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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与他者的困域
——《麦田里的守望者》与《钟形罩》的比较解读

2011-08-15肖海鸥

关键词:麦田里的守望者塞林格普拉斯

肖海鸥

(中国美术学院 艺术现象学研究中心, 浙江 杭州 310002)

自我与他者的困域
——《麦田里的守望者》与《钟形罩》的比较解读

肖海鸥

(中国美术学院 艺术现象学研究中心, 浙江 杭州 310002)

《麦田里的守望者》与《钟形罩》同属成长小说,小说中的主人公都陷于“自我/他者”两极关系失衡的困境。尽管主题相同,两位作者却是从截然相反的方向逼近这一人格成长难题的。塞林格笔下的霍尔顿困于自我一极,普拉斯笔下的埃丝特困于他者一极。比较与探讨两部小说在同一主题上的不同处理方式,并联系两位作者各自极端的人生选择,对思考人在“自我与他者”二元性关系中发展自身这一命题具有启示意义。

麦田里的守望者;钟形罩;自我;他者

一、自我与他者两极间的求索

被誉为“自埃米丽·迪金森以来美国最重要的女诗人”的普拉斯(Sylvia Plath)一直想要写一部长篇小说,于是在“具备了一些经验,也已然成熟的年纪”,她创作了《钟形罩》。[1]167-1721963年,在自杀前的一个月,普拉斯以笔名维多利亚·卢卡斯出版了这部小说。小说描写的是一个名叫埃丝特·格林伍德的女孩对自己十九岁那年夏天精神崩溃经历的回忆。在这部自传体小说里,普拉斯将自身“一段幻灭的时日——其黑暗只有人类思想的炼狱可比——象征性的死亡、令人麻木的休克治疗,以及此后缓慢而痛苦的身体和心理的重生”写了出来,她说“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从过去释放出来”。①特德·休斯说:“普拉斯野心勃勃想要写一部小说,能够展现她早期日记中最重要也最令人苦恼的主题。尽管普拉斯对自己的诗作自视甚高,那些诗歌也的确出色地反映了她混乱迷狂的内心生活。但她仍然觉得它们既没有涵盖其全部精神世界,也没有让她得到充分释放。普拉斯的《钟形罩》是为治愈自己灵魂创伤而写的。”—— Ted Hughes,On Sylvia Plath,Raritan,vol.14,no.4(Fall 1994).

国内外但凡提到《钟形罩》的文章,都会说它是“塞林格式的女性小说”,是“写给女性读者的《麦田里的守望者》”。[2]241然而,“塞林格式”到底意味着什么?两部小说又在何种程度上相似?

1951年塞林格(Jerome David Salinger)出版了《麦田里的守望者》。这部令“整个五十年代的美国人为之倾倒”的小说讲述的是十六岁男孩霍尔顿·考菲尔德逃离学校游荡纽约的三天经历。这个孤独愤世少年的满纸嘲讽俘获了无数年轻的心。因为塞林格借他写出了我们都曾有过的成长之痛。

毋庸置疑,《麦田里的守望者》和《钟形罩》有着共同的成长主题。两部小说讲述的都是初入社会的年轻人如何寻找自己人生定位的故事。这也是评论界将二者相提并论的缘由。《麦田里的守望者》与《钟形罩》都没有波澜壮阔冒险刺激的故事情节。两部小说都在人物心理上浓墨重彩,情节的戏剧感系于主人公的激烈交战的意识领域,情节突转体现在人物性格的变化上。两位主人公的成长困境不在于外部力量的胁迫,而源于其内部的冲突,确切地说是在自我与他者的交界处。

但为现有研究所忽略的是,虽然有着相同的焦点,《麦田里的守望者》与《钟形罩》却是从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逼近和索解“自我与他者”的人格成长难题的。两部小说的主人公霍尔顿与埃丝特都是陷入“单向度发展”的人,不过各自的方向不同。霍尔顿厌恶对抗他人而使自己陷于孤立;埃丝特顺从他人意愿期望而疏远迷失了自我。

克尔凯郭尔曾在《致死的疾病》中写道:“人是精神。什么是精神?精神是自我。自我是什么?”他认为,“自我”是一种关系,是其自身与他者的关系。对于“健全”的人格来说,自我与他者是一种微妙的平衡关系,偏于任何一边,都会导致“错误关系”,而“绝望”正是产生于这种错误关系。[3]《麦田里的守望者》与《钟形罩》里主人公成长困境的实质就是自我与他人关系的错误,前者偏离开了他者一极,后者偏离开了自我一极。霍尔顿和埃丝特都“无法发展出正常的自我意识,无法正视自己及他人的现实性、生动性、意志自由和身份,不能与他人保持正常的联系和独立”,因而深陷于“存在性不安”。[4]64

二、困于自我极域的霍尔顿:逆众而孤独

《麦田里的守望者》中主人公霍尔顿有两大明显的性格特征:愤世和孤独。“假模假式”是霍尔顿最常用的词,在全书共出现四十三次,“孤独”、“寂寞”等词则出现了三十多次。愤世、孤独垄断了他的全部判断和感受,并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致使霍尔顿在拒斥他人和渴望他人间来回碰壁,痛苦不堪却又找不到出口。

实际上,霍尔顿嘲讽拒斥的伪善,其中固然有确实可恶的,但大多数是“见到你真高兴”一类的“虚伪”。可生活于社会中,就没有人是不带“伪装”的。荣格把这叫做人格面具(persona),是“一个人公开展示的一面,其目的是在于给人一个很好的印象以便得到社会的承认。人格面具对于人的生存来说是十分必须的,因为它保证我们能够与他人,甚至与那些我们并不喜欢的人和睦相处,它是社会生活和公共生活的基础”[5]32。这几乎是所有心理学家的共识。按恩斯特·贝克尔的说法,人依靠着必不可少的、基本的“欺骗”而生存,人格面具是焦虑防御战术,个人通过它去赢得现成的认可,去平息他人的不满和怒气,达到双方的一致,以此维持自己在社会中的生存。[6]66

那么对于否定人格面具,处处排斥他人的霍尔顿来说,如何在这样一个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里生活?霍尔顿为自己找了一个“浪漫”的答案——斩断和他人的一切往来,寻一处远离尘嚣的地方,忘却他人。就像《漫步遐想录》中的卢梭:“既然我只有在自己身上找到安慰、希望和安宁,我就只能并且只愿意关注自己。”霍尔顿幻想并决定到西部去,在那里没有人认识他,可以装作又聋又哑,再也不必同任何人进行愚蠢而无用的交谈,在加油站找份工作,用挣来的钱在树林边造一座小屋,终身住在里面,找一个同样又聋又哑的美丽姑娘结婚。

在自我与他人间筑起强大藩篱的霍尔顿,无法实现与人的顺利交往,唯有深陷孤独的泥潭,但可怖的孤独又令他热烈地渴望着人群的温暖。他一直想打电话给自己钟情的女孩琼,却从未付诸实践。因为他担心琼是否一如从前,他下意识地避免与她见面,也避免与她电话联系,试图以此保留她在自己心目中原有的形象。他拒绝接受(或说不敢接受)真实生活中的人。在真正与人相处时,霍尔顿总是发现对方的可厌可恨,以顽主式的口吻嘲弄对抗别人。而在对抗他人的同时,别人也拒绝了他:学校将他开除(这已经是第四所了),为喜欢的女孩和室友打架却被打得满脸血污;悻悻地来到纽约,寻求与女性的交往,但遇见的每个女孩都舍他而去。

霍尔顿的孤独是人群中的孤独,这种孤独不是由客观环境的隔离造成的,而是精神上、心理上的隔离所致。他造了一堵无形的墙将自己与别人隔离开,于是他始终只能在社会的围墙外游荡而不能与他人融合。霍尔顿不能自觉地接受事实的本来面目,他只生活于自己的意愿之中。

但他所要求的“无压抑的生活”是不可能的,那只是一个对“完全摆脱了内在约束和外部权威的乌托邦”的幻想,因为“我们的一切意义都是从外部、从与他人的交往中筑入我们内部的。这是我们的自我的根源”[6]54。这是人的形成方式的本质。正如生存论心理学家莱恩(R.D.Laing)所言:“如果一个人不是二维的,如果他不具有二维的身份——这身份是为他人之身份与为自己之身份相结合的产物;如果他不能既主观地生存同时又客观地生存,而是只有一个主观身份,一个为自己之身份,那么,他不可能是现实的。”[4]92

三、困于他者极域的埃丝特:趋众而迷失

如果说霍尔顿是逆众而孤独,那么《钟形罩》里的埃丝特则是趋众而迷失。钟形罩是埃丝特在男友巴迪就读的医学院中见到的巨大钟形玻璃罐子,罐子里面盛放着死于母腹的胎儿标本。埃丝特觉得自己就“坐在这样的钟形玻璃罩底,在自己吐出来的酸腐空气中煎熬”。[2]157罩困住埃丝特的实际上是他人的意志与期望,及交缠其中的男权力量。埃丝特顺从着它们以避免不快的冲突,但冲突并没有被规避掉,反而是被引入到她的内心与人格中,致使她精神崩溃。

小说里埃丝特十九岁那年的经历与她对之前在女子学院生活的回忆印象式地拼贴在一起。随着现实与过去交织叙事的深入,一个事实愈发清晰显现:埃丝特总是扮演着他人想要她扮演的角色,并且她总是不自觉地用他者的目光打量自己,站在他者的立场上,设想自己在他者心目中的形象。小说一开始,她就是这样意识到她的自我的:“人人都会以为我这回是出尽风头了。瞧瞧,他们会这么说……”[2]2可见,埃丝特自身犹如一个精巧的设计,一个空壳,里面填充着他人的意愿、期望和看法。

与霍尔顿拒绝接受人格面具相反,埃丝特形成了过分强大的人格面具。过分膨胀的人格面具使人逐渐与自己的天性相异化而生活在一种紧张的状态中。为了适应某种要求,为了满足他人对自己的期望(或想象的他人的意愿和期望),个体形成了“假自我”而与真正自我疏离,乃至失落。

于是,个体自身的意愿收缩到内自我(innerself)中,“对于这个内自我来说,一切事情在想象中都是可能的,但在现实中都是不可能的”。[4]103当男友巴迪得意洋洋地告诉埃丝特,她所挚爱的诗歌只是“一粒尘土”时,埃丝特心中愤慨但却只是呆看着他,并唯唯诺诺地应和“也许是吧”。可是在这之后:“我花了很多时间与巴迪·威拉德进行想象中的谈话。……这些想象中的对话通常会重复我和巴迪实际有过的对话的开头部分,只是结束时我不再傻坐在那儿,而是尖锐地反驳他。我想象……正当他顾盼自得时,我就说:你解剖的尸体才是尘土。你以为你在治疗的病人才是尘土。他们才是尘土的尘土。我看一首好诗比一百个那样的人加起来还要长命得多。”[2]53

埃丝特只能在想象中反驳着别人,在现实中,她用“假自我”逃避自己的看法和意愿。为了与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或想象的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保持一致,假自我慢慢变成“真的”了。直到“那天上午,杰·西揭下了我的面具,我感到我对自己的所有令人不快的怀疑现在都一一落到实处,我没法再掩饰下去了。”[2]30杰·西问她毕业后打算做什么,她居然答不知道。“听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我大为震惊,因为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我说的是实话。我看出来了,就好像有一个人老在你家门口晃来晃去,晃了几年以后,突然走到你跟前自我介绍说是你生父,而且他看起来真和你相貌酷似,于是你看出来他真是你生父,而那个你从小叫到大的父亲其实是个冒牌货。”[2]31

埃丝特就这样在他者的意愿与期望中亦步亦趋,正如卡伦·霍尔奈所分析的,趋众者的自尊随着他人的赞同或非难以及对其有无感情而起落,他人的批评、回绝或遗弃对她都意味着灾难。[7]16在纽约与男人交往而遭受的凌辱,与回家后接到写作研习班的拒绝信,犹如导火索引爆了埃丝特,她认定了自己将一事无成,她不再相信自己所走的人生道路有什么意义,生命还有什么持续的价值:“我看见我一生的岁月好似竖在路边的电话线杆,电线将它们串联在一起。我数一、二、三……直数到第十九根电话线杆子,然后电话线便悬吊在空中,虽然我尽力往远处瞧,第十九根电线杆之外却一根杆子也看不见。”[2]117

四、结语

人每时每刻都置身于自身本性与他人规范这样两条界线之间,这一情况决定着人在世界中的位置,这就是我们的存在结构。[8]15《麦田里的守望者》与《钟形罩》正是描写了年轻人如何在这两条界线间跌撞磕碰,寻找着自己的位置。

塞林格与普拉斯分别将自己的主人公置于“自我∕他者”界域的两个边缘。从这样的设置反观两位作者自身的经历和选择,让人不禁感叹,自我与他者间张开的不止是少年人的网罟,而是所有人终其一生都将会面临的困域。

塞林格用十年时间写作了《麦田里的守望者》,小说的出版使他一夜成名,之后他飞快地远离了尘嚣避开了世人。直到死前,塞林格一直过着其笔下霍尔顿曾经幻想的隐居生活。而普拉斯,在三十一岁那年,“钟形罩”真的如小说中埃丝特担忧的那样落了下来。1963年2月,伦敦极冷极湿的冬天,在大雪中的清晨普拉斯在两个孩子卧室的门上塞上湿布条,贴上胶带,自己跪在冰凉的地上,把头搁在烤箱垫板上打开煤气,结束了生命。

为了欢享真正的自由,我们就必须打破与外界他人的联结吗?并非所有的联结都是锁链。正如雅斯贝尔斯所批评的,“退回到心灵独立的自由境界”实际上是空寂而僵硬的。因为孤绝的心灵是贫乏的,它依赖于被置入的内容。另一方面生活又常常把我们引入各种标准之中,何为成功、何为时宜,早已有了定规;我们在这框架中行事,在力争前进中渐渐将自己的内在本真掩盖或者忘却。我们成了纯粹外部的人,对于自我,总是默认接受而不质疑。

固然,我之所以为我,凝结在他人看待我的目光中,成像在他人身上映射出我的形象里。但从另一方面说,自我也像是战场,因为他人同时也是我们的敌人,他们的存在使自我的存在经常处于危险境地,并且一直在对抗着自我的独特之处。所以我们的内心充满了奇特的自尊与自卑。人的在世就是这样一个依存性的、与他人共在的状态。“他人的存在不但永远是无选择的给定条件,而且是每个人所必需的存在∕生活条件,他人是任何人获得幸福的必要条件,但他人同时也是破坏任何人幸福的原因。”[9]125这听上去是可恼的悖论,但是人的确是以二元性的方式发展自己的,在自我与他人之间,在灵魂与躯体之间,在有限与无限之间。

[1] Peter Orred,The Poet Speaks:Interview with Contemporary Poets[M].London:Routledge&K.Paul,1966.

[2] 西尔维亚·普拉斯.钟形罩[M].杨靖,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

[3] 克尔凯郭尔.致死的疾病[M].张祥龙,译.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7.

[4] 莱恩.分裂的自我——对健全与疯狂的生存论研究[M].林和生,侯东民,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

[5] 霍尔.荣格心理学入门[M].冯川,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6] 恩斯特·贝克尔.拒斥死亡[M].林和生,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

[7] 卡伦·霍尔奈.我们的内心冲突[M].王轶梅,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

[8] 格奥尔格·西美尔.生命直观[M].刁承俊,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9] 赵汀阳.论可能生活[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 冯自变】

The Dilemma between Self and Others—Comparison between“The Catchers in the Rye”and“The Bell Jar”

XIAO Hai-ou
(School of Art and Humanities,China Academy of Art,Hangzhou 310002,China)

The“Catchers in the Rye”and“The Bell Jar”are both initiation stories,whose characters both fall into the dilemma of unbalanced bipolar relationships.Although with the same topic,the two writers approached the problem of personality growing from opposite directions.Holton in Salinger's story is stranded on the Self-pole,whereas Esther in Sylvia's story on Others-pole.To compare and explore the different modes of process on the same subject by the two novels,and with the consideration of the extreme life choices by the two writers,it is of enlightenment significance for the topic of self develop in the relations of duality in the thinking of man in“Self and Others”.

“The Catchers in the Rye”;“The Bell Jar”;self;others

2011-01-18

肖海鸥(1983-),女,浙江温州人,中国美术学院艺术现象学研究中心在读博士。

1672-2035(2011)02-0115-04

I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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