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厢记》中的三次“赖婚”看老夫人的“狠”与“柔”
2011-08-15陈怡泉
陈怡泉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说起《西厢记》中的老夫人来,看过这部戏剧的“看官们”都不会觉得陌生。尽管我们的注意力始终都集中在张生、崔莺莺和红娘这三个人的身上。但老夫人的存在,却起着一个关键角色的作用。她不仅作为矛盾冲突的集合点推动了剧情的发展,更在很大程度上为更好地展现主角们的性格、形象起到了有力的衬托作用。如是说来,她确确实实很符合一个反派配角的存在,但她的“配”又在某种程度上“反客为主”,成为了这部《西厢记》中一个十分值得琢磨的亮点。
本文就通过老夫人最重要的人物行为——三次“赖婚”说开去,详细分析她性格中的复杂性与矛盾性——“狠”与“柔”,并探讨这其中的深层原因。
一、第一“赖”——“明里许、明里赖”,“狠”在不守信,“柔”在多思虑。
在《西厢记》的第二本第四折中,张生前来赴宴、商量成亲之事,老夫人冷不及防地突然反悔:“小姐近前,拜了哥哥者!”顿时将两人之前的憧憬、期盼,兴奋的心情一扫而空。本来的张生彬彬有礼只等老夫人开口许配,而崔莺莺也是“画了双娥”、“贴了钿窝”,愉悦地想到“我相思为他,他相思为我,从今后两下里相思都较可。酬贺间理当酬贺,俺母亲也好心多。”不料,老夫人这当头一棒,便将有情人弄得心肠儿断。
老夫人为何要如此狠心?明明是当面应许下来的事情,如今却说反悔就反悔。在笔者看来,有以下的原因:一来,女儿莺莺曾经在崔相国在世时就已经被许配给了侄子郑恒。这并不是老夫人编造的推脱之词,而是事实。那么,这样的“赖婚”也就有点情有可原的意思。二来,张生当时的身份在老夫人的心目中与自家的标准相差甚远。尽管他曾救崔家性命于莽贼之下,但毕竟是个未获取功名的白衣书生,既不能门当户对,也不能维护家谱。因此本着这样的心思,老夫人能“赖”则“赖”。最后,老夫人一直以来就没有怎么看好张生。从剧中我们不难看出,张生虽是一个痴情如一的书生,但身上仍然有着狂妄甚至下流的本色。他对莺莺一见钟情,在初次约会时就错把红娘当作莺莺,直接搂住,让人觉得十分得不沉稳。老夫人虽然对这些都不知情,但她作为一个有经验的“过来人”对张生必定是有所察觉的。而在“寺警”中,说张生“乘人之危”也许有些不妥,但聪明的老夫人在与他的“讨价还价”之中,又怎么会体会不到他的借此良机,另有所图呢?这些不大好的印象,留在了老夫人的心中,自然便有了“赖婚”这一策。
但话又说回来,老夫人的多虑无不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崔莺莺。虽然她这样的爱,并不符合莺莺自己的意愿,也更不能被当今的我们所接受,但是从当时的封建时代、社会背景中去看,我们也完全有理由去理解老夫人自己的考虑与判断。尽管说起来,她是为了“门当户对”、“维护家谱”等这一系列的“面子工程”,但她终将老去,崔家也只留下了莺莺这么一个女儿,作为一个母亲,她自然希望她“好”——自己以为的“好”便可。而郑恒又是与自己有着血缘之亲的侄子,更是被自己夫君指配的对象,她从这种种的思虑中决定“赖婚”,也是有一番道理的。但即便如此,她考虑到女儿自己的心思,也并没有驱逐张生离开,而对于修建普救寺的崔夫人来说,想要赶走区区一个书生自然是不在话下。从这一方面看,老夫人又有着她“柔”情的一面。
二、第二“赖”——“明里许、暗里赖”,“狠”在拆新婚,“柔”在不责罚。
《西厢记》的第四本第二折,是全剧中戏剧冲突的高潮,也是崔、张恋爱以喜剧或悲剧结束的关键。红娘斗争的胜利,保证了崔、张这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但老夫人虽然表面上答应了这门婚事,却仍有所要求——“我如今将莺莺与你为妻,则是俺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你明日便上朝取应去,我与你养著媳妇。得官呵,来见我;驳落呵,休来见我。”于是在此之后的第三折,便是有名的“长亭送别”。好不容易才成就的姻缘,不到一天就要分离,这对于刚刚私合的莺莺与张生来说,都是一种别样的痛苦。虽然张生口口声声:“小生托夫人余荫,凭着胸中之才,视得官如拾芥耳。”但莺莺想得却是“你与俺崔相国做女婿,妻荣夫贵。”“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这些长嗟短叹,不仅深刻反映了以老夫人为代表的封建势力强加给青年男女的痛苦,更有利地表现出了他们的反抗精神。
在这里,老夫人又心“狠”了一回。首先,她为了严肃家风,严拷红娘。红娘机灵地将两人私合的情况如实招来,并以一番义正言辞、利害分明的话语,使她不得不故作恼怒(为何是“故作”?下文有所分析),声色俱厉地骂道“贱人”、“禽兽”,但最终还是同意了两人的婚事。其次,她“拆”莺莺与张生的新婚仅在一天之后。为此,老夫人的心里打起了两手算盘。一来,为了“门当户对”的家族名望,假若张生如愿中举,那么这门婚事从名声上说还像那么回事。而张生一旦陷入与莺莺的浓情蜜意之中,争取功名的斗志则将永远不复实现,只有这么“一逼”,他才会奋力一搏。二来,假如张生失败,自己打了退堂鼓,这里自然还有个蒙在鼓里的郑恒可以做后备军,毕竟与郑家有约在先,那么到时候还有挽救的余地。因此无论如何,催促张生赴京赶考,都是当下的一个万全之策。
不过,老夫人心机虽多,但在这一“赖”中,我们并不难发现作为一个母亲,她所体现的“慈柔”一面。试想,如此精明的她,难道真的会对女儿幽会、私合的事一点不知?其实恐怕早已有了怀疑。“莺莺语言恍惚、神思加倍,腰肢体态比往日不同。”“莫不做下来了。”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老夫人其实早在心中猜到了事实,但家风严整,自己的威严也仍然需要维持,因而严拷红娘这个过程必须存在。但就场面上说起来,便真的是“雷声大、雨点小”了。她的一句“许了这厮”也并非真的是被红娘的一番言辞所折服,而是发现既然女儿早已私下里与张生结合,那便顺水推舟,这也才有了后面“拆”的这一步棋。由此说来,老夫人并不是那么的严格苛刻,她自有通情达理的地方所在。只是这种为女儿考虑的“爱”掺杂了过多的封建意识观念以及家族情感,让自己去考量年轻人爱情中的一切,自然就有了矛盾之处。
三、第三“赖”——“暗里推,暗里赖”,“狠”在轻相信,“柔”在终遂愿。
在第五本的第三折中,郑恒找上门来,尽管遭到了红娘的严词拒绝:“你值一分,他是百十分,萤火焉能比月轮?”他还是想出了馊主意一个——诬赖张生。于是,便有了接下来一折里老夫人轻信侄儿,重新许配,而张生大呼冤枉的一场戏。
说起来有几分怪,老夫人怎么就轻信了这个郑恒呢?这里,自有老夫人的周全考虑。毕竟人家郑恒与她有着骨肉之亲,家里人的话相比较起来,确实有值得相信的分量。而在此基础上,郑恒才是真正被“赖婚”的人,老夫人的心中必然有所愧疚。自己已经违背了夫君在世时的许诺,万一郑恒再闹起事来,必然有损家族门面。而根据当时《唐律》的明确规定:“诸许嫁女已报婚书或有私约而辄悔者,杖六十,若更许他人者,杖一百,已成者,徒一年半。”作为相国夫人的崔老夫人,心里不会不明白事情闹大后的恶劣影响。更别说此刻的张生尚未归家,莺莺与红娘都担保不了他的清白,这时候重新许配,也许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况且“据我的心,则是与孩儿的是。”老夫人的心一直都是向自己亲侄子倾斜的,张生若不是得了个状元,又怎么能与之相提并论呢?
好在最后紧要关头,张生及时“杀”了回来,郑恒不但没有报官,而且在杜将军和张生天衣无缝地配合下,触树身亡了。“妻子空争不到头,风流自古恋风流,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如此的下场对于郑恒来说,不得不说是一个悲剧,然而对于老夫人,却是正好解除了“心头大患”。这里,我们便又看出她的“冷血无情”来:“俺不曾逼死他,我事他亲姑娘,他又无父母,我做主葬了者。着唤莺莺出来,今日做个喜庆的茶饭,着他两口儿成合者。”你看,她尽管一心向侄,却在他死的时候一点儿也不伤心,郑恒尸骨未寒,就立刻张灯结彩为张生与莺莺做喜事。不得不说,此般“势利”,虽然最终成就了美满姻缘,但真是机关算尽,手段用遍!
老夫人的三次“赖婚”,尽显了自己相国夫人应有的精明与手段。作为崔夫人,她有着维护相国家谱的责任,因此她必须为莺莺选一个“如意郎君”,才可以保存家族名望。作为郑恒的姑姑,她有着本能的喜欢与信任,尽管郑家也已经势力衰弱,但无论从私人情感出发而是从承诺出发,都比起张生来更胜一筹。而作为莺莺的母亲,这才是她所有一切身份中最为基础,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个。她处心积虑只为女儿有一个好伴侣,她是一个过来人,所以坚信自己的判断与想法。张生表现出来的浮躁,过于沉醉于儿女情长以及不追求功名利禄等,都让作为母亲的老夫人不甚满意。因此,她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赖婚”,而实际上这些身份所带给她思虑,要比其他人都长远的多。只可惜,她再怎么想,都早已被当时时代、社会固定了模式,再怎么周全,也都改不了其封建思想的本质特性。而莺莺与张生正是有着封建叛逆者的态度才最终走到了一起。她的这种对女儿的爱,虽是一种真挚的爱,但因为思想的差异,而无法被接受。因而在这些多重身份的交织下,才有了她许多自相矛盾的“狠”与“柔”。
如此说来,老夫人的形象有着极为丰富的复杂性与矛盾性,值得我们深入到当时的实际环境、背景中去进行一番探究。一味地将她看作是专制、虚伪、权诈、冷酷的封建势力帮凶并不全面,虽然她在戏剧中确实成为了封建势力的代表,完美出演了自己“反派”的角色,但作为千万母亲中的一员,我们也应当结合具体条件与身份,给予她一定的理解与同情。
[1]王实甫著.张燕瑾等校注.西厢记新注.江西人民出版社,1980.
[2]王季思等校注.元杂剧选注.北京出版社,1980.
[3]段启明.西厢论稿.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
[4]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编.元杂剧鉴赏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5]赵山林选编.西厢妙词.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
[6]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