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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版渊源、麻沙板及藏书家们——对张舜徽先生《中国文献学》的几点思辩

2011-08-15王铁兰

武夷学院学报 2011年3期
关键词:书坊文献学建阳

王铁兰

(武夷学院 图书馆,福建 武夷山 354300)

雕版渊源、麻沙板及藏书家们
——对张舜徽先生《中国文献学》的几点思辩

王铁兰

(武夷学院 图书馆,福建 武夷山 354300)

研究张舜徽先生在《中国文献学》中所涉的雕版渊源、对麻沙本和藏书家的评价,对此进行思辩,指出它对雕版印刷渊源认识的简单化,对麻沙本品质评价的以偏概全,以及对大官僚、大地主藏书家学问水平的低估,对纠正中国文献学方面的一些错误是必要的。

中国文献学;雕版印刷;麻沙本;藏书家

最近拜读了张舜徽先生的《中国文献学》,感到收获很大。先生学问博洽,治学范围广博,在文史哲各方面均有创见。《中国文献学》是先生的代表作之一,对后学影响巨大、深远。但笔者对书中的几处叙述、观点,看法与先生不同。现不揣冒昧,在下面提出自己的看法,望大方之家予以指正为盼。

一、关于雕版渊源

张先生在《中国文献学》第三编第二章“雕版印书,当溯源于石经”有云:

“但是我始终认为如果要探讨雕版印书的开始,应溯源于石经。在我国封建社会,统治阶级把几部重要的儒家经传刻在石板上,作为统一的标准读本,是从东汉熹平三年(公元一七四年)的石经开始的。当时汉灵帝吩咐蔡邕等写好上石,刻成后,竖立在洛阳太学(当时最高学府)门外,以便全国读书的人,都以这石版的文字作依据,来校正传抄本的讹误。史称当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两,填塞街陌’。说明每天都有很多人去抄石经,或用捶拓的方法,揭取印本。络绎于途,拥挤不堪,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影响。”[1]p49

在上面引述文字中,有两点值得注意:

1、雕版的溯源

笔者认为 “探讨雕版印书的开始,应溯源于石经。”的提法是不妥当的,最起码是对雕版印刷发明的艰难漫长简单化了。

往远讲,最早应溯源于远古部落所制陶器上的刻画,或游牧部落的岩画;往近说,怎么也得到甲骨文和周秦铜器铭文,可以说他们都是雕版印刷发明实践中最早的阶段。一片书板上密密麻麻刻有几十个字,它们都起步于刻画字数较少的实践,如秦汉图章、封泥等,然后在字数上增多,工艺上提高,这一点在铜器铭文上表现得最明显。雕版印刷的发明过程是一个刻写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不论刻石经,还是雕书板,二者的实质都是通过金属工具的刻画,将文化信息附着在某种载体上,以便流布后世。前者制作的初始目的并不是想作为一个标准的模本范器,来生产图画意义上的副本,只不过后来人们为取得逼真的副本而采用了捶拓法来揭取副本;而后者在制作时便明确作为信息复制器来产生。“刻石经”只是雕版印刷发明过程中的一个非常后的阶段,刻画实践到此阶段,雕版印刷便已跃跃欲试,呼之欲出了!

2、对熹平石经用捶拓的方法,揭取印本

珍贵的石经是当时全国唯一的范本,刻制的主要目的是校正坊间经典传抄流传过程中产生的字词讹误,以促进教育的发展。捶拓对石碑的潜在损坏是显而易见的,从情理上讲,想必官府派有专人管理,轻易不会允许“捶拓”。再者,单从“摹写”二字,不会得出时人复制时采用了捶拓法的结论!

二、关于麻沙板及其他

纵观全书,先生在多处斥责麻沙板书质量低劣。笔者觉得这种观点有以偏概全之嫌,不能客观真实地反映麻沙板书籍的面目。

1、麻沙书板多用榕树材雕刻

先生在《中国文献学》第三编第四章“刻本书的源流”有云:

“福建建阳由于造纸工业非常发达,这就构成了印刷事业的有利条件。十二世纪初叶后,书肆渐多,麻沙、崇化两坊和文人学士合作,刻书不少。……。但由于其地多产榕树,木质很松软,邑人多用以雕版印书,既快又多,因之错误不少,在宋版书中为最劣。”[1]p59

首先,一本印制完毕的雕版书上出现的文字衍、脱等舛误,并不是由于选择了榕木雕版就发生,而选择其他硬质木料就不会发生,文字的错误与选何种材质雕版根本没有任何关系!错误可能发生在:底本的选择、校勘、写样上板、雕刻等环节。版本收集不全,所选底本不佳,校勘不精,写样错误,雕刻错误,最终导致成品书出现各种类型的错误。

不同材质的雕版一般来讲只与版片的使用寿命有关,纹理致密的硬木要比软木版耐磨损,在整个寿命期内可以印制更多的书页;在单次印刷中,硬木版也可比软木版印更多的书页才需休息,而软木板则因材质疏松,吸水性较强,板材易胀损,需及早停歇,以保护印版及保证印刷字迹的清晰度。总的来说,“古人将文稿镌刻在木板上印书,一般都要选择比较硬的木料,如梨木、杜木、枣木等。原因是硬木刻出来的笔画剔透,刀法也清晰,而且耐磨损,经得起多次印刷。”[2]p177

其次,从一般情理上讲,雕版印书耗资巨大,版主人不论其身份是官府、书院、书坊,还是寺观、家族,都希望刻成的书版结实,能多次使用,多印书。从这点儿讲也不会选择软木来雕书版。从历史上看,凡是雕刻用材都首选纹理致密的硬质木料,大到家具,小到文人雅玩、图章等,莫不如此。

再次,从历史记载看建阳并不产榕树,而且现在也不能正常生长。关于这个问题,建阳土著学者方彦寿在其著作《建阳刻书史》里讲得最清楚:

叶梦得在《石林燕语》中说:“蜀与福建多以柔木刻之,取其易成而速售,故不能工。福建本几遍天下,正以其易成故也。”这段话中的“以柔木刻之”,传至今日,衍变为“麻沙镇,在福建建阳西。附近盛产竹纸、梨、榕。榕树质性松软,易雕版。……世称所刻本为‘麻沙本’”。[3]P2314

宋梁克家《三山志》云:“榕,(福)州以南为多,至剑(州)则无。”清郭柏苍《闽产录异》则云:“谚云‘榕不过剑’,离延平四十里之沙溪口,有二榕,旋死旋生。”梁克家和郭柏苍在文中所表述的,都是闽北历史上不产榕树的实际情况。今天,生活在闽北的也无人不知,尽管省城福州以“榕城”著称,但闽北却并不产榕,所谓“以柔木刻之”,“盛产榕”、“易雕版”,都是想当然的不实之词。

对建阳刻板的用料,宋杨万里有诗云:“富沙枣木新雕文,传刻疏瘦不失真”,表明建阳宋代刻板是用枣木。今存《蔡氏九儒书》版片,乃红梨木,说明建阳刻书,也多用枣木、梨木。前人说到刻书,多以“殃梨祸枣”来形容,建阳刻书亦然。并非所谓“柔木”。

我们不妨以元余志安刊刻《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一书刻版为例。余氏勤有堂始刻此书是元皇庆元年(1312);至正二十二年(1362)此书版转让给叶氏广勤堂重印;明正统间(1436-1449),金台汪谅又购得此书版,再次重印。前后约120年间,此书版前后凡二易其主,假如是“柔木”所刻,木板早已变形,字迹早已漫漶,焉能一再重印?[4]p487

在上述引证中,方彦寿先生不仅有力地证明了制版材料只能是枣、梨、梓等硬质木料,而且廓清了麻沙本“柔木刻之”说的源流。

至于以谋利为主要目的的书坊主人,追求刻板刷印“既快又多”,确实增加了出错的概率,但这种贪婪逐利的本性各地书商皆然,非独麻沙、崇化两坊如此,所以也不能由此唯一地得出麻沙本“在宋板书中为最劣”的结论。

2、麻沙本最劣

先生在《中国文献学》的第三编第四、五、六章中,有几处文字对麻沙本表现出强烈的深恶痛绝:

“各省中惟福建有书坊,坊刻之书,四部皆备,出版量为最大。此书坊即指建阳麻沙、崇化两坊而言,坊贾射利,人人能刻、能印,印书多而不精,后人也不很爱惜。”[1]p60

“……这里所举列的版本,还只是宋本中的一部分。其中以麻沙本为最劣,而流布最广。由于刻印过多,讹文脱字,所在皆是。在宋代时,便有人十分鄙弃。”[1]p62

“经史诸子,北宋蜀刻校勘精审,南宋便多舛误,而福建的麻沙本尤甚。”[1]p69

从全书来观,先生的“麻沙本最劣”观点是建立在几位前人对麻沙本低劣印象基础上的,这其中不乏名人,如陆游等。但如果对麻沙本做过全面深入的研究,就会发现“麻沙本最劣”是对麻沙本的简单误判,实际情况是既有精良的也有低劣的。在有关中国书史研究的相关著述中,被广泛引用的“乾为金,坤亦为金”的故事,其实质并不是对号入座实指麻沙本低劣,而是提醒人们读书治学时要注意选择善本的原则。[2]p68类似“乾为金,坤亦为金”的错误,在各地各时期刊刻、传写的各类书籍中都有出现,校勘学、版本学正是建立在书籍因各种原因出现错误的基础上的。同样,我们也可从前人的著述中找出许多对麻沙本肯定的记载。例如:朱熹本人就长期在图书出版中心建阳讲学、生活,并曾有过主持刻书的实践经历,那么他对麻沙本质量的看法应该是比较中肯的。他曾讲过:“向到临安,或云建本误,宜用浙本。后来观之,不如用建本。”[5]p239清乾嘉时大藏书家黄丕烈为购建本 《春秋公羊经传解诂》花费“白金一百二十两”之巨![6]p4傅增湘先生曾对一些人对麻沙本的偏见提出批评:“偶覩标题,乍披卷帙,辄侈口而言曰:‘此麻沙陋刻,坊市恶书也。’岂知披沙拣金,往往得宝,顽璞之剖,实蕴连城。若徒肆耳食之谈,以皮相为事,未有不失之交臂者也。……始知书坊所梓,亦时有较胄监者为优者,”[7]p276。

从现代统计学的原理来看,必须采集足够的样本,才能得出较可靠的结论。古人由于书价昂贵、财力所限、同一版书印数少、交通不便交流少,以及有的人藏书密不示人等原因,必然导致个人见到的麻沙本较少,很难能从全局考察它,从而得出符合实际的结论。

从北宋到明前期,几百年间麻沙本行销全国,甚至远至朝鲜、日本等海外地区。购书者既有市井百姓、备战场屋的学子,也有饱学的通人。对此现象,如果麻沙本质量最劣行得通吗?实际上,因为建阳崇化、麻沙两地书坊林立,竞争激烈,书坊老板们想方设法提高自家刊本的质量,创立响亮的牌子。如雇良工写刻、请名人编校。“宋代闽北一带许多知名的学者文人,如袁枢、宋慈、黄升、叶廷珪、魏庆之、蔡梦弼、黄善夫、魏仲举、祝穆等人,都从事编辑工作,有的本身就是书坊主人。”[8]p564在书上刻印具有版权意义的书坊堂号牌记、联手官府发出禁止盗版牒文等。他们把出版书籍作为谋生手段,同时也作为善事功德来做,作为辈辈传承的事业来做,因此,有的书坊世代相传,生意不衰。“这些书坊,不少是百年以上的老铺,如余氏勤有堂、万卷堂,由宋到明,有五百年以上的历史。郑氏宗文堂到明代营业已近三百年,刘氏日新堂有一百九十多年,刘氏翠岩精舍也有一百五十多年。”[8]p569书坊商贾射利不假,但中国古人讲究“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并不是书一经书坊之手质量就低劣了,二者没有因果关系。简单认为麻沙本最劣,是对建阳书坊的积极创造性文化生产活动的否定,从而也否定了建阳书坊对普及、提高中下层社会群众文化水平的功劳,否定了它对保存、传播、发展中国传统文化的贡献!

三、关于古代藏书家们

张舜徽先生在《中国文献学》第五编第五章“书目的流别三——私录”有云:

“总括起来,有些人是为着做学问而搜访书籍的;有些人是为着夸珍异而讲求赏鉴的。高下浅深,大有不同。特别是在许多大官僚、大地主的家中,本来不懂学问,又没有喜欢读书的子弟,在对人民进行剥削、拥有雄厚财产的基础上,偏要附庸风雅,争购图书,用为陈列于大客厅里的装饰品。像这些人所编书目,价值便更低了。”[1]p131

在封建社会,从隋唐始,进入仕途,参与国家管理的主要途径是科举,不论科举取士制度本身及其在运行过程中存在何种弊病,但谁也不能否认最终上榜的人员是精华,他们不仅得学问好,在品行记录方面也不能有污点,否则连参加考试的资格也不会得到。在书籍生产制作技术落后的古代,书籍价昂是一定的,一本古书能换几亩上好的水田也不是骇人的奇谈,就连一些大地主、大官僚有时对旧刻旧抄也是无力购置,凡是读过一些古人藏书题跋的人,都会看到他们因价昂,无力把心仪的刊本收入囊中的苦恼记述。因此,一般人家是不可能拥有唐抄宋刻等旧籍的,大约只有时下版本的学生教科书、宗教读物、历书等。从经济、文化两方面看,大官僚、大地主才能成为藏书家是必然的,书目出自他们之手也是情理之中的。他们编写的书目不论体例如何、详略如何,只要如实记载所见、所闻、所感,那么对后人的学术研究、考古等事项是有益的,上面引述中,张先生对“许多大官僚、大地主”的评价是不公平的,现在大家经常参考的古人留下的经籍书目,哪位编者不是大地主,抑或大官僚?“大官僚、大地主”只是政治、经济地位,与人的学问、道德水平无关,说他们所编书目价值“更低了”与事实不符,同时也忽视了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保藏、流布所做的努力。

张先生的大作《中国文献学》是学界公认的优秀著作,对青年学生影响大矣。流畅的文笔,充实的内容,新鲜而令人信服的结论,使笔者受益匪浅。上面所谈三个方面的内容,只是笔者与先生的看法相异之处,欢迎大家著文讨论交流,以期纠正中国文献学方面的一些错误认识,推动中国古典文献学研究的缜密发展。

[1]张舜徽.中国文献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2]李致忠.古书版本鉴定[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

[3]辞海[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9.

[4]方彦寿.建阳刻书史[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3.

[5](宋)黎靖德.朱子语类[M ].北京:中华书局,1986.

[6]黄丕烈.士礼居藏书题跋记[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

[7]傅增湘.藏园群书题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8]王耀华.福建文化概览[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4.

The Origin of Wood-block,“Masha”Edition and Book Collectors——Some ponderation on Chinese Philology written by Zhang Shunhui

WANG Tielan
(Library of Wuyi University,Wuyishan,Fujian 354300)

This paper pondered the origin of wood-block and the appraisal about “Masha”edition and book collectors which is involved in Chinese Philology written by Mr.Zhang Shunhui,pointing that the understanding of wood-block printing’origin is simplified,“Masha”edition is appraised partially,and the knowledge level of large bureaucracy and the book-collected landlord is underrated,the discussion all above is in order to correct somemisunderst anding about Chinese Philology.

Chinese Philology;wood-block printing;“Masha”edition;book collectors

G256

A

1674-2109(2011)03-0045-04

2011-02-21

王铁兰(1965-),男,汉族,中学高级,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图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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