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经》看先民的焦虑意识
2011-08-15上官文坤
上官文坤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 浙江 温州 325035)
从《诗经》看先民的焦虑意识
上官文坤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 浙江 温州 325035)
文学即人学,《诗经》不仅是中华先民的“生活史”,更是其“心灵史”。以《诗经》中“哀”、“忧”等字作为切入点,以保罗·蒂利希的“焦虑论”作为理论工具,反观《诗经》文本,与先民生活多有契合。只要个体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的非存在时都会产生焦虑感,故以此作为理论来阐释先民“焦虑”的生命意识。在《诗经》的世界中,我们可以看到先民对生存之困顿、意义之虚无的感慨以及对道德的忧虑。
诗经;焦虑;先民
自周作人提出“文学即人学”的命题后,生命问题逐渐成为人文学科的一个研究热点。钱志熙先生认为,从生命角度研究文学,是对“文学是人学”这一思想的深化和具体化,是一个可取的思路。一切文学活动都体现了“生命”主题,作家在文学作品中无不试图表达出人类的生命观念、生命意识以及生命情绪等。[1]追本溯源,这种文学观念古已有之。《诗大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尚书·舜典》亦云:“诗永志,歌永言。”《礼记·乐记》:“诗言其志也,歌咏其言也,舞动其容也。”这些都说明了诗歌创作是以作者的内心活动为起点的,反映了先民的生命意识。如钱穆先生说的:“凡中国文学最高作品,即是其作者之一部生活史,亦可谓是一部作者之心灵史。此即作者之最高人生艺术。”[2]249一个时代的生命观念必是那个时代种种文学及艺术的主题和灵魂,仅就《诗经》而论,三百篇歌诗浑然一体,不仅是中华先民的“生活史”,更是其“心灵史”。
细读《诗经》,散章碎影,处处可见先民焦虑的身影。“焦虑”一词本是西方文论术语,然而可以援引蒂利希的“焦虑”理论来反思《诗经》的世界。因为焦虑感的存在并不因东西方而有差异,人只要活着面对生命时,在精神上必然会遭遇此状态。反观《诗经》文本,与先民生活多有契合。无常变幻且难以掌控的世界,生与死的直接呈现,面对死亡而生的焦虑之感,四海皆然。
所谓焦虑,蒂利希对其判言是:“焦虑是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一个存在者能意识到它自己可能有的非存在,焦虑是从存在的角度对非存在的认识”[3]29。诗文创作都是诗人有意识而为的产物,都是他们“意识到他自己可能有的非存在”,都是先民以其自身的才智、世界经验的理解,经过种种反思得来的人生观、世界观。因此,先民生活所面对的各种困顿都会使人产生焦虑,在《诗经》的世界中,我们可以看到先民对生存之困顿、意义之虚无的感慨以及对道德的忧虑。
当我们用《诗经》中常见的情绪用词来检视诗文所呈现的情绪反应时,诗人面对不同的外在环境时,在诗文中呈现出来的即是一种“焦虑”。兹以“忧”、“恐”、“惧”、“哀”等词为例,检索结果如下:
《诗经》中使用“恐”、“惧”的诗篇只有两首,分别是《邶风·谷风》、《小雅·谷风》,且《小雅·谷风》更是将“恐”、“惧”连用。
至于“哀”字在《诗经》中共有14处:《国风》中的《豳风·破斧》;《小雅》中的《采薇》、《鸿雁》、《正月》、《十月之交》、《雨无正》、《小旻》、《小宛》、《蓼莪》、《大东》、《四月》、《何草不黄》;《大雅》中的《桑柔》、《召旻》。
在《诗经》中直接提到“忧”字的诗文共有38例,如下:《国风》中的《召南·草虫》、《邶风·柏舟》、《邶风·绿衣》、《邶风·击鼓》、《邶风·泉水》、《邶风·北门》、《鄘风·载驰》、《卫风·竹竿》、《卫风·有狐》、《王风·黍离》、《王风·兔爰》、《魏风·园有桃》、《唐风·蟋蟀》、《唐风·扬之水》、《秦风·晨风》、《桧风·羔裘》、《曹风·蜉蝣》;《小雅》中的《采薇》、《出车》、《杕杜》、《沔水》、《节南山》、《正月》、《十月之交》、《小宛》、《小弁》、《北山》、《无将大车》、《小明》、《鼓钟》、《頍弁》、《角弓》、《苕之华》;《大雅》中的《民劳》、《板》、《桑柔》、《云汉》、《瞻卬》。
一、生存之困顿
蒂利希将焦虑分为三大类型,其一是对命运和死亡的焦虑。他说:“对命运和死亡的焦虑是最基本、最普遍而不可避免的焦虑。因为威胁人的本体上的自我肯定,不仅有死亡的绝对威胁,而且也有命运的相对威胁。……对于这一大焦虑来说,‘命运’一词所强调的是它们的一个共同因素:它们的偶然性、不可预见性以及不可能显示其意义和目的的性质。”[3]44蒂利希又说:“对死亡的焦虑是永恒的地平线,对命运的焦虑就是在这条地平线起作用的。”[3]44死亡对人类的影响是直接的,永不消失,这也是人类焦虑的主要来源,于命运之所相对的焦虑,就是因为“没有死亡伫立其后,命运就不会产生出不可逃避的焦虑。”[3]45在蒂利希看来,于命运因不可预见而茫然,于死亡因不可避免而咨嗟,因此,命运和死亡的焦虑,是对人生存最直接的威胁。这相对于《诗经》文本中表现为忧生之嗟和忧贫之怨。
对死亡的焦虑,代表着先民生命意识的自觉,他们在个体生命的有限和宇宙世界的无穷的巨大落差中,常常发出人生短暂的慨叹。生是偶然的,是无法选择的;死是必然的,是必须面对的。随着对时空认识的不断深化,人们意识到个体生命的有限和个体生存空间的渺小,一旦被某种诱因触动,“忧生之嗟”便会悲从中来不能自抑。《曹风·蜉蝣》便是直接以蜉蝣朝生暮死来感叹人生短暂。《诗集传》曰:“蜉蝣,渠略也。言蜉蝣之羽翼,犹衣裳之楚楚可爱也。然其朝生暮死、不能久存,故我心忧之。”[4]87蜉蝣华丽的外表与短暂的生命构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用拟人化的手法形容蜉蝣羽翼之美,但是,美丽的外表却只有短暂的生命。相比较而言,人类的寿命虽长于蜉蝣,华美的服饰也不输于蜉蝣的羽翼,如马瑞辰所言:“盖诗人不忍言人之似蜉蝣,故转言蜉蝣之羽翼有似于人之衣裳。此正诗人立言之妙,然观蜉蝣之不能久存,将于我乎归处?归处谓死也,则人之徒致于衣裳者,亦可以为鉴矣。”[5]436所以,即使蜉蝣初生时翅羽再明洁整齐,洁白如雪,仍摆脱不了刚出世就面临死亡的命运,自然令诗人触发生命短暂的焦虑,不禁“心之忧矣”,感慨将来不知所归何处。
“忧生之嗟”,人所共有,贵族与平民皆然,而对物质生活贫乏的嗟叹则是平民百姓所独有的。在《诗经》的世界里,除少数王室成员奴隶主贵族可以衣食无忧外,那些奴隶、平民乃至小官吏都不免一生在贫苦中煎熬挣扎。于是,为生活困顿而焦虑成为当时社会底层人民的普遍的心理体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他们常常嗟叹自己命运多舛,愤慨社会不公。《邶风·北门》就是一首描写小官吏的忧贫之诗:“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诗中的北门成了小官吏情感发泄的契机,当他经过北门时,就会“忧心殷殷”,感慨“终窭且贫”而且“莫知我艰”,发出又穷又不被理解的苦闷。小官吏尚且如此,平民和奴隶生活之悲惨就可想而知了。诗人如怨如诉地倾诉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不幸遭遇。他们一生承受贫苦的煎熬,在死亡边缘苦苦挣扎,《豳风·七月》即是明证。因此,忧贫之怨成了社会底层人民的一种普遍焦虑情绪。
二、意义之虚无
蒂利希划分的第二类焦虑是对空虚和无意义的焦虑,他认为:“非存在威胁整个人,因而也威胁他的精神上的和他的本体上的自我肯定。……我们用‘无意义’一词来指非存在对精神上的自我肯定所构成的绝对威胁,而用‘空虚’一词来指非存在对这种肯定所构成的相对威胁。”[3]48而其中论及精神上的自我肯定,是指人自我而意识到的,对文化、生活进行关注、学习,进而预设人是认真的、严谨的、热爱着自己所关注的事物,先假定有一精神生活是人最终关切的,而空虚和无意义就是对此精神生活的非存在。蒂利希对此二者的定义为:“对无意义的焦虑是对丧失最终牵挂之物的焦虑,是对丧失那个意义之源的焦虑。”[3]48而“对空虚的焦虑则是由于非存在威胁精神的特殊内容所引起的。”[3]48所以,空虚对精神自我肯定的威胁是直接的,而无意义则是间接的。《诗经》文本呈现出的先民发出意义之虚无的感慨随处可见。
西周中后期至末年厉幽时期“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面对混乱的世事,有志之士备感无可奈何,对国事焦虑万分。不仅如此,世道沦丧使得士人才志难展,寻求生命价值的落空便生出对个人生命意义之忧。朱熹《诗集传序》亦云:“至于雅之变者,亦皆一时贤人君子,闵时病俗之所为,而圣人取之,忠厚恻怛之心,陈善闭邪之意,尤非后世能言之士所能及之。”[4]2在国事之忧的十六首当中,仅有一首《王风·黍离》在《国风》之内,其他十五首都在大、小雅中。我们来看《王风·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序》云:“黍离,闵宗周也。周既东迁,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追怨之深也。”[4]42依此可发觉诗人为周大夫,在经过宗周时,见到昔日宗庙宫室残破不堪,尽为禾黍,内心很受触动,他的行为举止更是直接反映情绪的波动,从“摇摇”、“如醉”、“如噎”可看出心中有着深沉的焦虑。
《大雅》的作者多为地位高、资历深的大臣老臣,宗法血缘关系已把他们的个人命运同王朝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们对于国家的兴衰具有更强烈的责任感,使他们对宗周的倾圮忧心如焚。在礼崩乐坏的混乱时代,人们常因抱负无法伸展、价值无法实现而产生对个人意义的焦虑。如《邶风·柏舟》就深刻描绘了一个人遭受意义啃蚀的状态: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序》言:“柏舟言人而不遇也,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再侧。”这就指出了诗人面对乱世却不被重用之感。这里,诗人想表达的是个人忧虑却无可解的困窘。此类表现个人意义之忧主题的还有《魏风·园有桃》、《邶风·北门》等篇。
三、道德之忧虑
蒂利希定义的第三类焦虑是对罪过和谴责的焦虑。他认为:“威胁人道德上的自我肯定,相对言之,是对罪过的焦虑;绝对言之,是对自弃或者谴责的焦虑。”[3]52因为“这种焦虑出现在道德的自我意识的每一时刻,能把我们驱到完全的自弃和受谴责的情感中去——不是驱到外部的惩罚,而是驱到对我们使命的失落所感到的绝望之中。”[3]53总之,非存在从道德上威胁着人的自我肯定,而自我肯定是源于对道德律令的无欺。道德是伦理学的概念,它是人类社会特有的一种社会意识形态,是一定社会调整个人与个人之间、个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行为规范的总和。道德的力量不在于外在的强制,而在于内心的感化,凭着社会舆论与教育的力量,迫使人民自觉形成一定的信念、习惯、传统。以此来反观《诗经》文本,我们发现先民在处理人伦关系上存在着一种道德的焦虑,主要可分为亲情之忧和爱情之忧。
《诗经》中大量蕴含的“孝”、“悌”思想,有力证实了以“孝”、“悌”为核心的伦理道德正在逐渐建立,已开始深入人心了。《小雅·蓼莪》就表达了因不能孝敬父母而焦虑的思想。诗人连用九个“我”来诉说父母对自己养育的辛苦,对自己未能报答父母之恩而无限抱恨,心中十分悲苦。朱熹以为“人民劳苦,孝子不得终养,而作此诗”[4]146,“言父母之恩如此,欲报之以德,而其恩之大,如天无穷,不知所以为报也”[4]147。
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情感之一,渴望美好爱情及稳固婚姻是每个成熟个体的合理愿望和要求。当这种要求得不到满足时,便会对这种情感上的缺憾产生焦虑。
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
——《小雅·鼓钟》
扬之水,白石皓皓。青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唐风·扬之水》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秦风·晨风》
喓喓草虫,趋趋阜虫。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邵南·草虫》
同样是“未见君子”,引起的诸多情绪反应却不尽相同。《鼓钟》是牢记对方优点,藉以不忘怀所思之人;《晨风》中诗人开始怀疑猜忌,认为对方已将己忘记。而《扬之水》和《草虫》更多地写见到君子后内心舒畅愉悦之感。诗人的焦虑离不开所思念之人,精神上的不满足导致了爱情的焦虑。
爱情有缺憾,婚姻亦难圆满。结婚之后并不是无忧无虑,如《桧风·羔裘》写婚后因丈夫无暇顾及自己而遭受冷落,独自黯然神伤之情。《邶风·绿衣》写因配偶早逝而伤悼不已。
爱情上的焦虑源于诗人对情人或者配偶等“心中真正挂念之物”的难以忘怀,若少了一方,思念便会影响心理产生焦虑。
四、结语
《诗经》是先民焦虑的生命意识的一部“心灵史”,忧生之嗟与忧贫之怨是先民生存困顿的两大表现,国事混乱和才志难展使得士人产生意义虚无之感,孝悌伦常和情爱缺憾使得先民常常产生道德上的焦虑之感。总之,如蒂利希所言:“整个人类的生命可以解释为一种为了避免绝望而做的持续努力……分析这种极端境遇的目的,不是要记录普通的人的经验,而是要表明这种最大的可能性,按照这种可能性去理解普通的境遇。”[3]57
[1] 钱志熙.从生命的角度研究古典文学[J].文学评论,1997(4).
[2] 钱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M].长沙:岳麓书社,1986.
[3] 保罗·蒂利希.存在的勇气[M].成穷,王作虹,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
[4] 朱熹.诗集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5] 马瑞辰(撰),陈金生(点校).毛诗笺传通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9.
【责任编辑 张 琴】
Anxiety Consciousness of Ancient Chinese People Reflected from“The Book of Songs”
SHANGGUAN Wen-kun
(College of Humanities,Wenzhou University,Wenzhou 325035,China)
As literature is a reflection of humanities,“The Book of Songs”is not only a“history of living”of ancient Chinese people,but more importantly their“history of spirit”.By the key words of“grief”and“worry”in“The Book of Songs”,and with Paul Tillich's study on“anxiety”as theoretic tool,the study of“The Book of Songs”shows its relevance with ancient Chinese people.Whenever an individual realizes his possible nonexistence,he will have the feeling of anxiety.Therefore,the study with the above theory to explain the“anxiety”consciousness of life in ancient Chinese people can reveal their emotional claim on distress from living,on nothingness in meaning,and their anxiety about morality.
“The Book of Songs”;anxiety;ancient Chinese people
2011-02-15
上官文坤(1985-),男,福建泉州人,温州大学人文学院在读研究生。
1672-2035(2011)02-0091-03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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