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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郁的背后——关于《指南录后序》

2011-08-15徐晓岚

文教资料 2011年36期
关键词:宋史文天祥

徐晓岚

(江苏省南通中学,江苏 南通 216000)

每每读及《指南录后序》,心中便有一种说不出的纠结。总以为文天祥是南宋历史上为数不多的明知可以不死而选择死的英雄,而这篇文章在慷慨激昂的同时似乎又欲说还休。也许“怆怀非外至,沉郁自中肠”,那么作者为何欲说还休,沉郁的背后又是什么?

一、多少事欲说还休

1.出行的背景

“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予徐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时北兵已迫修门外,战、守、迁皆不及施。缙绅、大夫、士萃于左丞相府,莫知计所出。”“除右丞相兼枢密使”,准确的时间为德祐二年正月十九日,二月十九日系作者笔误。“莫知计所出”,从上文看,“时北兵已迫修门外,战、守、迁皆不及施”。大兵逼近,正月十七日,元丞相伯颜率兵进驻距临安三十里的皋亭山,十八日元兵至临安北十五里。然而,“莫知计所出”远不只是兵迫修门这样的简单。

正月初二日,伯颜兵进驻嘉兴。初六日,陈宜中派宋军器监刘庭瑞送信与元军联络,“乙亥(初八日),宜中遣御史刘岊奉宋主称臣表文副本,及致书伯颜,约会长安镇”;“甲申(十七日),次皋亭山。宋主遣知临安府贾余庆,同宗室保康军承宣使尹甫、和州防御使吉甫,奉传国玺及降表诣军前。伯颜受讫,遣囊加歹以余庆等还临安,召宋宰臣出议降事”。这段文字出自《元史·列传第十四·伯颜》,《宋史·本纪第四十七·瀛国公二王附》与明代罗洪先“补订文天祥年录”都有相似的记载。从史料看,德祐二年正月仅半个月的时间,南宋已两次奉表期会,与北军联络投降事宜,主持该事务的是当权宰相陈宜中。十五日伯颜进驻海宁长安镇,陈宜中爽约未赴会;十七日降表已奉,陈宜中宵遁。且不说“百万生灵,立有鱼肉之忧”,单是三宫九庙的安置以及自身的去从,就令缙绅、大夫、士惶恐惊惧,自然“莫知计所出”也。

再者,元军节节逼近临安的同时,一路宋将多有纳款;正月十五日,随着伯颜进驻长安镇,“在朝臣一时俱逸”。十七日晚,陈宜中逃离临安的同时,“张世杰、苏刘义、刘师勇各以所部兵去”。张世杰是领导南宋军抗元坚持到最后的一位著名将领,南宋有组织的抗元斗争,也以他于崖山海边自杀殉国而宣告结束,这是一位值得肯定的民族英雄。然而,拥有兵权的张世杰,先是宿重兵于六和塔,没有接受文天祥“背城借一,以战为守”的建议,而此刻的离去,使得临安唯存幼主弱妇。积弱不振的南宋,亟需的是敢于担当的男儿。

2.在朝的处境

为了社稷生灵,文天祥临危受命,出使北营。面见伯颜,抗辞慷慨,以期讲解纾难。“伯颜初以危言折之,天祥谓宋状元丞相,所欠一死报国耳。宋存与存,宋亡与亡。刀锯在前,鼎镬在后,非所惧也,何怖我为?伯颜改容”。又“伯颜顾文天祥举动不常,疑有异志,遂令万户忙古带、宣抚唆都羁留军中”。就在伯颜对文天祥啧啧称男儿之时,“从谀者有意推陷”,即文中所述“吕师孟构恶于前,贾余庆献谄于后”。关于“贾余庆等以祈请使诣北,北驱予并往,而不在使者之目”,明代罗洪先“补订文天祥年录”有这样的说明:“二月初八日,驱公随祈请使入北,公不在使列,盖驱逐之使去耳,尽出贾余庆计陷。”

一者“讲行无虚日”,一者“有意推陷”,这实在是中外谈判史上不多见的怪相。其实,推陷的原因极为简单,即害怕主张御侮的文天祥坏了他们投降自污的大计;而这种推陷一直延续到文天祥身陷燕京兵马司大狱。《宋史·列传一百七十七·文天祥》中有这样一段文字:“遂移兵马司,设卒以守之。时世祖皇帝多求才南官,王积翁言:‘南人无如天祥者。’遂遣积翁谕旨,天祥曰:‘国亡,吾分一死矣。傥缘宽假,得以黄冠归故乡,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若遽官之,非直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举其平生而尽弃之,将焉用我?’积翁欲合宋官谢昌元等十人请释天祥为道士,留梦炎不可,曰‘天祥出,复号召江南,置吾十人于何地!’事遂已。”留梦炎,这是又一个曾任德祐丞相的人物,他的推陷坚定了元世祖杀文天祥的想法。

除了出行从谀者推陷外,行前多受怀疑限制,九死一生归朝后,又遭遇排挤猜忌,这便是文天祥在朝的处境。“德祐初,江上报急,诏天下勤王。天祥捧诏涕泣,使陈继周发郡中豪杰,并结溪峒蛮,使方兴召吉州兵,诸豪杰皆应,有众万人。事闻,以江西提刑安抚使召入卫。”时任江西副使黄万石与文天祥有旧隙,又忌怕文天祥声望超过自己,上书朝廷称文天祥所部为“乌合儿戏”,无益于朝廷,于是朝廷令黄万石星驰入卫勤王,文天祥部留屯隆兴。朝廷内部,陈宜中与力荐文天祥并屡促之入卫的左丞相王爚不合,阻天祥入卫暂得成功。从北营脱身而归后,“闻益王未立,乃上表劝进,以观文殿学士、侍读召至福,拜右丞相。寻与宜中等议不合。七月,乃以同都督出江西”。当时南宋小朝廷主事者为陈宜中与张世杰。“至元十四年正月,大元兵入汀州,天祥遂移漳州,乞入卫”,不许;至元十五年六月,“益王殂,卫王继立。天祥上表自劾,乞入朝,不许”。诗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可叹的是我们在外御其侮的时候,往往不能一笑泯恩仇。文天祥与陈宜中、张世杰以及负祥兴皇帝赵昺蹈海的陆秀夫皆无个人恩怨,政治理想与抗敌策略的不同尚可理解,但如果因贤能而遭排斥就万万不可理喻了。

历史的相似何其惊人!大宋立国谋于幼主孀妇,亡国失于孀妇幼主,三百年一轮回。儒者秀才主政,文人相轻,以至于国难当头仍不忘了争权夺利,排斥异己,想来是大宋开国就埋下的覆灭的种子。

须补充的是德祐景炎年间的重要人物陈宜中的结局。《宋史·列传一百七十七·陈宜中》记载:“井澳之败,宜中欲奉王走占城,乃先如占城谕意,度事不可为,遂不反。二王累使召之,终不至。至元十九年,大军伐占城,宜中走暹,后没于暹”。占城是今天的越南,暹即暹罗,如今的泰国。客死暹罗,逃路丞相修成“正果”。

3.逃归的际遇

从文天祥在朝的处境,我们不难看到南宋朝廷在外敌步步逼近的同时,内部处于怎样的分崩离析状态,于是辗转脱身的路上遭遇南宋守将的怀疑猜忌就在所难免了。

德祐二年三月朔日,文天祥侥幸逃到真州。当时真州守军已数月不闻京城消息,“闻天祥至,无不感愤流涕者”。各位将领认为两淮兵力足以兴复,只是两准制置不能协同作战而已,如果文丞相能从中联络,不到一个月江南可复。对此《宋史·列传一百七十七·文天祥》是这样记载的:“苗再成出迎,喜且泣曰:‘两淮兵足以兴复,特二阃小隙,不能合从耳。’天祥问:‘计将安出?’再成曰:‘今先约淮西兵趋建康,彼必悉力以捍吾西兵。指挥东诸将,以通、泰兵攻湾头,以高邮、宝应、淮安兵攻杨子桥,以扬兵攻瓜步,吾以舟师直捣镇江,同日大举。湾头、杨子桥皆沿江脆兵,且日夜望我师之至,攻之即下。合攻瓜步之三面,吾自江中一面薄之,虽有智者不能为之谋矣。瓜步既举,以东兵入京口,西兵入金陵,要浙归路,其大帅可坐致也。’天祥大称善,即以书遗二制置,遗使四出约结。”

多么美好的愿景!此时,“北虏悬军深入,犯兵家大忌”,或许真乃南宋回春的唯一希望。可是李庭芝得信后怀疑文天祥,以为其绝无逃归之理。彼时,投降北朝的宋臣委实太多。外加早有谣言称元“密遣一丞相入真州说降矣”,庭芝认为文天祥是来说降的,命令苗再成亟杀之。初见文天祥感慨流涕的苗再成,尽管不忍杀文丞相,但也将信将疑信疑参半。忠而见疑,信而被谤,古已有之,末世乱季再现,理所必然。

英雄从来都是孤独的。

《宋史·列传一百八十·李庭芝》赞曰:“李庭芝死于国难,其可悯哉!”这也是一位以身殉国的英雄。宋亡,谢太后与及德祐帝为诏谕之投降,“庭芝登城曰:‘奉诏守城,未闻有诏谕降也。’”他还派部将姜才试图劫回被押送北朝的皇帝与太后,英雄气节日月可昭。但是,英雄未必惜英雄,此又一例也。他的英勇就义可以作文天祥种种境遇遭际的另一佐证。

“益王遣使以少保、左丞相召庭芝,庭芝以朱焕守扬,与姜才将兵七千人东入海,至泰州,阿术将兵追围之。朱焕既以城降,驱庭芝将士妻子至泰州城下,陴将孙贵、胡惟孝等开门降。庭芝闻变,赴莲池,水浅不得死。被执至扬州,朱焕请曰:‘扬自用兵以来,积骸满野,皆庭芝与才所为,不杀之何俟?’于是斩之。死之日,扬之民皆泣下。”这段文字见《宋史·列传一百八十·李庭芝》,朱焕,淮东制置副使。

九死一生辗转而归,固“非人世所堪”;碧血丹心见疑见谤,可谓痛之至矣。

二、意沉郁非干生死

“众谓予一行为可以纾祸。国事至此,予不得爱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动也”。事后回想,对于种种推陷、万般艰险、无限感慨仅一语带过,缓慢低沉而不加点染,深厚的情感在欲说还休之中。最后一段则在缓急回环、起伏跌宕中表明了对于生与死的看法。第一层,一死无以解脱于国于家的罪责——不能死;第二层,救国难、雪国耻,死而后已——不怕死;第三层,回呼第一层,并将情感推进一个新高,死,于己浩然无愧怍,于国于家则有憾——不肯死。情感的表现既委婉曲折,又几欲喷薄。

只是,意沉郁非干生死。

也许,面对苦难,死是一种最好的解脱。可是苦难与生死对于文天祥而言,从来不是个问题。君不见,“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然而,据史书记载,文天祥也有不能自堪的时候,并有过两次自杀的行为。

“二十四辛卯,伯颜遣镇抚唐兀兒宋赵兴相等,先罢散文天祥所招义兵一万余众,令各归乡里,给予文榜。公闻之,流涕不自堪。”此事发生于文天祥出行羁留北营之时,即德祐二年正月二十四日,伯颜所为在于为受降铺平道路。当年奉诏勤王起义兵,有朋友劝阻说,此行无异于驱赶着羊群去与猛虎搏斗。“天祥曰:‘吾亦知其然也。第国家养育臣庶三百余年,一旦有急,征天下兵,无一人一骑入关者,吾深恨于此,故不自量力,而以身徇之,庶天下忠臣义士将有闻风而起者。义胜者谋立,人众者功济,如此则社稷犹可保也。’”义军罢散,救国理想的实现微茫,而崖山行朝溃亡,文天祥更是悲不自胜。

文天祥的两次自杀。第一次,景炎三年十二月二十日海丰被执,“文天祥度不得脱,即取怀中脑子(冰片)尽服之”,“竟不死”。第二次,发生在文天祥被押往北朝的途中。祥兴元年五月二十五日,北行的船只到达江西南安,第二天文天祥开始绝食,以期到达庐陵之日“得正丘首”。但水盛风顺,船队先于暗中约定时日的一天到达庐陵,愿望落空,文天祥终止持续了八天的绝食。庐陵刘申岳《文天祥传》中写道:“念不得死庐陵,委命荒江,志节不白,始从容就义,强复饮食。”

由此可知,“分当引决”而不决,“将有以为也”;“有以为”,欲申志节于天下。那么文天祥的志节又是什么呢?

文天祥之志首先在于救国于危难的崇高理想。“故不自量力,而以身徇之,庶天下忠臣义士将有闻风而起者。义胜者谋立,人众者功济,如此则社稷犹可保也”,他的这一自陈已表明了心迹。以身殉国,文天祥早已做好了准备,同时他还要以自己的躬行履践,激发起天下的忠臣义士。对于国家积弱的沉疴所在,文天祥不可谓不知,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就分外令人钦敬、喟叹了。他诚挚面对猜疑,只为图兴复;他九死一生回归,只为救国难;他孤军英勇奋战,只为雪国耻。这样的理想岂一个“忠”字了得!

文天祥是旧时代的士人知识分子,但决不仅仅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封建的忠臣义士。元丞相博罗曾质难文天祥:“德祐嗣君非尔君耶?弃嗣君别立二王,如何是忠臣?”文天祥答道:“德祐吾君也,不幸而失国。当此之时,社稷为重,君为轻。吾别立君,为宗庙社稷计,所以为忠臣也。”“为宗庙社稷计”,可以不拘泥而变通,文天祥的“忠”是不狭隘的。早在临安沦陷前,他就前瞻性地建议分益、卫二王于闽广,以存兴复的种子。同时“社稷为重”,可以“君为轻”,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他的眼光是阔大的,境界是高远的。而“君为轻”的另一表述是什么呢?在“三宫九庙,百万生灵,立有鱼肉之忧”之时“不得爱身”,毅然出使北营,他的情感深处始终含有对兵连祸结、生灵涂炭的深沉忧惧,他的“有以为”有着大悲悯的意味哩。

既然“将有以为”在于申志节,那么怎样“为”呢?

文天祥是一个热爱生活也会享受生活的人。据《宋史·列传一百七十七·文天祥》记载:“天祥性豪华,平生自奉甚厚,声伎满前”,德祐初年江上告急,他“痛自贬损,尽以家赀为军费”,毁家纾国难。

文天祥是热爱生命的,想来他也应该有生的愿望的。我们再来读一读《宋史·列传一百七十七·文天祥》中的这段文字:“国亡,吾分一死矣。傥缘宽假,得以黄冠归故乡,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若遽官之,非直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举其平生而尽弃之,将焉用我?”“备顾问”即使是处“方外”,远离尘俗,远离政治权利,都不免是一种妥协的行为,故而章太炎对这段文字提出了疑问,他在《衡三老》中说“昔文天祥言以黄冠备顾问,世多疑其语为诬”。确实正史多有不可信之处,这一段显然有粉饰当朝的意味。但是,“黄冠归故乡”,在改朝换代之际做一个隐逸的遗民,就封建道德而言仍是一种不失气节的选择,入元、入清后,南宋、明代的士人选择做方外遗民的很多,先有汪元量、刘辰翁,后有顾炎武、王夫之等,他们或以诗词传世,或以思想启人,都在历史上留下了坚守气节的形象。看来“黄冠归故乡”无可厚非,只不过隐逸方外的前提是不与异族入侵者、统治者合作。文天祥终其一生固然没有与元人合作,那么“备顾问”是否含有合作的意味呢?元与清统治者初入中原之际,都有对南方士人既打击又笼络的做法。谁都知道文天祥是有影响力、号召力的南人,“至元十九年,有闽僧言土星犯帝坐,疑有变。未几,中山有狂人自称‘宋主’,有兵千人,欲取文丞相。”此时文天祥作楚囚已四年。收服一人之心,可以收服许多南人之心,赢得一方太平,忽必烈也很清楚。“若遽官之,非直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文天祥站在对方的角度在说话。“我”是一个亡国的大夫,“你”忽必烈是不能与“我”这样的人共谋大事的;“举其平生而尽弃之”,所弃为何呢?当然是平生的志节一生的清名,“将焉用我?”,一个人没有了节操,这样的人哪里值得用呢?其言外之意是,你不必强求我合作,我是不会抛弃平生之志而苟且活着的,“国亡,吾分一死”,死是我唯一的选择。总之,文天祥对生命意义的理解是与平生志节密切关联的,君子罹危难处困厄,也要坚守气节操守,不能尽弃平生之志。由此看来,“备顾问”不仅是一种假设,同时是在让步中将“从容伏质”的心意表达得更为有力坚定。就算是文天祥心中有生的一闪念,那么“我”是箕子,对手则为何呢?抛掷在元世祖忽必烈的面前显然是一个二难选择,文天祥分明以极其智慧和充满韧性的方式表达了对正义的坚守,它让我们知道什么叫做不低下高贵的头颅。

处明夷之道,在艰难不失其正,文天祥用行动作了最好的诠释。

史实记载,许多北朝高级官员都对文天祥的气节表达了应有的尊重。先是皋亭进行的对手伯颜,后有手执文天祥的张弘范。崖山溃败后,张弘范对文天祥说:“国亡矣,忠教之事尽矣。正使杀身为忠孝,谁复书之?”文天祥以“夷齐不食周粟”作对,“弘范为之改容”。文天祥的“不食周粟”,有不可改变的民族气节,更有不可动摇的天地大义。还有一则材料,也见于邓光荐《文天祥传》:“瀛国公往说之,一见,北面拜号,乞回圣驾”。瀛国公,即德祐皇帝赵显。

上文已述,所谓变通,关乎社稷民生;此处看来,有所执著,在于节义尊严。

人,是不能没有尊严地活着的;尊严,来自绝不苟且的人格高标。

三、尽仁义庶几无愧

“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对于任何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而言,遭遇其中某一个危恶境界,都会有捶心锥骨的感受,而况“层见错出”?“痛”自然不能堪。那么这些痛仅限于身临险境九死一生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这里固然有屡临死地的苦痛,也有山河破碎的哀痛,还有内难明夷的沉痛。所以,他欲说还休,许多纠葛实在难以说清;他意蕴沉郁,确实不想明说,也没有时间细说;他义尽仁至,也委实不须多说。

文天祥,少年厉清操存高远志,二十岁即进士登科荣膺榜首。然而,他也是桀骜不驯的。三十七岁前他有两次重要的致仕归乡的经历。一次“上书‘乞斩宋臣,以一人心’。不报,即自免归”。一次讽刺贾似道假致仕真要挟遭弹劾,“援钱若水例致仕”。董宋臣,弄权的太监,贾似道,擅权的宰相。两次经历皆表现了文天祥对权贵的藐视,以及面对佞臣毫不妥协的凛然正气。这使他高出赏识他、自己也敬重的江万里、王爚等人许多。日入于地,明臣在下,能够独立于天地已很难,而甘于独立是需要勇气的。

稍有一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在宋代做一个民族英雄该有多难!“精忠报国”的岳飞,战场上的常胜英雄,在其戎马生涯中,曾与金人搏杀百多战未尝一败,却被毒死在风波亭,罪名“莫须有”。抵御外侮,“笑谈渴饮匈奴血”,面对内难,惟叹“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内难”则“正其德”。德祜应诏勤王后,文天祥用理智压抑情感,用行动彰显意志。他努力地与一切抗元朝臣将领合作,向张世杰提出合理化建议;入临安被阻他领兵抗敌依旧。翻开《宋史》我们可以发现,他多次辞就高职,领兵出行在,孤军奋战。远离政治中心,也意味着远离权力中心,但他不屑纠缠于蝇营狗苟的权力之争,丹心一片,“不指南方不肯休”。而直至崖山灭亡前,张世杰仍寄希望于逃跑丞相陈宜中的归来,与残余的陈党阻挠文天祥入行在。了解了这一切,我们不禁要与文天祥一起“说惶恐”,“叹零丁”了。可是,此时的文天祥什么都不说。

那么,是什么力量使得他处这样的困厄中能“正其德”“不失其正”呢?

文天祥临就义曾书一衣带赞,曰:“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凡无愧。”《宋史·列传一百七十七·文天祥》论曰:“观其从容伏质,就死如归,是其所欲有甚于生者,可不谓之‘仁’哉。”

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文天祥以生命为代价实践了他对“义”的追求,可谓尽仁义“庶几无愧”!然而这还只是封建时代一般的忠臣义士都能做到的最基本的要求。他“求仁而得仁”,并达到仁者无敌的境界。即使身陷囹圄,文天祥都在人格上赢得了对手的尊敬,在精神上获得天下人的钦服,但这还不是仁者无敌的核心内涵所在。他起兵抗元,不仅在于申大义,还在于为天下苍生谋生存。故而,不管面对的是伯颜、博罗,还是元世祖忽必烈,无论遭遇怎样的排挤打击,他都以浩然正气相对。试想,如若不是内心澄明坚定,文天祥何以能守持其正?而真正的仁者不以天下人为敌的!

其实,无论旧道德还是新道德,无论是处于旧时代还是新时代,士人或者知识分子,都应该是社会良知的表达者。他们或言说,或实践,担当起引领时代的责任。文天祥用他的实践精神昭告天下:生于没季,无以选择;独立精神、悲悯情怀,可以自我取舍。也因了文天祥的取舍,我们才有幸感受到一个仁者的恒久魅力。

[1]宋史·列传第一百七十七·文天祥.中华书局,1985.6.

[2]宋史·本纪第四十七·瀛国公二王附.中华书局,1985.6.

[3]宋史·列传第一百七十七·陈宜中.中华书局,1985.6.

[4]宋史·列传第一百八十·李庭芝.中华书局,1985.6.

[5]元史·本纪九·世祖六.中华书局,1976.3.

[6]元史·列传第十四·伯颜.中华书局,1976.3.

[7]文天祥年录.文山先生全集.商务印书馆,1936.9.

[8]邓光荐.文天祥传.文山先生全集.商务印书馆,1936.9.

[9]刘申岳.文天祥传.文山先生全集.商务印书馆,1936.9.

[10]罗洪先.补订文天祥年录.文山先生全集.商务印书馆,1936.9.

[11]指南录自序.文山先生全集.商务印书馆,1936.9.

[12]周易译注.中华书局,1991.4.

[13]明夷待访录译注.岳麓书社,200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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