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纾的《蜀鹃啼传奇》
2011-08-15路云亭
路云亭
(华东师范大学 传播学院, 上海 200062)
【文学】
林纾的《蜀鹃啼传奇》
路云亭
(华东师范大学 传播学院, 上海 200062)
《蜀鹃啼传奇》反映的是义和团时期浙江教案的实情。传奇中的主要人物是官员、隐士、读书人,延续的是摄取传统士绅作为正面人物的基本路径。《蜀鹃啼传奇》塑造出一组棱角分明的人物群像,其中至为闪亮者是打教派好汉罗楠。罗楠是全剧中唯一带有传统豪杰身份的戏曲形象,亦为全剧中极具有阳刚精神的闪光点。《蜀鹃啼传奇》为悲剧,全剧高潮时段连续再现凶险的暴力场面,揭示了悲剧的残酷性和血腥味。但是,剧作穿插有大量江南隐逸情调的背景和情节元素,首尾两场戏,皆弥漫江南隐逸风尚。林纾《蜀鹃啼传奇》体现出晚清、民国时期士绅的欣赏趣味,以帝王将相为关注热点,以故国之思为情感主调,寄托了士绅集团的哀婉情思。全剧风格哀婉清丽、凄艳悲怆。传奇融刚为柔,寓烈于雅,以举重若轻之笔法,抒悲天悯人之情怀,其设意技法与风格定位,皆值得后人珍视。
蜀鹃啼传奇;义和团题材;浙江教案;辱团主题;柔丽风尚
庚子国变激发起巨大社会动荡,晚清、民国时期的戏曲对此事件多有反映。吴永《庚子西狩丛谈》开篇就记载过当时演义和团时事剧的情况。“前清庚子拳匪之难,八国联军入京师,两宫西狩。于时同乡吴兴君渔川、方任直隶怀来县知事,以仓猝迎跸,不误供应,大为两宫激赏,由知县超擢府道,恩眷优渥,京外啧啧,称一时佳话。上海各戏馆,至特为编演新剧,以歆动社会,观者填隘。予亦曾一往寓目,陈设布景颇新丽,而剧中情节殊弗类,科白鄙俚,全是三家村礼数,满村听唱蔡中郎,此固不足深究。”[1]369吴永未说上海演剧的剧目,但从这则资料可看出,当时上海的时事剧已有义和团题材剧作。收录晚清、民国反映义和团题材戏剧类作品资料,要以阿英的《庚子事变文学集》最为详备。其中的传奇则以林纾《蜀鹃啼传奇》为代表。林纾《蜀鹃啼传奇》迎合晚清民国士绅的欣赏趣味,以帝王将相为关注热点,以故国之思为情感主调,寄托了士绅集团的哀婉情思。
一、浙江教案的个案呈现
林纾(1852—1924),福建闽县(今福州市)人,近代文学家、翻译家。他除却翻译小说外,著文有《畏庐文集》、《续集》、《三集》,诗集则有《畏庐诗存》、《闽中新乐府》,自著小说有《京华碧血录》、《巾帼阳秋》、《冤海灵光》、《金陵秋》等,笔记有《畏庐漫录》、《畏庐笔记》、《畏庐琐记》、《技击余闻》等,传奇有《蜀鹃啼》、《合浦珠》、《天妃庙》等,还有古文研究若干。其中剧作三种,《蜀鹃啼传奇》、《合浦珠传奇》和《天妃庙传奇》,1917年商务印书馆出版。
《蜀鹃啼传奇》写的是浙江教案的实情。浙江省《遂安县志》记载:“光绪二十五年,江山匪吴癞头丑倡乱。声势浩大波及衢郡。焚教堂、攻县署,西安知县吴德绣[潇]被戕。……七月初二日,……九都杨村有挽髻披发,服装奇异者多人,经盘结检查,语多支吾,行装内藏有凶器,当捕获六人。”[2]1056-1057这里有关于义和团杀知县的记载,可知此事为聚众突发的恶性暴力性案件。
浙江教案的影响较大,李伯元《庚子国变弹词》第二十四回曾说:“浙江奏报衢州乱,无识愚民杀县官。更有票匪谋不轨,长江一带祸牵连。”[3]801李伯元未曾全面描述浙江教案的生发过程,仅概括性地评说了两宫西狩时全国的混乱情况,其中涉及到浙江。
《蜀鹃啼传奇》的人物和情节并不复杂,却是高潮迭起,扣人心弦。第一出《云约》,先出场的是东越人连书(末)连慰闾。连书感慨时事,为的是说出蜀人吴柳村要回任西安知县。第二出《访柳》,西安县知县吴德绣(外)吴柳村登场,约请友人林迪臣太守到杭州,与杭州知府高铸龙(小生)谈论朝廷废立事宜,高铸龙自说:“我思内中必有一场大乱,如何是好?”[4]861这种心态表达了当时普通民众的忧虑,尤其是反映了士绅集团的心态。第三出《游云》演连书访问吴德绣、高铸龙,感怀时事。第四出《饯柳》演三人游三潭印月,共斥端王、刚毅。作为反对义和团一派的士绅代表,吴德绣亮出了自己鲜明的政治立场,他唱道:“端痴刚怪,专心排外,〔倒也罢了,这两个人〕尚阴存废立奸谋,争计较朝纲隳败。是天生祸胎,是天生祸胎。〔眼见得〕枢廷全坏,〔谁承望〕人民清泰?〔又谁知我是上阿坐困〕在瀛台。〔我辈数人〕汶汶生何乐,沉沉死也该。”[4]864第五出《愤奸》,翰林转西台的小官林启(外)林迪臣登场,并与连书、高铸龙相会。林启同样对时局忧虑。“数枢奸,与兵谋,多奄竖。军机柄属了亲藩,主仇洋偏有漪澜。〔我想这人少不更事,那知大计。好好一个局面,将被他弄坏了。那一班无识之人。〕尽骄王使唤,狂猖类狴犴,只恐萧墙祸变,教我心寒!”[4]865三人初步形成了反义和团一派的地方性小集团。
第六出《哭血》是全剧的第一次高潮,出现了悲剧元素。林启因哀忧愤而亡,连书和高铸龙悼亡,气氛悲痛。第七出《团閧》,杭州运司施杰(副净)登场,施杰一上台就露出了林纾认定的反派人物的面目,施杰说:“下官杭州运司施杰。久久闻得此是美缺,上托王爷福荫,补了此官,长日里受此咸大使巴结,倒也有趣。但是下官不会算帐,幸有舅兄福寿(丑),颇会持筹,请他来此帮忙……”施杰妻舅身为反派角色,有三个突出特点:一是站在端王一派;二是贪污腐化,一身劣迹;三是贪鄙好色,一脸奸相。他一出场就有个道白:“江干春梦潮醒,天上纶音送喜来。鄙人福寿,吏科笔政是也。从姊夫到此,代管帐房,倒也得手。一年弄出万把银子,大半花在江干姊妹身上,这倒不在话下。今早到衙门得了上谕,内中延请大师兄作起五雷正法,炮打不入,刀砍不掉,端王、庄王、澜公主持灭洋。啧,啧,真是我主洪福齐天,出此异人,我不免报与姊夫知道。”[4]867-868
剧作家林纾对义和团深表厌恶,代表了当时南北士绅的普遍观点。福寿的唱词里显露了对义和团充满了幻想:“他天心法书符调鬼兵,口儿里常常祈请。红灯照法尤奇惊,美人步空中幽靓。休惊,管甚美德英,都算帐,教他败兴!”[4]868这出戏里,福寿和施杰的对手都是杭州太守林迪臣。林纾把反派的主要人物龙泉(老旦扮)刻画成了端王一派的地方官。“旗籍曾登进士科,京僚无计奈贫何。匆匆陈臬江南去,寒相依然理则那。”反派的主要人物也在此出全部出场。第八出《抗檄》,道台包藻夷(丑)得省中严札,要求将郡中所有“教士教民,一起歼灭,以清乱萌。”[4]869包藻夷胆小,不敢下手,就请教吴德绣。吴德绣认为圣旨是矫旨,包藻夷则不同意吴德绣的看法,两人终有正面的冲突。
第九出《罗挑》是全剧的第二个高潮。西安贡生、“当今有名讼师”[4]871罗楠(净)出场,要吓唬包藻夷,杀害帝党派的“红胡子”吴德绣。第十出《周恿》,西安都阃府周之德(副净)出场,周之德不满拜把兄弟吴德绣袒护洋人,号召绅董反教。罗楠以义士形象出现,要斩杀教士,与红胡子算帐。第十一出《围署》堪称一出武戏。吴德绣陷入困境,却不忍杀教。罗楠率领众,“弄刀把铳,团团把衙门围住了”[4]874,形成了暴力夺权的态势,戏剧将入最后的高潮。第十二出《骂贼》是全剧矛盾冲突的高涨阶段。罗楠要杀吴德绣,吴德绣骂道:“这先生腐气类尸居,〔便〕天翻地覆那闪躲,汝悍如瘈狗蠢如猪,〔配得上这道台,愈闹得一团糟了。〕万难移下愚,万难移下愚。〔待〕洋兵到了一城墟。”[4]875罗楠绑缚吴德绣,周之德见死不救。吴德绣被众绅董杀。罗楠号召众人杀教士,焚烧教堂。第十三出《殉亲》展示了悲剧的连环性情节。吴德绣儿子吴仲韬(小生)立志报仇,也为罗楠杀害。罗楠在吴德绣家搜出康有为书信,只留吴德绣老母少子不杀。第十四出《戕教》。众教士登场,被罗楠率众逐一杀灭。第十五出《满议》。杭州运司施杰登场。仍然痛恨教民。他听说西安闹教很凶猛,便伙同龙泉臬台、文学台联手行动,要在杭州灭洋教。第十六出《杭警》。浙江巡抚柳士束(外)出场。柳士束老迈无力,只担心杀教闯祸。第十七出《鞫囚》长兴县知县黄菊生(外)、平湖县知县李泰(末)、金华县知县吕柏(净)、仁和县知县伊东(丑)出场,审讯戕官杀教的人,先对罗楠动刑,罗楠坚决不认罪。吴德绣家属也告周之德见死不救之罪。
第十八出《罗阉》是全剧真正的高潮。罗楠用破碗自阉成废人。卒子告官,而罗楠已成废人。第十九出《斩德》。新任臬司许铮汉(末)上,要监斩周之德,周之德子周绮(贴)出场,要给临刑的父亲送鸦片解除斩杀之痛苦。周之德被斩。第二十出《吊柳》。连书登场,回应开首。约杭州知府高铸龙前来祭奠吴德绣。戏曲在一片凄婉气氛中结束。
《蜀鹃啼传奇》政治倾向性很明确,即拥教反团,这也是《蜀鹃啼传奇》的主题。《蜀鹃啼传奇》中,端王一派人物皆为反派角色,性格多凶暴偏执,行为皆无耻可恶。相反,拥护教会一派的则是无辜受害者的形象,多为深明大义之士,却遭受不公正待遇。林纾对他们深表同情。正是在这种观念的指导下,推而论之,赞同教会派的人士都成了情趣高尚、思想悠远的好人,那些赞同戕教、力主反洋教的人士便蜕化成了贪鄙狠毒的妖魔式人物。
全剧的焦点聚集在极端的反教派人物周之德和极端的拥教派人物吴德绣身上。吴德绣一登场就表示了对义和团的反感:
[他]多大工夫敢灭洋,全胡闹,恣跳踉。[只有]包头赤布尔日焚香,扇妖氛观者如墙。[只可怜无数街坊,与洋楼左近者,付之焚如。]寄妻儿何方,寄妻儿何方?那个悯穷黎冤状?那个说团民混账?好江山误端刚。[居然看]皇途荐沮,颠倒朝章。[这]贼心肠,佥邪教,肆意狂猖。[恨卑职手无权力把这]铁布衫,红灯照,[一一]挂头颅市上。[4]870
同样,周之德则和吴德绣唱对台戏:“诛教机宜操得稳,那须皱皱文文。”[4]872剧本把周之德塑造成了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他自己的道白就很下流:“下官周之德,西安都阃府是也。吴柳村,本我拜把子兄弟,无奈他性质喜新,倒去袒护洋人。方今朝廷有命,将洋人杀掉。老吴竟将上游文书掯下,此干系我却当不起。今日城隍庙大家公议,要与老吴作对,恐怕这乱子闹得大了。”[4]872但是,周之德和吴柳村的争斗,却以悲剧结束,周之德满怀对洋教的仇恨而杀吴柳村,周之德又以命偿命,终为拥教派斩杀。戏曲反映的仍是个古老的复仇故事。
这出戏实际上是清王朝皇族内部权力争斗和朝野政治风云的浓缩。吴柳村被害,象征了光绪为首的主和派的败落;周之德被戕,则象征了端王为首的主战派的失势。林纾在剧作的最后两出《斩德》和《吊柳》中,非常形象地表达了对义和团事件的心态。斩杀周之德,凭吊吴柳村,隐含了士绅对庚子事变的基本态度。
二、多棱角人物群像
戏曲中的主要人物还多是官员、隐士、读书人,这是戏曲里有关整个帝制时期隶属正面人物的基本取材类型。《蜀鹃啼传奇》只是延续摄取人物的古老惯性,并未破此藩篱。但是,《蜀鹃啼传奇》仍然塑造了同情义和团又极似义和团好汉的人物形象,其中的罗楠虽遭林纾贬斥,却仍是最为光彩夺目且给人以耳目一新感觉的主要角色。
罗楠是全剧中唯一带有传统豪杰身份的戏曲形象,亦为全剧中最具有阳刚精神的闪光点。他一出场就带出了一股荡然的豪气。第九出《罗挑》,罗楠第一次登场就表达了对洋教的仇恨:
通番多半是红胡,胆大公然抗尔书。悄地信耶稣,满将消息输。这事张扬,争肯放汝?俺,西安贡生罗楠是也。由廪膳生出贡,是当今有名讼师。买昭信票报捐,即他日复设训导。县中本无大绅,即有亦不过老大饭桶。因此一切乡事,均俺主持。昨见都司周之德,他说北京已定议,将洋人杀尽,且有义勇之团民,同心报国。老佛爷大喜,传旨四方,杀净洋人,以清后患。听说山西毓抚台,办得十分得手。叵耐这县尊,红胡子吴德绣,公然抗旨。将上谕搁下不办,这还了得!我想如此大事,上有朝廷做主,下有百姓协力,何怕洋人不灭?今亦不必借重官中力量,总计县中传教西人,不过十数人,我们出其不意,遇一个,杀一个,遇两个,杀一双,不费吹灰之力,立时可以干净。然后再与这红胡算帐,办他个通番抗旨之罪,料他无辞答应。[4]871
罗楠是个极端仇教的莽汉式典型。他决定借助众人杀死周之德时,唱道:“看来天意佑清朝,眼见妖氛指顾消。教士把头枭,教堂将火烧,杀尽西人,宁办老少。”[4]871其气势颇像传统水浒戏中的李逵类形象,以粗豪见长。
全剧反映团教冲突的高潮出现在第十二出《骂贼》。罗楠和周之德都表现出了绝不屈从于对方的决心和意志。冲突表现得格外激烈,鲜血与死亡,决杀与消亡,几乎是同时到来。罗楠一上场就带出了怒火:“熊熊的我心头烈火,把红胡子枭首,永销洋祸。教中人充塞如许多,到今朝争肯饶他?〔大家听者(杂)请先生发话〕(净作势唱介)这红须[多半是]粘上风魔[莫要叫他]一伙儿,妻小全活。”[4]875罗楠绑缚周之德,要杀。周之德大骂后,以一种正义者的姿态从容赴难。他唱道:“汝孤豚咋虎枉猖狂,[我吴髯]一死也流芳。抱铜章,[拖]墨绶就刑场。看魂归九阊,看魂归就阊,[只怕你]西安顽贼要精光。”[4]875结果,道台无奈,默许杀周,罗楠率众杀死周之德。四知县联合审讯罗楠,罗楠更加露出豪杰本色。他戴枷唱道:“努力报皇清,闹声高,[却生出]一场毛病!鄙人罗楠,生平自负侠气,代抱不平。就中靠之吃饭,已过半世。”[4]881结果,罗楠宁死不招,腿折尚且撑持,直到被逼无奈,以破碗自宫解脱。人到险境,他的台词却益发值得回味:
我罗楠,明明白白一个乖人,怎么忽然动起国家心思,一力仇洋。哪晓得端刚两个东西,有声没气,全不济事。俺以为杀了红胡,内中必然奖我杀了奸细,孰知被外人质问,倒反办起自家人来。昨日受了两顿夹棍,弄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我想招供也死,不招供也死,为今作计,还是自尽为妥。无奈这狱卒,将我辫子裤绳,一起都去,吊死可没有家伙。呵呵!是了!当日椒山先生,用破碗剜去腐肉,我亦照办,将破碗自加宫刑。去了这东西,血流不止,亦决然必死。丢了下头,保全上头,总强似身首异处。我如今,只有这个主意。[4]882
义和团首领自宫事,未见史料。可见,林纾是独立创造了罗楠这个人物形象,并赋予了这个人物忏悔者意识。罗楠自宫而亡故,全在于宣泄士绅集团的情绪,并不符合特定环境中特定人物的实情。林纾安排罗楠自宫的结局,旨在说明反洋教毫无出路的观念,不仅要人头落地,还要断子绝孙。这里可见,王朝易代之际,士绅集团风雨飘摇,担心国家,更忧心自身的身家性命和既得利益,其基本的感情和政治态度一直处于极度的失衡状态。
《蜀鹃啼传奇》属于历史剧,其故事的真实性含量很高,有史实依据。李伯元《庚子国变弹词》第十四回也说到同一件事,其中极端的反教派人物周之德和极端的拥教派人物吴德绣皆有其人。罗楠的形象虽说无史可查,但在《庚子国变弹词》所提到的“匪徒”中,也隐约涵盖了类似罗楠这样的人,只是未曾像《蜀鹃啼传奇》写得那样具体而鲜活。现引述李伯元《庚子国变弹词》如下,可作《蜀鹃啼传奇》的史料佐证:
浙东有个衢州府,遥隔钱塘六日程,附郭西安为首县,上承道府治黎民,龙游开化皆分县,还有江、常两座城,地处万山人狡猾,常多伏莽害生民。听说道,长毛洪逆留余种,伏击山中作叛民,引动斋匪不计数,乘机时出乱胡行。养痈遗患无人问,忽忽光阴二十春。(白)到了庚子夏天,适值北京王大臣纵庇拳民,誓灭洋教,五月二十五日,端王又下一道诏与各省督抚,叫他们招集义民,一齐动手。其时浙江巡抚姓刘名树堂,乃是个佐贰出身,到处走了门路,不上几年,官至巡抚,他奉了这道矫诏,随着亦附和端王,通饬下去。(唱)巡抚糊涂做事情,幸逢藩宪素精明,这人姓恽,常州籍,禀见之时说细因。无奈中丞私做主,文书加紧早通行,挽回无术空嗟叹,果然是,引动匪民祸乱生。(白)那些乱民得了这个信息,正是一个绝对好机会,遂乃先布谣言,以觇动静。(唱)匪徒谣诼闹纷纷,先夺江山一座城,聚得乱民无其数,大声呐喊把人惊。江山游击弃城走,无数刀枪资乱民,因此孤城来失陷,县官逃走杳无形。(白)同时常山县得了信息,合城文武官员,面面相觑,一筹莫展。都司杨某,先已不知去向,军械火药,悉数委之于贼。贼众得此,甚为顺手,一面杀人放火,恣意搜掠,一面聚集大股匪徒,向府城进发,而良民男妇老幼之逃难者,亦络绎于途。其时府城因得探报,知道江、常二县迭连失守,郡城匪徒亦思乘机启衅,因之府城各官,命将城门紧闭,弄得内外隔绝不通。(唱)难民匪众任纷纷,且说城中一段情。爵道鲍公年正少,乃翁本是大功臣,祖龄二字为官印,到任于今已数春。纨绔少年不更事,做官那有甚经纶?更兼太守洪思亮,也只好,时值承平作府尊。(白)不料那西安大令吴公德潇,虽是一个小小知县,却有安民的韬略,无奈屈于二人之下。(唱)百里花封一县尊,生平韬略在安民,自从捧檄来斯县,百弊销除百利生,因与劣绅多不洽,常叫他,暗中掣肘事难行。这时正值匪徒乱,便想于中生事情。(白)这时刚正端王矫诏通饬下来,一般绅衿得此消息,遂想借此为名,戕害洋人,率领匪徒,意图劫掠。(唱)匪徒骚扰好心惊,县令闻之不敢宁,况且江、常连失守,府城已闭四城门。如何城内添纷扰,外合从知里应成,倘有差池非小可,这般扰乱怎区分?(白)低头一想,身为知县,上有道府两宪,自己官卑职小,已不能由你做主,况且匪势日盛,官势益孤,弹压不听,诰诫不从,万想千思,无从布置,乃命打轿上道,以便请示遵行。(唱)一肩小轿出衙门,卤簿全无少带人,只有家丁一两个,相随徒步上街行。吴公轿内留心看,但见那,游手流民挤不清。那晓冤家偏路窄,有几个,劣绅眼内看分明。(白)全不想吴公一心为国,真是个正人君子,无奈这般狗头绅士,反恨他平时为人公正,不容他们鱼肉乡民,遂把这腔怨气,都结在吴公身上,刚要乘机报复。(唱)有甚冤仇海样深,狗头绅士竟胡行,轿中看见吴知县,好像深仇夙怨人。呼啸一声无赖集,挨挨挤挤后头跟,言三语四多无理,有意今朝起事情,愈聚流氓人愈众,一同到了道衙门。(白)当下吴知县刚正进得辕门,就有几个匪徒,拿手指着他的辕门,破口辱骂。(唱)吴公只做不知闻,无奈匪人闹不清,只得降舆亲解劝,那知拥挤不能行。匪徒一见吴知县,忽地来前一众人,不辨青红与白皂,公然大胆动蛮横。(白)合当有事,其时一班匪徒,见吴公下的轿来,其中有两个无赖,是曾经吴公办过的,一直衔恨在心,到了此时,竟是天不怕,地不怕,一拥而上。(唱)不顾他身是县尊,目无王法竟胡行,衣冠扯碎全无礼,拳足交加不用情,更有小刀随手带,浑身乱戳血淋淋,不消半个钟头久,一命呜呼已赴阴! (白)当时大众见县官已经杀死,都说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今天反了罢!(唱)已闯戕官大事情,乘机索性杀洋人,教堂相去无多路,教士其中好几人。数日已闻有变动,大家吓得战兢兢,这时正在无聊际,忽然间,哄进匪徒多少人。(白)那时堂中教士,一家老小,都住堂内,忽见进来多人,知道势头不妙,连忙躲避,已来不及,于是都死在乱刀之下。匪徒杀完了人,又放了一把火,把教堂烧得干干净净。这里,吴公的尸首,还是直挺挺地倒在道台辕门里面,一班匪人,仍是拥挤不散。等到吴公带来的人回到衙中报信,两位公子连忙赶到,亦被匪人杀死,后首幕友家丁,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一个不曾逃放得过。那吴公堂上尚有八旬老母,一门男丁,半死匪人之手,情形十分可惨,本城道府束手无策,衢州尚有总镇,手握重兵,亦复不来救应,而城守营周之德,复与绅士串通一气,纵令手下兵丁,与一班匪类表里为奸,以酿成此一番大祸。(唱)堂堂镇道太无能,闹出戕官大事情,显背约章戕教士,参官遣戍尽该应。文书雪片申详去,得罪邻邦了不成。[3]758-760
从李伯元《庚子国变弹词》中的这段描写可见,《蜀鹃啼传奇》中的周之德,用名相同,吴德绣则改为吴德潇。所不同者有三:第一,观念全变,李伯元对周之德深表憎恶,相反,对吴德潇则景仰有加。这是意识形态或妖魔化、神圣化的情感与立场决定的。林纾的立场则表现为对拳民的同情,以一种非悲愤的泛爱的观点看待这场风云动荡。第二,李伯元记事简略,以叙述语体描写了浙江教案。林纾则抓住教案中暴力主义的核心镜像,对反教人士的英雄气节也有所表现。第三,李伯元故意忽略了反教派人士的具体影像,而林纾则抓住底层民众的心态,并未简单地将乱民归结为匪徒,而是将其改造成了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尤其是他所塑造的罗楠,不仅具有传统的侠气,还是民间草莽英雄的代表。
三、暴力悲情戏的精神
《蜀鹃啼传奇》的艺术性值得肯定。全剧为悲剧,冲突激烈,同时,节奏感也很好。全剧高潮时段连续出现了凶险的暴力场面,揭示了悲剧的残酷性和血腥味。但是,林纾并未在血腥味中一味徘徊,而是穿插了大量带有江南隐逸情调的情节,尤其是首尾两场戏,弥漫着江南隐逸风尚。连书的唱词寓意深长:
撇下乡园去,来看两浙山。行踪落落谁拘管,碧澄澄觉得湖波暖,闪丝丝乍见葑芽短。镇日销磨吟琖,强把愁哭。争奈湖上春光垂晚。少年曾读五车书,雀箓鸡碑尽猎渔。老去西泠凭游览,时时来上藕香居。卑人连书,表字慰闾,东越人也。生平冷僻,提起做官两字,如同恶病来侵,说到交友一途,即便拼命无惜。[4]860
连书有六个朋友,分别是王薇庵、高媿室、林迪臣、周辛仲、王桢臣、寿伯茀,皆为高蹈不群的隐逸之士。剧本中的连书只是个过渡人物,在全剧中起不到重大作用,但在第二十出却仍然以隐士姿态出现。连书唱:“湖滨自缚柴,酒向斜阳买。诗客行藏,本在清凉界。〔汝看〕这葑泥逐渐开,尺鳞来,柳影深深免曝腮。吾生焉肯把贞方改?”[4]884温和幽雅的江南风情、逸士情趣,正好消解了周之德、罗楠、吴柳村以及众教士死亡的血腥气,形成了良好的戏曲环境和戏曲氛围。
其次,人物鲜活,有现实感。戏曲除了第一出《云约》中的连书和他的六个朋友以及第十七出《鞫囚》中的四知县而外,都属于有血有肉的人物。尤其是罗楠、周之德、吴柳村这三个人物形象,都基本上折射出了时代风云际会时期个性特立独出人物的影子。罗楠的侠气,周之德的硬气,吴柳村的怨气,都很有典型性。
再次,《蜀鹃啼传奇》的唱词精致,不仅有文人习气,且有个性设计,具备相当高的艺术欣赏价值。除了全剧的隐逸情调外,每个人物的唱词皆有个性,展示了剧作家林纾超强的想象力。这里举出第十八出《罗阉》中罗楠在自宫前的唱词作参照:“严刑怎耐,醒惊魂泪眼双揩。是前生孽果应该,阴错合,巧安排,何期全局须臾败,何期全局须臾败?”[4]882林纾塑造此人用心良苦。罗楠自宫,本不符合历史的真实性,却符合戏曲的真实性,因为林纾需要这样的人用这样的方法结束生命。于是,林纾便只能在符合剧情的前提下,为罗楠这个人物设计出最佳的剧场效果。罗楠自宫,其心理是极为复杂的。他身为豪侠人士,不便身首异处而死,只好以自宫结束生命,符合自尽的选择。男子自宫虽然有汉朝司马迁的榜样,有其值得同情的地方,但在民间价值天平上,自宫是低贱与怯懦、疯癫与龌龊的象征。林纾在这里巧妙地宣泄了他对义和团的仇恨,将一代义士的罗楠,塑造成了可怜的自宫于众、自裁辞世的可怜虫。罗楠在自宫前的唱词,同样显示了他对义和团败灭大局的绝望之情。罗楠的自宫而亡,并不属于无可奈何的必然选择,而仅仅出于剧作家泄愤的需求。林纾在这里也同样流露出了一股无奈之情。林纾的无奈情绪尽管是同情教会派的,但这段唱词里的悲凉之气,仍有很强的感染力。
第四,《蜀鹃啼传奇》的情节以奇异见长。戏曲情节有尚奇贵异的传统,尤以传奇为甚。《蜀鹃啼传奇》有西湖胜境,更有刑场屠戮;有乡野团拜,还有集团戕害。胜负双方都不服从命运的安排,情节跌宕起伏,符合传奇规制。
最后,剧本的结构十分紧凑。全剧二十出,以连书的入场开始,又以连书的退场结束,归隐之气贯穿始终,首尾呼应,关联紧密,终将腥风血雨的暴力事变掩抑在烟雨江南的一片渔舟晚唱之中。
《蜀鹃啼传奇》以浙江教案为题材,以民教冲突为核心,又以士绅旨趣为美学旨归,结构出一部哀婉清丽、凄艳悲怆的晚清生活图景,其纯正的士绅审美趣味,点滴呈现于全剧。剧作以苍郁淡雅风格反映剧烈激情冲突,化腥风血雨为江天晚霞情境,融刚为柔,寓烈于雅,且仅用举重若轻之笔,顺畅流丽之法,则弥足珍贵。
[1] 吴永.庚子西狩丛谈[G]//中国史学会.义和团(第三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
[2]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组.义和团史料(下)[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3] 李伯元.庚子国变弹词[G]//阿英.庚子事变文学集(下).北京:中华书局,1959.
[4] 林纾.蜀鹃啼传奇[G]//阿英.庚子事变文学集(下).北京:中华书局,1959.
1672-2035(2011)04-009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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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08
路云亭(1967-),男,山西长治人,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在站博士后。
【责任编辑 张 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