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中国现代爱情诗

刘安详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12)

鲁迅与中国现代爱情诗

刘安详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12)

鲁迅是中国现代爱情诗的拓荒者，他于1918年5月在《新青年》发表了新诗《爱之神》。1919年4月又在《新青年》发表了新诗《他》，这首诗标志着现代爱情诗的成熟与完美，是奠基之作。鲁迅还提倡并保护爱情诗创作，他不仅鼓励、指导“湖畔”诗社年轻的爱情诗人汪静之写爱情诗，而且当封建顽固者攻击、抵制甚至扬言封杀汪静之时，他挺身而出发表反击文章为汪静之辩诬，并当面鼓励汪静之要勇敢地写爱情诗，因为青年有写恋爱诗的权利。年轻的汪静之在处境最困难时受到鲁迅的支持与保护，又积极投入爱情诗写作中去。

鲁迅;爱情诗;开拓;提倡;保护

1918年5月，鲁迅第一次以“鲁迅”为笔名在《新青年》月刊四卷五号发表了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同时以“唐俟”为笔名发表《梦》、《爱之神》和《桃花》三首新诗，其中《爱之神》一首是中国现代爱情诗的拓荒之作。这首诗鼓励青年要敢于摆脱封建婚姻制度的束缚，做自己命运的主人，虽然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曾经说过：“中国缺少情诗，有的只是‘忆内’‘寄内’，或曲喻隐指之作;坦率地告白恋爱者绝少，为爱情而歌咏爱情的更是没有，这时期新诗做到了‘告白’的第一步。《尝试集》的《应该》最有影响，可是一半的趣味怕在文字的缴绕上。康白情氏《窗外》却好。但真正专心致志做情诗的，是‘湖畔’的四个年轻人，他们那时候差不多可以说生活在诗里。”［1］4

胡适的《应该》写于1919年3月。康白情的《窗外》写于1919年2月，而“湖畔”诗社四个年轻人1921年才开始写情诗，他们都在鲁迅之后。司马长风先生在出版于香港的《中国新文学史》中则认为刘半农的《叫我如何不想她》“是第一首情诗，这是中国传统诗词中最缺乏的作品，它在体例和内容上都是有高度的独创性”。“‘她’字是刘半农创立的，这首诗最先使用她字，在文学史上是值得纪念的一首诗。”［2］91

刘半农首创“她”字，并最先用于爱情诗中，功不可没，因为自从有了这个“她”字，爱情诗和一切抒发情爱的文学作品增添了无限光彩和美意，但是刘半农的这首诗写于1920年9月。

鲁迅的《爱之神》不仅是最早发表的现代爱情诗，而且就其诗情和诗美来说都远远超过了其他几位诗人后来发表的早期爱情诗，所以具有开拓意义。当时正是中国社会思想观念剧烈变革的关键时刻。新文化运动风起云涌，文学革命方兴未艾，“人性解放”、“个性自由”、“砸烂封建枷锁”的呼声唤醒了年轻一代的觉悟。《爱之神》这首诗表明了鲁迅对命运的否定，对封建礼教的背叛，他发出的是“生的颤动，灵的喊叫”，是时代的强音。这首诗在形式上“完全摆脱旧镣铐”，体现了诗体大解放。正因为如此，所以距《爱之神》发表六十多年之后，原“湖畔”诗社诗人之一的汪静之先生回忆起当年这首诗对他的影响和启迪时说：“《爱之神》……一读懂就很有味了。这首《爱之神》就成了早期新诗中我最爱的一首。我因为喜欢《爱之神》这首诗，又因为《蕙的风》(汪静之诗集——笔者注)里面爱情诗较多，所以在《蕙的风》印刷期间，就请应修人(“湖畔”诗社诗人之一——笔者注)的朋友令涛同志画一幅爱神作为《蕙的风》的封面”［3］202-203。

1919年1月15日《新青年》第六卷一号上，鲁迅以“唐俟”为笔名发表了《随感录·四十》，它是针对一位不相识的少年寄给他的一首以“爱情”为题的新诗所发的感慨。原诗控诉了封建婚姻制度的罪恶。鲁迅在文中写道：

诗的好歹，意思的深浅，姑且勿论;但我说，这是血的蒸气，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

爱情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中国的男女大抵一对或一群——一男多女——的住着，不知道有谁知道。

但从前没有听到苦闷的叫声。即使苦闷，一叫便错，少的老的，一齐摇头，一齐痛骂。

然而无爱情结婚的恶结果，却连续不断的进行。……可是东方发白，人类向各民族所要的是“人”——自然也是“人之子”——我们所有的是单是人之子，是儿媳妇与儿媳之夫，不能献出于人类之前。

可是魔鬼手上，终有漏光的处所，掩不住光明：人之子醒了;他知道了人类间应有爱情;知道了从前一班少的老的所犯的罪恶;于是起了苦闷，张口发出这叫声。

但在女性一方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

做一世牺牲，是万分可怕的事;但血液究竟干净，声音究竟醒而且真。

我们能够大叫，是黄莺便黄莺般叫;是鸱枭便鸱枭般叫。我们还要叫出没有爱的悲哀，叫出无所可爱的悲哀。……我们要叫到旧账勾销的时候。

旧账如何勾销?我说，“完全解放了我们的孩子!”［4］124

1919年4月，正当五四新文化运动爆发前夕，人之子醒悟了，知道人类间应有爱情，第一批现代爱情诗相继出现。鲁迅在《新青年》六卷四号以“唐俟”为笔名发表了又一首爱情诗《他》，这首情诗标志着中国现代爱情诗的成熟与完美。诗中的“他”系指女性，但当时“她”字尚未出现，仍以“他”代替。鲁迅在诗中继承了我国古代诗词中以香花鲜草作意象的传统，并以象征的手法抒发了主人公对爱恋中的“他”(她)从夏到秋直至冬雪严寒时的痴迷追求和失望之后的怅惘与苦闷之情。这首现代情诗和《诗经·秦风》中的《蒹葭》有异曲同工之妙。

鲁迅不仅是中国现代爱情诗的开拓者和奠基者，而且还是提倡者和保护者，是“莳花的园丁”。汪静之先生回忆说：“读懂《爱之神》之后，我就写信给鲁迅，附了学写的新诗请他指教。查一九二一年六月十三日，《鲁迅日记》载有‘上午寄汪静之信’。……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三日有‘下午寄汪静之信’。这都是鲁迅寄回诗稿的回信。后来我又寄过两三次诗请鲁迅指教。鲁迅寄回给我的诗稿上有不少诗改过两三字。……鲁迅有一次给我的信里说：‘情感自然流露，天真而清新，是天籁，不是硬做出来的。然而颇幼稚，宜读拜伦，雪莱，海涅之诗，以助成长。’这几句对《蕙的风》原稿的评语和指教，给了我深刻的印象，我感激知音之深，有时想起就要默念，所以记得清楚。其他几次信中的话，有鼓励的，有指出缺点的，有谈新诗问题的。……为什么我写的新诗中爱情诗比较多呢?主要是我交女朋友的生活的反映;其次，鲁迅最初看见我寄给他的诗稿中的爱情诗，就加以鼓励，增加了我的兴趣和信心，也有很大的关系;更其次，当时正是反封建礼教，提倡自由恋爱的时候。”［3］205

1922年汪静之的新诗集《蕙的风》出版后，封建礼教顽固者发表评论文章攻击其中的爱情诗是和《金瓶梅》一样“堕落轻薄”的作品，是“变相的提倡淫业”，“有不道德的嫌疑”，“应当严格取缔”，还说：“我对于悲哀的青年的不可思议的泪已盈眶了”。鲁迅立即发表了《反对“含泪”的批评家》一文给以反击，他指出：“我以为中国之所谓道德家的神经，自古以来，未免过敏而又过敏了，看见一句‘意中人’，便即想到《金瓶梅》，看见一个‘瞟’字，便即穿凿到别的事情上去，然而一切青年的心，却未必如此不净!”“批评文艺万不能以眼泪的多少来定是非。文艺界可以收到创作家的眼泪，而沾了批评家的眼泪却是污点”［4］152。

当时鲁迅是著名的新文学家，而汪静之还是一个中学生，刚刚开始学写新诗。他回忆当时的遭遇说：“我回想起《蕙的风》出版时的情况：当时顽固派攻击我，革命阵营里也曾有共产党员写了反对恋爱诗的文章，不过不是指名骂谁，而是从原则上骂恋爱诗。我想如果鲁迅、周作人没有支持我写恋爱诗，左派也可能指名骂我的，我就有受到左右夹攻的危险，我可能被骂得一世抬不起头来”［3］206。

鲁迅提倡和保护爱情诗创作，支持并鼓励青年诗人写爱情诗，在复古逆流甚嚣尘上之时挺身而出，及时而又有力地回击了封建顽固派对爱情诗的恶毒攻击。汪静之深感鲁迅对他的支持和保护之恩，以至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为了表示敬意和感谢，1925年8月26日汪静之和另外两个青年诗友登门拜见鲁迅，受到亲切热情接待，谈话中鲁迅对爱情诗发表了精辟见解。他说：“反对封建礼教，必须提倡自由恋爱。人天生有爱情，有爱情就有恋爱诗。《诗经》的《国风》，《子夜歌》等民间歌谣里，有很多恋爱诗，恋爱诗是禁不绝的。‘关关雎鸠’是大鹫鸟唱恋爱诗，两个黄鹂鸣翠柳，是黄莺鸟唱恋爱诗。鸟用婉转的歌声求爱，为什么诗人不能用恋爱诗求爱?道学家越仇恨恋爱诗，越要勇敢地大唱恋爱诗，让他们去恨!”

鲁迅最后说：“你那首‘一步一回头瞟我意中人’的诗，接着还说什么‘胆寒’，一个反封建的恋爱诗人，还不够大胆，可见封建礼教在人的脑子里是根深蒂固的。青年人有写恋爱诗的权利，你是放情地唱恋爱诗的人，《蕙的风》出版后，怎么就不唱了?”［3］208在鲁迅及时保护和热情鼓励之下，汪静之更加放情地写恋爱诗，不久之后他的第二部诗集《寂寞的国》出版了。今天爱情诗这株在百花争芳斗艳的诗苑中独放异彩的俏丽鲜花迎风盛开的时候，我们不能忘记当初在杂芜的莽原中的拓荒者和蓓蕾初绽时为挡住狂风恶雨的摧残而披荆斩棘翼蔽幼苗的莳花者。

(本文为纪念鲁迅诞辰一百三十周年而作)

［1］ 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G］.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

［2］ 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上卷)［M］.香港：香港昭明出版社，1980.

［3］ 汪静之.鲁迅——莳花的园丁［G］//鲁迅诞辰百年纪念集.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

［4］ 鲁迅.鲁迅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责任编辑 冯自变】

2011-01-20

刘安详(1934-)，男，江苏邳州人，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1672-2035(2011)02-009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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