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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为诗诗为自由——浅论盛唐气象的文学表现

2011-08-15牟盛洁

文教资料 2011年36期
关键词:气度李白气象

牟盛洁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钱锺书在《谈艺录》中说:“诗自有初、盛、中、晚,非世之初、盛、中、晚。”这种就诗论诗的观点固然有一定的道理,然而在探讨“盛唐气象”这个问题上却总不免显得狭隘了。钱先生看来是过于拘泥于诗歌的自律性而轻视了诗歌融于时代融于生活时受社会氛围的影响。在这一点上,严羽的观点则显得更为可取。《沧浪诗话》中说:“盛唐人诗,亦有一二滥觞晚唐者,晚唐诗人,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要当论其大概耳”。可见诗的盛世作为一种群体性的、普遍性的现象与唐的盛世是绝对不能孤立而言的。即使文学反映社会的论调现在看来也仅仅是狭隘的,我们也不能否认,盛唐诗歌在其作为文学形式本身的里边中,或明显或不明显地体现着一个时代的主体精神,即盛唐气象在盛唐文学的各个方面都有迹可循,而诗歌作为唐最具有代表性、最为兴盛的文体,则表现得尤为明显。

陈铭在《唐诗美学论稿》中谈到:“盛唐气象是中国封建社会漫长的文化历史中一个独特的现象,是以唐代开元、天宝间为代表的,发展到高峰的哲学、美学、文学和艺术等方面的共同表现。”自宋严羽《沧浪诗话》始论唐诗气象之后,对盛唐气象的析论可谓精彩纷呈,但在把握“盛唐气象”的盛唐时,形成了历史“盛唐”与诗歌“盛唐”的分歧。在此我所要探讨的对象并不在此,只是在开始论述之前,有必要表明这里的盛唐气象确切地指历史“盛唐”。在此基础上,集各家之言,虽在具体的一些观点上各有精彩之处,然而大体看来,“盛唐气象”的关键字也不外“青春”、“朝气蓬勃”、“雄浑”等等一类。正如林庚明确指出:“蓬勃的朝气、青春的旋律,这就是‘盛唐气象’与‘盛唐之音’的本质”。(《唐诗综论·盛唐气象》)其实不然,“蓬勃的朝气”、“青春的旋律”在实质上仍然是表象的、易感的。而我认为,盛唐气象表现在诗歌中,究其根本,是它所隐现出来的深切的自由精神。而自由这个哲学概念在一个封建王朝下无疑是个奇迹,但这正是盛唐诗歌所展现出来的让我们叹为观止的盛唐气象。

而这种时代精神的自由性体现在诗歌上也是多方面的,我在这里从三个方面进行论述。

一、诗体发展的自由化倾向

从某种程度上讲,文体形式的变革较之思想内容这些隐性的变革是更为可感也是更容易把握的。这在表面上似乎仅仅是诗歌作为文学本身一个自我发展的过程,但仔细分析后不难发现,这种文学形式的变革实际深刻地带着时代生活的烙印。林庚指出:“唐代是中国诗歌最繁荣的时期……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五绝、七绝,是这一时期的主要形式,这也就是所谓五言七言的时代”。然而在唐诗的发展史上,这些形式并非总是均衡发展的,或者应该是从来都不曾是均衡发展的,而是在不同时期表现出对某一种或几种形式的普遍爱好,这种集中的普遍爱好就是群体精神的一个体现。李泽厚在这里的论断是精辟的——“五古从汉魏起,到唐代实已基本做完;五律则自初唐沈、宋搞定型化以来,成为终唐之世的考试体裁、正统格式;七律要到杜甫才真正成熟,宋以后才大流行……只有‘入俗’的绝句和尚未定型的七言(即其中夹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等等)才是当时整个社会中最为流行而可歌可唱的艺术形式,它也是盛唐之音的主要文学形式”。这和林庚的观点实际上是不谋而合的,而林庚则更进一步地阐明了这样的观点:并不仅仅是诗歌自身的发展选择了这种“尚未定型的七言”和绝句的形式,而是整个盛唐的时代精神帮助诗歌在这一个特定的时期完成了这样的选择。律诗对平仄排偶的要求从形式上就是与盛唐气象相冲突的,律诗自身的拘谨在某种程度上并不能满足宏大的、汪洋恣肆的时代精神的自由表达,这样,相对俚俗化的绝句、七古成了盛唐气象的最好载体。

因为如果仅仅是出于文学自身发展的要求,那么七古与绝句的兴盛至少在隋唐以前就应该到来了。鲍照曾大量创作了七言诗,其《拟行路难》十八首不失为七言歌行的精品之作,然而在当时,七言的发展却始终是微弱的,加上后来时常被李白称颂的谢朓,同样没能在他的时代将七言推到一个相当的高度。这与一个时代的民族状况是有极大关系的,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文化的南北交流远没有那么频繁,而后庾信的出现虽然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中国文学南北的交融,然而仅凭一己之力想要改变一整个时代的文学状态几乎是不可能的。文学上“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的对立状态在隋唐以前始终没有得到解决。直到唐初文人明确提出南北文学应“各去其短,合乎所长”的要求。更值得注意的是,唐王朝在国家统一的基础上采取了高度开放的民族政策,这就形成了用一整个国家的努力促进着各民族文化的交融的局面,对比庾信一人之力,这样的力量却是难以估料的。盛唐的诗歌,正体现出南北文化汇流的汪洋浩瀚的局面。北方游牧民族那种豪放单纯的民族个性,深刻注入到南方原有的语言体系当中,此时,七言作为一个比五言更加俚俗豪放的诗歌形式,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如林庚所说:“七言诗在这南北文风交流的高潮上,就如一个翻江倒海的弄潮儿,成了天之骄子。”一个从未有过的民族自由交融的唐朝盛世,帮助诗歌选择了一个适合在自由时代讴歌的形式。

在这个诗体自由化的时代里,做得最好的是李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李白做得太好了,以至于有时候分不清出是时代造就了这样自由的诗体从而造就了李白,还是李白代表了一整个盛唐选择了这样自由的诗体并将它发扬光大。余光中赞李白“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确实一点都不为过。正如清代赵翼评论李白诗体说:“青莲集中古诗多,律师少;五律尚有七十余首,七律只十首而已。盖才气豪迈,全以神运,自不属束缚于格律对偶。然有对偶之处仍自工丽,且工丽中别有一种英豪之气,溢于行墨之外。”自由的时代催生了自由的形式,而当自由的形式遇到了自由的人,这种自由形式便能极尽一个时代的精神写照,“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不是李白一个人的气度,而是一整个时代的气度。

二、诗歌取材的包容性与自由度

促成盛唐诗歌题材丰富而具有包容性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社会生活的丰富性。开元、天宝年间,李唐王朝达到全盛。对外开拓疆土,军威四震,国内则相对的安定和统一。一方面,南北文化交流融合,是汉魏旧学与齐梁新声相互取长补短,推陈出新;另一方面,中外贸易交通发达,“丝绸之路”引进来的不只是“胡商”会集,而且也带来了异国的礼俗、服装、音乐、美术以及各种宗教。这种对文化敞开胸襟的包容态度是的盛唐时期人们的生活一下子丰富起来,一股民族融合的清新空气吹遍了李唐王朝的各个角落。正如李泽厚所说:“无所畏惧无所顾忌地引进和吸取,无所束缚无所留恋地创造和革新,打破框框,突破传统,这就是产生‘盛唐之音’的社会氛围和思想基础。”在这样一个色彩纷呈的基础之上,可以入诗的题材就显得空前地丰富起来,比之建安时期哀人生与建军功两大主题以及齐梁宫体诗相对狭隘的题材选择,盛唐气象表现在文学上就呈现出题材选择的高度自由化。

题材之广阔性的侧面表现是诗歌创作群体的广泛性。唐代诗人有近三千人,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全唐诗》中收录了很多和尚、道士、尼姑、宫人、歌妓,以及无名氏的作品,可以看到是个在唐朝已经不再是少数文人的专利。闻一多认为“宫体诗在卢骆手里是由宫廷走向市井,五律到王杨的时代是从台阁移至江山与塞漠”,这样的观点是不无道理的。在初唐四杰以及陈子昂的有力推助之下,到盛唐唐诗无论在题材上还是形式上都呈现出全新的面貌。明代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三云:“甚矣,诗之盛于唐也!……其人则帝王、将相、朝士、布衣、童子、妇人、缁流、羽客,靡弗预矣。”不同身份地位的诗歌创作群体使得诗歌的视角遍及时代生活的方方面面,这对促成诗歌题材的广阔包容性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从正面来看,盛唐诗歌风格多样,流派纷呈。高棅《唐诗品汇》全面概括了这一时期的风格特点:“开元、天宝年间,则有李翰林之飘逸,杜工部之沉郁,孟襄阳之清雅,王右丞之精致,储光羲之真率,王昌龄之声俊,高适、岑参之悲壮、李颀、常建之超凡,此盛唐之盛者也。”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两大流派是边塞诗和山水田园诗,这里先说边塞诗。“其所以特别引人瞩目,就因为它仿佛是只属于盛唐的一个题材;盛唐之前既颇少见,盛唐之后乃几成绝响”,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脱不开时代,盛唐时期国力强盛,边防威望与日俱增,唐王朝可以说是掌握着边防和平的主动权,而正是在这种相对和平的边塞形势促成了边塞诗的大繁荣。因为战争从本质上是残酷的、凄怆的,频繁的战乱是带不来一个时代的希望的,而只有在相对平和的形势下,战争所具备的力量感才可能在诗人的头脑中形成一篇自由的浪漫主义的图景,那样浪漫主义的力量感才可能用来被讴歌。像岑参著名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所描绘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塞外雪景,像《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描绘的“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边塞雄奇景象,可以说完全是浪漫主义自由想象的表现,在诗人们眼中,塞外不仅仅只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战场,同时也是一个可以让想象无限驰骋的多情之地。再像王昌龄的《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所表现的阳刚、雄浑、自信等等的豪迈气度,也是只有盛唐才能表现出的气度。这种气度并非只是诗人自身的个人气度,而是有一整个国家在支撑。这就是为什么中唐以来,边塞诗虽然在数量上没有下降,思想艺术上也有新的探索,然后被传诵的却是像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那样充满伤感的诗句,雄壮之气其实已经普遍退隐了。另一方面,与之呈现出类似发展状况的是以王维、孟浩然为代表的山水田园诗派。相对而言,田园诗离政治稍远,离功利也稍远,更有一种平和气度。这种平和气度事实上正与边塞诗的雄壮一样,也是盛唐气象的表现。只有在一个高度繁荣、开放、稳定的时期,诗人们才可能心安理得地在生活的各个角落里探寻美的预期。像王维《山居秋暝》:“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以清新的笔调描绘了山村傍晚雨后美景的描绘,恬淡而富有积极的情趣,又像孟浩然《万山潭作》:“垂钓坐磐石,水清心亦闲。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藤间。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于不经意间流露出超然神运。王诗之诗境广阔,孟诗之坦荡率真,及其他田园诗人的共同作用,山水田园诗在盛唐达到全盛。另外,其他一些题材例如闺怨、怀古、咏志等等也在盛唐诗坛各放光芒。

三、宗教自由与个性思想的自由发展

我认为,文学所能体现的最终极的对人生对宇宙的关切,表现在显性或隐性的宗教思想上。而李唐盛世包容万象的广阔气度,某种程度上来说,最根本地就体现在宗教思想的包容性上。这种宗教思想的自由性也深切注入到时代精神中,注入到盛唐诗人们的个性思想当中,从而使以诗歌为代表的盛唐文学展示出一派充满活力的、充满自由精神的盛唐气象。一定程度上讲,乱世无宗教,唯有在治世才可能实现宗教的和谐并存。盛唐则正好是这样的一个时期,儒道释三教并行不悖并且相互有所渗透是盛唐不可忽视的现象,也是表现欲文学之中不可忽视的一个因素。

道教作为一个影响力并不能算巨大的本土宗教在唐进入全盛是宗教自由最鲜明的一点表现。武则天曾为篡位需要,一度对道教进行压制,玄宗继任后为消除武后的影响,重新恢复了道教的崇高地位。然而,虽然道教的最初倡导乃是出于统治的需要,但其在民间形成特殊的感召力却并不仅仅出于政治。道教所代表的逍遥自在、清静洒脱正好契合了盛唐的时代精神,也是浪漫主义诗歌汲取养分的所在。而将道教精神与浪漫主义结合得最好的,无疑是李白。李白在《大鹏赋》说“伟哉鹏乎,此之乐也。吾右翼掩乎西极,左翼蔽乎东荒。跨蹑地络,周旋天纲。以恍惚为巢,以虚无为场。我呼尔游,尔同我翔。于是乎大鹏许之,欣然相随。”明确地表达了自己与道教相契合的自由主义浪漫的胸襟气度。又如《上李邕》中写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借庄子《逍遥游》的手法和借喻,表现自己富有生命形态的广阔气度。而佛教作为始终具有强大影响力的宗教,也在盛唐诗歌中有着不少的表现,最为集中地体现在王维的山水田园诗上。除却他晚年那些“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的带有完全“以禅诵为事”的作品之外,他之前的作品其实也都隐现着佛教思想。如他的《过香积寺》写道:“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则直接将“安禅”这一佛教用语入诗,由安然感受深山之景到反观自身,欲以禅定降伏世人在此情此景下所出现的情绪波动。相对不明显地,就连孟浩然的诗中也隐隐流露着禅宗意境的旷达与玄远,“垂钓坐盘石,水清心亦闲”即是。另外,出去佛、道精神的影响,儒家精神一如既往地影响着文人的创作。杜甫自不必多说,即使是酷爱自由的李白,也常有“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的经世救国之愿,即使恬淡如孟浩然,也有“感激遂弹冠,安能守固穷”的为官入仕之志,可见在盛唐时期,儒家精神也正以一种积极的态度影响着广大诗人的创作。儒道释三教精神以和谐积极的姿态进入到诗人的创作思想中,是诗歌在思想层面得以挥洒自如,无所阻绝。

另外一些方面,具有自由气息的游侠精神弥漫于社会空气当中,后世那种严谨的儒家道德感尚未对诗人的个性产生过多的束缚,就连王维也不乏对游侠之昂扬意气的赞颂:“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更不用说本来就具有游侠气质的李白了,像“十步一杀人”、“救赵挥金槌”这些记录狭义行动的诗句更不在少数,本质上,我们在这类诗句中看到的是严肃道德感的退隐,是个人性格的张扬,这也正是盛唐气象之自由的体现。

总而言之,盛唐气象根本之处的自由精神深深融入到盛唐诗歌的创作中,表现出一整个时代昂扬向上的、饱含青春活力的、具有自信生命力的时代面貌。无论从诗歌自身的形式发展还是诗歌的内容选择,乃至诗歌背后作者个人精神层面的东西,都与盛唐的时代精神紧紧相连,不可分割。

[1]李泽厚.美的历程.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

[2]林庚.唐诗综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3]闻一多.唐诗杂论.中华书局,2009.

[4]严羽.沧浪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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