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多余人”奥涅金超越的悲剧必然性
2011-08-15石黎
石 黎
(武汉商业服务学院,湖北 武汉 430056)
奥涅金是普希金创作的被称为“俄罗斯生活的百科全书”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主人公,也是19世纪俄罗斯文学“多余人”形象的鼻祖,他开启了占据俄国文学重要地位的“多余人”形象。
奥涅金出生于没落的贵族家庭,从小就受到贵族生活的濡染,但西欧的启蒙主义思想和二十年代初俄国社会意识的觉醒使他从醉生梦死中醒悟过来,并痛苦地寻找着出路。人的本质就是自我保存和自我超越的欲望。所谓超越,就是主体对自身现状的不满足(notenough),就是希冀突破现实生活现状的进取欲望,也就是那种突破自身条件去追求更高生活目的的行为和思想。奥涅金就是不满于现实社会的腐朽黑暗,不愿与贵族阶级同流合污,他想超越现状而不断地探索、抗争,但还是无法找到出路最终精神毁灭,成为一个悲剧性人物。“多余人”奥涅金为什么成为一个悲剧性人物呢?雅斯贝尔斯曾经这样说过:“没有超越就没有悲剧。”悲剧精神就是一种超越精神。如果奥涅金从来没有超越过,只是安于现状,过着庸俗的贵族生活,不求发展,那么他就不可能成为一个悲剧人物,他的身上也不可能具有深刻的悲剧美。到底是什么促使奥涅金想超越自身现状,进行抗争的呢?
“任何生命都具有自我保存和自我发展的本能。”“每当生命遭受外力的摧残而被扼杀、中断,每当生活下去的欲望受到阻碍,自然而然地就使人感到巨大的惊恐和伤痛。”他们就会不断寻找出路而使自身得以保存。十九世纪初期,西欧资产阶级革命运动震撼了俄国这个封建农奴制国家。一些贵族青年意识到贵族阶级正在走向衰亡,于是纷纷觉醒进行斗争,最突出就是十二月党人起义。十二月党人选择了起义作为超越抗争的手段。同样,普希金笔下的“多余人”奥涅金也生活在贵族阶级没落的时期,他所代表的这类贵族作为一种生命存在,不自觉会受到生命本能即自我保存和自我发展的驱使,努力超越,寻找出路。我们从奥涅金与连斯基的交往中看到:
他们之间总是发生争执,
许多问题引起他们的思索:
从前人们订立的契约,
科学研究的成果,善与恶,
自古以来的种种偏见,
死亡的种种宿命的秘密,
接着还有生活和命运,
这些都是他们评判的问题。
从这一节诗中我们看出他们正在阅读卢梭的著作,从中寻找社会改革的出路。此外,奥涅金在伯父的庄园里进行了改革的试验。“我们的叶甫盖尼首先想到,要把一种新的制度创建”,即用“轻微的地租”,“替代了世代徭役的重轭。”奥涅金的这种改革农业的计划,无疑是当时十二月党人主张废除农奴制的一种反响,是他们寻找出路,进行自救的一种途径。
然而,普希金创作《叶甫盖尼·奥涅金》长达8年之久(1823-1830)。这期间,俄国经历了十二月党人起义前社会运动高涨和起义失败后的政治恐怖,普希金的生活、思想和情绪也发生着急剧的变化。普希金作为贵族阶级不愿看到自己阶级的消亡而努力抗争,想寻找新的出路,按原来的创作构思,打算让奥涅金最后走上十二月党人的革命道路,但后来十二月党人起义很快失败了。普希金在塑造奥涅金形象时把这种想超越但又找不到出路的意识直接投射到奥涅金身上,所以原打算塑造的十二月党人的形象就此夭折,他只能让他笔下的奥涅金停留在苦闷、彷徨、探索而又找不到出路的个人抗争阶段。为什么贵族阶级的超越会失败呢,普希金在创作中进行了深刻的思考。这也是下面要谈到的,为什么“多余人”奥涅金的超越会遭到失败,为什么他的这种超越行为必然是悲剧性的?
个体一旦把超越欲望付诸行动,就必然会引起多方面的连锁反应。每个人从本质上讲是不自由的,他生活在人与人交织的网中,要冲出罗网是不容易的。正如黑格尔指出的:“每一个人的行动都和旁人有千丝万缕的纠葛和牵连”尤其是“在现代世界情况中,主体取此舍彼,固然可以自作抉择,但是作为一个人,不管他向哪一方转动,他都隶属于一种固定的社会秩序,显然不是这个社会本身的一种独立自足的既完整而又是个别的有生命的形象,而只是这个社会中的一个受局限的成员。所以他只能困在这个社会圈子里行动”。这样,个体一旦不满足于现实生活状况,一旦产生超越现实自身的欲望,那么他必然同周围环境与人物产生分裂或对立,如果这种矛盾冲突是生死攸关的、彼此否定的话,那就可能形成悲剧性冲突。
一、社会政治的罗网
人既然是社会关系的总和,那么任何一个社会人都一定处于社会关系网络中的某一点上,而对于“多余人”来说,他们恰恰处在社会关系网络最敏感点上,因而他们的悲剧也成了历史必然。
正如前面所说,奥涅金生活在贵族阶级趋向没落的十九世纪初期。此时的俄国仍是一个封建农奴制国家,反动专制政体和农奴制依然存在,而此时西欧资产阶级革命不断震撼俄国。奥涅金这类“多余人”在反动专制政体和农奴制下感到窒息,于是他们通过各种途径抗争、超越,拯救自身。例如,奥涅金在自己的庄园里进行了改革的试验,创建了一种“新的制度”,即用“轻微地租”“替代了世代徭役的重轭”,以减轻农民的负担。这种改革实践立刻引起了邻居地主们强烈的反感:
他的精于盘算的邻人,
看到这有可怕的损失,
因此在自己的角落里愤懑起来;
另外的一个奸猾地笑了一笑,
于是众口同声的这样决定了,
他是一个危险的怪物。
显然,奥涅金的改革是遭到邻近地主的强烈反对的。奥涅金稍一行动,很快便受到旁人的局限,他“只是这个社会中的一个受局限的成员”。不仅如此,奥涅金自身也无法摆脱贵族立场,进行彻底的改革,他仍然使用地租,仍然剥削农奴,这也说明他的抗争、超越仍然受到其自身身份的局限,仍然隶属于这个“固定的社会秩序”,说明他超越得不彻底,这为他后来悲剧性结局埋下祸根。
二、文化习惯的罗网
19世纪上半期的俄国农奴制盛行,封建文化仍然居于统治地位,贵族陋习仍然深深影响着当时一代青年。“多余人”奥涅金想超越现状,想摆脱贵族陋习,但当时的文化习俗的束缚与他超越的欲望形成了强烈的悲剧性冲突。这一点在奥涅金对待友谊的态度上表现得非常突出。
奥涅金曾想超越自身阶级,对上流社会的生活已经腻烦,但在处理与连斯基的关系上,奥涅金又重新拿起“已经厌弃”的“子弹和刀剑”,在决斗中杀死了好友连斯基。这个事实证明了奥涅金身上又一次复活了上流社会的野蛮风尚和贵族阶级的虚荣心理。连斯基邀请奥涅金出席纪念达吉雅娜命名的舞会,本是善意。可当奥涅金看到那些客人的庸俗和达吉雅娜的痛苦时,心中十分难过。为了“报复”连斯基的邀请,他故意向连斯基的未婚妻奥丽加大献殷勤,在误会中连斯基提出决斗。奥涅金虽然后悔自己恶作剧的轻率,对朋友也有爱惜之情,但他害怕“社会舆论”,竟然接受了挑战,违心地杀死了自己的朋友。本来奥涅金已意识到自己的过失,“为自己的行为深深地悔恨”,他根本无意去追求连斯基的未婚妻,他可以向连斯基说明原因,请求原谅的,可这时来了第三者插手——替连斯基送挑战书并充当他们决斗的证人的沙莱斯基是个“老打手”,他还“爱挑拨,爱造谣,还爱胡诌”。他如果拒绝决斗,会受到那些“愚人的窃窃私议和笑骂”,贵族的虚荣心超过了他对朋友的歉意,终于铸成大错。这说明奥涅金尽管想抗争,想超越,想突破贵族生活现状,也曾鄙视厌倦贵族阶级的陋习,然而他难于彻底清洗上流社会毒化的灵魂,一旦遇到适合的土壤,特别是事情关系到切身的荣辱时,他就无法完全摆脱上流社会和贵族身份的局限,身不由己地发展成行动,正如前面黑格尔所说:“他只能困在这个社会圈子里行动”。奥涅金既想超越现状,摆脱贵族陋习的束缚,重视朋友之情,可又无法彻底冲出罗网,甚至没有力量去冲破当时的习惯势力和荣誉观。他陷入“两难”,终于还是造成悲剧性结局,面对着恶果,奥涅金的精神陷入了崩溃的深渊。
普希金在《叶甫盖尼·奥涅金》中成功地塑造了奥涅金这个典型形象,不仅把握了时代的脉搏,而且开启了“多余人”形象,使俄罗斯文学当之无愧地跻身于世界文学之林。人的本质就是自我保存和自我超越的欲望。在“多余人”奥涅金身上,体现出人的超越本能,但是超越就必须突破现实生活、自身条件的局限,因为每个人从本质上讲又是不自由的,冲破罗网又是不容易的,奥涅金还是遭到悲剧性结局。奥涅金一方面有一种躁动不安的挣脱的欲望,想在贵族趋向灭亡期间内保存下来,想超越上流社会的束缚,但另一方面,他又无法摆脱贵族立场,无力超越旧习惯的定势,缺乏反叛贵族阶级的力量和行动的意志,这种矛盾冲突造成了奥涅金这类“多余人”精神上的苦痛,形成了典型的“俄国忧郁症”。在“多余人”奥涅金身上显现着一种时代的悲剧美和人性的悲剧美。这也是为什么张伟女士在世界各地不同时代都能找到“多余人”的重要原因吧。正如张伟女士说,“多余人”是多棱多角多面的立体,身上混杂着复杂的色彩,反映了复杂的人生问题和社会问题。“多余人”形象对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提出了许多重要的研究课题,对于它的探讨,我们要继续深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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