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本质、人的世界与哲学的力量

严春友

(北京师范大学 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人的本质、人的世界与哲学的力量

严春友

(北京师范大学 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劳动以对象意识和主体意识的诞生为前提，以内在的精神活动即思想为前提，劳动是外在化和客观化了的思想。思想本身就是劳动，是决定其他劳动的劳动，人是一种思想着的动物。哲学是思想的最高的、最彻底的和最纯粹的形态，思想规定了人的特殊存在方式，而哲学则规定了思想的存在方式。哲学活动的目标是要超越一切确定性、有限性而走向终极，追溯终极原因和认定终极意义，这决定了劳动的范围和劳动的目的。哲学还要反思自身和自我批判，其所具有的内在否定性，人因而能够突破种种限制而超越既定世界，不断创造出崭新的未来和理想天地。哲学是对世界和人生的最高“解释”，这种解释塑造了改造世界的主体——人，奠定了人的内在世界，人内在的观念内涵决定了人外在地对世界的改造。文化世界是根据观念建立起来的，因观念的变化而提升和变化，哲学便是改变观念的活动，是改变个体心灵的活动，形成世界观、人生观。哲学的力量是本源性的力量，人的日常行为和日常所思由其所派生。人的力量和意志来自于内在的思想，来自于内在的哲学认识和哲学信仰。

人类;劳动;哲学;思想;心灵;自我

哲学是思想的最高形态，哲学的力量也就是思想的力量，而思想是人的本质。

一、哲学是人的本质力量的体现

人不同于其他存在的最根本的规定性是什么?不同的学科可以有不同的界说。从哲学的角度来看，思想，是人的最本质的规定。与其他动物相比，就我们的认识范围而言，人是唯一会思想的动物。思想活动是以意识为前提的，没有意识就不可能有思想。意识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是对于对象的意识，二是对于意识者的意识，即自我意识。动物也有意识，但比人要简单得多，其自我意识就更不能与人相比了，只是直接的、当下的，很难说具有长远的、超越性的意识。

动物具有简单意识，但可以肯定地说，动物没有思想。思想的重要特征是寻求事物的前因后果，能够预见未来，并从过去的经验中提升出一般的判断。动物却不能，从动物的行为可以看得出来:动物的行为基本上是出自直接的作用，比如生理上的要求(饥饿、性冲动等)，对于外界的反应则出自外部因素的刺激，角马、鹿等食草动物看见了狮子也不会跑掉，只有狮子起跑来追它们的时候，它们才奋力逃跑。这样的经历无论有多少次，它们都不会形成经验，以至于不会在狮子还没有追它们之前逃跑。狮、虎、豹等食肉动物，在它们不饿的时候，一般不会去追杀猎物，在饿的时候才去寻找食物。人则不同，具有预见性，他决不会等待狮子来追的时候再逃跑，因为他知道离狮子太近的后果;人也决不会等饿了的时候再去寻找食物，而是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思想，是以因果关系为基础构成的自足的逻辑系统，依据这个系统，主体能够把握对象和自身，从而在一定程度上达到自己的目的。

除了把握外部对象以外，思想还能够把握自身，即把思想活动自身作为把握的对象，这是思想更本质的特征。人不仅试图去把握外部事物，还反过来思考自身，不断调节自身的行为，并进一步调整自己的观念和思想。如果发现自己的思想、观念错了，他能够进行调整。于是，在人这里就有了一个心理的自我调节问题，在道德上也产生了自我修养的问题。在动物界还没有发现这种现象，它们也会总结一定的经验，以便更成功地生存，但不能够进行心理的自我调节、自我反省，即使有，也极其简单和浅显。

由于动物缺少反思的思想活动，动物永远只是动物，它的基本性质是终生不变的。人却不然，他既可以成为像天使一样良善的人，也可以成为像恶魔一般的罪犯。他善的时候，是其他任何动物都不能比拟的;同样，他恶的时候，其他动物也难以望其项背。动物不能提升自己，正如它不能使自己堕落一样。

把人和动物区别开的是思想，当一种动物不仅能够思考世界而且还能够思考自身的时候，他就是人类了。有一种看法，认为劳动是人的本质，因为劳动使人成为会利用和制造工具的动物。这很有道理，但劳动本身还不能够把人与动物完全区分开，因为很多动物都会劳动，有的还具有相当复杂的劳动技能，甚至能够制造简单的劳动工具。这样就出现了一个问题:把人的劳动与动物的劳动区分开的是什么东西呢?是思想。动物的劳动是直接的、当下的，它们对于工具的利用和制造具有随机性、偶然性，大多不是自觉的、有意识的，远没有人类的劳动系统和复杂。在人那里，劳动和对工具的利用与制造已经成为一种常态，成为其必不可少的构成部分，或者说，人是一种离开劳动和工具就无法生存的动物。人是从动物进化来的，在这个进化的链条上从什么时候开始动物就变成人了呢?现在我们就可以确立一个标准，这就是:当一种动物自觉地劳动并制造工具时，他就属于人类了。

可见，劳动和制造工具只是一个外在的表现，它所证明的恰恰是内在的精神活动——思想的诞生，或者说，劳动是以思想为逻辑前提的，是以对象意识和主体意识的诞生为前提的，因为，劳动意味着主体对于客体(即对象)的改造和把握，没有这样一种主体意识和对象意识，就不可能有自觉的劳动。劳动是内在的思想活动的外在化或客观化，是客观化了的思想。没有思想的劳动不是劳动，这样的劳动是杂乱无章的，不能达到预期的结果——实际上这样的劳动本来也没有预期，这样的劳动也不能客观化，它本来就没有需要客观化的东西——思想。思想是劳动的本质。

所以说思想是人的本质规定。一个不能够进行思想活动的人，也许具有人的形状，却不能说他是一个正常的人。从这个角度说，人是一种能够进行思想的动物。

哲学是最高的思想活动，是思想本身，反思是它的重要特点。反思，首先意味着反复思考。对于任何问题，哲学都要进行反复拷问，一直到不能再追问的地方为止。哲学是最彻底的思想活动，它的目标是要超越一切确定性和有限性，一直达到那不可说甚至不可想之域。哲学在两个维度上都要达到终极:向上要找到终极原因，向未来则要找到事物终极的意义。哲学不仅反复思考所要考察的对象，还要反思自身，在这方面没有任何一门其他学科像哲学那样彻底地进行自我批判，以至于哲学的历史几乎成了一个杀戮的历史，后来的哲学体系总要推翻前人的体系，在哲学的历史中几乎看不出有什么直接的继承性。正是这种否定性才推动了哲学的前进，而这也恰恰是人的本质力量的体现:人有对世界和对象说“不”的能力，这是人类之所以取得如此巨大进展的根本原因;这种否定能力之所以能够产生，是因为他有思想，从而能够打破自然给他的限制，超越既定的世界，创造出理想的王国。

总之，哲学所具有的那些特征——怀疑、批判、创造、自由、超越、形而上等等，也都是思想的根本特征。这些特征在其他领域中也同样存在着，但远没有哲学体现得这样集中和显著，因为哲学就是纯粹的思想活动，可以说，哲学就是批判活动本身，而批判性是思想最根本的特征。思想规定了人之所以为人，而哲学则规定了思想之所以为思想。

二、思想改变世界和人生

人们常说哲学是没有用的，从可见的角度说，这话没有错。哲学不能给人直接的、可见的收益，哲学学得再好，也不能给人带来金钱、房子，从外在生活的角度看，哲学家大多并不富裕，哲学似乎与“穷”总是联系在一起的。这是哲学的无用之处，哲学在这些有形之物中显示不出它的力量，至少不能够直接显示出来。所以，的确像马克思说的，哲学家们只是在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造世界。然而，改造世界，那不是哲学家的任务，而是政治家的任务，因为这个世界是有形的世界，高度抽象的、无形的哲学对此无能为力，至少哲学不具有直接改造世界的力量。

那么，哲学的用处表现在什么地方呢?它的作用在于改变内在的、无形的世界，即人的观念世界。由于这种改变是难以用肉眼看见的，人们才觉得哲学是没有用的。可是，观念的改变难道不是最根本的改变吗?当一个人的观念改变了的时候，这个人的面貌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当一个时代的观念改变了的时候，世界将焕然一新。

历史上因观念的变化而导致巨大飞跃的例子甚多。自从第一个哲学家泰勒斯提出了“万物的本原是水”这个哲学命题，确立了一种与以往的神话世界观完全不同的世界观以后，古希腊的文化在这种追问终极的思维方式激励下，创造出了灿烂的文化，至今仍令人叹为观止。西方的文艺复兴，确立了人道主义和个人主义的精神，彻底改变了中世纪基督教的神学世界观，使整个时代的精神面貌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德国文化在康德之前黯淡无光，但在康德之后却如烂漫的春花，这不能不说与德国哲学的繁荣有极大关系。在尚不太久远的中国传统社会里，女性缠足被认为是美的标志，小脚是性感的器官，男人们看见女人的小脚激动不已。当革命者来解放她们，把她们的缠脚布放开后，晚上她们又悄悄地缠上。可是，现在还有哪个姑娘愿意缠足?还有哪个男人会觉得小脚性感呢?我们只觉得那时的人可笑。当满族人的清朝刚刚建立的时候，汉人死活不愿意留满人的辫子;但当清朝末年革命党人要剪去他们的辫子的时候，他们却觉得如同剪去他们的脑袋，也同样是死活不干。何以会如此呢?是观念的力量!观念不改变，人的行为不可能改变。

当然，哲学是间接改变世界的力量和智慧，它并不直接参与现实事务。它通过对人的观念的改变，来影响世界。这样的改变往往不为人所觉察，因为它是无形的，悄无声息的;可是，这种变化一旦发生，就会势不可挡。用黑格尔的一段名言来描述这种变化是恰当的:“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新时期的降生和过渡的时代。人的精神已经跟旧日的生活与观念世界决裂，正使旧日的一切葬入于过去而着手进行他的自我改造。事实上，精神从来没有停止不动，它永远是在前进运动着。但是，犹如在母亲长期怀胎之后，第一次呼吸才把过去仅仅是逐渐增长的那种渐变性打断——一个质的飞跃——从而生出一个小孩来那样，成长着的精神也是慢慢地静悄悄地向着它新的形态发展，一块一块地拆除了它旧有的世界结构。只有通过个别的征象才预示着旧世界行将倒塌。现存世界里充满了的那种粗率和无聊，以及对某种未知的东西的那种模模糊糊若有所感，现在都预示着有什么别的东西正在到来。可是这种逐渐的并未改变整个面貌的颓毁败坏，突然为日出所中断，升起的太阳就如闪电般一下子建立起了新世界的形相。”［1］6观念的改变便是这样一种改变，它一旦改变起来便势如破竹，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要改变世界，首先必须改变人的观念，因为新的世界是根据新的观念建立起来的;观念不改变，世界就无法改变。不是世界改变了观念，而是观念改变了世界。哲学便是改变观念的活动。

从个人的角度讲，哲学所改变的不是人的外在世界，而是人的心灵。哲学不能直接给人带来物质上的利益，不能使人发财，但可以改变人的内心世界，改变他对人生和整个世界的态度。哲学的作用就体现在它对世界和人生的“解释”上，不同的解释会导致不同的观念，因此，哲学的解释就具有本体论的意义，会导致人们行为的不同，从而通过人的这种改变而间接地改变外部世界。哲学对心灵的改变是整体性的改变，在这种改变中，人的整个心灵发生了质的变化，就自我的感觉而言，他会成为一个新的我，他看世界的眼光与以往完全不同，世界的意义也发生了质的改变。人生态度是人的外在行为的出发点，有什么样的人生态度就有什么样的行为，就有什么样的人生。世界上还有比心灵的改变更有意义的改变吗?外部的改变只是量上的，房子多一些或少一些，钱多一点或少一点，并不改变一个人的实质或本性;但是心灵的飞跃却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根本，由此改变他的一生。有什么东西比这样的改变更有价值呢?这难道不是最有用的东西吗?

需要再一次强调的是，哲学并不直接改变世界和人生，而是间接改变，哲学的改变是更为本源性的改变。哲学是“道”这个层面上的东西，它只提供观念和思维方式，而不提供改造世界的蓝图和技术，即使提供了也不具有操作价值。对世界和人生的外在改变不具有本源性，这些改变只是内部世界的外化，是内在精神世界的物质化，因而是被派生出来的。精神的改变才是根，而外部世界的改变是枝。

既然哲学不是改造世界的技术，既然改变心灵是更为根本的事情，那么哲学家的任务就不是改变世界，而是改变人的心灵。改变心灵与改变世界，属于两个不同的层次和两门不同的职业，它们是不能互相代替的。因此，哲学家最好不要直接改变世界，这样的结果可能很糟糕。柏拉图曾经主张贤人政治，由哲学家当国王或国王懂哲学，他这种想法是把两种不同的职业和两个不同层次混淆起来了，同时也与他关于分工就是正义的原则相违背。哲学过于空灵和空泛，也过于诗性，难免空想，要是把这些普遍道理直接用于实际，就会伤害现实事物的特殊性，降低甚至扼杀感性事物的生命力。人类历史上没有哲学家当国王的，当国王的人也基本不懂哲学。那些懂哲学的国王要么没有改变世界，要么改变了，但改变得更坏。古罗马有个哲学家同时也是皇帝，这就是马可·奥勒留，从严格意义上讲，他是世界上唯一的皇帝哲学家。他无疑是一位好皇帝，也是一位好哲学家，但不能说是一位具有伟大业绩的皇帝。前几年保加利亚有位总统是哲学教授，不过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这足以说明他的政绩了。这是哲学的限度，也是哲学应该止步的地方。哲学不是无条件的，它应当知道自己限制自己。哲学如果不知道限制自己，就会变成疯狂的哲学。

能够限制自己的力量才是最伟大的力量;只有思想才具有这样的力量。世界上还有比思想更伟大的力量吗?历代统治者无不害怕思想，就是由于思想具有这种批判性的力量和间接改造世界的力量。一个具有了思想的人，是具有力量的人;思想的力量看似柔弱，但却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它的脚步，就如同春日里刚开始融化的冰雪，虽然只是点点水滴，但它们所汇成的涓涓细流，必将义无反顾地向着太阳的方向奔去。

［1］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M］.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责任编辑 张进峰】

Essence of Man，Man's World and Power of Philosophy

YAN Chun-you
(Faculty of Philosophy and Sociology，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The presupposition of labor is the consciousness of object and subject.The labor is impossible without the activity of spirit，namely thought.Labor is the thought externalizational and objectificational.The thought itself is labor that determines other labors.Mankind is an animal which can think.Philosophy is the shape most thorough and most pure.Thought determines the special form of man and philosophy determines the form of thinking.The aim of philosophical activities is to surpass all certainty and finiteness to the ultimate，to trace back to the final cause，and to affirm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ultimate.It determines the range and aim of labor.And philosophy reflects and criticizes itself.Its inherent negativity pushes forward the progress of thought.So man can break through limits and surpass the fixed world，create constantly new futures and ideal fields.Philosophy is the interpretation of world and life.The interpretation models the subject who changes world— Man，establishes the inherent world of man.The inherent ideas of man decide that man changes the external world.The cultural world is build according to ideas，and changes according to the changes of ideas.Thus is the activity to changes ideas and to change individual souls，from which forms the world outlook and view of live.The force of philosophy is original，but daily behaviors and daily thinking are derived.The force and will of origin from the inherent thought from the inherent cognition and the philosophical belief.

mankind;labor;philosophy;thought;soul;ego

1672-2035(2011)01-0001-04

B014

A

2010-11-12

严春友(1959-)，男，山东莒县人，北京师范大学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