版,第211页,第269页,第136页、第145页,第211页,第145页,第143页,。

②The Combridge Companion to Emile Zola: P.138,edied by Brian Nelson, Co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

③陈歆耕:《从“作文说谎”到“概念先行”》,《新民晚报》2010年5月15日,B5版。

⑤王秋荣:《巴尔扎克论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66页。

⑦ Julia Przybos: Zola`s Utopias, The Combridge Companion to Emile zola: P. 170, Edied by Brian Nelson,Co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

⑧ Emile Zola : The Kill , “Introduction”, p.xviii, English translation by Brian Nels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 ,2008.

⑨ Emile Zola:The Kill , English translation by Authur Goldhamman, p. xii New York , 2004.

Reversal of the Reversed-and Put the Record Straight for an Honest Zola

Liu Lianqing
(Chengdu University,Chengdu 610106,China)

Naturalism is not meant to let things take their natural course without choices.The significance of Zola’s naturalism is his integration of natural science-genetics and psychology into literature,thus enriching the expression techniques and approaches of realistic literature.Zola and his naturalism seek for literary truthfulness for literature innovation.Zola and Balzac were equally famous,but Zola was more modern in terms of the social and human knowledge.

I106

A

1004-342(2011)01-77-05

2010-09-05

刘连青(1937-),男,成都大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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